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游戲
PSP的熒光照亮著他的臉
有時我驚醒,從眼角望見他
仿佛潛水入沉船的人開亮著頭燈
珍寶的微光照得他的臉有些變形
甚至有些邪惡。在掌中寶的小世界中
他在扮演角斗士,魚網(wǎng)角斗士
或斯巴達克斯,沉重的光劍
連筋帶肉砍下別人的肩膀
像斬斷一條條小蟲子樣的代碼
他在一個我夠不到的深處扮演我的兒子
不斷地吐出彩色的泡泡
每一個里面都有一個他,全副武裝
和小米粒一樣大小的呀呀怪叫的小人搏斗
他執(zhí)意要把水攪渾,讓我看不見他
他就要窒息了,他的臉憋得都快要綠了
他不會回答我的問話
他的專注讓黑夜像淤泥一樣堆積在我的嘴里
幸福的蒸汽——給大姐
她還是像在老家的縣城那樣習慣早起
或者當外面黑暗一片的時候
就能聽見她在廚房里忙碌的響動
往常冰冷的廚房也慢慢熱了起來
不久,玻璃上就滿是蒸汽
這些白色的香噴噴的精靈
不消散,只是升高,升高
不斷地向上攀升,冒出天花板
與屋頂上的寒霜再次遭遇并獲勝之后
一直向樹頂上或藍色或黑暗的天空升去
這些日子她得習慣這個城市曖昧的表情
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和成串的灰塵
習慣我的睡眠將早餐推遲到中午
讓她熱騰騰的勞動一再變涼
習慣我的沉默寡言,就像習慣我開著電視看
書
她先是檢查了永平寫出來的詩
糾正有關童年擔水的一點記憶差錯
小心地藏起對那些沒有寫出的期待
有許多事都想不起來了
當我靠著門框,一邊看她忙碌
一邊問起小時候的事情
就像把五只綠色的土豆擺上窗臺
我們姐弟三人有時坐在屋里說說話
說著說著,想起來的事情就多了起來
仿佛悶熱地窖里的塊根都生出了白生生的
芽子
仿佛爸爸就在隔壁抽煙,寫材料
媽媽還在廚房里炸土豆,油鍋滋滋響
而當她對自己的廚藝偶爾露出一絲不安
的歉意
這時,透過蒸汽的云朵,我的大姐
怎么越來越像
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母親
深秋窗上的哈氣
這是寒冷的北方,寒冷的秋天的清晨
我走過胡同里,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回來
我還是小學生,那時我慣于早起
踏露水,打拳,或是端著顏料和小碗
爬到倉房上畫日出的云
我似乎不急于回家,只是路過
院子里的土豆花屋檐那么高
碩大的花朵垂著,有耐寒的掃帚梅陪著
天藍油漆窗戶沒有支起來,靜悄悄
穿白內(nèi)衣的母親,沒有開燈
在清晨幽暗的玻璃窗后梳頭
家人們夜晚的呼吸讓窗戶有些模糊
可我還是能清晰地看見母親
和她洗臉用的微微冒著熱氣的鐵盆
知道自己只是路過,只是看看
許多年,小院子早已被寂靜所代替
我獨獨忘不了天冷的時候
那平房窗玻璃上夜晚凝結(jié)的呼吸
還有窗前梳頭的母親,柔軟的白衣
大約和我現(xiàn)在一樣年齡
搖籃中的摩西
一出生你就被放在籃子里
在河水,燈心草,蘆葦之中搖蕩
白楊俯身,天鵝和野鴨
熟悉了你無花果的容貌
河水向遠方的陰暗沖擊
籃子輕輕搖蕩,上漲的河水
把帶角的星星推向岸邊
推向葦草間低語的白色纖足
你安靜地睡著,面容溫和
那一定是晴朗的秋日
驚喜的呼聲在天空里消逝
風在吹拂那懶洋洋灼熱的乳房
水波搖蕩著你,暫時忘記了未來
偶爾有高大樹木的蔭涼落在你眼瞼上
你睡著,世界像雙胞胎,同你一起
睡在因浸水而逐漸沉重的搖籃中
肚肚疼
你還不太會說話
你不知道自己里面怎么了
你只是哭,哭,哭
我們都不知道自己里面怎么了
我們,是我們所達不到的
毛衣可以反著穿,我們不能
你整夜地哭,你一直在哭
偶爾哭累了睡一小會兒
又被疼痛揪起來
我們疲憊得像兩個剛剛新婚歸來的人
一張窄床像獨木舟,搖顫著
你那時有一尺長嗎
渾身通紅,眼睛黑得像恐怖片
疼痛在我們看不見夠不到的地方
媽媽也哭,她找不到通向你的路
仿佛你是一只蝴蝶,在黑暗的深淵中獨自飄
墜
我們甩下的繩索再粗,也夠不到你
把你放在媽媽的肚子上
你趴在那里,你想重新回到里面
那里溫暖而安全,有微微發(fā)亮的水
你趴在那里,一只手就能把你蓋住
你聽著媽媽的呼吸,終于睡著了
疼痛在我肚子里生根,邪惡的紅色的根
扭轉(zhuǎn)著向下。我,沒有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