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一籃野菊回家(外二篇)

林柏松，1947年生，黑龍江人。當兵時因在北部邊境執行潛伏任務時，將雙下肢凍傷致重殘至今。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詩刊》等。出版散文集《撥響靈魂之羽》，詩集《心的折痕》、《長夜無眠》，散文詩集《閑聊波爾卡》等。現居牡丹江市。

春來秋至，樹綠花黃。轉眼間，又一個雁陣鳴秋的季節悄然到來。仿佛只是一陣風，一場雨，一切就都變了。風一住，雨一停，剛剛還在枝頭上偷笑的綠葉，這會兒卻沉著有些發黃的臉兒，不時地透出輕輕的嘆息……

而這時的人們，有的像風一樣匆匆而過，有的則像一次傷心，當一片葉子落下來，他便蹲在街心公園暗泣一陣:這個季節的到來，我們究竟期待過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有得到……春夢無痕，秋月如霜。身邊那些曾經爛漫一時的夏花，此刻與一些人的表情多么相似!我說的是傷悲，是雨夜，是玻璃的碎……我說的是回憶，是懷想，是青春的逝……面對高秋，我們抱緊的空曠里，有多少淚水是我們根本就不喜歡的?又有多少火焰，它們只是空白燃燒，而后漸漸熄滅?

我是幸運的，在暗含悲秋的氣氛里，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是一籃金色的野菊立在路邊。其實，她不必用清香喚我，我也會停下車子(我坐在一個輪椅上)，在她的身邊靜靜地站一會兒。我要告訴她，不用躲閃城市的目光，所有陽臺上的花朵和路邊那些夏花，都在妒嫉她泉水一樣的清純。野菊，當其他姐妹們即將收起彩羽時，她的花苞憋足了勁兒，開花時，令大地猛地一震，一片金黃鋪滿山野。她平時與小草為伍，小草一直是有著崇高境界的那一類，它們提著自己的頭顱，在追趕一把把雪亮的刀刃。即使秋天到來，枯黃的草，也能在車輪后面站立起來，開始它們的眺望。誰能折斷一根草的眺望?!

野菊仍舊是以陶令和易安的詩詞為食，仍舊是骨清神秀，仍舊是以山野為遠志，這讓我無法不想起那段初與野菊邂逅的日子。我生長在松嫩平原上，從沒見過野菊花。那還是我剛剛到邊防當兵后的第一個秋天里，每當我們巡邏歸來時，我的老班長都要從路邊折下幾枝金燦燦的野菊花，回到哨所，把她小心翼翼地插入一個很舊的花盆中，擺放在窗臺上。他一旦外出執行任務，就囑我別忘了每天傍晚為野菊花澆水……當時，我無法說清老班長的心中所想，但我永遠也忘不了老班長經常站在野菊花前沉思的表情，更忘不了野菊花給我們單調、呆板的日子帶來的鮮活色彩。雖然這是一件平淡無奇的小事，但每當我在城市里見到野菊花時就會勾起我無限的感慨。我的老班長已去，只留下往事如瀑，沖刷著記憶的彎彎河床，無數次地在我的心壁內拍出滔天巨浪般的嗚咽……

是的，多年的滄桑，野菊不曾改變她的模樣，也不曾改變她的志向。生命沒有年齡，只有本質。許多年來，我也同她一樣清瘦，并一直用心血澆灌著詩歌和文學，一直在苦苦尋覓某些物質以外的東西，以及我當初以為尋常而輕易就蹉跎了的時光。哦，野菊全給我帶來了，她打老遠老遠的地方來到城市，就為了給我送來一絲撫慰和那些清貧而歡樂的日子。美是邂逅所得，美是親近所得。野菊盛開，氤氳蔓延，面對她時，我們沒有悲秋之感，心中反倒明亮和遼闊起來。我會舉起一生的柔弱和固執，向野菊致敬!

其實，我們無法選擇春風秋雨和杏花梧桐，也無法選擇陽光、河水和綠地，甚至不能選擇搶先一步離開這個世界，好留下無盡的思念給那個愛過我們的人。我們每個人的歲月里，都曾有過流水飛花的時光，每逢季節的更迭，我們的心中也都曾泛起過細小的波紋，甚至有一些如影隨形的憂傷。這有什么奇怪的呢?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我不能再多想多說了，看，那籃野菊站在街頭，這兒的風很冷。我對野菊大聲說:走吧，挽著我，我們一道回家……

詩歌重新思索都市

我們恍若所羅門瓶子中，放出的那些怪獸，紛紛逼向一座巨大的城堡。公然在太陽底下，釀造關于都市驚世駭俗的詩歌。

我們揮舞眼花繚亂的長鞭，將遠古的夯歌、玄秘的伐木聲、青銅和瓷器的撞擊聲，以及浪漫舒展的田園情調、悠長恬淡的鄉土風情……統統驅趕進沉重的都市門檻。同時也把失掉家園的痛苦，攪拌進機器和商品的陌生研磨之中。然后高傲地穿越都市腹地，大搖大擺與鄉村對立……

其實，我們還稱不上是都會詩人，卻常常露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之氣。總習慣抽取一些都市生活的細微末節，樂而不疲地涂涂抹抹，使詩歌的道路上，布滿驚險的戲劇性事件。好像我們天生就比父輩會叫苦，看似心不在焉的談話背后，始終高懸著物欲和情欲鑄成的雙刃劍。我們在公眾無邊無際的洪流面前，或憂郁或感傷或猥瑣，然后幻想得到一把金鑰匙，試圖重新打開18世紀優雅典麗的大門，與自然融為一體喃喃自語。

城堡的背面，赫然寫著:我們既然走進城中，我們就屬于現代都市!這筆直的文字很有穿透力，令一切荒誕和虛無的“圍城”者戰栗……

我們的筆管里涌流著都市之血，冷漠或放棄都市而含淚出走，詩歌將永遠殘缺不全。為了一幅新的《清明上河圖》，我們必須放棄一次，悠然而飄忽的遠行……

痛……

有人說，最美的語言無法言說，最深的痛無法描述。我是一個手里捧著火去尋找水源的人。

石頭頂著光陰的帽子，許多事物丟失了信物。你是一朵美麗的花，一株絕艷的植物，你的美使整個世界變得清瘦曼妙。可是，你竟然被輿論的斧頭砍傷腰肢，你竟然悄悄地消失了。你的離去，就好像我生活軌道上那些細小的螺絲釘一個個被擰下，我腦子里所有的空白都被你的影像填滿，我的前方埋下了生存的危機啊!

這是刻意的痛，無辜的痛，無故的痛，讓人生出更多的痛。花朵被露水吻出輕傷，你那飄落的粉塵，曾是我沉重的靈魂。月亮腳步輕輕，星星有些吵鬧，我就是在此時，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一花一世界，一字一欷 。今夜，我又來到了我們相識的去處。我坐在花壇旁邊，我坐在黑暗中，并不感到孤單。因為，惆悵的光影中，總有你的影子閃現。是啊，我知道你沒有凋謝，這么多年，你只是隱藏在眾多的花朵之中，讓我難以尋到你的蹤影。

天空依然像過去那樣藍，河水依然像過去那樣綠。你曾經點亮了我的眸子，而今卻又讓我失明。生活不能把我打倒，也不能把我瓦解與俘獲，但是你卻能夠，你正在把我變成一個高尚而文雅的俗人。時光的隧道里，多少景物更迭、謝幕，而我堅信，你一定是在孤單地盛開著。像是一場奔跑，而失去雙腿的我只能在背地里暗自垂淚。

我喜歡讓思考的趾爪在黑暗里無限地伸展，去觸摸那些不再新鮮的往事，目的是讓它們一生一世都不凋敗。真的，這樣的時辰，有時瞬間比一生都漫長。驚鴻一瞥，注定了永遠懷揣著電閃雷鳴……

紛飛的花瓣，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著悲愴的大戲。但我深知，無論怎樣的塵垢都玷污不了那朵圣潔的花。多少次在噩夢中驚懼、惶恐，我卻不肯醒來，只是為了覓得那枝隱秘的花朵。待我醒來時，我又一次地走進這最初的去處，我虛擬著一些不真實的畫面，從而讓心中微弱的光亮愈加突兀和醒目。

風和風擦肩而過，雨和雨擦肩而過。痛，看似擁擠和喧囂，其實是無聲的。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距離，只會拉長不會縮短，那就是思念之路。我借著子夜的暗與靜，默默地坐在花壇旁邊的一座老房子前。這多像兩座老房子，你挨著我，我挨著你，都在空空地等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