我熟悉那敞開喉嚨的一聲:“嗬——喂!”這山回,那山應,這便是山里人打招呼、壯膽子、松筋骨、吐勞累最盡情的時刻。
初聞這聲音,是我從城里插隊到鳳凰山那“群峰之冠”、可“目斷千村”的鐵瓦殿下的渭溪公社金魚四隊。那時,山里的隊長“嗬——喂,上坡了”的大嗓門能把山震顫,能把坡溝嗬綠又嗬黃,能把溪水嗬渾又嗬清。
10年的山雨洗禮,才曉得沒此本事當不了隊長;才曉得山里把上班叫上坡,把下班叫“散伙啰”;才曉得山里干活沒有八小時制。反正一天干到黑,反正是不下雨就得上坡,不能休息。眼熬凹了,腰累彎了,他們沒有怨言。“不苦不累行嗎?你們城里人就跟廣播說的孔家二丘子(孔子)那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張隊長當時就這樣再教育我。反正,懶漢在山里被人瞧不起!
很多年后,我重返山里,再也聽不見隊長“嗬——喂,上坡了”的吆喝了。但在大山里,一年四季“嗬——喂”聲還是不斷,因為還是忙。“晝出耕田夜桑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宋代詩人范大成《四時田園雜興》的詩句正是這山里生活的真實寫照。“看你們城里人如今有時間打架惹事,還不如再來個上山下鄉,接受山里人再教育,也幫我們學點技術,辦個桑茶桐的啥廠子!”原來的張隊長如今的張老漢,見到我頓生這樣新奇的想法。
張老漢還說:“山里人省儉慣了,穿暖和吃飽就行,不會花幾十元幾百元買假貨,挨宰;山里青山清水,不像城里受洋罪,吃灰塵,還得那個癌癥……”
在山里,我長見識了,這山里人如今老子嗬喂不如兒子嗬喂。老子罵兒子:“我字不識一個也過一輩子,念書有屁用!”兒子頂老子一句:“你一輩子受窮就是吃了不識字的虧!”末了,老子還得給兒子準備念書的學費錢。老子吵兒子:“我種了一輩子莊稼,沒見過你有點文化就作怪了,打糞坨坨(營養缽)點苞谷,算哪門子莊稼人!”兒子不理視老子,照干,秋后收獲一畝頂三畝,老子則喜得合不攏嘴。
過去,現在, “嗬喂”的山里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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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劉周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