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自鳴
僅僅十步之外,一棵梧桐樹輕旋成渦心。
母親關上院門時,打開了另外的聲音。一剎那,樹根在黝黑的土壤里閃光。
閃光的琴聲,你的手指被低低地迅速穿行的弦碰了一下,高空盛開的旋渦無限擴散。
你不記得,有比這個冬夜更透明的夜,干茅草下的游動物,夏季努力舉起一朵朵火焰的花枝,都聳起耳朵,卷入了渦旋。
圍墻終于打開豁口。流動許多人的街道,隨著層次分明的起伏,直到綠鐘擺的樹林,你反復描摩的太陽出入的山巔,都卷了進去。
進入最樸素的呼吸。
遠山的外面,天空鼻翼起伏,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顯現著萬物的腔調,詞組與復句。你驚奇,手按琴弦上,指縫漏下的塵沙,都會旋為渦心。
你躺了進去,無限盛開的風,與生命深藏的水,一拍一激。
你明白,濤聲為何有磁石般長久的魅力,像一個晝夜期待答案的問題。
堤岸的長度
多年后,你的聽力幾乎遺失了。
更令人費解的是,當你返身,沿著一條如弦的長堤重新尋找時,覆蓋岸上山丘、平原與沼澤的植被,不停變化著色彩與樣式,只要伸手,立即拽出一大片糾纏不休的藤蔓。有時一塊空曠的地,被霧蒸出腐殖味道,像一座歷經兵燹的城池。
你猶疑了一下,原來的堤道又遺失了。
只好極目遠眺。你不懷疑,天邊永久等待填寫的白紙,是你胸脯高聳、曲線流利的身軀的背景。
但是光,勾出手指的金邊。
但是有光,還不夠嗎?光流著愛的淚水親吻了泥土,只要锃亮的一束,任何事物甚至死亡拉合的寬寬的窗帷,無法遮蔽。
夏天找不見自己的緣起,光線比道路還要漫長。
只是,你舉著山楂果冰淇淋,在沙灘盡頭回望,看見孩子們挖出心愛的童話王國,新一輪游戲中變成孤島。秋天的幾百種味道,從酸澀開始,逐漸澆灌你的味蕾。
只是,你傾聽高原馳來的一條大河時,濤聲露出半根弦,野花們瞬間拔出石縫里的腳行走,太陽纖維紡織岸的本色。你抽弦時,它又隱遁了。
岸,悲歡翻滾的劇場。
聽力問題
毫不夸張地說,這座喘息的小車站,是一個擴大的音箱。
只有孔竅。大地嫩芽的呼吸呢?只有變形的墻構筑圍城。健康的星群,莫非騎著長長的鐵軌去漂泊?
你墻角磚縫尋找,瞳孔盛開的向日葵,出沒在天花板上的陳垢,以一只蝶扇翅的姿勢。
你的耳廓曾劃過尖哨的銳痛,但復發以慢性炎癥的方式,像四壁另一些粗濁的聲音,緩緩灌注鈍角。
現在,只用小黑點濃縮一座車站,白紙上瞬間得到:一張網。
縱橫的軌道,宣告連環的力量,省略號后,列車拋下潛規則的網格,像黃昏曖昧的眼睛,一閉一張。
事物與初始狀態,常常發生難以預算的距離。比傷口愈合更不安的,是進入長久的昏昏欲睡,比夢境更不安的,是融化成一個音符。比顫抖的音符更令人不安的,是再造一座相同的車站。
“也許,為了庇護你”,你說。
捧著星星的孩子,撞門而入,看見一個音箱,背面是沉沒的聽力。
琴室與你,只隔著一道斑馬線。
你與琴室,需要一生的行走。
你伸展雙臂,指尖觸弦,假如。恰似一眼望見山梁,并不遙遠,忽略了道路的脆弱,樹根的迷宮,按米計算的里程。
你踏上斑馬線,不止一次,以秒針的奔跑,仿佛急渡在大河。兩岸之上,不安的是,你漂浮時,長出雙手的青蛙,背起欲望的旅行包登陸,在馬路上流動,卷起黃褐色呱呱迷目的霧浪。
你蘇醒時,汽車駛近,像一塊塊移動的積木,堆砌胃容積更大的倉庫。你止步,紅燈在斑馬線將盡處,閃亮。
但你我的掌心有另一枚綠芽,閃亮,是生命饋贈的珍禮。
你想植入土壤。
你想造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