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說:“詩人的兩只眼睛,其一注視人類,其一注視大自然,他的前一只眼睛叫觀察,后一只眼睛為想象?!睆那娂恶R匹啃食十月的陽光》里,我就讀到這樣一雙眼睛,一只是純真無邪的兒童眼,一只是鷹一樣穿透社會和現實具有憂患意識和批判意識的透視眼。但曲近詩歌并無雨果把觀察和想象機械地分離開來的偏頗。曲近的兒童眼與透視眼形成的雙重目光,構成了他詩歌純真深刻思辨犀利的獨有風格,形成美學價值和哲學意義的完美結合,具有審美愉悅和社會批判的雙重功能。
曲近詩歌的兒童眼
一個詩人詩風的形成是與他的生活經歷分不開的。曲近童年時代在故鄉河南農村度過,中原地區的藍天白云田疇野花賜予他一顆靈氣活潑的童心,并伴他遠走邊疆。曲近的詩歌語言既有中原大地的質樸明朗,又有西部詩歌的剛健大氣,更有一顆閃光的童心在里面。在《馬匹啃食十月的陽光》中,頗具兒童詩色彩的作品,占了相當一部分。
一個詩人如果失去童心,眼睛讓世俗蒙了塵,其創作靈感也就難以為繼。曲近用兒童眼來感受生活和人生,不受習慣和成見之囿,常有新鮮的體驗和獨到的發現。不衰的童心使其詩歌的成功具備了先天優勢。
“能精簡的都精簡/只帶眼睛去草原//給嘴巴放假/讓耳朵休閑//旅游目的/就一個字:看?!边@首《只帶眼睛去草原》的詩心與童心相映照,觸動著讀者的心懷。居于城市的曲近拒絕著城市生活的嘈雜,崇尚精神自由和心理感受,崇尚清新明凈的大自然,崇尚豐富的想象和自由舒展的詩歌形式。只有在草原,他疲憊的身心才“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才會得到徹底的閑適和放松,浪漫飛揚的詩情才會自然而然地涌出。最可怕的衰老,不是身體的衰老,而是精神和心態的衰老。曲近詩歌沒有陳舊道學氣,用他童心說出的真諦觸到讀者最敏感的神經上:“眼睛富有了,精神才粲然?!边@樣的童心寫作恰好體現了佛洛斯特的“始于喜悅,終于智慧”的詩歌觀點。
華滋華斯說,“詩是人和自然的形象化描繪”,曲近詩歌以兒童獨特的視角捕捉事物的美,他的草原詩語言形象簡潔,純粹,自然。以“淺語的藝術”成就了詩的“語言藝術”,令人耳目一新。
“讓云雀銜來牧歌/守著我香甜的睡眠/讓夢中的微笑/甜到草原的盡頭/幾根莖稈做支架/幾片葉子當床墊/幾朵小花含清露/就組成了我的草編搖籃/日月晃動著/河流晃動著/我就睡在大地的懷里/草葉的柔軟和溫暖/使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彌漫/熱血一樣在全身循環”,“一只羊來到身邊/親切地望了我一眼/這目光為我蓋了厚厚一層/善良和溫暖”。曲近詩歌聽從心靈的直覺,在這首《草編搖籃》中,云雀、葉子、小花、清露、日月、河流、小羊等意象都是生命體,它們組成了詩人的心靈凈地,其鮮活純凈給人以童話般的清澈和美妙,暗含著詩人尋求與回歸心靈原初狀態的向往。試想,如果詩人沒有兒童的眼眸怎會注意到這些?這首詩想象力豐富,語言明快、優美、輕松,節奏感強,讀來瑯瑯上口。不但使成人受益,也適合兒童傾聽吟誦。它讓讀者因遐想而愉悅,因愉悅而使疲憊的心靈獲得慰藉?!靶⊙颍⊙?你和我是不是都不愿長大/長大的煩惱真多啊/等你的是刀子/等我的是苦難”。這最后一節,詩人打破了讀者的思維慣性,筆鋒陡轉,以與羊對話的口吻道出心中純凈的憂傷和現實憂患,深化了主題。是的,在現實世界里,詩人所追求的這種夢幻般的童話境界是不可能存在的,私欲的膨脹,經濟利益的驅使己使人心如刀般冷酷無情,詩人的周圍是喧囂的,詩人的靈魂卻是孤獨的。這首詩可以讓我們領會到曲近的兒童詩在現代社會中超越文本的生命的意義。
“王洛賓初識卓瑪的地方/尕連手眉目傳情的地方/花兒不能唱只能漫/像青稞酒香漫過來/像油菜花香漫過來/最后漫過來的才是/歌手心靈深處的顫動”。詩歌又把我們從新疆的那拉提草原帶到青海美麗的金銀灘。王洛賓創作的經典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中的“遙遠的地方”指的就是這片具有浪漫傳奇色彩的草原。詩人筆下的金銀灘是青稞酒的世界,草的世界,花的世界,更是回族民歌《花兒》的世界?;ㄏ憔葡懵^之后,民歌的旋律就縹縹緲緲地傳來。這里一個“漫”字,把嗅覺轉換成聽覺,通感用得相當精妙。品讀這一行行優美的詩句,如同置身青藏高原金銀灘獨具風情的花兒賽歌會上,讓讀者的心乘著歌聲的翅膀飛翔。曲近詩歌以純凈的視角和浪漫的筆觸尋覓著現代社會中的詩意棲居,開掘了一條抵達詩美的開闊道路。
曲近詩歌的透視眼
曲近用兒童眼,用童心傳達詩歌中的真善美,同時另一只透視眼也在大睜著,時刻深入觀察著社會和現實。對其中的假惡丑進行入木三分的揭露和批判。詩人在復雜的喧嘩中選擇童真,又在一片視而不見的麻木中保持著清醒。他的詩因一顆處子之心而具慧根,又因保持了清醒的理智而具備對社會和現實的洞察。
曲近說:作為一個詩人,必須站在時代中間,不能脫離時代。對國家的命運,人民的生活漠不關心,這肯定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個詩人,骨子里必須具備批判意識和憂患意識。
曲近在遠離中原故鄉幾千里的新疆石河子扎根至今,在那里已生活了幾十年。如今的新疆,經過各族人民幾十年艱苦的開發建設,早已不再是蠻荒之地,而成了草原山水游和民俗風情游的旅游勝地,他的文學之筆也在這塊土地上辛勤耕耘著詩歌的花草樹木。曲近詩歌不是停留在淺層次自然主義的內心宣泄上,而是在主情的同時,更傾向于主智。他的詩歌從生活中來,又到生活中去,與時代息息相關。一支瘦筆作為社會批判的解剖刀,發揮著最大的社會功能。在過度強調個人化寫作,詩格日益下降,思想內容漸次軟化,欲陷形式窠臼的今天,曲近詩歌保持純真的眼光向度,更懷有對社會和現實為中心的憂患意識,形成“不以小我而吟哦,要以大我而高歌”的氣度和風范。
“滿山凸出犬牙交錯的石頭/像春天的筍尖/丑陋地指向天空/泥土越來越少了/它們都投奔大海去了/剩下石縫里的一點/孤獨而可憐/一塊地小到只能種下一窩土豆/當然就怕成為羊兒的美餐/那就給羊戴個口罩吧/盡管這與健康沒有一點關聯/然后把它們趕到山的那邊/只讓它們的眼睛解解饞//多年來/我們只習慣于保護小小的禾苗/有誰來/保護水土流失的家園”。從這首《戴口罩的羊》中,讀者可以掂量到曲近詩歌的分量。曲近詩歌的透視眼透視到了現代文明給大自然帶來的災難、痛苦和無奈,也看到了那一點尚未完全被人類毀滅的綠色在絕境中的掙扎。此詩對破壞生態平衡的當代人進行了靈魂的解剖鞭撻和拷問。“善待自然/就是善待我們的明天/為自己保留/一塊立足之地/為羊兒保留/一片青青草原/不再讓口罩/成為覓食的柵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毀壞大自然必遭大自然的報復。詩人具有的社會良知和濃重憂患意識在泣血的吶喊中可見一斑。
曲近詩歌中的憂患意識并不是無奈,他用詩歌中的批判意識干預社會生活,對其陰暗面進行猛烈地抨擊,并懷有向社會大眾彰顯這種批判意識的強烈沖動。
“輕輕揭下一塊草原反穿于身上/暖洋洋的感覺在全身流淌/披著羊皮的狼/早巳從寓言里消失/倒是披著羊皮的人/在冬天的舞臺上亮相/他們像雪花一樣/覆蓋著整個北方/只是不知,披著羊皮吃著羊肉的人/是不是也像羊一樣溫柔善良/懷有一副熱心腸//在草原,羊把人們/當成了異化的同類/只是染了色的羊毛/長到人身上就變了模樣”。詩人是警世之鳥,在這首《披在身上的草原》里,曲近不再是童話詩人,而成了一名對社會丑惡進行揭露和批判的勇士。語言的力度來自于思想的力度。曲近以鷹樣犀利的透視眼站在民族利益的高度對現實作散點審視和冥思苦索,以其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向社會中的丑惡俯沖而下。他的詩歌語言帶有金屬的質地,其正氣和憂憤擲地有聲。詩中人類野狼般的強大、冷酷、虛偽,與小羊的弱小、善良和無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抨擊人類的利欲熏心,對大自然的瘋狂破壞掠奪和對動物的殘酷殺戮。將深切于血、真切于骨的大愛和憤懣于中慈悲于里的終極關懷融化于具象的描寫之中。力圖使這個社會清醒,清潔。“草原有牧場/城市有商場/出了牧場進商場/再出來,羊就不是原來的羊”。這樣的詩句是尖銳的,也是真誠的,其批判振聾發聵。在這里,詩中所蘊涵的哲理與哲學完全不同,它不是邏輯推理的結論,而是詩人對現實的深刻洞察和揭露,這種真誠與虛偽的技巧水火不相容。詩人的一顆心在燃燒,在吶喊,在撕裂,在流血,在結冰……但無論什么狀態下,它都是敞開的袒露的。曲近詩歌拒絕虛偽,不存在掩飾心靈的技巧。他力求用正氣血氣來拯救社會和詩歌自身。
“在雪山草原/陽光下飛速劃過的投影/令人觸景生情仰天感慨/在物質之外/在精神之上/心靈需要一方天空/天空需要一份安寧/只有鷹這樣的空中英雄/不會辱沒這種使命//精神家園一天天萎縮/大地已被物欲占領/只剩下天空這最后的驛站/還保持著貞節把靈魂收容/那是鷹守衛的疆域啊/輕巧的羽毛托起沉重的天空//看它升騰/看它俯沖/看它穿過黑暗抵達黎明/心里陡然產生欲飛的沖動”。這首《鷹守衛的天空》中每一種意象,都是由詩人的感官經驗產生、又是從詩人的心靈和人格中產生的,都帶著美學意義上的意味,詩人的透視眼時刻巡視著自己的這片精神家園,不容物俗入侵和占領。其目光閃爍著對塵世警惕的理智的批判光芒,并充溢著與之搏擊的激情?!拌F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曲近詩歌的透視眼映照出詩人捍衛生命凈土的心理折光。
精神旗幟的倒地必然帶來社會價值的喪失,帶來越來越嚴重的社會邊緣感和文學邊緣化。在當下中國,人性的迷失和物欲的沉溺都迫切需要人文精神的呼喚和堅守,需要具有社會擔當的詩人站出來大聲說“不”!在這繁雜的景象中,曲近以一副鐵骨支撐著詩歌的站立,用一腔熱血和一管瘦筆抗拒著精神的離散和沉淪。下面這首《瘦詩人》便是他的人生和美學宣言:“自古以來/詩人是一根站著的蠟燭/只要民族還有苦難/只要善惡仍在搏斗/詩人就沒有理由不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