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比大理石更經久長存。
——羅蘭·巴特
“讀陶淵明、阮籍/遠游/與客煎茶/肉身輕盈而透明”。夢亦非這組《詠懷詩》,龐大但不具有因之而來的壓迫氣息,稱得上是詩人企圖回到逝去的時光的一份證詞,同時也是向魏晉時代的致敬之作。這里說它“不具有壓迫氣息”,是因為整件作品通透、沖淡、疏朗而有味,而說它是“致敬之作”,則因為詩中對肉體、時光和空間等諸多命題的詩性燭照,使得“詠懷”成為了繼阮籍之后再度被闡發的一個可能的表達向度。
當然,兩種“詠懷”的面目各異,一個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另一個則在收拾自己數十年的時光和生命體驗以作審視,但無論是“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阮籍《五言詠懷》其十一)還是“不曾停留,水分滲透樹木/河流穿過大地”(夢亦非《詠懷詩》其四十九),都有一注隱藏的水流貫通其中,正是這股水脈,讓我借此兼來談論“漢語詩歌的可能性”這樣的宏大話題有了一個不穩固但足以起跑的支點。于是,在再次回到對《詠懷詩》的談論之前,我們必須先回溯到那條河、那支水脈的某些分岔的源頭。
自胡適在異國的哥倫比亞大學寫下傳說中第一首白話詩的第一行“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起,中國詩人們在新詩近百年時間隧道的摸索中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承擔著某種精神方面的時序錯亂和資源變亂。一方面,他們經歷了古典語境消失的整個過程,并站在殘留的話語廢墟和各種變局堆疊起的屏障之后,操持著改造過并還在被改造著的漢語,橫向移植了他者的文明,借來了一個精神上的父親。為了表現對這個“父親”的親近與好感,或者干脆就是為了在他那里獲得精神遺產,詩人們對漢語文學既有的傳統表示了前所未有的決裂,從此將自己置身于一個看似單純、實際上依然混雜的時空之內。另一方面,在經歷了場場聲勢浩大的“弒父”狂歡后,由此而來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并未一直延續下去。“原父”消失了,現有的“借來的父親”又似乎并不那么富有得能給他們提供足夠的精神遺產,于是隨之而來的空茫無依感促使詩人們再次踏上“尋父”的路程。
但這樣的“尋父”行為有時候充滿著詩歌的民族主義情緒,往往顯得大而無當,其嚴密性和有效性往往值得質疑。不過,這也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路徑,在“漢語詩歌現代化”這樣籠統的命題之外,我們能做哪些辨識和厘清,則是最關鍵的問題。另外有一點值得一提,即“尋父”行為的潛藏性。詩人們往往回避對它的談論,但在實際的探索或思考中不自覺地在尋找一個精神依靠。或者可以說,詩人們中的不少特出者,則試圖讓古老的智慧和精神翻新,并讓它和當下互相發明,灌注其予生命力。“70后”詩人夢亦非由六十首短詩組成的《詠懷詩》,正是這樣一種闡發和努力。這種努力實際上是被“納入”,但它不意味著對傳統的妥協和被招安,而是回到更為柔順平和的對話中來,回到對日常生活的觀照和對傳統遺產的反思上來。當然,這些進行得如此自然,是因為,更多意義上說,應該是,而且只能是,這代人中的部分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發現了古老的過去的秘密,并讓它們激發了現在。
這里說“柔順的傳統”,意味著傳統本身的吸納和開放,與“堅硬”和“封閉”對應。柔順性,這是羅蘭·巴特在《論紀德和他的日記》中用來定義法國文學特質的一個詞,它更詩化的一個表達,便是本文的題記:“水流比大理石更經久長存。”水流,意味著變動不居和隨形自適,有舊的滌蕩和新的匯入。和大理石的堅硬性與自我閉合性相比,這種液體的舞蹈顯然具有更為開敞的空間,而同時,流水與河床的互相作用也見證著時間對河流烙下的印記。在巴特看來,法國文學經典之所以永恒,便在于法蘭西文學傳統本身的“水流”特質,它拒絕僵化,它的柔順性能夠讓現時之智慧和古老的過去氣息相通而充滿活力。
在夢亦非《詠懷詩》中,對這種傳統的透視、致敬和吸納一如詩里所不經意地提到的那樣:“只有江流疲倦而平靜/流過村莊,城鎮/喪失……猶如我們的生活”,詩人用平靜而疲倦的江流來隱喻“我們的生活”,而文本自身卻無意間泄露了這種被比擬的生活和這組詩精神傳統上的同構性。水流不斷流淌,平靜而疲倦,奔騰而喪失,一如生活;傳統不斷被添加、改寫和增殖,充滿開放性卻也充滿惰性,既無處不在卻也無處可尋。詩人在年齡的增長中逐漸接近光陰的秘密,逐漸在審美和藝術的活動中奔赴精神超越和心理慰藉之地,于是便更逐漸專注于肉身的體驗和言說,這言說里有回顧之茫然和思索之大歡喜。更為關鍵的一點是,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樣,詩人通過對過往秘密的洞悉而激發了當下的生活,讓它具有了古老的意義和價值。
作者在詩中時常以隱居者的身份出現,他親近山水,熱愛自然,在水的流淌和樹木的蓊郁中尋找情懷寄托之所。這個時代里被侵蝕的山巒和密林已經使隱居行為基本喪失了可能性,但詩人依舊借助一片殘缺的山河過著他想象中舒心自適的山居生活,在那里他體驗生命最深處的本真悸動和安慰。隱居,意味著對現實的某種抽離,意味著精神的松弛和自由境界的開敞。隱居,便是不為俗事所役使,這樣便能使人從勞役中解脫出來,在審美中過活。詩人透過肉身來言說,透過流水、山巒、明月和藍天來言說,這實際上是將自己偷渡到一個前現代的語境中,來和某種逝去的氣脈對話。也只有在這樣的、和工業時代格格不入的田園山水氣息中,才能更為容易和自然地接近生命的本真。
在這里,言說的窘迫性被戲劇性地解決了,因為整組詩中的一個我們假想的、應該有的傾聽者卻并未出現,詩人所有的言說實際上都是一種恬淡而帶有反芻意味的自我對話,他的任何行為都成為了和內心世界對話的組成部分。人與自然在這組詩中的現代性矛盾消隱,取而代之的卻是古老的天人合一式的依存性特征,于是詩句走向疏朗,語氣傾心于淡泊閑適,整組詩中彌漫的是秋山清朗式的語氣氛圍。這種語氛,卻無疑是中年式的,作者中年心態的提前來臨更像是自我安慰的開始,這既是不安,也是試圖從這種不安的心境中解脫出來的努力。他回到往昔,回到肉身體驗的直接性中來,依靠生命的在場感和生存狀態的詩性展示,企圖回返到古老的智慧中去,并獲得解脫?
對《詠懷詩》的閱讀曾一度讓我喪失了評論的興趣,因為在這里,夢亦非拋棄了更多的修辭,拋棄了對言說的專注甚至干脆疏離了言說本身,他將技巧消弭在了詠嘆和描繪之中。和諸多的現代詩不一樣,這太不像一個為評論而存在的文本,而是為安靜的閱讀者出現的、淡而有味的藝術品。面對這樣一個文本評論,評論者體會到的卻是,它不具有綿密的意義堆疊,不具有可供拆解的精巧結構(或者說,面對這個結構甚至拆無可拆,它回到了“最小”),甚至不具有可供評論的蕪雜性和含混性,那么對它的閱讀的快樂顯然超過了文本拆解的快樂,評論的有效性和必要性因此值得質疑,而評論者的焦慮也由此而顯。關于這種焦慮,我們從《詠懷詩》這個現代詩文本中出發,似乎能窺見一些端倪:批評者們能抓住一切結構精密的鐘表以準確地掌握時間,但無法抓住流動的水脈,這水流同樣也是時間的見證。傳統的柔性和開敞性,讓更多的閱讀者跌陷其中,陷身其中者無法用更為現代的描述手段來證明它的可馴服性。這組詩,回返到魏晉風度的疏朗和高蹈之中,讓你失去了批評的激情。
那么這種“回返”是否可以解決現代詩本身的一些問題、是否能緩解新詩的“失父”的焦慮?如果能夠解決,是局部的還是全盤的,是方法論上的還是價值判斷上的,是根本性的還是暫時性的?如果能緩解,漢語古典文學的水流究竟能帶給新詩這個雜交之子一個怎么樣的新“父親”,又能讓這個“混血兒”擁有怎樣的基因?具體到本文,無論是《詠懷詩》中的“讀陶淵明、阮籍”還是“讀《世說新語》”,詩人夢亦非似乎都在表達他對魏晉這個時代精神風貌和潛藏特質的向往和喜愛;作為柔順性傳統的一個環節,魏晉風度所具有的濃厚的、之于人類生存方式方面的現代意義,是否能夠真正被納入和吸收進現代詩的血液之中從而使之具有某種新鮮形態,并成為新詩中抗衡現代社會工業形態、商業文明與技術主義的精神基點?它在古典時代閃爍的自由主義面目,能否為百年新詩的混血面龐所接納并衍生出新的模樣?這樣的本土文化因子,在夢亦非的《詠懷詩》里算是得到了一次全新的闡發,它在詩人貼近生活貼近肉身言說的疏朗表達中,和現代社會人們的生存狀況相互發明,獲得了更新的意義和價值。
然而這還遠遠只是一個開始。本土文化因素和新詩之腹的結合往往并非那么順利,它經常性的“反胃”預示著這件事情的艱巨性。至于傳統之柔如何轉變為一個宜于孕育全新生命的子宮,則取決于詩人們不遺余力的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