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幾何時,專家們還在議論著古代書畫與現代書畫的比價不正常,古代書畫價格低于其價值……去年由春及秋的拍賣市場的熱潮,尤其是對于古代書畫的熱情火爆,不禁讓人詫愕不已!試看以下成交記錄:
清·八大山人《仿倪云林山水》,8400萬元;
宋·趙佶《珍禽圖卷》,6171萬元;
宋人無款《瑞應圖卷》,5824萬元;
宋元人《名賢題徐常侍篆書之跡》,10080萬元;
清·蕭云從《青山高隱圖卷》,6720萬元;
明·宋克《草書杜子美壯游詩卷》,6832萬元;
清-徐揚《平定西域獻俘禮圖》,13400萬元;
明·吳彬《十八應真圖卷》,16912萬元;
宋·曾鞏《局事帖》,10900萬元……
這些五千萬至一億六千多萬之間的作品,包括書與畫,涵蓋宋元明清各代,有朝有野,大都款印俱備,也有無款無印的。古代書畫成了真的“紙黃金”,在藝術拍賣市場中獨占鰲頭。
古代書畫的國內價位已經日漸超越了國際價位,出現了按市場經濟規律從海外向國內回流的現象。然而,比之動輒上億美元價位的西方名家繪畫,仍是小巫見大巫。
縱觀世界繪畫,真正獨立的大體系,大約只有兩個:一是以素描、色彩為基礎的西方油畫,另一則是以書法為基礎的中國畫,所以二者之間有可比性。中國經濟的再發展,中國書畫的價位也必將隨之升高。
古代書畫價位的超越,有其必然性。書畫的價值由四方面的因素決定:(一)藝術性的高低;(二)作者知名度與畫史地位;(三)歷史的長短;(四)作品存世量的多少。如同為一流名家的佳作,前兩個因素相似,則歷史越久遠,存世量越少,其價值就越高。古代書畫,除了藝術價值之外,多了一層文物(歷史)價值,又因為悠久歲月的淘洗,其數量必然有限,且不可再生。古代書畫的珍品,可謂鳳毛麟角,是藝術市場中的稀缺資源。這大約正是當今藝術品拍賣市場對其競相追逐的原因罷!
古書畫的熱潮令業界鼓舞,也令研究者欣慰,古書畫的價位日漸接近了它的歷史的、藝術的真正價值。熱潮又讓我們思考,讓我們看到它折射出來的問題。
其一,收藏家心理的脆弱,反映在對于著錄、出版物和權威的依賴。如前列高價作品,吳彬、徐揚兩畫均為《石渠寶笈》著錄,曾鞏書法曾經項子京收藏,蕭云從畫入邵松年《古緣萃錄》,宋克書卷曾經張珩收藏,又入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視著錄與權威鑒藏為重要依據沒有錯,但仍須分析,著錄的可靠性如何?即使出自皇家的《石渠寶笈》,所載偽品也不少。8年前,一件《石渠寶笈》著錄的王蒙山水畫偽品,以數百萬高價拍出,邦達老師知道后對我說:“真是笑話!偽作就是偽作,絕不會因著錄而改變性質!”權威專家也不能鑒定所有存世之作,重要的是深入研究。
其二,求高、求大、求貴,尤其是對皇族遺物的追求。一件作品,有了皇帝的題跋或印記,便身價百倍。其實有些印記和題跋,恰恰破壞了畫面原本的章法、虛實與和諧,它反映著皇家霸道的占有心態,同樣是一種“俗”,與書畫本身的高雅、清逸的品質相背離。古代書畫的收藏,是一種高雅智慧的、帶有濃厚學術氣息的行為,一定要端正心態,著眼于學術,從研究著手,才有意義。
其三,跟潮、跟風,對于熟熱名頭的追逐。跟潮、跟風是不研究或不懂得研究的結果,實際上是缺少自我。書畫家名頭,歷來有大小之別,還有冷熱之分。其實,大、小與冷、熱都有時間性和相對性。例如清初“四僧”中的八大山人與石濤,他們的作品因有很高的獨特的藝術性,即有影響于當時,但卻不為皇室接受,清宮基本沒有收藏他們的畫,僅有的一幅石濤墨竹,還是因為王原祁補畫了坡石,由滿族官司僚博爾都呈進的。八大與石濤在爾后的一二百年中基本被埋沒,直到20世紀初開始被重新發現,漸由冷變熱。筆者在拍賣會上發現過八大山人山水真跡,被后人擦款改作了別家的款識,可以想見他那時被冷落的程度。“金陵八家”之首的龔賢,也有類似的情況,臺北故宮博物院就存有一幅龔氏山水被割款改為前代名家作品的。再如“四王”,是清初正統派,聲名顯赫,影響畫壇300年。五四運動時期,遭到陳獨秀等的嚴厲批判,被戴上保守派的帽子,數十年不得翻身,到了“文革”之后,才有被重新認識的機會。而他們的畫價,則因為10年前徐邦達老師親上拍場,高價舉下王原祁晚年的山水畫,才扶搖直上的。
真正的收藏家必須介入研究,才能具備自我判斷力,確立收藏的方向。古代書畫盡管稀缺,但延續時間長,唐、宋、元、明、清,悠悠千載,書畫家數以千、萬計,留下的作品不會很少。唐、宋、元三代的書畫,當然稀若星鳳了,明、清,尤其是清代的作品,存量并不少。我們只要進入書畫史的研究,就可以看到一個廣闊紛繁的藝術天地,就能夠發現許多有興味的東西,并由此選擇自己收藏的目標,這就大大免除了盲目性。
對于冷名頭和小名頭,前已談及其相對性。吳彬,相對于董其昌,他的名頭既不大又不熱,但藝術面貌特殊;蕭云從,相對于弘仁,似乎名頭也要冷一些、小一些,因為他不在“四僧”之列,然而這是現今的觀點,當時恐怕未必如此罷!畫史上一些有思想、求變化、善創造的畫家,如明代的孫龍、陶成,明末清初的胡玉昆等,名頭似乎都偏冷,但藝術水準不同凡響:孫龍的破鋒沒骨花鳥,影響到后世的潑彩寫意;陶成的奇思妙想,見之于花鳥、人物諸方面,給后人以啟示;胡玉昆是金陵畫家,其山水寫意超出了“金陵八家”的范疇,另立了清新靈變的新格調。
中國以前的書畫掮客,“發明”了許多作偽的方法,其中割除小名頭作品款識,改為大名頭款識的作法,是最具破壞性的。如前所舉例子,把八大山人與龔賢好端端的山水真跡,改變成了熱名頭或前代人的偽作。這般的事一多,遭殃的次等名頭或當時偏冷名頭的作品的存量,便日漸稀少,甚至造成了畫史上的失衡,大名頭、熱名頭的作品多,小名頭、冷名頭的作品少,甚至無處尋覓,給研究者帶來了困難。
筆者有感于斯,便確定了搜覓“冷”名頭作品的目標,當然前提是必須具備較高的藝術水準。其中還包括兩個曾經被畫壇忽視的專項:女性書畫和釋氏書畫。10余年來,每有發現,收獲不小。我確信,所有這些都是可以為書畫史的研究補缺的,信心與快樂也因之而生。
收藏和研究同鄉前賢的書畫,是另一個很好的取向,我也不例外。祖籍揚州,生活在南京的我,關注著兩地前賢的書畫。這類收藏活動,含著濃濃的鄉情,可以為地方文化藝術史研究提供可貴的實物資料。
古代書畫收藏的最大困難是鑒定。藝術品鑒定是一門比較與判斷的學問,前提是需要確實可信的實物標本作參照,這些標本要鮮明地存在于胸。每個書畫家的藝術面貌大都有早、中、晚的區別,標本就不能是一個。所以一個好的鑒定家胸中,必有許多不同時代、不同風格面貌的藝術標本。面對作品,心目中的相關標本形成的種種指標,便是你檢驗、比較和判斷的依據。當今博物館、美術館的開放,印刷、傳媒的發達,都為鑒定研究提供了莫大的便利。大量地看,反復地看,比較著看,帶著問題看,不但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由此舉一反三,加之周詳的考證,便能漸漸悟出規律,了然于胸了。興趣加研究,久而久之,必有所得!
鑒定的難度,還涉及到作偽者的狡詐。他們周旋于鑒定家和收藏家之間,了解鑒定家的訣竅,也了解收藏家的心理與愛好,竭盡投機之能事。現代發達的科技,也常為他們所利用,傳統的作偽方式加之現代相關高科技的融合,是不可小視的。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是。鑒者、藏者面對“勁敵”,首先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即了解造假者的伎倆,摸清造假的動向,做到知己知彼。還要摒棄片面和僥幸的心態。
前年,我在北京一家拍賣預展中看到一件大氣磅礴的草書卷,一望知是陳道復的手筆,無款,僅鈐有二印,印文卻是祝允明。字卷結尾部頗局促,顯然陳氏名款被割,后添了祝氏偽印。這必是舊時吳門書畫掮客所為,因為祝允明長于陳道復,其書當年稱明代第一,聲名在陳之上。筆者甚愛道復大草,擬借以學習,故托友人代競拍此卷,舉至50萬尚不可得,當為他人拍去。未知得此卷者,可知其中奧妙?
藝術市場帶著神秘復雜的色彩,涉足其中,趣味盎然,這并非個別鑒藏者的感受。這里魚龍混雜,可以鍛煉眼力,可以考驗智慧,可以測量水準。它是令人心跳不已的高雅游戲,當你遍嘗了苦澀,甘甜便離你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