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法國漢學家潘鳴嘯先生所著的《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運動1968-1980》,第一章的首個小標題,一下子就刺痛了我:“培養革命接班人”。
我與知青本不是一代人,也沒有什么交叉點。在我的生活世界中,那個群體是那么的陌生,那個時代是那么的遙遠,那種激情是那么的荒唐。但是這個標題刺痛了我,無論具體的形式有多么的不同,我們都是在“培養革命接班人”這同一個總名之下,被直至今日未曾改變過的、擁有著這同一個目標的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這一切突然之間既不陌生、也不遙遠、更不荒唐,對我、甚至對我們的下一代來說,都是眼前活生生的現實。
這是一本既符合嚴格學術規范、同時又有著歷史傳奇故事一般引人入勝的細節的書。就對運動不同層面的涵蓋,有學者指出這是“全方位的研究”;就涉獵的主題和史料,有人說這是“知青學之集大成”。那么,就讓我們打開這本書,去品味這么多與眾不同之處。
全書分為五部分,第一部分標題為“動機”。分三章就意識形態動機、政治動機和社會經濟動機逐一分析。對這些動機的分析,使得讀者不可避免的,和作者一同回到了最高領導人毛澤東的政治心機里。
搞政治向來第一步就是要分析形勢,分析形勢不能少了信息和數據。在中國,普通人獲得這些信息是從公開的報刊雜志。在政權內部,還有秘密等級不同的內部參考。縣團級有縣團級能看到的內參,省部級有省部級能看到的內參,政治局成員有政治局成員才有資格看的內參。在這整個金字塔體系中,當然是處在最頂端的毛主席,擁有最為全面、完整和充分的信息資源。
不難想象,在同樣的心智水平上,信息越充分,越能做出準確的判斷。在毛的位置上,做出的判斷將左右千百萬人的前途和命運。有著如此重大的責任,要掌握的信息,一定是“全方位的”。從這里出發的歷史研究,也就一定必須是“全方位的研究”。因此,站到最高政治立場上去看待分析問題,毫無疑問是一個制高點,而且恐怕還是不同時空中的歷史當事人和歷史學家,都極力要搶占的制高點。
在這一部分,我們會跟隨作者一起站在偉大領袖的立場上,匯集各方資料,深思熟慮、反復權衡:我是不是應該發起一場上山下鄉運動呢?對于革命理想來講,“培養革命接班人”也好,“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也好,“縮小‘三大差別’”也好,這些都是意識形態固有的目標、也是自己曾經在天安門上代表全黨對四萬萬人民莊嚴的承諾。只要深思中國革命走過的歷程,為了這個革命理想,整個民族曾經付出了多么慘痛的代價,這就不是一個需要任何猶疑的問題。何況,對于“發展農村和邊疆地區”,“解決城市就業及人口過剩問題”這些憂慮是自建政以來就急切又不可得的,而今熟慮之后實在是上上之選。而“降伏紅衛兵”、“加強毛的‘魅力領袖’式權威”這些具體策略的利弊得失盤根錯節,反復權衡后,考驗的是一位領袖的政治決斷力。
我們親身體驗了這種作為最高領導人發起一場人類史上不曾有過的大規模人口遷移運動的那種不可遏制的、又并非不理智的,甚至可以說恰恰是在此時的意識形態下最為理智的沖動之后,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發起運動的決心既定,就得去籌劃安排。
第二部分題為“上山下鄉運動的始與終:下放知青政策的演變”。這一部分的四個章節都標注了時間標記。但這并不是一個編年譜,而是把按照物理時間順序排列的孤立史實,還原成可以被理解的連續完整的歷史運動的過程。就像我們日常做事一樣,有開始、有高潮、有轉折、還可能會出現超出預先設想的后果。這個運動從始到終的進程脈絡在這一部分被逐步勾畫了出來。在任何歷史進程中,人總是要去做有意義的事情的。于是,作者把歷史中這些有意義的事情提煉出來,主題性的分別論述,如“紅衛兵成了知青”、“上山下鄉和‘兩條路線斗爭’”等。在這些主題意義之下,直接用史料說話,此時史料本身就是最強有力的論證。這種論證導致的結果,不僅僅是還原歷史事實,更進一步,就一個個主題的意義,匯集起了整個運動的主題意義。換句話說,歷史有了意義。這種從史料到史學的轉變,是貫穿整本書的一個有著內涵和厚度的鮮明特點。
第三部分“上山下鄉生活實錄”和第四部分“社會上的抵制”。分別從兩個側面,引領讀者回到當事人的處境當中去。即使在中文里,也可輕易地找到一個詞來呼應這兩部分:生命。生是自在自為,命是身不由己。
“上山下鄉生活實錄”中我們可以看到知青們身不由己地接受命運所強加的處境是什么樣的。在思想上被鏟除了自我選擇的可能后,他們可以在命運指定的幾個下鄉地點之間做一選擇:可能是農村,也可能是農場。下鄉的知青,在環境、住房、工作、收入、伙食、疾病、事故、娛樂、文化、婚姻、身份以及與當地人的融合等等方面,都以包括大量來自第一手調查和訪談在內的具體內容,得到了主題性的研究。我們一邊展開這群天外來客別開生面的生活圖景,一邊驚嘆著原來人類的忍耐力幾乎是無限的。
“社會上的抵制”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命運所強加的處境當中,知青們是如何為改善生命的哪怕一點點最卑微的境遇,而生生不息地做著不懈努力:從那些花樣繁多的帶著些詭詐和狡黠的小動作,到嚴肅且異端的詩歌、文學、藝術或政治的命題;從有利可圖的婚嫁,到最具理想色彩的越境緬甸參軍打仗,還有規模更大的冒死偷渡去香港。
這兩部分揭示出來的,有大量湮沒在時間中,長期不為人關注的史實;這種“做當事人的歷史”的方法,讓我們感同身受地理解當時所發生的一切;而合卷之后久久仍引人思考的,是直至內心深處的生命意義。
全書最后一部分是總結。在中文語境中,我們的日常語用,曾經以渲染為主,在乎的是別人“說什么”。今天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點終于在逐步轉向別人“怎么說”:邏輯和修辭。社會開始把只關心別人“說什么”,不關心別人“怎么說”的表達,冠以“憤青”而邊緣化。總結部分是“怎么說”的呢?和全書寫法一致,也是從政權和社會兩個方面推進的——革命理想和一代接班人之間的脫節,一直延續到這場運動的終結。
在最終的結論里,給人最深印象的,是作者說話的方式:或用圖表,或用數據,或用歸納,在實證基礎上依照邏輯一環套一環地進行說明,沒有個人色彩的觀點,只有對材料的說明形成的對不同主題的結論。這里作者運用的,是邏輯加修辭,邏輯只按照這場運動本來的面目去還原她,修辭只是為了組織成我們可以更好得閱讀的形式。如果非要在這里找出作者記下了什么不容任何人置疑的東西,那就是一代付出了最大熱情的中國人,被失落了的記憶。
在這本書無所不在的對具體的人、具體的事的細節講述當中,讀者一定可以體會得到:如果不是字里行間那種深切的人文關懷,還有什么會成為支撐一個人花去生命中最具充沛精力的三十多年時間,持續地去研究地球另一端和自己切身利益毫不相關的一群人的命運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