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手札(組詩)

1

雪在一月里淪陷

北半球的冬天顯得過于漫長

晨光照在琥珀色地板上

寒冷的早上，我被保羅·策蘭的《死亡賦格》

吸引著

“清晨的黑乳汁，我們在晚上將它喝”

我喜歡喝母親炒的油茶面

我緬懷鄉下圍爐取暖的長夜

現在看來，牛奶是多么誘人

周圍是光禿禿的城市。雪埋藏了兩只腳

沒有鳥兒的樹丫，使冬天感到格外空疏

缺少愛情的花瓶仿佛形同虛設

夜晚出門的里爾克，已看不到那些可愛的天

使

我的城市不是杜伊諾

城市的天使早已絕跡

2

風掠過樹梢，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這是二月的夜晚

我仰望伊斯蘭教堂頂端的新月

雪，落在毗鄰教堂的城市

烏鴉棲息在粘滿雪的樹枝上

龜裂的大地已被雪縫合得天衣無縫

凍僵的街道和房屋，哈氣非常透明

午后的鐵路街，灰蒙蒙的面孔

幾個妖艷的女孩說說笑笑走出一家旅館

郵遞員每天都要穿過一條光滑的馬路

一只老鼠凍死在一家汽車修理部門前

這是我所目睹的生活

早晨的光線會透過玻璃

照射到小酒館油膩膩的桌面上

3

一場風雪過后，曠野上的聲音被屠殺了

風，平息了雪地上的腳印

原野上想起遼遠的鐘聲

巨大的火輪，托起一座漸漸暗下來的雪城

夕光中，那些拜占庭和巴洛克建筑，像是炫

耀

落日的余暉，將大地普照

昔日神秘的圣·尼古拉教堂早已夷為平地

多少舊時光被鳥兒的翅膀帶走

被博物館嘈雜的車輛和紛紜的腳步置換

虛幻的愛情，從三月里悄然浮現

城市瞬息間進入夜晚。燈火闌珊的果戈里大

街更像夢幻

那個手持冰糖葫蘆的男孩子指引著童話的

方向

我走在一條黑暗的街道上

我知道雪地上的燈光來自不同溫暖的房間

4

太陽像凍傷的蘋果，掛在半空

殘冬里沒有奇幻的蝴蝶。哦，帕斯大師

四月的愛情多么的痛苦和神奇

“像女神圍繞神，你繞著我，黑夜。”

屋檐下的冰溜子滴滴答答

冰雪建筑在太陽下風化

哈爾濱冰雪大世界，冬日最后的風景

凋零成日漸消瘦的巨型骨架

地氣上升，荒原開始恢復原始的地貌

相似的感受來自兩個不同的城市

一個站在泰晤士河畔，看故園的落日

一個佇立在松花江邊，傾聽冰排喀嚓喀嚓的

撞擊

感受艾略特四月最殘忍的月份

風排成長隊，護送冬天最后的葬禮

5

繾綣的回憶和持續的欲望，重新在五月開放

一場春雨，帶著暖意，催促遲鈍的根芽

從灌木的頸部出發，返回葉片和呼吸

在哈爾濱瓦街，兩個詩人曾寫過一首同題詩

我的眼睛習慣于穿過憂郁的木質尖角柵欄

丁香的溫馨隱隱地在空氣中彌散，像初戀帶

來的氤氳

夜市繁鬧。路燈下的臉龐不時地閃動

那些黑黝黝的樹枝和濕漉漉的花瓣

我在燈下看書，老人說說笑笑，玩著紙牌

生活就是這樣從容地度過并日益衰老

橘黃的燈光下，沒有螢火蟲飛舞，風是多么

清涼

垂滿青藤的幽靜小院。幾個小女孩喊著:石

頭、剪子、布

夜晚迷人。感官不錯。“我今晚情緒非常

好……”

晚安。晚安。第N個夜晚的隱秘，從一對情

侶開始

6

風依舊輕快地吹著

白楊樹斑駁的葉子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玩旱冰的孩子，你怎么忘記了回家

當傍晚濃縮成一杯焦煳的咖啡

有人爬上黃昏的屋頂，看又大又圓的夕陽

我在陽臺上收集太陽最后一縷余暉

當愛情，像水族館里的海豚漂亮地沖出水面

又有多少粗暴和沖動被片刻收斂

是誰在中央大街陽臺上拉著一把精致的小

提琴

愛意在月光下迅速地蔓延

六月是一件多么美好的外衣

心愛的人披著薄薄的衣裳，晚風走來走去

花香和樹影在她身上浮動

她的胸前有起伏不定的山岡

7

流火。流火。岸上的葵花燃燒著火焰

公交車和樹葉落滿塵土，葉片嘴唇干裂

樹下的野草迅速地瘋長

善良的小女孩，你采到的狗尿苔不是蘑菇

七月，我的眼睛里有一片焦灼的篝火

一個靠近水邊的城市不像慕尼黑

但啤酒的泡沫濺起防洪紀念塔池中的噴泉

靜謐的月光傾瀉在甲板上

碧波蕩漾，流動的松花江更像多瑙河

帳篷的遮蓋。更具浪漫的沙丘

雕塑和美人魚在江邊頻頻走動

一列火車呼嘯著穿越松花江鐵路大橋

從未有過的震顫從身邊呼嘯

像簡短的歷史，剪輯著城市的昨天和今天

8

八月的天空多么寧靜，常有鴿子自由飛翔

有時，天邊彌漫著黑黑的雨線

不知哪一片烏云會篩落一片清涼

這樣的季節，我懷抱浮草一樣的憂愁

黃昏的水面上，有人在聚精會神地釣著石頭

我想起葉芝柯爾莊園里的野天鵝

天鵝在水中浮游，那是太陽島風景區

魚兒喜歡在晚間戲水

哈爾濱女孩不是茨岡姑娘，卻散發著野性

一個少女拉直她又黑又長的秀發

她的頭發好像剛剛被淋濕

城市的夏夜比圣·彼得堡的白夜還要璀璨

松花江不是涅瓦河，哈爾濱沒有北極光

夜晚燈火如晝。火焰從樹梢上滑落

9

風無數次拂過草地和柵欄

朵朵水蓮濺起內心的回聲

水中的蒲棒，粘滿昨日的蜻蜓

月光像音樂一樣流動，在水中沉淀成藍色韻

律

我在九月病榻之中完成一首長詩

雨夜里反復傾聽肖邦的鋼琴曲

灰蒙蒙的早上，想念久別的情人

我居住過的屋頂，多年前已經長滿苔蘚

我遇到了荊棘，才知道花朵彌足珍貴

菊花照耀著詩人的故鄉

坐上一列火車看遍窗外洶涌而至的秋天

石頭在雜草中叢生

請讓我割斷荊棘和榛莽

為你踩一條通往黎明的小路

10

秋天近了，家園是多么純粹

空空蕩蕩的房子，成為風的過客

白樺林掩映下的木屋，更像一幅套色版畫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愛情究竟能堅持多久

深秋。更富有悲情。忽然想起日瓦戈醫生的

詩句:

“那白色的秋天的霧茫茫，卻像蛛絲一般粘

到窗上

從庭院籬墻引出的小路，消失在一片樺樹林

深處”

你看，葉子染上肺病，雜草上棲落著生病的

蝴蝶

花園已經荒蕪。十月的落葉帶來了恐慌

那個花匠因為思念而病入膏肓

遠方的白霧將秋天裝進巨大的塑料袋中

多少美好的回憶在秋天里浮現

我拿起一把鐵鍬，將葡萄的枝條小心翼翼地

埋在土里

明年，那些水晶的眼睛會重新掛滿秋日的枝

藤

11

意外地收到遙遠的海岸寄來的書籍和外套

寒夜襲來，我開始咳嗽

我不是抱病的卡夫卡，將一枝紅玫瑰送給心

愛的菲麗絲

落日時分。我仰望一座色彩凝重的江濱城市

夕陽傾斜在油畫般的玉米地里

一種悲鳴從土地的深處涌動著

危機四伏，我繾綣在詩歌的光輝里

十一月的圓號吹響英雄的夢鄉

我的眼睛早已蓄滿淚水

一只大提琴帶動無數溫婉的手指

一只丹頂鶴的頭頂靠近秋天的火焰

哦，睡夢中的海德格爾

時光的背后，究竟是愛情還是死亡?

我看到大師孤單的手杖將月光和道路驅趕

12

冬天臨近，雪地上留下匆匆的獸跡

人們穿上高貴的皮草，掠過中央大街明亮的

櫥窗

四季周而復始，馬車在冰雪中艱難地行走

十二月的哈爾濱不是莫斯科，道路經常被大

雪掩埋

冰雪覆蓋了一條凍結的河流

這是一座充滿雪意和詩意的城市

連荊棘上都幻化成美麗的冰凌花

教堂上的洋蔥頭落滿新鮮的白雪

你可以在一場化妝舞會上識別一朵玫瑰的

真偽

深夜。“我在你的一雙眸子里

看到了你身上，永恒的東西”

圣誕的火焰點亮了新年的燭光

擎著燈籠的女人走進了黑暗

母親永遠地與我隔燈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