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阿毛是“理想的浪漫主義者與高傲的夢想者”。“她以痛楚的絕望歌唱來闡釋女性悲劇的命運,預言女性的宿命”,并在不知不覺中突顯自己的個性與理想。(畢蘭《棲在詩歌枝頭上的一只“荊棘鳥”》)浪漫、高傲、夢想與痛楚、絕望、悲劇、宿命,這里面有著高密度的對立與糾葛,彰顯著一種難以調和而又必須調和的內在張力與緊張關系。在我看來,造成這種緊張關系的深層原因,是阿毛內心的理想與現實的不盡人意的矛盾和對立。
阿毛的浪漫情懷與高傲夢想一直存在,未隨年齡的增長而消減。“愛情”作為一種情愫或情結也一直活躍在其詩中,使其詩始終回旋著一種別樣的情味。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藝術觀念的變化,“愛情”在詩中呈現的方式和濃度有所不同。愛情這只金絲鳥所發出的聲音,不僅有男歡女愛的纏綿與甜蜜,更有物欲紅塵中的苦澀與無奈。在阿毛近期的許多詩作中,“愛情”作為一種素材與抒情基點,已經剔除了原有的單純與朦朧,而變得駁雜與直接。世俗的內涵開始大面積地彌漫于愛的字里行間,遮蓋了愛情詞典里諸如清醇凈潔、纏綿悱惻、天長地久、山崩地裂等情感預設。組詩《愛情病》即是一個典型實例。
在《愛情病》里,阿毛已經放棄了單純、優雅或激情四射的愛情抒情,而以較為沉靜的心情抒寫了愛的多層性與復雜性。詩人既寫了愛之熾、愛之深,又寫了愛之痛、愛之疑。這四個“層次”,構成了兩種情愫,反映出詩人對美好愛情的渴望、贊美與對愛的脆弱、虛妄的疑慮、警惕。這與其說是一種“愛情病”,毋寧說是一種時代病。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商業化時代,愛情正如都市紅塵中的花,季節到了,拼命地綻放,然而那可人的鮮艷與嬌媚,總被撲面而來的塵霧無情地遮蔽,顯現出尷尬的甜蜜與美麗。“愛情病”——阿毛給詩歌起的這個有趣的名字,清晰地昭示出她對現代愛情的態度,這也為其筆下的愛情奠定了某種基調。
“愛之熾”。這是《愛情病》遞給我們的第一張名片。“她不是飛蛾,/她就是一團火。//本來只自己燃燒,/以照耀自我的暗淡和虛弱。//現在卻趁著風勢奔跑……/……停不下來://眼淚是鹽粒,助長火勢。愛也一樣://他裹著風,/成為燃料,//或火種/和她一起燃燒……”(《風與火》)在這里,阿毛已舉起了愛的火把,以沉穩而又堅定的歌唱高調表現其愛的熾熱之情。愛情是人類最原始最樸素的情感,也是人類最美好最持久的情感之一。正因如此,它也始終為文學藝術所青睞,成為藝術殿堂里的常青樹。阿毛自然喜歡純潔、美好、持久的愛情,這種愛情能夠提升人的靈魂和人生的價值,它是一種創造與生殖,而不是復制與耗損,“它喜歡燃燒,/卻拒絕成為灰燼”。(《風與火》)這一表達使阿毛詩歌增加了溫暖的色彩。
“愛之深”是“愛之熾”的自然延伸,是“愛之熾”的合理沉潛與凝聚。在這一層次里,愛的熾熱與激蕩已漸趨平緩、深沉,由“一道道閃電/劈開身體;//很快變成銹針,將戰栗縫合……”(《愛情病》)。愛甚至變成“玻璃器皿”,“干凈而脆弱”,“我用它盛眼淚或火”(《玻璃器皿》)。這種由激蕩而沉靜的情緒,在《不恰當的耳語》中表現得十分清晰:“親愛的,等著看風景吧:/海水它知道什么時候咆哮,/什么時候耳語。//你有力氣你就喊吧!/我現在啞了,說不出一個字//所以,我寫詩:/讓文字巨浪之后,/又耳語。”咆哮之后再耳語,詩人關于愛的思考與表達得到新的呈現與升華。《門》是一首相當出色的表現“愛之深”的詩作。它寫愛的甜蜜、純潔:“你堵在甜蜜的幽道里,/求生索像滑滑梯,令我們的欲望像天真的孩童”;也寫愛的纏綿、膠著:“你的領帶、襪子,/我的頭發、裙裾,/你的,我的,汗水和眼淚/……我們的……”;還寫靈與肉的交融、升華:“通過這扇門:/相愛已久的靈魂/在肉身上停留了一次,就貼上了永生的標記”。最后,詩人深情地寫道:
波浪以起伏打擊自己,/成就自己;/風愛自己的博愛和批判精神; ——而我只愛你!
這深情一筆,讓人體會到:這一扇被打開的“門”,是幸福的通道,是甜蜜的源泉!別爾嘉耶夫說“愛產生于精神與心靈的結合”(《美是自由的呼吸》),阿毛表現“愛之深”的詩句充分展示了精神與心靈結合的美妙。
在愛情的倉庫里,不可能盡藏著幸福和甜蜜,還常常藏有苦澀和疼痛。特別在這個物質和愛情都閃電發展的時代,因愛而帶來的傷痛,像漫天飛舞的繡花針時時刺扎著“愛著的”人們。這一點,敏感的女詩人看得很清楚。她曾告誡朋友:“何況現在的年代/靠什么都可以活著/就是不能靠愛情”,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場愛/沒有一首歌/只為你而存在”(《我們不能靠愛情活著》)。她甚至拒絕愛情的誘惑與救贖:“寧愿忍痛成為一個孤僻的怪物:/骨骼里長刺,毛發都長成釘子。//也不要你救我,/——你,這毒藥!”(《中年》)這是人到中年的阿毛對光怪陸離的愛情的理性審視。正是有了這樣的理性審視與心理基礎,詩人才放棄了對愛情作單邊禮贊與抒寫的思維方式,而徑直走進愛情的縱深,掀開其華麗的長袍,探究其內在的肌理。因而也就有了表現“愛之痛”與“愛之疑”的詩章。
……丟掉矜持,丟掉優雅,/愛情讓我垂下眼簾,/悲傷斑駁,你不見。
——《死亡打擊愛》
“愛之痛”迎面走來。愛之深已經使女人放棄了自己的優雅與矜持,甚至使其“悲傷斑駁”,傷痕累累。但她沒有退路,所有的愛者都無退路。愛之愈切往往傷之愈重,反之,傷之愈重卻又愛之愈切。這是愛情中的主人公奇特的心理景觀。阿毛早已注意到了“愛之痛”(“愛之傷”)。在《為水所傷》一詩中,她寫道:“這里的一切靜美而憂郁/誰在愛情里痛飲或哭泣/看睡蓮之上的小花/隔著永遠的水。/如火如荼或凋零/為水所傷”。在男歡女愛中,女性往往更看重“情”字,她們對愛的體會更細更深更刻骨銘心,因而受到的傷害也自然更重。詩人常常將這種體驗上升到女性的尊嚴與命運的高度來審視與表現,這又使得愛情之痛脫離了受傷的個體而具有了普泛的道德價值與社會批判意義,從而也無形中增添了愛情詩的思想內涵與震撼力量。
到處都是疼痛,/而心尖的疼為最甚。/……再次的閃電,/已變成再次的破開與撕扯。
——《愛情病》
這四行詩句既有對疼痛感覺的寫實性敘述,又有對這種感覺的想象性呈現,一實一虛,扶攜對視,相得益彰。而虛寫部分,再得“閃電”、“破開”、“撕扯”等語詞的鑲嵌,更增添了詩句的表現力與靈動美。“疼痛”是一種入骨的感覺。阿毛作為“疼痛”的體驗者和預言者,不僅寫出了對于它的厭倦與批判,也寫出自己的思索與承擔:“心靈失火了,/……燃燒屬于它自己/灰燼也屬于它自己”(《……漸至熄滅》);“我要藏住的眼淚/全變成白紙黑字/和你看不見的疼”(《不能之詩》)。問題恰恰在于,愛情是一種復雜的東西,其中的苦與甜、樂與悲、歡顏與淚水總是相伴而生,永遠難以涇渭分明。因而,愛情總是一種“甜蜜的憂愁”,一枝帶刺的玫瑰,抑或一股“東邊日頭西邊雨”的氣流。所以,面對痛苦的愛情,人們希望刪除,“以便騰出內存容納”“一次浪漫的寫生,/滿足身體的另一個自己”。然而這簡單的動作總是難以成行,因為“礙事的是,停機坪上的小鳥/和一顆赴死的心”(《刪減》)。這“停機坪上的小鳥”和“赴死的心”不是別的,正是詩人自己。這就決定了愛雖然疼痛,還需要守護。這種矛盾性緣于愛情內涵的駁雜,也緣于現實和責任對人的擠壓,是一種現實與理想相互調適的結果。也正因如此,愛情不再神圣,人們對其正面價值的永恒性或持久性甚至對它的真實性、可靠性的認識也即不再那么篤定。這又是阿毛詩歌“愛之疑”主題誕生的根本原因。
親愛的/親——愛——,/你的手機不帶電。/上月開始的愛,/現在凍壞了。/我用文字給它取暖——
——《死亡打擊愛》
這兩節帶有反諷味道的詩歌揭示了愛的短暫性與虛妄性。這種短暫性與虛妄性正是阿毛詩歌“愛之疑”主題的體現。它表示:在現代社會,海枯石爛、天長地久的古典愛情是值得懷疑的!阿毛是個理想主義者,她追求愛的純潔與完美。然而社會現實常常擊碎她“高傲的夢想”,瞬息萬變的物質主義時代,古典式的愛情已經弱不禁風。它的瞬間與易碎已讓敏感的詩人難以承受:“最動聽的諾言/最迷人的胴體/都是騙局/誰是游戲的人?”(《夜玫瑰》)她甚至有些絕望:“……刺破耳膜/尖聲處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哀泣的文字救不了火”(《……漸至熄滅》);“原諒我提前寫好悼詞,/因愛要先于身體死去”(《聲明》)。這里有徹骨的絕望,有一種讓人難以承受的悲劇意識和悲憫情懷。詩人拿起筆,以一種怪異的姿態發出“聲明”,刺向充滿虛妄與謊言的“愛情”:
“我只愛你!”/詩歌中一再出現的疊句,/八成是我病中的誑語,/白紙黑字被斷送在風中
——《聲明》
絕望之后是訣別:
我要豎一面銅墻/一直高到天上/不開一扇門/不留一個洞
——漏洞也不留
以此,與你絕
——《訣別之詩》
詩人表示:“決意不再用文字挽救愛情了。/任松香、煙枝,寂寞和書籍//鍛造我的大智慧:/一份聲明或滿紙利刃!//轉身吧,或上天入地!”(《聲明》)在《遺忘之詩》中,詩人還表示要與“念舊”告別,“書生首次舉起屠刀”,斬斷既往的情愛離愁。所有這些,并不說明詩人真的無“愛”了,而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現實生活的無奈和對光怪陸離的愛的警惕,是愛之熾、愛之深、愛之痛所生發的“愛情病”。這種“愛情病”引發了詩人的深度思考。而她最看不慣的是,欲望男女丟掉靈魂與責任,通過對異性肉體的榨取來換得一時的歡樂的做法。具體地來說,她對“外遇”、“第三者”的行為發出了憤怒的聲音。這種被一些人視為“時髦”與“摩登”的現象,其實正昭示出現代人對愛情的懷疑與玩弄,其花哨、浪漫的背后正掩蓋著空虛、矯情。詩人緣此而寫出了《當哥哥有了外遇》,表示“要讓這首詩成為一串射向‘外遇’這個社會病的子彈”(阿毛語)。組詩《愛情病》也寫到了“外遇”。我覺得《人魚之愛》就是一首典型的警惕和批判外遇的詩篇:
愛上婚姻里的王子,/就意味著泡沫又變回尖刀,/長在腳底……
這是站在女性的角度對女性“第三者”的警告。第三者的幸福永遠是短暫的、表象的,臉上的喜悅掩蓋不了內心的巨痛,“白馬王子”只是過客,不能成為“永久的歸人”。所以,“身體里住著無數個暗夜”的孤獨的“第三者”,只能讓自己的“血肉之軀”和“相思死在時間里”。詩人對女性“第三者”充滿了悲憫與同情,而對引誘她們的“白馬王子”則飽含著鄙視與諷刺。一句“愛可愛,非常愛”的“道德經”式的詩句蘊涵著豐富的內容,既不露聲色地諷刺了“王子”的輕佻、虛偽,又包含著對第三者的善意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