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畫史上,人們習慣將居巢、居廉二人并稱“二居”。居巢為居廉的從兄。同時也是居廉藝術道路的導師。他們承繼惲南田以來的沒骨花卉畫法。并創造性地將撞水、撞粉之法發揚光大。在近代嶺南畫壇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居廉更開帳授徒,桃李滿園。他的畫法經弟子們的傳承再得以延續,成為晚清、民國時期影響嶺南畫壇的中堅,一時被稱為“隔山畫派”或“居派”。居廉晚期弟子高劍父、陳樹人后來留學日本,將日本畫中對于環境的渲染、技法的革新等運用于傳統國畫的改良中,形成一種折衷中西的新派畫。這種起初被稱為“折衷派”的畫派后來被冠名為“嶺南畫派”。以高劍父、陳樹人、高奇峰為代表的畫家被稱作是這一畫派的創始人。如今,每當人們談論“二高一陳”所創立的“嶺南畫派”時,幾乎總要提到高劍父、陳樹人的啟蒙老師居廉,并由此上溯到居巢。在談論19世紀末廣東的美術狀態時,也無一例外地要提到“二居”。他們所高揚的花鳥畫寫生傳統及其“撞水撞粉”之法幾乎主宰了廣東畫壇半個世紀。但遺憾的是,就是這樣兩位離我們僅一百余年的畫家,對近現代廣東畫壇產生如此影響的一代宗師,我們對他們的情況卻缺乏足夠的了解。這種情況和“嶺南畫派”創始人及其傳人們在廣東畫壇幾乎家喻戶曉的情況是大相徑庭的。本文通過文獻的鉤沉與畫跡解讀,對居廉的藝術活動及其畫風展開探討,希望為人們深入認識居廉提供參考。
一、居廉的藝術歷程
“二居”原籍均為江蘇揚州寶應縣,先世來粵做官,遂落籍番禺河南隔山鄉。祖父允敬是乾隆戊子(1768年)舉人,選大埔縣教諭,因丁外艱,未赴,遂署樂昌教諭。嘉慶初年,出任福建閩清知縣。為政廉明,深得民戴。在任20年后被罷免,當地老百姓建祠紀念,后來被敕授“文林郎”。生有四子,長子椿華與四子又云均早逝;次子棣華(少石)系居巢的父親,任廣西郁林州判,卒于官,敕授“修職郎”。家屬僑寓桂林,生活極為貧困,后得廣西巡撫粱章鉅(福建人)接濟得以為生;第三子樟華,年40余始補諸生,誥封“奉直大夫”,系居廉父親。居樟華是一個落拓不羈的文人,他又名鍠,字少楠,一字少鎏,又更名溥,字公壽,平生“博綜群書,尤邃選學”,擅詩詞及駢體文,與詩人、書法家宋湘(1756年~1826年)齊名,與畫家、學者儀克中(1796年~1838年)及書法家、學者黃子高(1794年~1839年)等交善,著有《居少楠先生遺稿》一卷。
居廉于道光八年戊子(1828年)9月22日生于廣東番禺隔山鄉,卒于光緒三十年甲辰(1904年),字士剛,號古泉,別署隔山樵子、隔山樵人等。大約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20歲的居廉隨居巢赴廣西張敬修營中。張敬修(1823年~1864年)是“二居”藝術生涯中起關鍵作用的人物,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服官粵西,官至廣西按察使、江西按察使等職。雅好書畫,自己也能偶爾畫幾筆。他在任上先后延請“二居”赴廣西,主要是做軍師兼作畫、授徒。居廉在廣西并非皆忙于軍務,更多的時間仍然是從事藝術活動。據近人李健兒記載,居廉在廣西時“每以暇日,挾丹青,游野次,或登山臨水,追模花鳥草蟲諸生物,務得其神似”。當時,宋光寶、孟覲乙在“環碧園”授徒。“環碧園”乃李氏精心構筑的一座園林。史載:“巖壑內藏。廣逾百畝,春時梨花極盛,遠近丹青之士成為作圖。”居氏兄弟當然也不例外。后來居廉在所作的花卉中常鈐一印曰“宋孟之間”,以示其藝術淵源。
后來,居廉與居巢同赴東莞,斷斷續續住了幾年。居廉主要居住在張鼎銘的道生園,而居巢則主要在可園。因可園、道生園相隔僅數百米之遙,故二居經常在可園,作畫雅集。張鼎銘乃張敬修之侄,與居廉年齡相若,亦有書畫之好,又同學畫于居巢,且對居廉之畫喜愛有加,因而對居廉特別的“關照”。他曾專門派人為居廉搜集奇花異草、鳥雀蟲魚寫生,而居廉作畫也極勤奮,極精致。他在道生園中所居住的時間也遠多過可園。
居廉在可園和道生園期間是藝術創作的興盛期,這一時期所作之書畫極精,畫藝臻于化境,可借這段時間的傳世作品并不多。據說他將所描繪的花鳥、草蟲、石頭等冊裝裱威《寶跡藏真》,足有十幾本,大多為贈予張氏的。同治三年(1864年),張敬修在可園病卒后,居氏兄弟回到了故里。
居廉從可園返回隔山直至謝世的40年,可稱得上藝術生命最為旺盛、成就斐然的時期。
居廉還鄉后不久,即用多年積蓄在所居住的隔山修建了一座供自己寫畫與授徒的庭園,因種了10種香花,故名“十香園”。居廉自1865年起,便在十香園設館授徒。到了晚年,畫名目盛,求畫者踵接。每逢月初,他便由隔山到河北(珠江以北)一次,拜訪友人,順道往大新街雙門底備接件處收件。求畫者常把索畫之題材要求及潤資放于各接件處。居廉由學生陪同取回后,當月便可交件。
居廉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在故里度過,在十香園里,他創造出大量的藝術作品,培育出伍德彝、高劍父、陳樹人等一代畫師,因而最終奠定了在廣東畫壇的特殊地位。
二、居廉的繪畫藝術
據筆者不完全統計,至目前為止,公庫所藏居廉書畫作品共計1042件(此處之計數乃根據實際數量而計,統計范圍僅限于中國大陸、港澳地區)。這些為數眾多的作品中,以花鳥草蟲為主題的最多,約占90%強,人物次之,約占6%,山水再次之,約3%,書法最少,約占1%。簡又文稱其畫“以草蟲花卉為最精,靜物鳥獸叉次之,人物山水叉次焉”。這與其傳世作品之比例是吻合的,現將各種題材作品之藝術特色分述如此:
1 花鳥畫
提起居廉的畫藝,自然會想到撞水撞粉之法,而居廉的撞水撞粉之法是與他的花鳥草蟲分不開的。正如上文統計所顯示,居廉擅畫花鳥草蟲。他的花鳥畫上迫惲南田,下承宋光寶、孟麗堂,在師承前代的同時銳意變革,參入己意。高劍父的一則畫學筆記很能說明畫家“變法”之道: “古師(居廉)師乃兄梅翁,一變也;梅翁師南田,一變也;南田遙接宋人衣缽,又一變也。曠觀歷代名手,無不變,且無不善變。”居廉也正是在惲南田、居巢,宋光寶、孟麗堂的基礎上加以蛻變,并參以寫生,筆致兼工帶寫,賦色華妍,尤其注重從造化中吸收靈感,因而花鳥草蟲,涉筆成趣,形成了一種被稱為“居派”(又稱為“隔山畫派”)的典型畫風。
居廉的花鳥草蟲畫中,為數最多的莫過于時卉、嶺南瓜果的寫生,這類作品也是居廉畫藝之精華所在,所謂撞水撞粉之法也多是運用于這類作品中。居廉早期的這類畫中,由于受到前人及居巢影響較深,因此還未完全脫出樊籬,畫中流露出的文人畫趣味也非常明顯。
居廉晚期的花鳥草蟲畫,是人們最為習見的,代表居廉畫風的作品。此時,他已將撞水撞粉之法運用得爛熟,信筆拈來,便是一幅生氣盎然的佳作。有論者稱其“寫花得向背掩映之神,故極妍盡態,而葉能反折得勢,枝能秀勁生動,叉得風睛雨露月雪之變態。多寫生,得花葉形狀之真確,多悟想,得章法位置之巧妙,故能隨意揮灑,遂成妙圖”,當是指他晚期作品而言。
居廉一生所作畫作中,大多為扇面、團扇、紈扇、冊頁一類的小品畫,條幅、中堂、手卷較為少見,高頭大軸幾乎沒有,在晚期更是如此。其原因是與他的鬻畫生涯分不開的。一方面,居廉在晚期,求畫者日多,為了應酬。只能選用一種多快好省的題材來應付門庭若市的來者,自然,小品畫便是這樣一種最經濟、省力的選擇;其次,居廉在小品中能將畫藝發揮得游刃有余,在一些大件作品中駕馭筆觸的能力就略顯有些力不從心。這在他的花鳥畫中表現最為明顯。
2 人物畫
居廉的人物畫并非所長,但卻也能獨出機杼,在晚清嶺南畫壇可圈可點。他的人物畫,大抵可分為仕女、鐘馗、壽星、羅漢、文人雅士、市井人物幾類。
居廉的仕女也如從兄居巢,大抵從改琦、費丹旭得徑,賦色雅妍,寫實重于寫意。高劍父在《跋居師仕女》中稱其“鮮畫仕女,偶一染翰,雅秀絕俗,別繞風致”。他的仕女畫直接受湘籍畫家葛本植的影響較大,葛氏流寓廣東時間較長,又同時與居氏供事于東莞,后來又在廣州生活了很長時間,所以高劍父說:“(葛本植)與吾師友善,花晨月夕,唱和于嘯月琴館中,輒與吾師縱論藝畫至燈深人靜,蓋無意中受其影響未可知也。”
居廉所寫鐘馗在傳統基礎上多所創意。逸筆灑脫,在畫意與筆法上均有其獨特之處。1897年的《鐘馗》立軸乃是用朱砂和米汁,衣紋外用沒骨之法為之,居廉自稱“未知有古人意否,是叉卻鬼之法也”,這種畫法在一幅作于1903年的《鐘進士》軸(廣東省博物館藏)中也同樣得到運用,想必屬于居廉畫鐘馗之首創。此外,居廉所繪之鐘馗還有一種類型,便是用極為漫畫、寫意的筆調刻畫諸小鬼頂禮膜拜鐘馗的情形,如1876年的《鐘馗小憩圖》團扇和《四鬼敬禮圖》團扇(均藏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這種創意頗似羅聘的鬼趣圖。
壽星與羅漢也是居廉人物畫中常寫之題材。他的壽星所畫非常特別,一般是左手握仙桃,右手拄拐杖,橢圓形、近乎夸張變形的光頭和一臉的銀須,臉部顏色也是用淺紅,雖然有些老態龍鐘,但人物精神面貌極佳。正如居廉常在畫中所題識一樣:“矍鑠精神,現壽者相,花甲重周,添籌無量。”居廉作于1890年的《壽星》軸(廣東省博物館藏)、1899年的《壽星》軸(香港藝術館藏)和1903年的《壽星》斗方(廣東東莞博物館藏)便是這類壽星的真實寫照。
居廉所畫的這摩(羅漢)多用簡筆,衣紋線條用桔筆重墨,賦色清淡。作于1879年的《達摩圖》軸(廣東東莞博物館藏)可代表這種風格。該圖表現的是達摩渡海的情罱,達摩腳蹬樹枝,身披長袍,神態安然地在水上緩行。從全畫看,它與仕女畫最大的不同在于,仕女畫將賦色與筆法融于一體,寫實多于寫意,此畫純用墨線表現人物外形,寫意多于寫實。而人物之面部則用淺絳渲染,刻劃出達摩悠閑、泰然之神情。其它的諸如1882年的《這摩像》軸(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和1888年的《無量壽佛》軸(廣東省博物館藏)也有著極相似的筆墨與意境。
3 山水畫
居廉的山水也是和居巢一樣遠紹“小四壬”之一的王宸(1720年~1797年),從其根源來講,還是受“四王”一類的清初正統山水影響較大。其畫大多枯筆重毫,氣韻荒古,間亦有潤澤、秀雅之趣。一般說來,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
一婁乃臨寫古人,氣韻高古,從“四王”處討生活,還保持著“四王”以來的繪畫傳統;從形制上講,以畫軸居多,如1876年的《意筆山水》軸(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1896年的《山水閑游》軸(廣東省博物館藏)和1888年的《仿王蓬心山水》軸(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等。一般構圖較為繁復,用筆勁健,意境深遠,不是簡單重復古人筆墨,而是有所創意,融入了自己的筆情墨趣。
另一類乃秀雅、精致的山水小品,該類畫一般以古人詩意或以傳統文人所向往的一種隱居生活為主題,頗似居巢的文人清趣類的人物畫意境,很有些文人畫的意趣;從形制上講,以扇面畫居多。
4 指畫
很多典籍均記載居廉長于指頭畫,但長期以來因為畫跡的闕如未能引起學界的注意,甚至一直懷疑其是否精于此道。所幸筆者在其數千件作品中大海撈針般發現其兩件指畫作品,印證了史籍所載,同時也解決了居廉研究史中一個懸而未決的疑難。
這兩件作品之一為1855年所作的《松鶴圖》扇面(廣東省博物館藏)。無獨有偶,另一件作品也是《松鶴》扇面(廣東東莞博物館藏),但無紀年。
前者是為順德籍畫家馮瑞蘭(字介眉)所作,作者自稱是仿高鐵嶺寫生法,但畫風來看,已與高其佩相去甚遠。作者所繪一鶴立于松樹上俯視眾生,表現出鶴之清高與脫俗,似乎已具有了人的意志。后者也為紙本、墨筆。所寫一白鶴棲于松枝作欲飛狀,并襯以花卉。構圖簡潔,墨韻明凈,體現出居廉于指畫之嫻熟技巧。
兩件指畫均是意筆草草之作,雖然藝術價值并不如其他花鳥一樣筆精墨妙,但卻反映出居廉多方面的藝術才能。
5 書法藝術
居廉以繪畫見長,兼擅書法、詩詞。在其傳世的作品中,書法作品極少,僅占百分之一、二,大量的書法體現在畫中的題識中。這說明,他的書法并不見稱于世。
居廉是一個職業畫家,以賣畫授徒為生。在其鬻畫生涯中,也不乏欣賞其書法者。所以在其傳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以書法為目的的扇面、掛軸、對聯,且均有上款。這說明,在居廉的藝術活動中,雖然不以“三絕”見稱而實質上他的書法仍然為人所重。
居廉書法也如同其畫,在一種商業氛圍濃厚的應酬圈中誕生。雖然居廉不以臨池為能事,但亦可見其較為深厚的書法功底。其書運筆上均表現出一種柔滑,結體修長,氣韻連貫。其書并未表現出明顯的師承某家某派,但從字里行間依然可見古意。
三、結語
居廉作品因其清新的風格,嫻熟、具象的寫生技巧,雅妍的視覺美感而倍受人們的推崇,尤其是不同層次的人——不管是文人墨客,還是樵夫野叟,不管是達宮貴人,還是市井俚俗,都能在他的畫作中找到自己所好。據說到了晚年,畫名日盛,求畫者踵接,居氏無奈只好找人代筆,為后世鑒定居氏作品者提供了很多值得玩昧的課題。他的畫風在當時影響極隆,有論者稱其為“隔山畫派”(或“居派”)。光緒末年,除居廉的拜門弟子外,在廣東學居派的也極多,到處可見撞水、撞粉,花鳥草蟲,很多畫家徒得其形而失其神,流于刻板,一時流風所至,畫風萎靡,故又有“居毒”之稱,更受到一部分文人畫家之攻訐。其實這并不能怨居氏,只是習畫者緣木求魚、舍本逐末,未能真正理解居廉畫中三昧,因而形成流弊。這也從另一方面映證出居氏畫藝之魅力。
居廉的筆觸幾乎廣涉花鳥類畫科中絕大多數花鳥草蟲,人物畫也是仕女、壽星、鐘馗、隱士、市井俚俗等,無所不精,山水也能遠紹前賢,而且還長于指頭畫。他較為長壽,精力旺盛,是晚清廣東畫壇僅有的高產畫家。畫跡流布極廣,不僅廣東,在鄰近的廣西、福建、江西、湖南也能常見其畫跡傳播;同時,他廣收門徒,桃李滿天下,弟子們薪火相傳,成為居廉畫藝最有力、也是最廣泛的傳播者。尤其是晚期弟子高劍父、陳樹人創立了于近代嶺南畫壇影響極其深遠的“嶺南畫派”,衣缽相傳,余緒一直綿延至今。人們在談及“嶺南畫派”時,總會追根溯源直到居廉。如果我們從當時的歷史情境,在近代嶺南畫史,甚至全國畫史上的地位等多角度去俯視居廉,就會發現他的意義已經超越了他的繪畫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