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洛威爾于1917年3月1日出生于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他的父親是美國海軍的一名軍官。母親,凱瑟琳·溫斯洛·洛威爾,是新英格蘭一個古老家族的后裔。1937年洛威爾與艾倫·塔特相識,他從哈佛大學轉到了凱尼恩學院,師從蘭塞姆。與吉恩·斯坦福(一位短篇小說家)結婚后,洛威爾皈依了羅馬天主教,二戰時他因拒服兵役被投入監獄,這期間他完成第一本詩集《無信仰的土地》,第二年他重新校訂并更名為《威廉老爺的城堡》,此書在評論界立刻獲得好感,獲1947年詩歌普利策獎,確立了洛威爾作為新一代詩人的重要地位。1951年洛威爾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詩集《卡瓦納家族的磨坊》,此書被批評為較遜于前一部,這期間洛威爾和第二任妻子伊麗莎白·哈德薇一直在歐洲,特別是意大利,直到母親去世,他住進了馬薩諸塞一家精神病醫院。洛威爾的醫生敦促他將童年的經歷寫下來,這些嘗試最后被命名為《91號利威爾大街》,這個自傳散文回憶錄在洛威爾1959年的詩集《生活研究》中占有核心的位置。洛威爾從威廉姆斯那里采用了舒緩的作詩方法,《生活研究》的出版使洛威爾重新獲得聲譽。之后洛威爾將精力轉向了翻譯,1961年他發表了翻譯作品集《模仿》,書中他對里爾克,藍波,荷馬,薩福,維庸,萊奧帕爾迪,赫伯爾,海涅,雨果,波德萊爾,馬拉美,瓦萊里,薩巴,翁加雷蒂,蒙塔萊,安年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等人作品進行自由詩體的翻譯。精力充沛的洛威爾同時在密切關注政治事件,他創作的《致聯邦死難者》立意標新,1964年變成了他第三部詩集的標題詩。1965年,洛威爾受邀參加白宮藝術節,他公開拒絕了約翰遜總統的邀請,作為對美國的越南戰爭擴大化的譴責和反抗。1967年,洛威爾出版了《靠近大海》,這本抒情詩結集,比《生活研究》中的大部分作品在形式上要嚴謹得多。這之后,洛威爾將自己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詩體日記《筆記本》的寫作上,它們在形式上都是松散的十四行詩(每一個都是十四行,主要是五音步抑揚格形式,盡管大多數都是不押韻的),這部詩集里,洛威爾對同時代的大事件作出了反應,無論是世界范圍內還是在美國歷史和他自己家庭的思考上。這些詩清楚地顯示了龐德“詩歌可以關涉歷史”觀念的影響,詩集取得了較好的成績。然而《筆記本》直到1973年才以三本的形式出版,第一本《歷史》包括了早期的公共事件和一些心事;《給莉齊和哈里特》是從《筆記本》中選出的給女兒和妻子的詩作,還有一部分記錄了他與第二任妻子伊麗莎白·哈德薇婚姻關系的破裂;《海豚》涉及了他與凱瑟琳·布萊伍德的婚姻事件(他們于1972年結婚)。《海豚》再次獲得1974年普利策詩歌獎。洛威爾余生的日子和凱瑟琳·布萊伍德一起生活在英格蘭,還有他們的兒子。一天,他在去看前妻哈德薇的途中突發心臟病,于1977年12月12日去世,他的最后一本書《逐日》同年出版。
丹巴頓郡
我的祖父覺察
他孫子迷霧般的孤獨
比人類社會甜蜜。
德弗羅叔叔去世后
爸爸仍任職在太平洋海軍;
麥克唐納先生,農場主
卡爾,受雇司機,甚至外祖母
當他們對我說“你父親”時,他們指的是外祖父
這一切看起來再正常不過。
他是我的父親,我是兒子
每年秋天當我們從波士頓離開
前往丹巴頓郡的家庭墓園
他自己手握方向盤——
像個帶頭盔的長官。
放了卡爾的假,他讓發動機過山車般
失控,俯沖下每一個山坡并
竊喜節省了汽油。
我們停車在納舒厄一家普里西拉店鋪外
要了核仁巧克力和飲料后,
一同返回這艘熱夏的“蹦船”上……
在墓園,溫和的威尼斯人卡萊斯特
以牧羊犬般耐心地看護著
洛蒂姑母,
他的母親,和墓碑下尸骨殆盡的
父親,弗朗西斯。
假使當弗朗西斯·溫斯洛的手指可以
數出它們的時候
大捆的白楊樹拉伸了鴕鳥般的瘦脖子
為下方廢棄的貯水池染上了芬芳的樹色,
一個鬼魅的影子
穿著漸黑的暗酒外套
在我們家族愛德華·溫斯洛的肖像畫中
他曾經是喬治王二世的司法長官
潦倒的托力分子閣下。
外祖父和我
用靶子收拾祖先墳上的樹葉
點燃后它們粗暴的火
蔑視黑色的天氣。
我們的助手,巴勒斯先生,
曾經在夏伊洛與謝爾曼①一起執行任務
他的防爆咖啡保溫瓶
裝著牛奶和殘渣;
自制非法的家釀紅酒
放入石蠟密封的玻璃酒瓶。
如葡萄般香甜。
我借來外祖父的手杖,
刻下他丈量過挪威群山的
名字和緯度——
手杖更像是武器。
我將它扔在蠑螈軟泥般兇狠的背上。
它被我抓來裝入煙罐,焦茶色的成熟蠑螈
丟失了它們的豹點,
貼趴在地面,痙攣得
像一卷黏滯發皺的柚子皮
我把自己看做是年輕的一只,
衰弱,一身猩紅
野蠻像它因沾污水而失控。
許多個早晨我像個
情人般在外祖父的床上佝著背睡覺,
當他起身查看滋滋燃燒的火爐。
從拉帕洛②乘船回家
(1954年2月)
你的護士只會說意大利語
僅二十分鐘我就能猜想你的最后一周
淚立刻傾落下臉頰……
當我帶母親的遺體自意大利乘船回家
整個熱那亞灣海岸
突然綻放出火熱燃燒的浪花。
瘋狂飛馳的藍黃色海雪橇,
我回憶起從前那臺撞損后的福特,
班輪如一艘巨型氣錘爆破,拖出
汽泡酒般沸騰的尾流。
母親被安置在頭等艙;
她意大利復興時黑金風格的棺柩
像榮軍院拿破侖的那個……
當地中海的游客在折疊躺椅上
被曬成棕褐色,
我們波士頓的家庭墓園
躺在懷特山
零度以下的天氣里。
墓地的土壤正凝化成塊——
這里眾多藏匿的死亡們已歷經了隆冬。
陰冷和黑暗對抗著瞎眼的雪堆,
黑溪流,冷杉旗幟般光滑
鐵矛槍的圍欄
為一座座殖民時期的墓碑搭出黑色的邊界。
僅有一個“非歷史的”靈魂在此
是父親,此刻埋葬在他那
尚未風化的粉紅紋脈大理石下。
甚至他洛威爾墓志銘上的拉丁文:
Occasionem cognosce,
語氣聽來太過事務性,帶勸誡味,
這里嚴寒裝飾了
母親親戚們那些刻紋里的獻詞:
二十和三十個溫斯洛和斯塔克斯家族。
霜給他們的名字灑上了光……
母親棺材上刻著夸張的字母
Lovell被錯拼為LOVEL。
這具尸體
像是被意大利錫紙包裹的水果甜蛋糕。
外祖父母
他們現在都在另一個世界,
禮拜五的儀式上這些大人們競相爭寵
聽布拉克頓零售店的藥劑師扯謊。
我返回了我蓬勃生長已拋棄的
青春期,祖父揮舞他的手杖
像一名警察;
外祖母,似伊斯蘭教徒,仍穿著她那紫色
厚喪服和面紗;
皮爾斯老爺車在馬棚里清自己的喉嚨。
干燥的大路灰塵揚起刷白了
疲憊的榆樹林。
被孩子們厭倦的19世紀,已經結束。
他們去了另一個的世界;農場是我的了。
農場是我的了!
我一個人返回那里,
我把自己帶進室內,荒廢的季節。
我聽見絕跡的鄉村留聲機吱吱地
折磨著他的五邊形喇叭:
“噢,夏日時光!”
甚至中午一個可怕的
“古老王朝”仍然在遠處保持天性。五個
綠色遮光燈在球桌上如蜘蛛;
沒有哪塊田野可與它相比,
桌面上,祖父曾為我們兩個人舀來糖
一次性地倒入瓷杯。
他最喜歡的球,數字三,
仍然蘸著咖啡的污跡。
他再沒有可能
重回這里,球桿頭涂滿白堊
堅持為我們歡呼。
外祖父!找到我,保護我,寵愛我!
淚濕臟了我的手,我生命的
一半已丟失了,
我拿著《倫敦新聞圖報》——
照樣不忠地
畫上大胡子
在俄國末世沙皇的臉上。
洛威爾指揮官
(1887—1950)
沒有任何壞蛋或女孩在我的書單
當我還是小男孩在馬特波伊西特③——
只有母親,仍是他父親的女兒。
她的聲音熱切又
歇斯底里,帶有孀居的惶恐,
當她給我讀拿破侖的書。
長鼻子的瑪麗·路易莎·海波斯柏格在扉頁
擺成一個波士頓人徹底的忸怩樣
她沖波拿巴獻媚,摸他的肚臍,
并掌管他的食譜——那時我才七歲!
我,驚懼又狂躁
偷偷溜進閣樓
我按名收集了兩百個法國軍官像,
從A到V——以奧熱羅到范丹。
我常喝上幾口酒,
沖這些靜止小人們大呼下命令。
作為夏季“馬特”④殖民地
的海軍軍官,父親
不值得炫耀。
他一點也不“嚴厲”,
當他出現在高爾夫場地
穿一身藍嗶嘰夾克和笨拙地砍著
他從珍珠港軍需部買來的
白鴨球……
輕擊棒只揮動了四下就收了兵。
“鮑伯⑤,”他們說:“如果你來了,
就一定要學會打這玩意兒。”
他們把他的無能看成因是“海軍”
自然認為他的強項是開船。
可憐的父親,他原先學的為工程學!
在星期天游艇總會比賽時
在角鯊中嚇壞了。
他根本不是人群中的任何一員。
“錨出航⑥”爸爸在浴缸里哼唱
“錨出航,”
當李維兄弟公司愿意
支付高他海軍雙倍的工資。
我為他脫下金線飾劍服⑦惋惜
因為母親生氣,她帶上了
新牙套,四十歲
感覺重生。父親以水手般的迅速
離開了海軍,
他立下契約把財產轉渡給了母親。
不久被解雇。多年后,
他仍然在浴缸里哼唱“錨出航”——
每離開一份工作
他就換一輛時髦的小轎車
父親最后一個雇主
是斯卡德,斯蒂芬和克萊克,投資顧問公司,
他作他自己的客戶。
而母親一人拖身上床
閱讀梅寧哲⑧
她變得越來越猜疑,
父親也開始公然挑釁。
一夜又一夜
燈光寂靜又孤單
他用安納波利斯象牙計算尺
讀一整本曲線圖!整整三年
他揮霍掉了六萬美元。
好運來過了,
父親曾很幸運地擠進
波士頓富人行列。
早在1928年,
他接受把自己的一所房子改成石油行
請圣·馬克學校的建筑師
重新裝修……這主要的結果
是一間繪圖室,“像凡爾賽一樣長,”
它的天花板,粗糙如燕麥,海一樣藍,曾經
十九歲,班里他是最年輕的少尉
他曾是長江炮艦上的“智慧老人”。
出售
可憐羞怯的玩物
由一個強大的敵意組裝
僅居住一年——
父親貝利弗農場的小屋
他去世一個月后就標價出售。
空蕩,敞開,緊挨著
這些風格時髦的別墅家具
繼殯儀員來后
引頸翹盼
等待搬運工。
母親準備就序,害怕
孤苦伶仃活到八十
她在窗前發愣,
好像坐上一輛開往遠方的
火車,暫時停靠的一站。
回憶西街和普佩克⑨
除星期二教書,書蟲
每天清晨一身清爽,穿干凈睡衣褲
我獨占了波士頓的房子
“狂熱的馬爾堡大街上蕩然一空”
那里,甚至在后街清掃
垃圾的人
也有兩個孩子,小貨車和妻子
還是個“年輕的共和分子”。
我有九個月大的女兒
小得足夠做我的孫女
像小太陽從火烈鳥嬰兒衫里升起
這是平靜下來的五十年代,
我四十歲。我該哀悼我的播種期?
我是一名暴躁的天主教徒
發表瘋狂的言辭
叱喝國家和總統,然后
坐在候審室等待刑罰
旁坐的黑人男孩頭發像大麻
一樣卷曲。
判了一年
我在西街監獄的頂樓散步,一個小型的
圍場像中學的足球場地
每天我透過黑臟的曬衣繩
和褪色泛白的黃色住宅
望得見一次哈德遜河。
一邊散步,一面同阿布拉莫維茲討論玄學
這個黃疸膚色(“實際上棕褐色”)
消瘦的和平主義者
只吃素,
他穿草鞋,喜歡干果。
他試圖勸誡彼奧夫和布朗
兩個拉皮條罪犯也吃素
他倆蓄著胡子,肌肉發達,褊狹
穿褚色雙排紐扣外衣
他們暴怒,狠揍了他一頓。
我真沒見識,從未聽說
耶和華的證人派
“你是天主教徒嗎?”我問同獄的犯人
“不,”他回答,“我是個耶和華證人派信徒。”
他教我“醫院疊床法”,
告訴我短衫背后
是謀殺集團的魁首普佩克,
他正在行李架上搭毛巾,
他要在這單人小牢間混日子還
擁有了些豪華的禁止物品:
袖珍收音機,衣柜,兩面復活節棕櫚枝葉
綁縛的小型美國國旗。
虛胖,禿頂,遲鈍
他在愚鈍的鎮定中度日,
無痛苦姿態看待時政
一旦在電椅上被捆綁震動——
猶豫像一塊綠洲懸浮在失去的空氣里。
中年
現在隆冬似碾磨
在我面前,當我行走在
詛咒的大街,紐約
蟄刺我的神經。
四十五歲,
下一步是什么,下一步是什么?
每個街角
我遇見我的父親
像我這般年紀,他在世。
父親,原諒我
犯下的傷害,
就像我原諒
那些我曾
受過的傷害!
你從未爬上
錫安山,卻留下
恐龍
踩過大地后的死亡足跡。
我必須在此行走。
注:
①美國南北戰爭中的聯邦軍(北軍)將領。
②意大利利古里亞城鎮拉帕洛。
③美國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的一個小鎮。
④馬特波伊西特的縮寫。
⑤洛威爾父親的小名。
⑥美國海軍軍官學校的軍歌。
⑦指軍服。
⑧美國精神病教授,研究精神分析術。
⑨當時美國臭名遠揚的大詐騙犯,1941年被判謀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