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這里不是城市,只是一個生趣的城。春節過去幾天了,那些被春運回老家的人松下來放在故鄉大地上的手再次緊緊地攥起,已經奔向各自奮斗著的城市去了。故鄉寂靜了,它原本的喧鬧仍在繼續,而我仍在滯留,一再拖后離開的日期。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我還在等什么,僅僅是因為今年我不用擔心遲到?
我在秦嶺懷抱里的丹江邊散步,我想我應該寫一首詩,不應該是二首或者三首。我對這里的樹和草都很熟悉,桃枝上鼓起粉色的嫩苞,迎春花已經開放,它開得很自在,在山里。還有附近村民的大棚,黃瓜和芫荽已經上市。但是江水不是很深,似乎刻意在某些地方露出沙灘與河床。我默默地走著,走著,走著,夜晚來臨了,我還是沒有找到我的那首詩——是水中漂浮的朽木,還是順江而下的水草。
B
我回到案頭,打開燈和電腦,我面對另一片空白。在故鄉的七個月,仿佛是在別人的故鄉作短暫而漫長的度假——一次詩意的棲息。窗外是一條石塊鋪成的路,一堵土紅色的墻,上面爬滿了蔓生植物的枯枝敗葉,在路燈下喚起我對溫暖大地的記憶。實際上,我仍然想不出應該怎樣寫一首有關故鄉的詩,我經常只是在發呆,偶爾有個QQ好友來搭訕,話題很快從詩歌轉向其他。有個寫小說的朋友,她經歷了許多次“感情失敗”,她有一套又一套的生活哲學,然而,她始終在自己編制的程序里無法破解,困惑,不能排遣,從去年到今年,幾度產生自殺的念頭。我勸她好好生活,至少應該再次獲得愛,因為只有愛,才能挽救她。她卻嘲笑我,呂布布,你懂什么呀,你好幼稚的。她笑我幼稚,卻又不放開我進行長篇的傾訴。其實我懂得的,她不會自殺,明年也不會。因為我們不是為小說或者詩歌而活著,雖然也未必是為了生活而活著,但是,我們都可以實現自我的救贖。哦,是的,我們在自己身上,可以看見黑暗,和陽光。
C
但是,時間向午夜進入,我知道,我必須為一個即將逝去的一天留下點什么,留下什么?難道必須留下詩?這是大腦最近時常冒出的“大問題”。我不屬于很理性的那一類,但也不很感性。我喜歡里爾克,一開始就喜歡,這個春節期間,我再度迷戀上里爾克。我也喜歡茨維塔耶娃,更準確一點說,我喜歡茨維塔耶娃這個俄羅斯女人,她的整個人,她的辛酸浪漫的流放經歷,她的短發、男式項鏈和煙,都使我深深地迷戀。
走過了那么多詩人,死了的,和活著的,最終,我還是熱愛里爾克。我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是的,必須里爾克!里爾克是必須的!我想,在我寫不出詩的時候,讀讀他的那些名詩,那些小詩,那些不被廣為眾知的非名詩,我也感覺到有種力量在砥礪我,是什么力量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力量。從1894的夢幻、神秘與哀傷到1905的緊湊、思辨與沉重,再到1923的素樸、飽滿與探求,他成為我全部的里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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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曙光(這是多么陌生的字眼)來臨了,我知道它已經喚醒了所有人和機器,喚醒了素菜和農民。可是,我依舊睡著,睡在秦嶺的懷抱里,那么安靜,那么深沉。我幾乎不想起來,忘記了寫詩和剛剛收到的××樣刊。我還在回味一場夢,不是噩夢,也不是什么春夢。我時常夢見奇怪的人物,有的是文化名人,活著的和作古的,我似乎再和他們“對接”某篇文章某首詩,但是,我很惶恐,我是否進入他們很深,要一輩子在他們的文字大海里游泳?
冬季的冰雪和收藏已經成為過去,即將步入萬物復蘇的春季時光,寫詩卻使生命進入另一種困境。特別是對于主動寫作者,屢戰屢敗,文本呈現的過程越來越復雜、艱難,甚至成為再也無法抵達“高潮”的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我的“完成”的喜悅越來越短暫。每一次寫詩,都像是走在緊張而又冒險的抵達之途。我再次陷入困惑。我在緊張中醒來。哦,烀豬頭。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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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響起來了,多是商州城里的,我和這個古城之間還是存在著血肉聯系的。但我沒有給這個古城帶來什么新氣象。說實在的,她太那個了,出租車三元起價,褲帶面一元一條……這里的文化人也不少(事實上全國的文化人也不少了),不僅有寫詩的,還有寫小說的,畫畫的,搞音樂的,他們在自己的圈子里自娛自樂,富足而安樂,我看到一種真實舒緩的生活,那就是在“地方”的生活。我喜歡這兒,而我必須離開這兒。深圳那里,是另一個世界,年輕、自由、民主和快捷,當然,還有不可抵御的壓力。我在那里待過,打工與生活。明天,我又要回到深圳,是的,是回到而不是闖入。我也很想念那里了,透明凜冽的大雨,榕樹和椰林,海風和空氣,還有驕傲瘦小的南國姑娘。
我可能在深圳生活下去。但是,我在深圳還會寫詩嗎?還會寫出什么樣的詩呢?對于我這樣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來說,詩好像成了治我的魔。愛上詩,淪陷于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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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我也是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寫了些什么東西??粗约涸浖舆^的“舊作”,不免臉紅。只是分了行,只是不連貫的詞,只是不確切。這是我的過去的一個階段。那么,我是否有下一個階段?這個即將到來的階段將把我帶向高處還是低處?我開始收拾行李,取下那個簡易書架上的書,露出整面墻壁,一片雪亮,簡直就是光明一片。一般人的家庭都是如此,以亮為榮,換房子、裝修的目的多半是亮些,再亮些。
我也是追求光明的,雖然這一面墻的灰暗像柔軟的綢緞那樣曾經使我的眼睛很舒服,我曾在這里和我的詩歌一起沉默,沒有任何聲音和光芒毀壞我的黑暗。我還是喜歡低處,我想,我能得到低處的幸福。在這樣一個嘈雜的時代中,我穿梭于象牙塔和生活之間,痛并快樂著。我是一個詩人,但也沒有必要非得讓自己或者別人承認。但是,我一定是那個寫過詩的人,或即將寫出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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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我對文字產生了依賴。無論在我做什么的時候,我的腦子里,都在進行著字與詞的運算,像計算機那樣,進行著自動的程序編輯。我還喜歡干點別的,并不十分喜歡從事與文字很關聯的“工作”,是的,假如做點體力勞動,或者機械而再機械的“程序員”,也不錯。離詩遠一點,可能離自己更近一點。這期間,能夠讓我多讀讀別人的詩,能讓我逐漸認識什么是好的詩,誰才是真正的詩人,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有美好的心愿,就是一心一意地寫詩,一心一意地生活。其實這一點都不矛盾。我以前那個老板就說過一句毫無詩意的話:人生就像切菜。我再把它說得精確點兒就是:人生就像切大蔥,一節一節地切吧,分得開開的,而且辣味和美味都得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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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說可能越離譜。關于詩,我能說什么呢?有些話,我不想說,有些話,似乎不歸我說。算了,不說了,能寫就好,寫不出詩,去寫寫小說,或者生個孩子,做做家務?,F在,看著外面的日光流年,我想去散散步了,我喜歡金鳳山上那片安靜的松樹林,我喜歡看林子上空那些云,那時候我會心懷感動,興許能寫出那首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