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不得與律師有利益糾葛,這在任何法治國家,都是不言自明的真理。然而,在美國許多州,法官候選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向當地律師事務所募集選舉經費,且受法律保護,這無疑令外國研究者們感覺匪夷所思。事實上,上述現象的發生,與最具美國特色,又頗受世人爭議的州法官選舉制度,有著密切關聯。
在美國,無論是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還是其他聯邦法官,都是經總統提名,參議院確認通過后,再由總統任命。這種法官選任程序,一般被稱為“任命制”。世界上多數國家的法官,都是以這種形式產生,只是任命者或為總統,或為議會,或為特設委員會罷了。與“任命制”相對應的,則是“選舉制”,即通過公民投票選出法官。
記得過去讀書時,老師總會以羨慕語氣談到美國的司法獨立。而獨立的首要標準,就是法官任職終身制。法官一旦上任,未經彈劾,任何人都無權將其免職。但是,系統研究美國司法體制后,我才發現,美國50個州中,以選舉形式選任法官的州,居然有39個之多。也就是說,美國絕大多數法官,其實是老百姓“選”出來的。既是選舉,當然會有任期,具體程序也難免會受政黨、民意或利益集團影響,如此一來,司法的中立性、獨立性肯定會受到干擾。向來標榜司法獨立的美國,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種法官選任方式,實在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對一項法律制度的最好解釋,常常藏身于其歷史,而非它現在的運行之中。美國獨立之前,作為英國殖民地的北美十三州,法官多由英國國王或各州州長直接任命,也就是說,國王或行政機關握有司法人事大權。這種情況下,司法獨立當然很難得到保障。國王或州長一旦不喜歡某位法官的判決結果,就會隨意將其撤換,以本人親信取而代之,根本不考慮后者是否具備法官資格。因此,美國建國后,特別注重司法獨立,竭力避免行政權控制司法權的情形發生。建國之初,各州法官或由議會選任,或由州長提名,議會確認通過,法官任職終身制也逐步確立。
美國第二任總統,聯邦黨人約翰#8226;亞當斯上臺后,推崇精英治國,反對建立普遍民主。當時,法國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國內民眾受其感染,提出不少民主訴求。異議者受政府壓制后,也喜歡借助媒體,批評政府施政不公。這一時期,新聞倫理尚未確立,媒體批評起政府也是狠招盡施,毫不節制。把持國會的聯邦黨人一怒之下,推出了臭名昭著的《外僑與叛亂法》,規定凡對美國國會和總統發表“謊言、誹謗和惡意詆毀”文章的作者,都將被處以罰款或監禁。該法實施期間,全美共有25人被捕,其中多數是報社編輯。聯邦政府任命的法官,忠實執行該法,判被捕者入獄,引起公眾強烈反感。
1800年底的總統大選中,亞當斯敗選,其手下為阻礙新政府日后施政,趁政權移交前夜,突擊任命了大量聯邦黨籍法官。由于這幫人多數系夜間任命,又被后人稱為“午夜法官”。大名鼎鼎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Marbury v. Madison),即由此引發。政客對司法體系的惡意操作,導致有識之士全面反省法官選任制度。更重要的是,美國建國之初,法官整體素質并不理想,許多法官品行不端,卻受到任期終身制保障,很難被彈劾去職。密西西比州最高法院一位名叫齊爾德的法官,曾被指控濫用暴力、酗酒,議會連續三次啟動彈劾程序,都未能成功。因此,不少人生出改革法官選任制度的念頭,試圖改法官任期終身制為定期選舉制。
在上述情緒指引下,19世紀前期,各州紛紛修改本州法律,改法官任命制為選舉制,幾乎成為一種政治風潮。1821年,喬治亞州首開先河,規定所有初審法院法官必須經選舉產生。1816年,印第安納州將部分法官改由人民選舉形式產生。需要說明的是,同樣是以選舉形式推選法官,但各州選舉的具體方式也有所不同,有的州是由政黨推選候選人,有的州則進行非政黨選舉。當然,采取選舉方式后,州法官的任前終身制便改為任期制,如賓夕法尼亞州法官任期為10年。選舉制貫徹的理念,是使法官對民意負責,而任期制則為法官帶來危機感,使他們能夠審慎對待工作。
然而,用選舉方式產生法官,一樣會帶來司法弊病。在實行政黨推舉的州,候選人必須依附于某一政黨,也就是說,必須以民主黨員或共和黨員身份參選。由于政黨介入,結黨營私、政治交易等現象便在所難免。兩黨之爭常常被帶入法官選舉過程中。政黨領袖在考慮某人是否有資格參選時,更多考慮的是其意識形態、競爭能力,而不是他是否真正具備成為優秀法官的資歷。即使不搞政黨推選,反對黨亦可興風作浪,操縱選舉。2004年,田納西州一名女法官面臨換屆選舉,當地共和黨看不慣她的自由派傾向,便雇人四處散發宣傳冊,上面說這位法官“反對死刑”,“取悅罪犯,無視被害人”,導致這位法官留任失敗。
除了政黨,法官選舉還會受到利益集團的干擾。利益集團并非貶義詞,凡具有共同利益者,為尋求某種共同目標而聯合在一起的,都可以說是利益集團。如商會、工會、全國玉米種植協會、美國醫療協會,等等。2004年,西維吉尼亞州最高法院大法官麥格勞試圖謀取連任,美國商會就曾聯合許多大型保險公司、跨國公司,全力阻止他當選。
此外,現任法官為謀求留任,同樣會帶來許多負面影響。比如,選舉產生的法官,對輿論往往更為敏感,在審判中有可能竭力討好選民,偏向本地居民利益。許多法學知識淵博,司法經驗豐富的人,因不愿拋頭露面,反而不愿出來競選。畢竟法官的本職工作是坐而論道,而非在政治擂臺上長袖善舞。
除了政黨、利益集團的干擾,法官選舉制的最大問題,在于競選捐助帶來的司法不公隱患。近些年來,法官選舉的費用節節攀升,每個候選人背后都隱藏著大公司、大律師事務所或利益集團的大筆捐款。人們擔心,如果一位法官因接受某個律所捐助而當選,以后很難不會在具體個案中對該所律師投桃報李。因此,許多媒體將大公司對個別法官候選人的贊助行為,戲稱為“購買法官”。
盡管存在種種弊病,但是,法官選舉制度畢竟在美國施行200多年,甚至成為美國司法文化的一部分,不可能被輕易取消。更何況,與任命制相比,選舉制并非沒有優點。也沒有調查數據能夠顯示,人民選舉出的法官素質,就一定比行政首長任命的法官差。
進入20世紀,越來越多的州開始對法官選舉制進行“折中式”的改革,在保留選舉制框架的同時,逐步吸納任命制中的合理因素。比較著名的有“加州方案”與“密蘇里方案”。
“加州方案”由加州律師協會提出,在該州最高法院與上訴法院實行。根據該方案,州長可向司法任命委員會提名一人。委員會由州最高法院大法官、州上訴法院首席法官、州司法總長組成。如果委員會支持州長的提名,被提名人即在下一次選舉時得到任命。在此期間,如果這位提名人要爭取法官職位,必須參加普選。這套方案運行至今,得到多數人的認同。
相對于“加州方案”,“密蘇里方案”顯得更為合理。依此方案,州長可以任命法官,但此任命權是受到限制的。一個由律師與各界人士組成的委員會,會先草擬一份名單供州長選擇,州長必須從該名單內挑選法官。法官任職可至下次選舉,到下次選舉時,法官必須以其任內績效作為選舉依據。也就是說,法官沒有選舉對手,人民根據法官政績對他投贊成票或反對票。現任法官幾乎永遠不會敗選,只會被認為不適任而淘汰。
事實上,無論是“加州方案”,還是“密蘇里方案”,都代表著法官選舉制未來的改革方向。相信隨著改革的深入推進,法官選舉制能在新的時期真正完成更新換代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