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劇之名,是它從孕育到勃興100多年后方才誕生的。1876年3月2日上海的《申報》上,某位編輯為免讀者將南北劇種混淆,杜撰(或借鑒)了這個當時不為人知的名稱。結果上海的報紙加北京的戲曲,兩件風口浪尖的流行玩意一拍即合,“京劇”一詞從此膾炙人口。此時的京劇已經由下里巴人變成陽春白雪,然而與過往的雅文化不同,中國傳統社會的美學導師——士大夫階層的蛻變使它首次缺席一種主流社會藝術的搭建,而京劇也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次沒有士人參與的藝術變革。
京劇的前身被稱作“花部”,當時它還不是一個劇種的稱謂,而是清初的時候伶人的一種類別。學習地方戲曲的伶人都被分在這一類,而與之對應的“雅部”全是學習昆曲的藝人。在當時的士人看來,昆曲才是承襲前代的美學正典,而花部諸腔僅僅是它的雜流補充而已。當時為了迎接康乾帝游歷江南,兩淮的官員按照這樣的分類來蓄養伶人,一方面昆曲高高在上,另一方面,地方戲的藝人們意外獲得了交流空間,在唱腔、動作上相互吸收,為一種新劇種的誕生創造了技術土壤。從康熙朝到乾隆朝,“花部”慢慢有了戲曲類別的內涵,而它與昆曲的地位也開始了無心插柳的倒轉。
當時昆曲的地位為何如此崇高?這要從中國社會的文化形態說起。中國的傳統文化一直由士大夫文化、民間文化、宮廷文化三者構成。其中主導的,自春秋以來一向是士大夫文化。現代人歷數唐詩宋詞,幾個作者不曾仕途宦海,多少佳作不是身在江湖之遠意淫廟堂之高?所以身為“儒教”的“傳道士”,士人總有高于百姓的審美優越感,民間即使不完全理解,也承認它的高雅和正統。元朝時九儒十丐,士人眼看就要流俗,可明代的知識分子卻選了元曲中最華麗的一個南系旁支——昆曲奉為雅文化的傳承,獨尊其術,把元曲中市民的、鄉土的都一筆帶過了。即使到明末世終,烽煙四起、危在旦夕,南京小朝廷里的弘光君臣依舊忙著選色征歌,興雅人韻事,對昆曲的推崇可見一斑。
到了清初,昆曲首先面臨了滿洲貴族文化的挑戰。《龍禪寺遮談》記了一則故事:降清的昆曲名家阮元海才調無雙,滿族親貴久慕他的《燕子箋》、《春燈謎》,請他當場表演,阮隨即而起,鼓板清唱出娓娓的昆調。而諸人竟毫無感覺,又請阮改唱北方高亢的“弋陽腔”,現場氣氛才熱烈了起來。順治、康熙兩朝的八旗子弟尚未退化,都喜歡縱馬而歌的“弋陽腔”,遂有了“南昆曲北弋陽”的說法。但隨著滿族漢化、重用士人,那些能給最高領導帶話兒的讀書人再一次涅槃,打撈起精雕細作的雅的概念,重新影響起宮廷文化和京師潮流。不過作為京劇重要組成部分的“弋陽腔”已廣為流傳和興盛。
康、乾之世,兩位文士皇帝都熱衷昆曲,上層文化依然輪不到花部,然而在民間“諸腔雜陳”的局面卻異常繁榮。川、楚的地方劇團走遍全省全國巡回演出,同為“花部”的藝人彼此打破門戶界限,合成了早期京劇中的劇目、唱腔和舞臺動作。例如京劇的基礎唱腔二黃調,便是由湖北藝人長期在兩淮表演時融合徽調而成。而且,“花部”戲曲文辭通俗,很多民間俚語詼諧輕松,劇情上也以英雄人物、歷史故事為主,廣受老百姓喜歡。而昆曲文辭華奧、題材比較單一(多是男女愁情),只能供士林文人來玩味。到了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兩淮官員引徽州的“三慶戲班”入京為皇帝賀八旬壽,自此,昆曲連宮廷文化中也開始走下坡路。
細看京劇地形成過程,無論詞、曲、唱、舞,都是以民間藝術為根基,劇本內容也多取材于通俗傳奇,藝人師徒相授,且都來自社會底層。其間絕少有士林階層參與推廣、創作的。兩千年來,無論是漢樂府還是明傳奇,從未出現過繞過士人階層一躍為主流的藝術形態。而為什么會出現京劇的特例呢?中國歷史發展到清代,既沒有“元祐黨”也沒有“東林黨”,士人超然于“政府”的政治理想銷聲匿跡了,做官的全然以“政府”理想為理想。而對于前代道德說教的理學,清儒斥之以迂腐,于是士人終日考據,“孔教”教化民眾的道德使命感也一再被削弱(僅剩下桐城諸君忍辱負重)。《儒林外史》、《笑林廣記》中空虛的酸儒比比皆是,要么老老實實當官,要么成為與小民爭利的儒商,或者做百無一用的孔乙己。這就是清初以后的士人不同于前代儒人之處,而傳統知識分子的責任從清代中葉已經變色了,并影響了他們對社會美學的主導力和參與力。這為散落各方的地方雜戲融為京劇、并走上主流提供了文化條件。假使當時有李、杜、蘇、柳的土壤,必定不會坐視民間藝術革命無所作為,京劇或許是另一番景象。
嘉慶、道光兩代,徽班又有五次進京,它們的主要表演劇目,就是聯絡五方之音,合為一致的“花部”,此時它大約已是一門獨立劇種。在演出過程中,徽班劇團又吸納新的漢劇流派一同演出,將漢劇中的西皮腔與徽班的二黃調相互結合,產生了全新的皮黃劇,其時大約在1840年前后,“皮黃劇”的稱謂一直沿用三四十載,到1876年才讓位于“京劇”。
其實,直到乾隆時期仍有士人撰寫了許多昆曲劇本,只是士階層的文化號召力已經衰微了。孔子無力復禮樂,卻為禮樂留下了兩千年意淫的時空。清代士人有意主導美學,卻因儒性的缺失,成為主流藝術成長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