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一個拒絕公眾的作家,這使得在他去世之際,悼念文字或追思文字都顯得不合時宜,而此時若再拿來他的作品做一二三條的分析綜述,更要成為“守望者”老霍爾頓口口聲聲的“混賬東西”。
對塞林格而言,一條訃聞便已足夠。
然而,絕少有哪個作家像塞林格一樣,他的離去可以讓異國他鄉的那些已在而立之年左右逡巡的人,被一種確實的憂傷情緒招惹——這與青春有關,又固執地淺淺呢喃在成人世界。
時代觀察者
塞林格小說的強烈情緒和肆無忌憚的語言風格,常會讓人誤以為這只是富二代青春期特有的聒噪和張揚。然而,完全個人化的世界不會具有文字傳播所必需的公共性。塞林格,富裕猶太商人的兒子,母親生于蘇格蘭,這組成了美國社會里的一個標準移民中產家庭。少年時期他輾轉退學轉學于數所學校,二十三歲參軍,并在軍隊服役五年之久,這些經歷都成為塞林格日后創作中不竭的題材與體驗,也使得塞林格成為一個時代的溺入者與觀察者。
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社會的諸多方面正處于時而平緩時而激進的變革之中。經濟上,大蕭條的陰影得以擺脫,軍工生產退居其次,消費社會的形態初步形成。《美國現役陸軍人員人權法案》(G.I.Bill of Rights)的通過,使得大批剛剛退役回來的年輕人獲得大學學士學位,從而享有了經濟與社會地位上的優勢。在物質繁榮、政治高壓的環境中,美國的青年一代表現出廣泛的“從眾”趨勢,他們往往被稱為“沉默的一代”,美國的當代史學家也常因此將美國的五十年代稱為“靜寂的五十年代”或“怯懦的五十年代”。
戰爭的陰影依然存在,原子彈的發射和冷戰對峙為這個歡樂的國度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末世薄紗,發生在奧斯維辛和廣島上的慘劇,使這個時代的作家們更加關注文明的局限而非希望,更加關注人類內在混亂危機四伏的精神狀況。美國其時的文化基調成為存在主義和危機神學,罪惡感與荒誕感取代約翰#8226;杜威(John Dewey)式的實用主義的社會希望以及對改革的信奉。《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和《文明及其不滿》(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受到追捧,美國似乎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成功,文化界和思想界卻比任何時期都更對它感到不滿,“真正的藝術家與美國人的粗俗情趣格格不入,他們追求歐洲式的復雜性與微妙性,他們在國內往往感到被人視作異己。”
五十年代由此催生了另一個關鍵詞:焦慮,一種新的青年文化也隨之出現。在小說創作領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盛行的社會題材小說被具有特定樣式的寓言小說取代,它們向讀者展示狂人、冷眼旁觀者、不合時宜的人以及原始派藝術等各種人物形象。疏遠的情感和激進的鋒芒并存,這一切又自然地與垮掉派詩人、抽象派畫家、爵士音樂家以及搖滾歌手聯系起來,美國文化中敢于說“不”的形象系列躍然而出。馬龍#8226;白蘭度(Marlon Brando)在《欲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51)與《野性的一群》(The Wild One,1953)中以一系列危險的原始人面貌示人的形象,引導了令老一輩美國人深感恐懼的肇事者形象風潮,成為那個時代的青年偶像。父母成為壓迫者,頌歌唱歌反叛的青年一代,damn和shit成為年輕人的必備口頭語,時代改變了。
對時代氣息的敏感,被塞林格捕捉在小說語言中,它們是對非正式的、口語化的美國青少年語言習慣的真實展現,粗俗化、俚語化,缺乏準確性又不失創造性。人物張嘴閉口都是“damn”、“goddamn”(他媽的)、“hell”(該死的),曾有統計,《麥田里的守望者》總字數為約7 萬3 千字,詛咒語、粗俗語則共有796個。而附著語如“and all”、“or something”、“or anything”等的大量運用,使小說充滿了撲面而來的青春無謂氣息:“I thought I was going to choke to death or something.”“Then I finished buttoning my coat and all.”
這使得《麥田里的守望者》于1951 年發表后, 被認為充滿褻瀆神靈、猥瑣粗陋的語言,并一度被提議列為禁書。這不能阻止該書的迅速傳播——出版后在半個月內先后印刷了五次,甚至到1989 年它仍高居暢銷書榜首。以至有“如果塞林格不能算是他那個時代最杰出的作家, 那么他一定是被閱讀得最多的經典作家”之說,以至有人認為要想了解那一時期的美國歷史和文化,《麥田里的守望者》是一本必讀書。
極端的純潔
迪克斯坦曾談到塞林格小說那種淡淡的猶太悲喜劇人物痕跡:“他(霍爾頓)的心中充滿了焦慮,而他又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的不幸是這雙重因素混合在一起所造成的,他的失敗證明了他品質的高尚,而正是他的失敗使他與眾不同,有一種特殊的命運。”
雖然塞林格不像索爾#8226;貝婁或菲利普#8226;羅斯這樣大名鼎鼎的猶太身份作家那樣,使人一眼便可看出某種民族的精神風格,但此書在同時代那些同樣充滿著焦躁氣質的諸多作品中脫穎而出,并躋身于經典行列,與塞氏那頗具猶太氣質的憂郁和精神向度是分不開的。
他毫無疑問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反正統文化運動的重要旗幟,但他的文化取向卻并非性或毒品,他的創作氣質也并非那種美國式的強健奔突的生命力,而是力圖保留精神的天真神話,由此最終走向內省,走向宗教。
這也在另一個層面上顯示出,塞林格對美國式物質文化的鄙薄與反對,對中產規范社交禮儀的唾棄,遠不僅僅是一個青春期孩童的毫無目的性的反抗,它來自于一個曾經熱衷于傳播教義的猶太家族,某種文化和精神的基因使他與這個大眾文化泛濫、成功學流行于世的國度相疏離。他的內心深處一直為那種深邃的訓誡所召喚,而他的身體卻太過年輕也太過孱弱。
塞林格對宗教的態度是很有趣的。他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開始關注佛教,之后又轉投羅摩克里希那的印度教,甚至還嘗試過包括基督教科學教派和針灸、禁食、嘔吐清潔法等等,但塞林格終其一生又始終是個無神論者。事實是,與其說塞林格努力做個宗教徒,或是盡可能讓自己往形而上的路途上走去,不如說,某種恍惚但又能確實為人體驗并確信的宗教性成為塞林格依托并抗拒“墮落”時代的依據。
與為反抗而反抗者們不同,塞林格的反叛從來都有著明確的指向性,他吁求真正誠實的道德,渴望真誠交心的相處,而不僅是千人一面的“見到你很高興”,他信賴靈魂的純潔和靈魂所能到達的深度——精神的升華與凈化是塞林格一直追求的,這種理想化的浪漫主義碰壁之后,便成為強烈憤慨的反彈。
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成名以后的塞林格選擇了隱居,主動將自己隔絕在公眾視線以外,這也可以使我們理解塞林格在愛情婚姻中的態度:他似乎只喜歡與年輕女孩書信交往并戀愛,而據一個十八歲時與他同居過的情人回憶,分手多年后意外重逢,塞林格不僅立刻將她趕走,而且指責對方心中充滿了“貪婪、渴求和攫取的欲望。”極端的純潔,這是塞林格真正信奉的宗教,它不屬于任何一個教派。
不僅僅是青春
但純潔與英雄無關。
塞林格小說的流浪漢體例與人物塑造總令人想起美國文學史上另一位優秀的作家,馬克#8226;吐溫,后者將贊美與觀察世界的眼光毫無保留地送給哈克這個小男孩,這也成為美國小說中最早的“反英雄”形象。事實上,歐美文學中的英雄主義觀念并非在某個時代遭遇突如其來的變故,自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時期以來,我們看到的不再是救民于水火的史詩英雄、悲劇英雄或者帶有東方色彩的集體主義英雄,相反,主人公們往往處于某種現實和精神的困境中,充當受難者和犧牲品,在竄動的生命火山口處徘徊。失敗者和零余者大量涌現,這不僅是時代狀況的轉變,還是人類在自我探索認知過程中達到的一個更為審慎的階段。
“親愛的上帝,生活是地獄。”《為埃斯米而作》里正在接受情報部門訓練的軍人X,瞪著一位納粹低級女軍官在某本書的扉頁上寫下的這行字,“苦苦地抗拒著巨大的吸引力,不讓自己為之所動。”接著,他在下面寫道,“我認為因為不能去愛而受苦,這就是地獄。”作為一個曾奔赴二戰前線的退役軍人,塞林格曾對女兒說:“無論你活多久,人肉燃燒的味道都無法從你的鼻孔里消散。”而霍爾頓的出走、追尋和回歸,在形式上或許正符合傳統英雄模式的三階段,在內容和實質上卻是對英雄原型的徹底解構。在霍爾頓的升級版中,格拉斯家族的早慧孩子西摩,帶著戰爭的烙印,和小女孩西比爾進行一番頗有意蘊的交談后,返回旅館,看著熟睡中的女友,開槍自殺。一個曾經的孩子死了,另一個孩子繼續生活。
但我們能要求塞林格除了守望或捉住麥田中嬉戲的孩子外,再給我們開出怎樣的生活希望清單嗎?事實是,作家不需要充當導師,不需要給出答案,他只能讓那些需要的心靈不再孤獨。而生活的路將繼續著,在最終的意義上,我們都是互不相干的個人,去面對最后最真的叩問。
正是在與老霍爾頓們分離若干年后,我才漸漸明白,這世界上有一些人,他們總是可以從目中所及的石頭縫中栽培出野草來,并以之為最重要的精神食糧。總有一些人,他們冷漠而憤世,他們甚至選擇離群索居,因為他們堅信大多數交流是無效而不必要的。他們熱愛極致,熱愛靈魂的冒險。他們知道這世界上也許存在所謂健全的理智與美好的生活,但他更愿意嘮嘮叨叨談論他沒完沒了的不滿。
也許,只有這般精神的不滿不滿和更多不滿,方能使人類在自我認知的世界艱難前行,在靈魂的危險地帶踟躕或縱身而入,也摸索出了我們所能達到的精神勇氣。這種勇氣,不應當僅僅屬于青春。 ■
(作者系文學博士,供職于浙江文化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