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豐碑

一

在當今中國山水畫壇，賈又福是一位最有成就，最值得注意和研究的畫家。他創造的山水畫新樣貌和新風格，是繼李可染之后的又一次突破，對于當今和未來中國山水面的創作，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文人水墨畫的山水傳統甚為豐富。宋元明清都有極其寶貴和極其重要的積累。清代中期之后，由于社會政治、經濟和美學觀念的影響，藝術家們忽視生活體驗，忽視寫生，陳陳相岡的模仿之風盛行，致使山水畫出現衰微現象。滿足于在小情小景中討筆墨趣味，缺少中華民族大山大水的精神內涵，缺少宏大的氣勢和時代氣息，是這種衰微現象的重要征兆之一。20世紀以來受中國社會大變革的推動和鼓舞，也是受世界革新潮流的影響，中國幾代畫家為振興包括山水面在內的中國水墨面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作出了可貴的貢獻。在山水畫領域，黃賓虹、傅抱石、李可染是最杰出的代表。他們探索的途徑不同，風格各異，但具有其同的特點，那就是在山水畫中恢復和發揚中華民族藝術原有的恢宏氣勢，并賦予新的時代風貌。他們尊重傳統、研究傳統和深入發掘傳統，使之為現代創作服務，而不是固守傳統不變。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他們拓展觀念和藝術視野，面向現實，面向自然，取借古開今與古為新用的立場和民族保守主義與民族虛無主義毫無共同之處。對外來藝術的有益養料，他們也在視野所及的范圍之內和可能的情況下，有機地融合在自己的創造之中。他們都是極有主體創作精神的畫家。高揚個性以及對藝術的執著和真誠，是他們藝術創作的重要特點。

賈又福就是沿著這條山水畫革新路線向前走和作出獨特貢獻的畫家。

二

賈義福，1942年生于河北省肅寧縣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他自己說：“父親目不識丁，母親左氏，認得一個左字，門第無書香。小學中學時，喜亂畫，幸得鄉賢李秀琛、朱濂、薛玉璐諸先生鼓舞、點拔。”1960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后，在山水畫科專修山水。那時，在山水畫科教授的是中央美術學院最強的陣容：李可染、葉淺予、李莆禪、宗其香、何海霞等。對賈又福影響最大的是李可染先生。賈又福遵循李可染的教導，十分注意冶學求藝的精神，嚴格掌握藝術技巧和訓練基本功。賈又福常說，他對李可染最崇拜，受其苦心哺育一生難忘。看來之所以如此，不僅是李可染的藝術或就最高，創立了完整的山水畫理論和教學體系，而且還因為賈又福在氣質上和自己的老師相通。他們都出生于普通的農民家庭。對侍生活和藝術都極其真誠，有無私的奉獻精神。李可染自稱是“苦學派”，又福自謔為“呆癡派”。“呆癡”者，除藝術之外一切不顧也。又福做學生時，社會上普遍流行民族虛無思潮，對傳統較為漠視。在這種情況下，他卻對傳統藝術，對民族遺產情有獨鐘。他系統地鉆研了中國山水畫傳統和繪畫史，翻閱各種畫冊，到博物館看真跡，臨摹各家各派作品。在近代畫家中，他特別喜歡的是黃賓虹、潘天壽、石魯。對古人，他在廣覽博取的基礎之上，特別研究了范寬、李唐、龔半千和石濤四家。他觀摩他們的作品，畫小構圖，做到了閉上眼睛時，歷代名家杰作之“音、容、笑、貌，即朗現于腦海”。有了堅實的傳統基礎，加上李可染反復強調的寫生訓練和創造精神，賈叉福逐漸對中國畫的精神和實踐技巧有了較深的體會。在學生時代，他的畫風也多受李可染的影響，如他所說，那時“面貌亦步亦趨可染老師風范”。

賈又福創作發生變化的重要轉折是在太行山寫生之后。1964年9月，他最早去太行山，為畢業創作去體驗生活，去寫生。他第一次看到太行山的雄偉，在興奮、激動之中畫了大量速寫，從此，他對太行發生了濃厚興趣。1965年畢業之后，他先后在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和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任教。在此期間，他20余次深入太行，每次都有新的體會、新的收獲。正是在和大自然的直接接觸，在深刻的自我體驗，在反復學習、思考和實踐之中，他悟出了藝術的真諦，創作面貌不斷發生變化。具體說來，賈又福的創作可以劃分為3個階段。1981年前，他的作品多為在寫生基礎上的山村小景，表現田園股的境界，代表作如《驚夢》《雨過云開》等。1982年之后，在太行山雄渾景觀的感染下，他的作品產生表現太行山磅礴氣勢的激情。這階段的作品，在求自然表現的同時，求奇、求博大，或者更準確地說，善于在自然中發現奇特美、博大美。從《太行秋》《夕陽無限好》《冬之夢》到《高山仰止》《太行豐碑》《太行崛起圖》《太行鐵壁圖》可以看到他的這種藝術追求。1986年前后，他在深入太行山寫生和在觀察其景觀過程中，領悟到大自然中包含著的一種更為抽象的超時空的精神內容。這時，他眼中和心中的太行，似乎成了包含過去、現在和未來，宇宙、民族和自身的精神載體。“吾于太行山野，長坪大坡之上，見磐石崢嶸，赤巖如血，似猛士之肝膽桐照，搏大風而怒號，猶聞燕趙慷慨悲歌……”賈又福在升華太行山大自然中升華著自己的思想境界和藝術境界。從這時起他與其說在寫太行，毋寧說他是在寫宇宙、寫自己；與其說他在用技巧作畫，毋寧說用自己的思想和內心體驗來作畫。《大野疾風》《大岳雄風》《大岳扶搖》《大岳驚需》《高山仰止》《無聲山濤》《山岳之聲》……一幅幅宏大氣勢和深邃思想內容的力作出現了。正是在這些作品中，表現了畫家“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的美學追求。

三

作為畫家，賈又福的創造價值最突出的品格是哪些呢?我以為：

創造態度的執著和真誠。賈又福對藝術有一種宗教徒的殉道精神。他和“玩”藝術的人截然不同。他全身心地投入藝術，把藝術當作崇高的事業。在藝術實踐中修煉自己的人品和畫品，力爭在作品中表現真善美的感情，“走在時代的前面，給人們以崇高的精神啟迪”。他反復告誡自己，在創作上要“至真至難”。真，即表達真性情、真感受、真認識、真意趣；難，即經過艱苦探索尋得的難能可貴的手段。當今中國畫壇和世界畫壇的最大污染大概就是“假”和“易”。畫家作畫不表現自己的真情實感，或按照世俗的要求作畫，或照前人、別人的模式作畫。這樣的畫，畫起來不費氣力。賈又福不論做人還是做畫家，不論看人生道路還是藝術道路，都著眼于難處，都嚴格要求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他幾十次赴太行，才識得太行真面目。他在太行。也是到了別人不愿或不敢去的地方，才獲得一種體驗，才領悟到別人難以領悟到的精神內涵。他的座右銘是：“在藝術生活和創作的道路上跋涉，敢于想人所不敢想，見人所不能見，得人所不能得，造人所不能造。”他把有至真的感情作為創作過程中的“先主”，并以“苦人所不能苦，練人所不能練”的長期苦功為輔助，來攀登藝術高峰。這苦即表現在深入大自然的過程中所遇到的艱辛困苦，更表現在平素繪畫實踐的磨煉之苦。賈叉福潛心在水墨領域磨練二三十年，方取得今日之成就。

獨創精神。藝術創造中最寶貴的精神是獨創性。近幾十年來，中國水墨畫中最缺少的也是這種獨創精神。尤其在大師面前，常常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滿足于借用大師的技巧和經驗，在畫壇謀一席之地。賈又福是李可染的得意學生，是“李家山水”派中的重要一員。他早期以李可染山水為楷模，追求李家風范。可是這時間很短，主要在學生時代。畢業之后，他在追隨前人和研究自然之間，勇敢、果斷地把研究自然放在第一位。他承繼的主要是老師的創造精神，而老師的技巧、風格，則通過消化、吸收，自然地融合在自己的創造之中。他沒有重復李可染的創作樣貌。在“李家山水”中，賈又福是最早跳出圈子自立門戶的人。他以驚人的膽識和氣魄沖出古今中外大師的包圍圈，選準突破口，“以抗爭謀生存。以探謀求發展”。他以前人從未深入畫過的太行山為基地，磨練自己的感情和技巧，鑄造自己的繪畫面貌。對畫家來說，選取前人未涉獵過的題材和對象來作畫是容易做到的，而像賈又福這樣以自己的全部心血和全部生命投入，與之同生死、共命運、嘔心瀝血，創造如此驚天動地的有獨特藝術風貌的作品是很難的。賈又福創造的價值恰恰在于這后一點。

創造新的圖像語言。新的獨特的藝術風貌主要體現在圖像語言上。圖像語言是連接作者和讀者的媒介。作者借以傳達自己的審美觀念和技巧，讀者借以陶冶自己的感情，提高自己的審美能力。圖像語言只有在歷史、現實和未來之間具有承續性、延續性和銜接性，才能調動起人們心里深處潛藏的、沉淀的那些因素，才能產生思想和情感的共鳴。同樣，圖像語言必須有某種陌生感、奇特性，才能產生新的視覺和心理的沖擊力。藝術史給我們以啟示：新圖像語言的陌生感和奇特性，必須是來源于現實生活中，有生活依據，才不會流于空泛和表面。在處理這些關系上，賈又福表現出杰出的才智。他創造的新圖像語言集傳統的延續性和創新的開拓性于一身，融形式感和現實體驗于一體。我以為，他的新圖像語言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豎實、奇特、博大、詭譎。堅實是賈叉福繪畫造型語言的基礎。這堅實感表現在他畫的山如鐵打金剛。在堅實的同時，他追求奇特、博大、詭譎之美。應該說李可染的山水也是非常結實、博大和宏偉的。賈又福把這些美學品格加以發展，并加進了奇特、詭譎的因素，創造了新的美學品格。

充足的精神內涵。藝術品的最終價值在于精神內涵。精神內涵主要體現在藝術語言中，而水墨山水主要體現在水墨造型之中。在觀念和技法上，賈又福在繼承的基礎上大膽予以突破。他用書法運筆入畫，同時吸收西面的塊面造型，讓筆墨之美和塊面造型之美相結合而產生異彩。有了筆線美，有了寫實的造型，再加上巧妙沉著的色調處理，賈又福的山水畫就獲得了堅實的雕塑立體感，獲得了民族繪畫的風韻，獲得了宏偉的氣勢。不用說，賈又福是關注西方現代繪畫發展歷程的。他對西方現代繪畫的表現性和抽象性，也適當地加以借鑒和吸收。在畫面處理上，他還極有意識地加強構成性。在墨的運用上，除了采用老師李可染的積墨、破墨法外，他還采用潑墨法以求更為自由地抒發自己的心境。不論積墨、破墨和潑墨，他都用來表達自己的審美觀，表達堅實、博大、奇特和詭譎之美。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何不少畫家同時起步，都在山水畫中尋求宏大的氣勢，可以統稱為“氣勢派”，但是，沒有一個畫家的美學思考和語言技巧達到賈又福的高度。這是因為，他追求的博大精神和他對民族歷史、民族文化和民族命運的關注有關。他認為，鑄就中華民族歷史和文化的正是這種深沉博大的精神。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在現代騰飛，躋身于世界現代文明之林，也只能靠這種精神。這還因為，在藝術創造中，宏觀與微觀的結合上，在理與情的交融上，在整體氣勢與細部的描繪上，惟賈又福處理得最自然、最恰當，也最精彩。賈又福的山水，是為太行立的紀念碑，為中華民族的宏大精神立的紀念碑。

虛靜的創作心境，冷靜的哲學和美學思考，宗教徒股的虔誠，老農民似的勤奮、踏實和刻苦，不倦的讀書和求知，瘋狂的創作熱情，永不滿足的探索……普通人或普通畫家的身上只要有其中一項品格就會閃閃發光，相當可貴，而這些品格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將會造就大藝術家無疑。正是憑著這些品格，賈叉福已經在中國和世界畫壇獨樹一幟。他也一定會憑著這些品格，在險途中登上他企求的藝術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