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xiàn)在就開始回憶”帖選一
我的家鄉(xiāng)武勝縣中心鎮(zhèn),是個偏遠古老的小鎮(zhèn),位于四川省東北邊,浩浩蕩蕩的嘉陵江繞城而過。1959—1961年,我十二、三歲,初中階段。和全國人民一起經(jīng)歷了“三年特大自然災(zāi)害”,吃公共食堂餓了幾年肚子。那種饑餓感、饑餓恐懼感刻骨銘心,至今難忘。一邊回憶,一邊忍不住流淚。
一
1958年,全國人民轟轟烈烈“超英趕美”大躍進。我小學(xué)五年級,生病休學(xué)半年,算是半脫離火熱的社會生活。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年紅苕大豐收,聽說爛在地里沒人要。街上的宣傳欄宣傳“紅苕的營養(yǎng)價值最高”,南街口那個館子還擺了二、三十種用紅苕做主料的菜品,油炸紅苕丸子呀,油炸紅苕絲絲呀,給小鎮(zhèn)家庭主婦們做示范。
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二弟也住校過集體生活了。晚上我跟著媽去看弟娃,走進學(xué)校朝楊家堰方向那個大門,卻意外看見好多老師,圍著一個比人還高的黃泥巴爐子在大煉鋼鐵。站在人字梯上的男老師,把大家傳遞給他的門板塊塊呀板凳腳腳呀鐵鍋呀鐵鎖呀統(tǒng)統(tǒng)往爐子里丟,火燒得呼呼的。
小學(xué)大門外楊家堰一塊地,麥苗兒青油油的,插了一塊木板板,紅字寫的“小麥畝產(chǎn)5千斤試驗田”,過了幾天,變成了“小麥畝產(chǎn)萬斤試驗田”。當然,我這個10來歲的妹崽兒,對五千斤,一萬斤,都沒有什么具體概念實際印象。
鎮(zhèn)上辦起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戶不煮飯了,鐵鍋也交上去煉鋼鐵了。媽一天三次,到隔了兩三條街的無逸街食堂去把飯背回來,媽、婆婆、我、小弟娃吃。我也去背了幾回,背篼里一個小瓦缽裝飯,上蓋一個木蓋蓋。晴天還好點,遇到下雨天,我頭戴個大寮葉殼殼,背篼里還要給飯缽蓋個小草帽。人又矮,那寮葉殼殼就挎噠挎噠敲打背篼口口,腳上系的干谷草腳碼子(稻草搓成粗繩子捆在腳上或布鞋上,下雨天泥濘路上防滑)吧嗒啪嗒在楊家堰泥巴田坎路上一溜一滑。有一天一個撲趴跟頭,背篼歪倒在田坎上,半缽缽稀飯也倒在田坎上,我放聲大哭。
在食堂打飯的擁擠人群中,我小半個腦袋露在柜臺上方,絲毫引不起那個右臉頰上有疤疤的炊事員孃孃的注意。一般是排在前后左右的大人都打上飯走了,才輪到我。食堂里先是天天干飯,后來變成水煮面塊塊,再后來就是清湯寡水的稀飯了。
那疤疤炊事員的飯勺子特別會認人。遇到那些熟識的大人,那些點頭哈腰招呼她的人,那飯勺子就鉆到稀飯底層去撈干的,而遇到我這樣不起眼的小妹崽,她那飯勺子就在稀飯面上榨清湯湯。我敢怨而不敢言(此處不是我把“怒”錯打成“怨”,是實實在在的“怨”),在心里賭咒發(fā)誓:不公平!不公平!你臉上那個疤疤還要長大!等我二天掌勺勺了……哼!
在城鎮(zhèn)農(nóng)村都吃公共食堂的年月,我到老家龍王塘鄉(xiāng)頭去過兩次。食堂在楊家老院子里,一張挨一張的方桌子,幾十上百人在一起吃飯?,F(xiàn)在想來,肯定是各家各戶把自家的桌子板凳搬去的。那天吃的是“桂花飯”,我第一次聽到這么好聽的飯名字。不是現(xiàn)在的雞蛋桂花飯,是玉米渣渣和大米煮的干飯,很香。今天判斷,當時肯定是公共食堂誕生之初,“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在中國大地實現(xiàn)”,敞開肚子吃飯不要錢的鼎盛時期。
還有一次,快過年了,媽從悄悄藏下來的一點米中,稱了一斤叫我到鄉(xiāng)頭去換幾斤紅苕。原來一斤米可換5斤紅苕。后來糧食越來越緊張,一斤米只能換4斤了。不過,4斤紅苕總比一斤米的體積大。
下午,提著那四五斤紅苕往家里趕。聽大人說的,好手難提4兩,硬是沉!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越提那紅苕越重;左腳打右腳,右腳打左腳,越走越走不動。又害怕天黑了封渡過不了江,又害怕懸崖上的大石頭滾下來砸倒腦殼。爬坡上坎走走歇歇,氣喘吁吁歇歇走走,終于在擦黑前過了嘉陵江。在東門河壩頭,望到上街那百多步石梯坎,望到坡坡上那些人戶屋頭透出來的燈光,真想大哭一場。
二
1959年秋天,上初中了,特別興奮的是終于有了自己的“專用碗”——一個小粗瓷碗。啊啊!我是中學(xué)生了!終于可以像小時候羨慕得流口水的中學(xué)生那樣吃學(xué)生食堂了。
學(xué)生食堂在南門河壩高家院子。當時學(xué)校高、初中共6個年級,每個年級4個班,應(yīng)該是1千多學(xué)生吧。教室在山上,食堂在河壩,距離大約千米左右。一日三餐,學(xué)生人流就像幾條瀑布從山坡傾瀉而下向食堂匯聚。侯讓之校長對新生第一次入學(xué)教育,我現(xiàn)在只記得這一句:“食堂遠一點是好事,飯后百步走,要活九十九。”
吃學(xué)生食堂第一餐,看見十來個男生一窩蜂沖向半人高的大飯甑子,很快形成一個厚厚的包圍圈,一些精靈女生也不甘示弱,從男生肩膀空隙處拼命往里擠。我驚呆了,哪里是舀飯,簡直像搶飯,沖鋒打仗一樣。我又瘦又小,擠不進去,也不敢去擠,只有遠遠地站著,等他們舀完了再去。他們有的拿斗碗,有的是大盅盅,壓得緊緊的一斗碗或一大盅干飯,一撥人擠出來又一撥擁上去。
等我到飯甑子邊,已經(jīng)露底底了,勉強幾顆幾顆地刨到半碗冷飯。這樣三四天,頓頓挨餓。讀高中的哥說我太斯文了,碗也太小了。心想星期六回家去換個大碗(只有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家),學(xué)什么斯文喲!
好在這樣的“分菜到桌,自由舀飯”的混亂大戰(zhàn)沒有延續(xù)幾天。食堂很快改成菜、飯都分到桌。8個人一桌,每桌半臉盆蒸飯,半盆菜湯(菜盆的口徑比飯盆小很多)。那菜湯就是海白菜(現(xiàn)在喊“蓮花白”)老葉子或蘿卜纓纓、牛皮菜煮的。漸漸地,米飯變成了半盆水煮紅苕砣砣,或者半盆水煮玉米顆顆,或者半盆高粱面蒸的饃饃,或者半盆清湯寡水的稀飯或高粱面糊糊。
我們每個班要輪流幫廚,很多時候就是砍紅苕砣砣。沒有案板和砧板之類,右手執(zhí)菜刀,左手拿紅苕,對著裝紅苕的背篼籮筐,就這樣一刀一刀砍下去,一次我失手把自己的大拇指砍得血糊淋漓的。
學(xué)生伙食費每月三元六角。學(xué)生平均供應(yīng)口糧標準22斤。學(xué)校再分甲、乙、丙三等。分別為25、21、17斤。我是最低年級、女生,當然是丙等17斤。平均每天不到6兩,一餐不到2兩。如果以現(xiàn)在一些人家以雞鴨魚肉蛋奶菜果為主食,糧米為輔食,有的美女為減肥晚餐不吃一顆米飯的標準計算,一個人一個月吃不了17斤糧食??赡菚r是一年半載都見不到半點油星星,更不說雞鴨魚肉了。其他副食品也奇缺,過年時一戶人才有2兩花生票,3兩粉條票,半斤紅糖票之類。
正該長身體的時候,吃那2兩量的包谷、高粱、紅苕(一斤米折合4—5斤紅苕)餓得很快。一個個餓得癆腸刮肚,走路都打偏偏。饑餓感撕破了少男少女“同窗”的溫情面紗。不管男生女生,每一桌都分飯,同桌8個人輪流執(zhí)政,用篾片刀“劃飯”“劃饃饃”。當然也有“執(zhí)政者”不知是手藝不到家或者是有私心,或許自己碗里那幾砣紅苕明顯大一點,或許某個不友好者碗里的高粱面饃饃明顯小一點,于是同桌抗議聲四起,被虧欠者眼淚水婆娑,只有馬上做紙砣坨抓鬮兒,才能解決矛盾。
為求分米飯、紅苕、包谷、高粱饃的公平均勻,也不曉得是哪個精靈鬼發(fā)明了“啞巴稱”:一根竹筷子穿幾根細索索吊個蔑圈圈,秤砣就是一砣鵝卵石或者小石塊。飯“劃”開分好了,還要一份一份稱一下,多退少添。這項發(fā)明一下子就風行全食堂。還有一些男生自做一把像模像樣的木勺子,插在本是插鋼筆的左胸衣服口袋上。吃包谷顆顆時,木勺子舀起一顆來,欣賞一會兒,才細嚼慢咽緩緩?fù)滔氯?。不知是自我安慰轆轆的饑腸或是抑制撫慰饑渴的心?
今天,我臆想,每一餐飯都是一堂生存教育實踐課,一堂公平交易操作課。這些十幾歲的娃兒妹崽發(fā)明的啞巴稱、木勺子如果保留到今天,說不定可以成為“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的文物見證,說不定還可以申請個什么獎。我們那些喝膩了牛奶只喝可口可樂,吃膩了雞蛋只吃肯德基的寶貝兒,說不定以為這些東東是原始社會的遺產(chǎn)或者土星人的什么玩具。
在學(xué)校吃不飽,大家只有眼巴巴地望到星期六回家改善一下伙食。女同學(xué)大劉的爸爸在鎮(zhèn)上館子頭煮面,星期天晚上她在寢室頭夸嘴“爸給我下了一大碗清湯面,還放了味精的”, 我羨慕得口水流出來打濕了半邊枕頭,當時就認定“在館子頭”是天底下最好的工作(后來在西充縣館子頭賣了幾年票,總算圓了少女夢)。
一個清平鄉(xiāng)的小個子劉躲在鋪蓋籠籠里,牙齒嘎嘣嘎嘣響。第二天,挨著她睡的鄰鋪悄悄告訴大家,小個子劉那個寶貝瓶瓶里裝的一瓶耗子肉顆顆,還請她吃了一顆,香得不擺了!
我們女生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寶貝瓶瓶,大的如漱口盅,小的如酒杯。一個家在農(nóng)村、成績稀孬的同學(xué),大瓶子里倒出來幾個李子或者一把紅苕干,贏得了家在街上、以前一點都瞧不起她的副班長的好感以至姐妹相稱。我的拇指大的小瓶子頭有半瓶油炒鹽巴,揣在褲包里,心頭難受得實在受不了時,就抹幾顆鹽巴在舌頭上,吞一口口水。那時,一戶人每個月定量半斤鹽,那小半瓶鹽巴也是媽特別心痛我優(yōu)待我的啊!
有個星期六,我端上分得的二兩白米干飯,還在路上扯了小半背篼鵝兒草,心想回家煮成野菜稀飯要吃得飽一些。那曉得媽誤解為我已經(jīng)在學(xué)校吃過了,這碗飯是我送給他們吃的,她和二弟、三弟分吃野菜稀飯時,沒有喊我,也根本沒有給我分一份。我那個餓呀,委屈呀,和著眼淚水嘩嘩往肚子里流?!@個小故事一直保密到今天。
一些男生與饑餓斗爭的手段和女生不同,他們要輪班在農(nóng)場守夜。那些茄子冬瓜、包谷紅苕就成了他們半夜三更的篝火晚餐。學(xué)校明知,可能也無法阻止。我記得鄧老師在黑板報上寫了一篇《嫩冬瓜的埋怨》含蓄委婉地批評。還有一男生與同學(xué)打賭,一次是一口吃下二兩一個的饅頭,一次是一口吃下80顆胡豆,他梗得臉青面黑脖子粗差點噎死,終于還是贏了,結(jié)果輸家出了飯票,雙方都遭老師一頓狠批。
我胃病吃不下飯,每頓分的半碗紅苕砣砣都要給哥端去,我至今都記得哥哥同桌那些男生綠眉綠眼的、恨不得在我碗中夾一砣紅苕的眼神。自己只喝幾口湯。拉肚子幾個月,拉成了一根軟塌塌的面條,身高約1.4米多,體重才40來斤。
三
大約是1960年暑假里一天,用橡皮彈弓子打雀兒幾乎百發(fā)百中的大弟提了一只死麻雀回家,二弟、三弟雀躍歡呼:“今天要吃嘎嘎喲!吃嘎嘎喲!”(嘎嘎,川北方言,指肉)。連續(xù)大天干,溪溝里水都沒有了,山坡坡上的竹子也干死了,麻雀都快絕種了,他今天還運氣好,打到一只麻雀!
麻雀是“四害”之一,重點消滅對象。大躍進時,消滅麻雀的辦法是“人海戰(zhàn)術(shù),疲勞轟炸”。小鎮(zhèn)中學(xué)和小學(xué)的師生,還有小鎮(zhèn)居民,幾百上千人浩浩蕩蕩地到田野里去“吆(趕)麻雀”,我們覺得比過年還鬧熱好耍。滿山遍野敲鑼的、打鼓的,敲洗臉盆的、敲瓦罐罐的,敲得山搖地動。更多的人揮舞著竹竿“啊啊——哇哇”地拼命吆喝,嘈聲雜音驚天動地、持續(xù)不斷,把麻雀驚得滿天飛。可憐的小麻雀飛累了,也找不著可以落落腳歇一歇的樹枝竹林,累斷了翅膀嚇破了膽,就像黑雨點一樣噼里啪啦往下掉?;厝r,幾乎人人手上都提著死麻雀。這樣吆趕了好多天,麻雀幾乎絕跡了。
大弟神情專注地給麻雀扯毛、破肚、灑點鹽巴,然后用一張南瓜葉葉包好,又糊上一層稀泥巴,就丟進灶孔的余火熱灰中埋起來。我們姐弟四個就坐在柴灶門口邊,眼巴巴地守候著。
幾個月都沒吃肉了,好想吃肉喲!我記得最近的一次吃肉還是在過年時。我媽在打白頭霜的寒風中半夜起來排隊,排了好幾個小時,憑戶口本每人供應(yīng)二兩,買了一斤肉。我媽拿著巴掌大的一小塊肉又喜又愁。喜的是這點肉好歹可以潤滑一下一家人快要生銹了的腸子。愁的是這點肉煮熟了才一小碗,幾個娃娃爭的爭,搶的搶,大的哭,小的鬧,筷子打架要把桌子掀翻。大娃小崽都是媽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虧欠了哪個她都心痛。我媽就想了個辦法,用大針穿上扎鞋底的粗麻線,把切成薄片的肉串成串串,肥瘦搭配,每串四、五片。拌點米粉子,蒸熟了一人一串??粗覌屒腥?、串肉,我心里好佩服她,她簡直是個天才發(fā)明家。要知道,那時候我們聽都沒有聽說過什么新疆羊肉串喲。
過了一哈哈兒,大概小半節(jié)課那么久吧(那時家里可沒有鐘呀表呀什么的),麻雀肉的香味都聞得到了,饞得人口水長流。我一邊吞口水一邊想,要是前兩年不吆死那么多麻雀,今天神槍手大弟打它個五、六只,我們一個人一只,那才安逸喲!
大弟小心翼翼地從灶灰中掏出麻雀,剝?nèi)L燙的燒硬了的泥巴,紅嫩嫩的麻雀肉就顯出來了。哎呀!燒熟了的麻雀怎么那么小呀?!小得像只蟋蟀。我們幾個眼鼓鼓地望著它。大弟不聲不響地把麻雀撕扯開,攤在手掌上,然后非常權(quán)威地分配:“胸脯子肉姐一塊,給媽留一塊。你們兩個小弟娃,一人一個翅膀一條腿,麻雀腦殼是我的?!?/p>
我伸出兩個手指頭夾起那一小塊胸脯肉,它是麻雀身上最肥厚的部位,卻也只有半顆干胡豆大。我饞得喉嚨管都伸出爪爪了,不記得是狼吞虎咽般一口吞下,或者是撕成絲絲細嚼慢咽,反正是香得連舌頭都差點吞下去了。以后幾十年再也沒有吃到過那樣的美味。
那年給媽做80大壽,人到中年的兄弟姐妹歡聚一堂。當官的、從文的、經(jīng)商的,個個肥頭大耳,紅光滿面。壽宴上不知怎么七嘴八舌扯到燒麻雀的往事,事隔30多年,居然人人記得清清楚楚。二弟說:“那麻雀腳爪爪,一根光骨頭,嚼起來香得很?!比苷f:“麻雀的翅膀上還有毛樁樁,我也一起吃下去了。”當年打麻雀、燒麻雀、分麻雀而自己只吃了一個麻雀腦殼的大弟,而今是名聲在外的電器維修專家,他憨憨地笑著,一言未發(fā)。
侄兒侄女們像聽天方夜譚,一個個瞪大了眼睛驚嘆不已:“哇塞!一個麻雀五個人吃!?塞牙縫縫都不夠呀!‘神槍手’好偉大喲!好有人性美喲!好有親情喲!可以寫成小說了!”
四
體育課停上了,勞動課卻不斷增加。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娃兒妹崽,也做不了好多大活路,好多回在北門河對門上游壩去,割麥子呀,扯油菜桿桿呀,來回幾里路拖棉花桿桿呀,拖紅苕藤藤呀。有一回還步行40多里路到興隆場馬路邊去搞什么“示范”農(nóng)田,我買的一雙新草鞋都走爛了。晚上,男生女生各在一間黑黢黢的土屋里滾干谷草地鋪,有的叫擠到了睡不著喲,有的哭灰虱子咬死了喲!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門板上寫著“豬圈牛舍狗窩”幾個粗粗大大的粉筆字。一清查,魏班長寫的。老師當即嚴厲批評了他?;匦:笪赫镜胶诎迩邦^,被“幫助”了好幾回。
更多的是在南門河壩學(xué)校的農(nóng)場勞動——那里以前是個勞改農(nóng)場。有勞動表現(xiàn)不積極的學(xué)生,就遭開班會“幫助”。我瘦小多病,參加的勞動主要是打豬草,完不成任務(wù)就扣飯票。有一回,我也被幫助了一下,不過沒站黑板。那次是挖什么堰塘。那個姓向的男生說:“我挑起兩箢篼泥巴要走,她拉倒后箢篼不要我走,結(jié)果少擔了一挑?!蔽壹拥妹婕t耳赤,本來是半開玩笑半掙表現(xiàn),拉著后箢篼說再加幾砣泥巴,結(jié)果成了“破壞勞動”。從此,沒和此生說半句話。
高中的男生,一批一批十天半個月地派出去嘉陵江上拉船,我哥就去過,拉煤炭。據(jù)說他們的“下飯菜”就是鹽水里泡過的鵝卵石,吃幾口飯,舔一下鹽味。
高中女同學(xué)和我們班年齡大點的女娃有的來“那個”了,買不到草紙,個別膽大的悄悄到圖書室去撕書,學(xué)校就翻出發(fā)黃的老卷子分發(fā)代用。
父親得了當時比比皆是的水腫病,臉腫脹得像個氣球,在區(qū)醫(yī)院住院半個多月還下不了床。我媽想橫了,搜刮盡家里最后一顆米,一個搪瓷大盅盅蒸了六兩米干飯,爸一口接一口吃得干干凈凈。不可思議!他居然沒遭“最后的晚餐”脹死,還活過來了!
啊,我父親還是什么統(tǒng)戰(zhàn)對象,有特供。那特供就是一個月一斤黑乎乎的米糠餅子。直到2009年底回武勝參加首屆庖湯民俗文化節(jié),我才從武勝縣委老統(tǒng)戰(zhàn)部長刁錫浦(也是我父親學(xué)生)口中得知,我父親是武勝縣解放委員會13個委員之一,怪不得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
時而聽說一些老師因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叫囂,對現(xiàn)實不滿,散布反動言論而被批判、斗爭,或被精簡下放到農(nóng)村。
國家供應(yīng)不起學(xué)生口糧了,(當時農(nóng)村學(xué)生考上中學(xué)就吃“供應(yīng)糧”,后來這個政策也因自然災(zāi)害而改變)學(xué)生也要精簡下放。我們班的聶 云同學(xué),是被下放回家的幾十個學(xué)生中年齡最小的,個頭最矮的,不滿13歲,也是地主子女。當小學(xué)老師的媽媽來接他時大放悲聲,聶同學(xué)一聲不吭,面色慘白。
一天聽爸悄悄告訴媽,學(xué)校有三四個老師到東街館子吃飯。那時館子是“定時”賣一點蒸的罐罐飯、碗碗飯,一般二兩米蒸一罐(碗),二兩糧票四分錢(五分錢?)買一罐(碗)。菜就是水煮蘿卜纓纓牛皮菜,鹽味都沒得。我既沒有糧票也沒有錢,從來沒有進過館子。后來一個服務(wù)員在桌子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小砣飯,掰開一顆一顆數(shù),有70多顆!這還了得!天大的浪費!馬上告到學(xué)校。學(xué)校就喊那幾個老師互相揭發(fā)交代是誰犯此大罪。我心頭想,哎!那些老師怎么那么粗心大意的,沒有看見地上這砣飯?換了我,一定偷偷撿起來藏起悄悄吃。
59年、60年、61年餓飯的記憶最深,這種饑餓感、饑餓恐懼感刻骨銘心,一直延續(xù)十幾年。直到現(xiàn)在,舍不得倒掉一點點兒殘湯剩水。一顆米飯掉在地上,馬上就要撿起來放進嘴巴。饑餓“后遺癥”的烙印深深地烙在心坎上,融進血液里,我并不以為羞。如果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這樣的感覺,就不會那樣嬌奢,那樣貪圖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