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報讀到一句話,“滿城標語終將退出歷史”,盡管知道現在報紙上的東西水分重,我還是為此興奮了約一分半鐘。
坦率地說,我厭惡標語口號。
我輩在標語口號里長大,幾乎在標語口號里浸泡了一輩子。
盡管如此,卻并沒有培養起對磕頭碰腦都要撞見的標語口號的感情,相反對這東西愈來愈不待見,是什么原因呢?
根子是標語口號的惡俗和泛化。好像列寧說過相似內容的話:要搞臭一個東西,最有效的做法,就是把它推到登峰造極、無以復加的地步上去。
動輒就標語口號上街、上墻,以“發動群眾”、“組織群眾”,制造聲勢。這法兒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好使,往往上面拍腦門提出個什么口號,這口號立即變成鋪天蓋地遍及城鄉的大紅或者大白標語,如一面魔旗揮動,全國“蟻萬”民眾,立即在這面魔旗的擺動下,掩殺過去,掩殺過來……至于為什么要這樣掩殺,掩殺的后果怎樣、涂炭幾何,沒有人去算過。
但一國之民,顯然是經不起這樣一直“掩殺”下去的。五癆七傷中,他們的熱情和精力,終于被透支完了。要不是后來,商品經濟和市場化道路激發出他們的“物質利益激情”,他們中的很多人,終其一生,恐怕再也難現什么生機了。
說到底,標語口號,是革命黨打天下時習用的一套,也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估計陳勝吳廣那會兒就有了,之后沿用至“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建設和沒完沒了的思想改造、“階級較量”中,并一度發酵、泛濫成了“紅海洋”。然而,任何東西,也是經不起毫無節制地濫用的。何況,精神號召這類東西,在其使用過程當中還有一種“邊際效應遞減”的問題。這一路“遞減”下來,即便不弄得來人人厭惡,也讓人視覺麻木,視若無睹了。
問題是,落到這一步,路邊、墻頭,各類標語口號仍不見少,何也?原因是,一些作風飄浮的“機關人士”還好這一口,標語一刷,口號一喊,就算是做了工作,盡了責任,是可以寫到工作總結里去并向上面邀功領賞的。你視覺麻木么,我就來個語不驚人死不休,于是有了“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以及“以‘三個代表’指導我們的屠宰工作”、“人民罪犯人民愛,人民罪犯愛人民”之類血腥、搞笑、不倫不類的“墻上風景”。
泛濫的標語口號,是對社會環境的強暴和污染,與社會公眾需要靜心過自己的日子、忙自己的事情不相諧調;就實質上說,是公權力對社會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粗暴侵犯,是官僚機器對社會公眾智力的蔑視和人格的侮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專制社會和威權時代當不為怪,但在21世紀,在科學昌明、社會公眾的公民意識和權利意識日益覺醒的今天還抱住這一套不放,就不合時宜了。在發達國家,政府想要掛什么標語口號出去,先得捏捏自己的錢袋子,因為那是政府在打“廣告”,是要付費的。何況,即便政府想花這筆錢,納稅人這一關也不好過,沒有誰會愚蠢到允許政府花自己的血汗錢來“調教”自己的。
可以看看我們的鄰居韓國。韓國首都由漢城更名為首爾時,其政府就制訂了一個要使首都實現“沒有行政宣傳廣告牌的清潔的首爾”的目標。
顯然,“行政宣傳廣告牌”會弄臟了城市,是現代民主政府才能具有的眼光和認識。
標語口號折射出人類社會發展的畸形和異化??梢韵胂氤霈F于陳勝吳廣之前的那些摩崖巖畫,它們清純古樸,是至今使人感覺溫暖的藝術,所以能夠長存天地間。標語口號則多為政治權謀服務。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于為弄一條標語,干出了鏟凈整一座山頭的植被而敷撒上數噸石灰的蠢舉……
回看歷史,政客們曾提出過多少響遏行云又鏗鏘一時的標語口號啊,然而,它們豈非全都風流云散了,少數留在人們記憶里的,倒成了對提出這些標語口號的政客們自己的諷刺。
基于此,便可以認為,“滿城標語終將退出歷史”,盡管遙遠,卻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真話。而“一句真話”其實是可以“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的(俄羅斯諺語),何況墻上那些剛貼上去即開始敗色的標語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