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里說:我是一棵樹,而且我很寂寞,我在雨中哭泣……我是一棵樹嗎?我寂寞嗎?接著他又說:我不想成為一棵樹本身,而想成為它的意義。
它的意義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通往內(nèi)心的護照只有我能簽證,只有我!這個夏天,這個春天,這個秋天,我給它們簽證,這些季節(jié)通向我的內(nèi)心,窺探著我的內(nèi)心世界。
“對我來說,做一個作家就是承認我們內(nèi)心的傷痕”。看到奧爾罕帕慕克這句話,我內(nèi)心涌上無限的咸濕的氣息,多么傷感!我承認我內(nèi)心有無限的傷感!而那些傷痕,只有我知道,有多少在心里。我一直的抒寫,就是為了抒寫這樣的傷痕!
“這些傷痕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們自己都未必能感覺到。耐心地挖掘它們、了解它們、照亮它們,占有這些痛苦與傷痕,使其成為我們自身、我們的精神和寫作的一部分”,那些傷痕在哪里?在心里面的最里面!
猶記少年時,獨上高樓,寂寞梧桐深院鎖了自己的心。清涼而凜冽,風(fēng)吹起短發(fā),一雙看透的眼睛,我的女友說,“我十三歲就覺得世界孤單了,自己老了……”好在有了文字,我把它們一針針縫在歲月的衣衫上,如垂手明玉一般的紐扣,帶著欣喜與茫然。
夜讀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他寫道:“三三,我一個人在船上,內(nèi)心里無比的柔軟傷感,三三,但有一個相愛的人,心里就是溫暖的。”每讀到此,常常會想起湘西水邊的那個孤獨的人,在水邊,想念一個人。天開了,地也開了,通向內(nèi)心的道路原來有愛當拐杖,一步步,走向美麗的凄冷的殿堂。
是誰說過,心的孤獨是最大的孤獨,也許真的是吧?縱然有時愛情濃烈似水,亦不能拯救這份孤單。通向內(nèi)心的護照,只有自己可以簽證過關(guān)。愛不過是一根拐杖,有了,可以走得快些,沒有,亦能孤單前行。愛情和內(nèi)心相比較,勢單力薄,我更偏向于內(nèi)心的蒼茫——氣勢傲然,劍走偏峰,我堅持著我的自尊,我堅持著我的驕傲……一步步離開內(nèi)心的時候,就是離開自己的時候,我們一生所求的,所找的,難道是別的嗎?
是內(nèi)心。那深不見底的內(nèi)心。是一條蜿蜒的道,那個叫海子的人,渴望面向大海春暖花開的人,在臥于鐵軌之上時, 心里是不是拿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護照?是不是呢?
后來和一個朋友說起寫作,她問我,你為何要寫作?我說,無以排遣。寫作的人,大多內(nèi)心孤寂吧。唯有把自己交給文字,唯有這樣。似乎別無居處。張愛玲有句話說得尖酸刻薄:沾著人就沾著臟……到晚年,她幾乎不與任何人打交道,唯有文字和疾病相伴……通向她內(nèi)心的東西與世隔絕了,只有她自己看得到,每每看到她老死在屋里無人知道時,潸然得很。
看阿城的文字,他說在云南上山下鄉(xiāng),一個人盯在地上看蜥蜴,好像過了上萬年似的,那段文字,非常寂寥。內(nèi)心的萬轉(zhuǎn)千回,也許真的只有自己知道。
高考落榜那年,我讀高三。近乎一年沒有怎么說話,穿著發(fā)舊的長裙,獨自來獨自去。那時喜歡朱天文的小說,包里總放著一本,翻到一頁,上面寫著:“這時候太陽芒花和塵埃,有著楚辭南天之下的洪荒草味……”讀到這句時,正坐在湖邊發(fā)呆,秋天的太陽薄薄的涼涼,我沉下去,沉下去,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湖底,洪荒草味我是聞到了,清涼而寂寞。那是我一個人的十八歲的黃昏,多少年來,不曾忘。比失戀更能迷住我自己,比愛情更纏綿于內(nèi)心。
像一條干凈的南方水草,纏于我的足上。在那個黃昏,我淚水漣漣,下決心離開我的小城,遠走,再遠走。
而我喜歡的咸濕濃烈的氣息,泛著綠色和濕意,侵略到了內(nèi)心。我急切地想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急切地想封閉起我自己,但我找不到出口,尋不到內(nèi)心——原來,我與我隔著萬水千山!
也記得去靈隱的竹林路上,一個人偊偊獨行。天降小雨,一切染得碧綠了,距離十八歲早就此去經(jīng)年,我遙遙望去,仿佛看到自己仍然站在原地,有著飽滿的少年情結(jié)——我以為遠方一直很遙遠,一直以為有很多很多東西,卻在遠方,最遠的遠方,在我心里。
而通向內(nèi)心的護照,我,丟了。
每個人都可以拾到
很多麥穗
有一段時間我很無聊,覺得日子那么灰色,每天上班下班,拿一份固定的薪水,看領(lǐng)導(dǎo)臉色,朋友越來越少,大家各忙各的,如果這樣下去,我怕自己會提前進入老齡化,但與我同齡的娟子卻活得那么生機盎然,我甚至懷疑我們之間是否有了代溝,當看到她在電視上光彩奪目時,我約了她,在一個酒吧里,我們談了一個下午,那個下午,我和娟子喝著一種叫做蓮花香的茶,慢慢談著人生,娟子說,其實,每個人都有和生活隔閡的那一段,接著,她講了自己的故事——
剛畢業(yè)那陣,因為找不到工作,我常常感覺十分郁悶。所以,回到家常常會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一個學(xué)中文的女孩子,竟然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這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選錯了職業(yè)?
那時外婆還活著,當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時她總是來敲我的門,我在屋里嚷著,我累了,能不能讓我休息一會?無名的怒火總是亂發(fā),外婆其實是一個慈愛的人,一生勞碌奔忙,一個人把四個孩子拉扯大,外公去世得早,她又在“文革”中遭到?jīng)_擊,媽媽對我說,就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你外婆還是微笑著養(yǎng)著幾盆串紅,外婆說,有那幾盆紅艷艷的花,心里就覺得溫暖。
出來吃飯時外婆盯著我說,記得小時候跟我去麥田里拾麥穗嗎?
我低頭吃著飯,不知道吃飯和拾麥穗有什么聯(lián)系?茫然地點著頭,想是不是去照一組藝術(shù)照貼在簡介后面,好多女生都這樣做,有的還袒胸露背,還有的說自己長項是喝酒。
外婆接著說,那時很多人去拾麥穗,有人拾得多有人拾得少,但只要彎下腰,只要努力地找,每個人都會拾到麥穗。
我抬起頭看著外婆,外婆說,只要慢慢地找,總會找到麥穗的。
說完,外婆走了,背影很安寧。這個吃了一輩子苦的女人告訴我,只要仔細地尋找,一定會找到麥穗的。
我心頭一陣哽咽,外婆是要告訴我不要灰心,要努力地去找機會啊。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我不再抱怨,而是塌下心來和那些有意向的公司聯(lián)系著,終于,我找到了一份比較合適的工作,雖然薪水不太高,但我很喜歡。
外婆在我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又對我說,雖然每個人都能拾到麥穗,但是,要想拾得多,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啊。
是啊,和外婆去拾麥穗時,沒有人比她拾得更多 ,她總是會在收割后的麥子地里拾起那些散落的麥穗,而我們往往只舉著幾支。
以后的幾年,我一直記得外婆的話,只要努力,就會拾到更多的麥穗。
果然,幾年后我做得很出色,有了自己的一個創(chuàng)意公司,手下也有了員工,并且被人稱為了成功人士,但外婆卻離開了我。
聽完娟子的故事,我知道自己沒有再去彎腰,相比較而言,我比娟子幸運得多,大學(xué)分配靠父母關(guān)系做了國家公務(wù)員,然后一路穩(wěn)妥地戀愛結(jié)婚,不再努力上進,所以,覺得生活無聊是件太正常的事情吧?
和娟子約會后,我和幾個人組織了一個自助旅游隊,自己駕車去拍片子,這是以前很向往卻沒有做的事情,我還和別人搞了一次攝影展,還學(xué)會了手工刺繡,時間終于在我的支配下變得忙碌起來,每天的生活那么鮮活,原來,只要認真尋找,一支支幸福的麥穗就在自己手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