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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怒吼

2010-01-01 00:00:00
清明 2010年2期

1

剛立冬沒有幾天,立即下了一場沒膝深的大雪,大雪融化后,溫度又降低了不少。冷風一直刮著,始終沒有停歇下來,天陰沉沉的。一些偏僻的土渣路,路兩邊還能看到被污染了雪的印跡,那些雪塊都成了黑色的,堆在墻角處,上面落滿了臟污的東西。

陰沉的天空,好像有許多濃厚的灰霧在快速地游動和翻滾,看不出是要下雪還是要刮大風,或是正在醞釀著一場更加撲朔迷離的天氣。反正只要張大鼻孔,就能聞到空氣中有一種怪異的氣味。

在一個像是鎖頭形狀的占地十畝的龐大院落里,仆人們隨著病危的魏老太爺“孫兒、孫兒”的呼喚聲,全都在尋找大少爺魏佐棠。仆人們非常緊張,像是一個個小老鼠,四處尋找,就差把大院的鋪地青磚挖起來,看一看大少爺是不是藏在磚縫里。之所以都在緊張,是因為剛才老爺魏祖康發火了,臉都變了形,聲音嘶啞地喊叫,你們這么多人,為什么就看不住大少爺一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我全都辭退你們,都給我滾!仆人們第一次見到老爺如此發火,像是一團熾熱的火球,馬上就要爆炸了,于是都嚇得緊閉了嘴巴,誰也不敢說話,只是腳步匆匆地挨屋去尋找,恨不得一眼看見大少爺,快點把他送到魏老太爺的病榻旁,好讓老太爺停止呼喚。

老爺魏祖康依舊怒氣未消,仆人們從來沒有見過,老爺會為找大少爺這么一點小事發這么大的火,山崩地裂一樣。在過去,就是幾天不見大少爺,魏祖康似乎也沒有問過,可是自打日本人占領了北平之后,老爺似乎盯緊了大少爺,總是細問管家,大少爺出去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拿著什么東西等等一些瑣碎之事,所以管家也總是讓仆人們看好大少爺,隨時匯報大少爺的行蹤。

此刻,大為光火的老爺魏祖康,已經來到了后院,正站在老太爺光線黯淡和充滿尿騷氣味的上屋里,他站的地方,距離病床還有十幾步遠,眉頭緊皺,外表完全是一副極為焦灼的樣子。氣喘吁吁的管家小跑進來,站在魏祖康的旁邊,一時不敢說話,刀條臉上滿是緊張的神情。因為魏祖康金絲眼鏡的閃光,讓小眼睛的管家一時看不清老爺魏祖康的真實面容。

在上屋的里面,有一張闊大的棗紅色梨木大床。梨木大床的三面掛著煙色的窗帷,正面的窗帷已經高高卷了起來,想要馬上見到孫兒的魏老太爺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深紅色的絲綿被,大概蓋了好幾層,顯得特別龐大,有一種堆積如山的感覺,反而讓絲綿被下面的人,顯得更加小了,像是一個小動物一樣。老太爺的臉色灰里透白,身體一動不動,已經氣若游絲,喉管里不時發生“咕咕”的聲響,仿佛一只小老鼠在喉管里面東撞西跑。幾個女傭人,彎著腰,小心圍在老太爺的床前,有的遞水,有的遞毛巾,有的雙手舉著痰盂,全都在緊張地忙碌著。老太爺的喘氣,時緊時松,緊的時候,一聲緊著一聲,仿佛人馬上就要斷裂,“咔嚓”一聲分成兩截;當喘氣偶爾輕松下來的時候,嘴里立刻就會發出“孫兒、孫兒”的叫聲。

背著雙手的魏祖康,頭也不回地問身邊的管家,金大夫什么時候過來?管家小盧說馬上就到了,隨后又焦急萬分地說,其實大少爺來,比金大夫要管用,老太爺情緒不穩定,就是想快點見到大少爺。魏祖康面無表情,繼續看著床上像是一把松散柴火的老太爺。

這時,一個香噴噴的女人,扭著身子走進來,管家輕聲喊了一句太太。太太問管家,老太爺的那個寶貝孫子還是沒有找到嗎?太太的口氣,像是說與她沒有任何關聯的一個人。管家立即趨前應了一聲,說不知大少爺去了哪里。太太埋怨道,老太爺總是把他這個寶貝孫子放在前頭,可是這個孫子就是不爭氣呀,老太爺都要咽氣了,他卻不知跑哪惹事去了。太太說完,站在魏祖康的身邊,看著女仆們忙碌,一邊說著笨蛋,一邊遠遠指揮著眾仆人,說完幾句話,就會立刻用手絹捂著嘴巴。魏祖康目光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太太似乎馬上明白了魏祖康的示意,趕緊把手絹掖在旗袍的腋下,又往前走近了一步,指揮女傭的聲調也低了下來,樣子也親切溫和了許多。

一個仆人走進來,在管家耳邊輕聲說著什么,管家聽完,點點頭,仆人走開了。管家對魏祖康說,老爺,有人找您。魏祖康問是誰,管家輕聲說了。魏祖康立刻走出氣味難聞的大屋。管家也忙跟了出去。

魏祖康剛走沒幾步,一個帶著黑色禮帽、商人模樣打扮的粗矮男人已經迎面走過來,魏祖康見了,立刻笑容滿面地問候,說高橋先生今天是怎么了,也沒提前打個電話,我好做個準備呀,高橋先生有什么事情嗎?

來人是與魏祖康有生意往來的日本商人高橋。北平淪陷前,高橋就在北平做生意,那時就與魏祖康頻繁來往,“七七事變”日軍攻占北平之后,他們兩人之間來往也就更多了,而且不再避諱他人。

高橋來到魏祖康面前,說是剛進了魏府,就聽說了老太爺病重,于是就急急趕到后院,不知現在情況如何。高橋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除了個別語句有些生硬之外,真是聽不出來他是日本人。魏祖康回頭指著上屋,說最近天氣不正常,老太爺哮喘得挺厲害,醫生馬上就來了。高橋說要進屋看看老太爺,表示慰問。魏祖康猶豫了一下,表示謝意,說不用費心了。但高橋說還是應當看一看的。見高橋執意要去,魏祖康也不好說什么,似乎要是不讓他去的話,好像有什么隱秘一樣,于是他陪著高橋,重新走進上屋。

太太見高橋來了,急忙鞠躬歡迎,高橋也禮貌地摘下禮帽還禮,然后走到梨木大床旁,幾個女傭人低頭閃到一邊,垂手而立。這時,魏老太爺好像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慢慢睜開眼睛。高橋一番自我介紹,然后說以前多次來過府上,和老先生是見過面的,現在聽說老先生身體不適,深感不安,特意來看望。魏老太爺的喉管里在發出一串奇怪的響聲過后,喘了一口大氣,慢慢睜開眼睛,他先是看了看高橋,那神情似乎在看一件奇特的東西,然后眼珠緩慢地又轉向高橋旁邊的魏祖康,最后才慢慢張開嘴巴。

魏老太爺含糊不清地說,日本人……是日本人,快離開這里,老朽不想看見日本人……快走吧。

魏老太爺的聲音并不高,而且斷斷續續,但是近在咫尺的高橋還是聽清了,他臉色不好看,怔在那里。魏祖康見狀,非常尷尬,但很快就沉著起來,他把高橋拉到一旁,湊近了小聲說,老太爺現在有些糊涂了,高橋先生千萬不要在意,我們到客廳里去喝茶,是正宗的毛尖。魏祖康說著,做出一個朝外請的姿勢。太太也是極力配合,說老太爺剛才有點發燒,可能是燒糊涂了,胡亂說話,剛才她在這里照顧著,還把她給罵了呢。

高橋的嘴角咧了咧,說了一句“沒關系”,然后戴上禮帽,隨著魏祖康走了出去。太太朝梨木大床上的老太爺狠狠地剜了一眼,也扭著身子走了。幾個女傭人又湊到大床前,接著侍候病危中的老太爺。

2

魏祖康帶著高橋,來到前面一個宅院的小客廳里。傭人端上新沏好的毛尖茶,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客廳不大,但是非常嚴密,三面墻壁,只有一面是門。門上有兩扇窗戶,可是屋門的窗戶非常高,所以一般身高的人,在外面根本看不見里面的情況。盡管屋內嚴實,但是并不憋悶,因為房頂的四角,有梅花形狀的出氣孔,這些出氣孔與外面相通,所以屋內還是空氣流通的。這間小客廳,是魏祖康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

高橋每次來魏府,魏祖康都要把高橋請到這間小客廳。高橋曾經問過魏祖康,為什么不請他到大客廳品茶。魏祖康說高橋先生要真的喜歡大客廳,那也可以。有一次,魏祖康沒有請高橋到這間小客廳,而是去了大客廳。他們坐在正南面的只供賓主落座的太師椅子上,東西兩邊還各有一排椅子,在那些椅子后面,還各站著一溜丫鬟。魏祖康講高橋先生喜歡這里的寬敞,有什么話就講吧。高橋環顧左右,卻欲言又止。就那一次,以后就不再提大客廳了。高橋后來說還是小客廳好,并且含蓄地說,地方小,說出的話不會飄散。魏祖康說那就依高橋先生吧。從那以后,高橋再來,魏祖康都在小客廳與他說事了。魏祖康盡量避免讓府上的人看見他與日本人來往,倒不是怕誰,主要還是盡量不讓魏老太爺撞見。魏祖康不想找麻煩,也不想跟那個老棺材瓤子較勁,因為他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當然,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大兒子魏佐棠。魏佐棠見到日本人,就像見了仇人一樣,魏祖康格外擔心,怕這個小子做出什么令人糟糕的事情來,要是在魏家大院里發生對日本人的暴力事情,那還了得呀,那是殺身之禍呀。魏祖康也曾婉轉勸說高橋不要再到魏家大院來,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可以在外面茶館里,或是酒樓里談。但高橋好像更愿意到這里來,而且每次來,都要在大院里走上一圈。魏祖康不知道高橋是什么目的,但也不好阻止他。魏祖康總有一種感覺,高橋似乎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好像還有著更深的背景。當高橋上次來找他,說起關于成立北平商會事情時,魏祖康完全印證了自己的判斷——高橋的確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

眼下,魏祖康喝著茶,與高橋談天說地,卻不問高橋來此做什么。高橋忽然冷笑了一聲,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他敲著桌面說,魏先生,您怎么就不問我來此何干呀?我今天可不是與您談生意的,您應該知道。魏祖康微微一笑,高橋先生不說,肯定有不說的道理,我怎么能隨意去問呢。高橋站了起來,在屋里走了兩圈,說今天來此主要就是談商會的事情,并且面無表情地對魏祖康說,宮島先生已經說了,絕對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最遲在十天之內,一定要成立起來,否則魏先生的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呀。

魏祖康知道,關于宮島“邀請”他在商會任職這件事上,看來他是躲不開了。其實說是邀請,還不如說是命令。宮島是北平特務機關的特高課長,一個陰險狡詐的家伙,魏祖康在高橋的引薦下,曾經被迫去見過宮島一次。當時,魏祖康推托自己能力有限,還是請別人來擔當這個重任,魏祖康知道,這個所謂的會長,在中國人的眼里,說白了,就是漢奸。魏祖康是想掙錢,現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就是為了更好的掙大錢,但絕不是為了當這個官。魏祖康知道,只要當了這個會長,他就會成為抗日力量“特別關注”的人物,就會成為除奸名單上的一員,隨時有可能被背后的一顆子彈結束生命。可是,他也明白,要是拒絕宮島,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被“請”到特高課,不僅給他安上一個反日的罪名,讓他嘗遍日本人的酷刑,還會把他的家產奪走。日本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只要進了特高課或是憲兵隊,有幾個能活著出來?不是最終被喂了狼狗,就是被放進巨大的絞肉機里,活活把人絞爛、絞碎,然后沖進下水道。在特高課和憲兵隊駐地的下水道周圍,常年圍著一群野狗,那些狗就是因為經常吃人肉,眼睛都是紅色的,即使看見活人,也是遠遠地窺視,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老百姓們咬著牙說,小日本不是人,就是吃人的惡狗呀!

魏祖康沒有直接和高橋對話,而是走到古玩架旁,對高橋說,我聽說宮島先生喜歡中國的古物,是嗎?高橋冷笑了一聲,魏先生可以自己去問宮島先生。魏祖康從古玩架上拿下一個碗,對高橋說,您可不要小看了這個碗,這不是普通的碗,這是清代道光年間紫禁城里皇族使用的寶貝。高橋戴上禮帽,魏先生,我可沒有時間和您在這里欣賞一只碗,我今天來,只是把宮島先生的意思轉達給你。說完,高橋轉身就要朝外走。魏祖康連忙放下碗,勸說高橋坐一會兒,還沒有喝茶呢,怎么說走就走呢?高橋說不喝了,讓他做好商會成立的準備,然后決然地走

出門外。魏祖康連忙送了出去。

3

魏家上下正在尋找的大少爺魏佐棠,此刻正在一家典雅的西餐廳。他坐在臨街的餐桌旁,望著落地玻璃窗外面的街道,不時地又看向前面的進門處,臉上寫滿了焦灼,看得出他正在等候一個人。

這時,他看見外面的一輛膠皮車停在餐廳門口,下來一個女子,魏佐棠猛地站起來,但又坐下去,顯然不是他等待的人。他像一只幸福的驚弓之鳥,坐立不安。

這家西餐廳有著高大的穹頂,墻壁金碧輝煌,地上是紅色的橡木地板,大概早上剛剛打完蠟的緣故,地面閃閃發光。服務生全部都是青年男性,他們個子瘦而高,白襯衣配黑色蝴蝶結,舉著锃亮的托盤,腳步輕輕地走來走去。

魏佐棠西裝革履,盡管天氣寒冷,大概因為他心熱,所以他早就把上衣脫掉了,里面只穿著一件白襯衣還有西服坎肩,但還是能看出來,假如要是再把坎肩脫掉的話,他也依然不冷。魏佐棠的身上,升騰著蓬勃的熱氣。

這時,隨著彩色旋轉門的旋轉,一個身材高挑、氣質端莊的女子走了進來,她站在門口四下看著,服務生走過去,詢問服務,魏佐棠已經站了起來,只看了一眼,就朝著女子揮舞起手臂,餐廳里的食客們都看向這個興奮的男子。女子也看見了魏佐棠,在服務生的引領下,朝這邊的座位走過來。女子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呢大衣,手臂上挎著一個黑皮包,整體裝扮與她青春的容貌,有些不妥。這時,盡管她也看見了魏佐棠,但依舊走得不急不躁,安安穩穩。

女子來到餐桌旁,魏佐棠趕緊告訴服務生,一會兒再上菜,服務生禮貌地退后兩步,轉身走了。

女子脫掉大衣,又把脖子上的淡綠色大圍巾摘掉,她的動作似乎不太熟練,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女子剛坐下來,魏佐棠便問道,茅珍,路上順利嗎?大概我想早一點見到你,你不知道,我竟提前來了半個小時。

叫作茅珍的女子面無表情,沒有回答,而是向周圍掃了一眼,語調帶著責備,她問魏佐棠有什么事情這樣著急,還安排在這里見面,害得她借了母親的大衣出來。魏佐棠問茅珍為什么要穿戴得這樣規整。茅珍說,到這種地方來,能隨便穿著嗎?魏佐棠一拍腦門,連呼自己真是大意,根本沒有想這些瑣碎的事情。茅珍說這可不是瑣碎,往往失敗,就是在細節上。魏佐棠連連稱是。茅珍隨后又著急地問他有什么事情。

魏佐棠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你怎么忘了,今天是我們相識兩周年呀?茅珍疑惑地問,什么相識……兩周年?魏佐棠故意賣關子,讓茅珍猜一猜。茅珍望著魏佐棠漲紅的臉,終于猜到了。魏佐棠撇了一下嘴巴,怎么樣,這樣重要的日子,你竟忘了。茅珍說,我沒忘,今天是兩周年,但不過,我沒有想到是和你的……兩周年,這可是兩件事。魏佐棠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批評我。魏佐棠說著,像是變魔術一樣,把一朵鮮紅色的玫瑰花舉到了茅珍的眼前。他興奮地注視著茅珍的眼睛。茅珍的眼睛大而明亮,而且睫毛向上卷翹,非常漂亮,魏佐棠曾經說過,茅珍的眼睛,好像詩人雪萊筆下贊美的非凡女性的眼睛。為此,魏佐棠還曾經抄錄下了雪萊的一句詩“你的眼睛,使我的黑夜變成黎明”。雪萊是魏佐棠最崇拜的詩人,雪萊的《自由頌》,他能倒背如流。

魏佐棠舉著玫瑰花,激動地說,茅珍,好看嗎?這朵花代表著我對你的愛!

茅珍冰冷地說道,看見這種顏色,我的確好像回到了兩年前的今天,可是請你原諒,我沒有看見你的鮮花,而是看見了同學們的鮮血。

魏佐棠怔住了。

兩年前的今天,魏佐棠參加了“一二·九”大游行,那是北平大學生的一次精神集結、一次精神的吶喊,在那次聲勢浩大的游行中,遭到了政府的瘋狂鎮壓,在軍警的棍棒和刺刀下,魏佐棠勇敢地幫助了正在帶領游行學生高呼口號的茅珍,為此他的手臂受了傷。但也由此和茅珍相識了。茅珍比魏佐棠大一歲,是燕京大學的進步學生,也是那次游行中勇敢站出來臨時帶領學生呼喊口號的外圍組織者之一。當時游行的隊伍,大部分是由燕京、輔仁等大學的學生組成,因為后來軍警強行關了西直門的大城門,所以在城外學校的許多學生都沒有順利進來,而茅珍是經過化裝后,和幾個女生提前混進城里來的。所以在茅珍的身邊,她相識的同學很少,當時要是沒有魏佐棠的幫助,茅珍極有可能就被軍警抓走了。

魏佐棠醞釀了好長時間的一團火,被茅珍毫不留情地給澆滅了,他頹喪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說,茅珍,同學們的鮮血我沒有忘記。

茅珍嚴肅地說,沒有忘記?現在國難當頭,日本鬼子正在屠殺我們的同胞,可是你呢?你卻在這紙醉金迷的地方,舉著玫瑰花,說著什么“愛呀愛”,你不覺得你有問題嗎?茅珍越說越生氣,繼續說道,為什么你的大少爺習氣就總是改不了?

魏佐棠一把將玫瑰花扔在桌子上,他非常著急,也特別痛苦,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茅珍才能真正地理解他。在這兩年的接觸中,盡管不是經常見面,但魏佐棠總是覺得茅珍老在關鍵時刻誤解他,甚至“少爺、少爺”地挖苦他、諷刺他,他真的受不了啦,他都想把自己的胸膛撕裂開,讓茅珍仔細地看一看,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大少爺!

魏佐棠沖動地一把抓住茅珍的手,茅珍一驚,猛地把手拽回來,問魏佐棠想要做什么。魏佐棠急得都要哭了,他說茅珍呀,我的內心是多么的苦悶,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怎樣一個令人壓抑的家嗎?那簡直不是家,就是墳墓!你以為我愿意待在那個墳墓中呀?我時刻都想逃出去,或是一把火把它燒掉,可是……可是我又該去哪里?哪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哪里有一個光明自由的新天地?茅珍,只要你能告訴我,我立刻就離開那個家!

茅珍想說什么,但沒有說,而是凝神望著魏佐棠,好像等待著魏佐棠繼續說下去。

魏佐棠激動起來,他接著說,茅珍,我是要求進步的,兩年前的今天,我們不是在一起,手挽著手,高喊著口號,一起沖向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的嗎?那時候,我怕過嗎?我膽怯過嗎?還有,還有現在,我、我……魏佐棠突然停住了,緊抿嘴唇,似乎把到了嘴邊的話,硬是給強咽了回去。他咽得特別艱難,臉上全是委屈和激動。

茅珍似乎明白了什么,趕緊說,小魏,你不要激動,我知道你是要求進步的,你不是一個甘心沉淪的人,但是有一個問題,我們不能總是停留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停留在對自己的欣賞中,更不要以為……茅珍說著,也止住話頭,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魏佐棠。魏佐棠接過去,見是一本幾何書,他翻也不翻,輕率地放在桌子上,笑著說,茅珍,這就是你給我的出路?

茅珍像是非常隨意的樣子,左右看了看,輕聲說,你打開看一看。

魏佐棠重新拿起那本幾何書,打開來,看了兩頁,愣了愣,隨即快速翻看起來,他驚奇地抬起頭,控制不住地問,《西行漫記》,你是在哪里搞到的?

茅珍用食指豎在嘴上,答非所問,低聲說,小點聲,拿回去看吧,那里就有你所向往的自由的天空。不過,小心一點,街上有狗。

魏佐棠興奮地說,你放心,我不會被狗咬的。不過,茅珍,我真是非常感謝你,我聽說過這本書,只是無法找到,沒想到今天……你給了我。這太突然了。

茅珍說,小魏,我始終是相信你的,我也堅信你能走出痛苦和困惑,但不能一味地停留在想象中,一定要有實際行動。

魏佐棠想了想,嚯地站了起來,他走到茅珍的身旁,一把挽住茅珍的胳膊,朗聲說道,我們現在就離開這紙醉金迷的地方,離開資產階級和反動派,怎么樣?我們馬上走!

茅珍掙脫開魏佐棠的手臂,還是禁不住被魏佐棠夸張的動作逗笑了。

魏佐棠望著茅珍,無限深情地說,面帶笑容的茅珍,還有永遠都是嚴肅的茅珍,無論哪一個,我都愛!永遠愛!

茅珍笑而不答。這時,服務生走過來,問魏佐棠去哪里?魏佐棠大聲說,去天上!說完,擁著茅珍,疾步走了出去。面皮白凈的服務生怔在那里,不住地眨巴著眼睛。周圍的一些食客望著魏佐棠和茅珍的背影,竊竊私語,臉上寫滿了譏笑。

4

因為魏佐棠身上帶著“禁書”,所以茅珍讓他不要在街上停留,快一點回去,以免惹出事端。街上到處都是鬼子的耳目,說不定哪句話沒說好,或是帶了什么違禁的東西,就有可能被抓走。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魏佐棠非常聽話地答應,但還是依依不舍地與茅珍分手。茅珍告訴他,平時沒有重要事情,盡量不要見面,有事她會立刻通知他的。

魏佐棠興沖沖地回去,剛走到大院的門口,還沒登上臺階,守門的仆人已經看見了他,并且一個傳一個,飛速通報給了管家。管家放下手里的活,立刻趕到大門口,讓大少爺馬上到后院去見老太爺。魏佐棠看著氣喘吁吁的管家,問他發生了什么事情,管家沒有直接告訴他,只是讓他快點進去,老太爺和老爺都在找他。魏佐棠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跟著管家,朝后院走去,一邊走,他還一邊悄悄摸了摸懷里的書,臉上漾起笑容,這樣的笑容,在大院里,幾乎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臉上。

魏家大院是一個龐大的宅院,是一個七進通連的大宅門。簡單地說,一進為大門影壁院,順影壁走,過兩扇屏門,為二進大廳房院;進大廳房,再過閃屏,為三進院;過三進院,為四進大罩柵;走過罩柵再穿扇屏,為五進院,此后穿一門,為六進院;再穿一堂,為七進上房院。所有院子里,上房一律為“前廊后廈”大兩卷式,東西廂房為“銃頭式”,另外還有花廳戲樓,走廊堂廡,亭臺閣榭。小時候,魏佐棠聽爺爺高傲而又孤獨地講,這里有大小房屋七十八間。如此精確的房間數,可能只有爺爺知道。后來他才明白,父親也知道,甚至比爺爺知道得還要詳細。

小時候,孤獨的魏佐棠最喜歡看影壁墻,因為影壁墻上刻著各種花草,在有陽光的時候,是非常漂亮好看的。但是一到晚上,影壁墻上的花草圖案都隱蔽在了黑暗中,在幽暗燈光的映照下,看上去仿佛是一個暗道機關,這樣一來,令人更加充滿了想象。許多時候,年幼的魏佐棠總想著自己能從影壁墻穿過去,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中。

北平青年魏佐棠,其實是一個內心和行動有著巨大差異的人。他漂亮英俊、身材峻拔剛健、侃侃而談,同時還豪放浪漫、激情四溢,但是他的內心,卻是壓抑和苦悶的,是充滿著屈辱甚至是茫然無助的,是不知奔向何方的一個蝌蚪,不知怎樣才能將自己完成蛻變,變成一只漂亮的能吃蟲子的威武青蛙。誰也不知道魏佐棠是這樣的一種性格——火與冰、亮與暗、蓬勃與暮氣完全糅雜在一起的性格。就連茅珍也并不知道。人們怎么能想到呢?因為還沒有一個人真正走進他的內心里,所以誰也想不到這一切竟然附著在這樣一個充滿活力的美男子的身上,時年二十歲的魏佐棠魏大少爺就是這樣一個奇特性格的組合體。

造成魏佐棠如此性格的原因,其實他本人也清楚,老太爺、也就是魏佐棠的爺爺,是最初促成魏佐棠如此性格的最為關鍵的一個人。

當兩年半前,魏佐棠確切知道自己的爺爺是清末出宮的大太監時,已經從天津的名門望族子弟聚集的耀華中學回到北平的魏府大院了,并且以優異的成績,順利通過了輔仁大學的招生考試,正式成為西語系的大學生,開始新的大學生活。爺爺的身世,令魏佐棠無比驚訝!

爺爺在魏佐棠的印象中,永遠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這與他所看到的出宮太監的形象大相徑庭。那些出宮的太監們,大多走路彎著腰,臉色焦黃灰暗,沒有一點血色,目光黯淡沒有光亮,有的只是陰冷的猜疑和窺探。但自己的爺爺可不是這樣子。爺爺身材高大,寬臉,大眼睛,臉上有著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情。盡管爺爺說話也是尖著嗓音,也是留著長長的彎卷的黃指甲,但尖嗓子、長指甲就能說明他是太監嗎?所以最初,魏佐棠不知道自己的爺爺早年曾是清宮赫赫有名的大太監。魏佐棠在去天津上中學前,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爺爺在一起的。可以用“如影相隨”四個字完整概括。

魏佐棠想著過去的日子,已經走進了爺爺上屋所在的青灰色的院子里。

爺爺的大屋子,是幼時的魏佐棠經常光顧的地方,那里似乎永遠是黑夜或是黃昏,窗戶外面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樹冠仿佛一把遮擋太陽的大傘,因此即使屋外陽光燦爛,屋里也是沒有陽光的,在沒有陽光的時候,屋里就更加幽暗了,再加上煙色的厚厚的窗帷幾乎就把巨大的木床完全包裹住了,所以爺爺的屋子里永遠是安靜、幽暗的,和大院的喧鬧相比,完全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爺爺喜歡讓孫子魏佐棠坐在他寬大的木床邊上,服侍他抽大煙,陪他說話。盡管魏家是七進七出的大宅院,有的是傭人,但是大宅院里說話一言九鼎的爺爺,就是喜歡讓這個聰明伶俐的孫子服侍他抽大煙。魏佐棠從小點煙泡、通煙槍,做得輕車熟路,就是閉著眼睛做這些,都不會有絲毫的差錯,所以爺爺對他特別滿意,特別舒心。因此爺爺對他也有著一種特別的關注,讓他去讀書,做一個有抱負的人。但魏佐棠不明白,爺爺對他這樣好,為什么卻突然把他送到天津去讀中學,而不是留在北平?而父親為什么又在十年前突然把幼小的弟弟送到日本去讀書?而且一去不歸?這一切都是為什么?他搞不清楚這些,也不敢去問。因為在魏家大院,從老太爺那里就有一個規矩,不許任何人打聽別人的事情,這個規矩適用大院里的所有人。

后來,當魏佐棠知道自己的爺爺是太監而且還曾服侍過“老佛爺”時,完全驚訝住了!這怎么可能?魏佐棠不相信,但是他最先聽到有人咒罵爺爺是太監,而且還用了惡毒的語言,那個人不是別人,竟是自己的父親魏祖康!這就讓魏佐棠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假如爺爺是太監,那么父親就不是爺爺的兒子,那自己還是父親魏祖康的兒子嗎?還有那個弟弟呢?如此簡單的一個邏輯問題,竟然纏繞年幼的魏佐棠許多年,甚至一直到現在。

魏佐棠遠遠見到父親魏祖康和金大夫從上屋里走出來。金大夫頭戴瓜皮小帽,穿著深藍色的皮袍,留著山羊胡子,那胡子,魏佐棠從黑色,一直看到了變成雪白色。金大夫是爺爺最信任的老中醫,平時不管什么病,一定要找金大夫,別的大夫,爺爺一概不相信。

魏佐棠停住了腳步。管家問他怎么不走了,魏佐棠問管家,是不是爺爺病了?管家點頭說,是,大少爺。魏佐棠又問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管家說,還是老毛病,可能是天氣的緣故吧。

魏祖康看見了魏佐棠,于是急忙送走了金大夫,在老太爺的屋門前,攔住了腳步匆匆的兒子。魏佐棠說要看爺爺,魏祖康問他一大早去了哪里,魏佐棠說去哪里,有必要告訴所有人嗎?魏佐棠還想擠進去,但是魏祖康說,你爺爺剛睡下。魏佐棠朝里面看了一眼,果然沒有動靜,便沒有進去。魏祖康把他叫到一邊,說有話要跟他講。魏佐棠說,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魏佐棠看著父親,許多時候,他總是有一種感覺,覺得眼前這個永遠都面無表情的男人,好像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他始終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會是自己的父親。他恨這個人。的確,魏祖康是除了爺爺之外,造成魏佐棠奇特性格的另外一個重要人物。但是魏佐棠并不是特別恨爺爺,相反卻是特別恨父親。

魏祖康是一個少語的商人,永遠帶著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金絲眼鏡后面,是一雙永遠讓人讀不懂的目光。他對兒子魏佐棠,一直就是冷冰冰的,魏佐棠沒有感覺過父愛,同時他還覺得父親非常神秘,譬如他會經常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魏佐棠的身后,魏佐棠總是低頭先發現父親锃亮的皮鞋之后,才急轉身見到父親。父親的皮鞋和他的眼鏡一樣,永遠都是閃閃發光的,尤其是陽光下,特別刺眼。

但是自從“七七事變”日本人殺進北平后,魏佐棠開始覺得父親主動與自己親近起來了,面容變得溫和,臉上總是蕩漾著笑意,甚至有一次為了魏佐棠,魏祖康呵斥了他最為寵愛的二姨太,魏佐棠一時覺得不可思議,因此無法應對。魏祖康似乎也覺察出了兒子的驚異,有一次他感慨地對魏佐棠說,你弟弟不在我的身邊,你也是才回到北平不久,你不知道,爸爸很是想念你們呀。魏佐棠有些感動,但魏祖康隨后又說,佐棠,你不知道,爸爸其實很孤獨呀。魏佐棠覺得父親這最后的一句話,有些虛偽。

要說魏祖康孤獨,有些不著邊際。自從日本人占領北平后,魏祖康似乎越發的活躍起來,尤其最近老太爺身體不適期間,魏家大院更是客人增多,而且日本商人來得也不少。魏佐棠憎恨日本人,因此也更加憎恨與日本人打得火熱的魏祖康。在這一點上,他和爺爺的觀點倒是完全一致,在老太爺身體硬朗的時候,魏祖康還有所顧忌,不敢明目張膽的和日本人來往,眼下老太爺身體不好,已經臥床不起,所以魏祖康完全放開了手腳,日本商人在大院來去自由,經常登門入戶,與魏祖康不知密談什么。魏佐棠覺得他與魏祖康之間,好像越來越陌生,完全不是父與子的關系,許多時候更像是買家和賣家的關系。

魏佐棠再一次向父親詢問爺爺的病情,魏祖康擺著手說,一點事情都沒有,放心吧,已經不喘了。魏佐棠見父親說得輕松,而且臉上絲毫沒有焦灼的表情,再聯想到剛才管家急忙找他的情景,于是話里有話地告誡父親做人要有準則,不能因為利益而喪失做人的良心。魏祖康好像沒有聽出來此話的另外涵義,或是聽出來了,根本不往心里去,他話題一轉,感情充沛地回憶起了過去的日子。

魏祖康說,佐棠,你母親去世早,可以說,是我把你拉扯成人的,你母親疼愛你,臨死前告訴我,一定要把你培養成人,我現在可以對天發誓,或是對你母親的在天之靈發誓,我是疼愛你的,佐棠,你難道就感覺不出來嗎?

魏祖康見兒子不說話,依舊沒有生氣,繼續說,你放心,將來魏家的所有財產,還不都是你的?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你的弟弟送到日本去讀書,還不就是為了讓他走得遠遠的,將來不和你爭家產,你姨娘有時跟我發火,或是對你不好,就是因為我把你弟弟遠遠送到日本的緣故,所以呀,你姨娘有時說一些牢騷話,你不要在意,我有什么說什么,你母親要是活著,我把你送到國外,她也會想念的,也會有想法的,你說對不對?

魏佐棠聽不進去魏祖康的任何話,他望著天空,看見了一只鴿子在天上飛,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魏佐棠從小就喜愛看鴿子,他羨慕鴿子自由自在的生活。隨后他又環視著這個熟悉卻又是那樣陌生的大院。

魏祖康見他環看四周,于是用手左右比劃著講,將來這魏家大院,還不就是你的?你放心,全都是你的,你將來才是這里一言九鼎的主人。魏佐棠聽魏祖康這樣講,冷笑了一聲,爺爺還沒死呢,你怎么分起了家產?是不是有些太著急了?過去我不知道爺爺的身世,現在知道了,所以我要問你,當年你是怎么取得爺爺信任的?

魏祖康有些惱火,你怎么能這樣講話,太放肆了。你不要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誰!我是你爹!

魏佐棠毫不退讓,大聲說,正因為我和你是父子關系,所以我才感到痛心,我想問你,你是怎么取得爺爺信任的?你是怎樣投奔爺爺的,爺爺又是怎樣收留你的?你今天不講也可以,等哪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你好好地講一講,讓所有人都聽得明白,不過,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說謊。

魏祖康不說話,身子一動不動。魏佐棠看不見他的眼睛,他的鏡片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功能,總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許多時候,魏佐棠甚至都想沖上去,把他可惡的眼鏡打碎,狠狠地摔在地上。

魏佐棠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接著說,我知道,爺爺是那樣的身世,行為又是那樣怪癖,許多人在背后對他指指點點,說他不好的話,但不管怎樣,他還是有做人準則的,不像有些人,人畜不分,與狼共舞。

魏祖康終于忍受不住兒子的奚落和嘲諷,他扶了扶眼鏡,似乎要說什么,但是看得出來,他并沒有暴跳如雷,而是強壓住自己的情緒。其實魏佐棠是希望他咆哮的,甚至打他,那樣的話,他魏佐棠就可以找到理由,鬧得天翻地覆,直至最后讓魏祖康與日本人鬧僵,這樣也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是沒想到,魏祖康盡管很生氣,卻沒有像魏佐棠想象的那樣咆哮,也沒有伸出巴掌打他,魏祖康還是如此的平靜。魏佐棠覺得魏祖康真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魏祖康說,兒子,你要知道,爸爸是商人,不是政治家,我也從不過問政治,與日本人交往,都是生意上的事情,現在是這樣,戰前也是這樣的,我不是要投靠誰,你不要誤解爸爸。

魏佐棠突然覺得魏祖康是這樣的無恥,他反倒氣壞了,大聲說,和日本人稱兄道弟,和強盜做生意,你認為是什么人?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就是漢奸!徹頭徹尾的漢奸!

魏祖康似乎沒有耐心了,好像也終于被激怒了,臉色慘白,手有點發抖,正要發火,這時,上屋里的丫鬟突然跑了出來,說是老太爺剛睡醒了,聽見了大少爺的說話聲,讓大少爺快點進去。

魏佐棠見狀,急忙甩下魏祖康,扭頭走了進去。魏祖康氣得一甩袖子,轉身走了,他的背影涂滿了氣憤和無奈,甚至都能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

5

魏佐棠有十幾天沒有到爺爺的屋里來了,當他走進去時,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一百年的時光,一切是那樣遙遠而陌生。

大約兩個多月以前,魏佐棠在關系最親密的同學張清東的介紹下,參加了一個抗日外圍組織。這個組織都是大中院校的青年進步學生,同時這個組織是由一個個小組所組成,每個小組是四個人,魏佐棠所在小組的組長就是張清東。張清東告訴他,他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撒傳單、貼抗日標語等,在民眾中廣泛宣傳抗日思想。起先魏佐棠覺得這不叫抗日,他請求張清東發給他一把手槍,在漆黑的夜晚,他躲在暗處,去射殺鬼子和漢奸,那才叫解氣,那才叫抗日。張清東告訴他,早晚有一天,組織上會發給我們槍,但現在還不行,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進行抗日宣傳,這同樣也是抗日。有一天晚上,魏佐棠所在的小組,開始上街刷標語,他們四個人,兩個人左右放哨,一個刷糨糊,另一個貼標語。第二天,張清東帶著他,到貼上了標語的地方去觀看。魏佐棠親眼所見,日本人發現墻上那些抗日標語時氣急敗壞和萬分緊張的樣子,事后張清東問魏佐棠有何感想。魏佐棠說沒想到,那些大標語還有這樣的威力。張清東興奮地說,一張標語,其實就是一發炮彈。

魏佐棠自從參加這個組織后,心情極為舒暢,似乎忘掉了在家里的郁悶,盡管不是開槍打鬼子,但魏佐棠已經非常興奮了,這件事,他沒有告訴茅珍。因為他要遵守紀律,張清東告訴他,這件事,誰也不能告訴,就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講,所以他上午見到茅珍時,盡管好幾次想說出來,但是一想到張清東的囑咐,他憋著沒有講,所以茅珍在批評他時,他委屈透了。

現在魏佐棠坐在爺爺的床前,盡管他早已知道爺爺和他沒有血緣關系,而且還是那樣的身份,但他并不恨爺爺,只是覺得與爺爺相處,總是感到更大的壓抑和無奈,還有悔恨自己少年時代的蹉跎、命運的不幸。這和與魏祖康在一起時,還是有所不同的。他對魏祖康,更多的是恨。

恨和壓抑,似乎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在過去,魏佐棠對這兩種感覺,好像還有些混沌,但現在開始逐漸清醒了,而且越分越清楚。

偌大的上屋里,只有魏老太爺和魏佐棠。丫鬟們已經習慣了,只要大少爺走進上屋,老太爺是不允許別人在場的,所以魏佐棠進來后,她們早都悄悄地走了,正好也能落個輕閑,這一天,已經把幾個丫鬟累壞了,腰都要直不起來了。

屋里特別安靜,老太爺把自己干瘦的手放在了孫兒的手背上。這兩只疊放在一起的手,立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只手是焦黃而皺褶的,血液幾乎停滯,像是一潭僵死的河水,可是另一只手卻充滿了力量和蓬勃的血液涌動,一紅一黃,涇渭分明。

魏佐棠看見自己手上的那雙駭人的手時,心里禁不住顫抖了一下。過去,每當爺爺撫摸他手背的時候,他的心里充滿了矛盾,而且這種矛盾的心理,越來越強烈。應該說,爺爺對他很好,從小就疼愛他。魏佐棠沒有見過母親的面,父親似乎又永遠與他隔著一座山,而且冷冷對他,所以在過去,爺爺就是他的依靠。關鍵的是,爺爺堅持送他去上學,沒有送他到私塾去讀書,而是送到了公立學堂。在這一點上,魏佐棠非常感激爺爺。假如小時不上學的話,那現在將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

多年前,在魏佐棠去天津耀華中學上學前,爺爺也曾經暗示過他,魏祖康是反對他讀書的,尤其是反對送他到新式學堂去讀書。對此,魏佐棠深為不解,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反對我讀書,卻把弟弟送到日本去讀書?魏佐棠曾經有一次,壯了膽子問過爺爺,爺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因為爺爺曾在大院里發過話,任何人不能隨便打聽別人的事情。盡管爺爺沒有懲罰他,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為此,魏佐棠心中充滿了謎語。

魏老太爺慢慢睜大了眼睛,長出了一口大氣。正像管家所說的,魏佐棠的來到,真的是比金大夫管用,尤其是摸住了魏佐棠的手,就像是打了一針強心劑一樣,老太爺精神大長,臉上甚至都有了紅光,他拉著孫兒的手,想要努力地坐起來。魏佐棠問他想要做什么,爺爺說,高興得想要抽一口。

魏佐棠心里一緊。

爺爺繼續說,孫兒,爺爺想抽一口,好長日子……你都沒有在我身邊了,是不是呀?

魏佐棠答應著,但是以爺爺現在病情剛剛好轉為由,還是勸阻他別抽了,可是老太爺說啥也不成,還是要抽,說他現在要是不抽上兩口,馬上就要死去了。沒有辦法,魏佐棠似乎是下意識地開始準備起來。先是擺上靠枕,然后擺上煙盤和煙槍,最后拿出煙泡,小心地放在煙盤上,又把一只長長的銀色煙針放在旁邊,這是用來疏通煙槍的。

老太爺側坐起來,斜靠在長方形的枕頭上,魏佐棠把煙嘴送到他的嘴邊上,老太爺把锃亮的銅煙嘴含在嘴里,他好像使足了力氣,猛抽了一口,隨后呼出一口大氣,那口氣仿佛儲存了幾千年,魏佐棠瞬間便聞到了一股酸臭味,差一點嘔吐了,他趕緊把頭扭過去。老太爺開始抽起來,在煙霧中,微微閉著眼睛,似乎周身的關節和脈絡都已經疏通開了,同時又好像在回憶著過去的幸福時光。是呀,魏佐棠在去天津租借地上中學之前,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這間屋子里出現。假如說,最初魏佐棠覺得好玩,到后來就變成了郁悶,再到后來,則是痛苦和壓抑了。他曾經想過拒絕,但是不敢說,當他去天津上學之后,就像一只小鳥出了籠,但是心中也有疑問,爺爺那么喜歡讓他侍候抽煙,可是為什么卻要把他送到外地,他不理解。

老太爺幸福得哼哼唧唧,就像是產仔后的老母豬,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但是魏佐棠卻感到實在喘不過氣來,他站起來,臉上露出不堪回首之神情,隨之幾大步走到窗前,猛地將深色窗簾拉開,讓剛剛露出云霧的陽光照射進來。但是老太爺卻驚慌失措地大叫拉上簾,喊叫聲尖厲,仿佛一把匕首插進了他的喉管里。

就在這時,外面有人敲門,魏佐棠問是誰,仆人說有人找大少爺,魏佐棠借機想走,于是走到門前,打開房門,沒想到,仆人身邊站著的,竟然是張清東!魏佐棠愣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張清東也愣住了,他皺起眉頭,大概沖出來的煙味嗆著了他,他疑惑地朝里面看了一眼,一眼看見了躺在那里端著煙槍的老太爺。魏佐棠見狀,趕緊走出來,把屋門緊緊關上,正在這時,里面的老太爺聲嘶力竭地喊他,讓他通一通煙槍。

留著高平頭、有著一張圓胖臉的張清東質問魏佐棠在干什么。魏佐棠低著頭,不說話,這時屋里老太爺的叫聲,不斷地傳出來,魏佐棠不知所措。張清東像鷹一樣盯著魏佐棠,魏佐棠想解釋什么,可是剛一張嘴,張清東卻憤怒地轉過身去,大步朝外走去。魏佐棠一個大步追上去,拉著張清東的胳膊,問他什么事情,是不是晚上開會?張清東不理他,同時一把甩開他,仿佛躲避瘟疫一樣接著朝前走。魏佐棠大喊著,清東,你不要走,你聽我解釋。張清東還是不說話,魏佐棠說那你告訴我,晚上在哪里開會?張清東還是不說,忽然朝前面跑了起來,魏佐棠追他,張清東跑得更快了,魏佐棠追了幾步,他慢慢地停了下來,無力地倚靠在墻上。

這時,仆人趕過來,站在魏佐棠身邊,上氣不接下氣說,大少爺,老太爺讓您快點過去。魏佐棠轉過身,怒目瞪著仆人,大聲喊道,你為什么把我的同學領到那里去?仆人嚇壞了,后退了兩步,聲音顫抖著說,您的同學說他有緊急的事情,必須快點見到您,所以……所以我就……仆人嚇得說不下去了。魏佐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飛快地跑走了。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把地抹著頭上的汗水,嘴里嘟囔著,委屈得也不知說的是什么。

6

1937年北平冬季的夜晚,漆黑一片,仿佛靜悄悄的墳墓一樣。大街上行人不多,都是腳步匆匆。偶爾有輛小汽車開過去,似乎就像大號的黑色甲蟲,在留下一片嗆人的汽油味的同時,也留下了無盡的暢想。也有膠皮車從遠處跑過來,車輪聲和車夫腳板的聲者雜糅在一起,非常富有節奏地打擊著地面,單調而空洞,讓人的心都要碎了。

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有兩個黑影,相距有十多米遠,一前一后地走著。前面的黑影是中等個子,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好像發現了什么。隨之機警地加快腳步,而后面的黑影則是躲躲藏藏,緊緊跟著。后面的黑影是一個高身材的人,從動作看上去,似乎非常焦急。

一隊排列整齊的日本巡邏隊走過來,大皮靴踩踏在地上,咚咚地響,仿佛地動山搖。他們就像是用繩子串連在一起的木偶,直直地朝前走去。

這時,后面的黑影從暗處鉆出來,突然發現前面的黑影不見了。因為剛才躲閃巡邏隊,所以一時沒有跟緊前面的黑影,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丟失了目標。高個黑影懊惱地左右看著,就在他左右巡視的時候,他沒有看見,被他跟蹤的黑影已經從一個黑暗處站起來,趁機閃進了一幢二層小樓里。

在那幢二層小樓的地下室里,七個青年學生正在開會。茅珍坐在靠墻的中間位置上,正在給大家開會。這時,張清東緊張地敲門進來,茅珍看見張清東如此慌張的樣子,忙問他怎么來晚了,出了什么事情。張清東坐下來,大口地喘著氣。茅珍見狀,急忙站起來,拉開門,看了看外面,隨后又關緊。這時有人給張清東倒了一杯水,張清東喝下水后,緊張的情緒這才舒緩下來,他講了路上有人跟蹤的事情。茅珍問他甩掉尾巴沒有,張清東紅漲著臉,說保證甩掉了。有的同學建議,會不要開了,必須馬上轉移,其他同學也都緊張地站起來,做好隨時撤走的動作。茅珍想了想,似乎想說什么,但是止住了,鎮定地宣布接著開會。

茅珍首先講了這次兩個小組合并的事情,并且宣布這兩個小組,從今天開始由她全面負責。隨后開始商討輔仁和燕京幾所學校聯合聲援被抓抗日同學游行集會之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熱烈地討論起來。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但是能聽出來,敲門聲裹挾著急迫的心情。幾個學生立即屏住呼吸,互相對視著,最后全都看向茅珍,非常明顯,大家是讓她拿主意。茅珍并沒有慌張,反而顯出一副非常放松的樣子。張清東緊張地說,一定是剛才路上跟蹤他的家伙來了。茅珍笑起來,快去開門吧。張清東愣了愣,茅珍說,開門就知道是誰了。

張清東小心地打開門,原來竟是魏佐棠。

張清東轉身回來,突然抬起頭,對茅珍說,你知道是他?茅珍說,還能有誰。張清東不解地問茅珍,為什么要告訴他?茅珍說,我沒有告訴他。

魏佐棠站在大家面前,環視著眾人,最后將目光停在茅珍的身上,隨后他徑直走到茅珍的面前,嚴肅地問道,你怎么在這里?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

茅珍還是坐著,說道,你的聯系人沒有通知你,你為什么擅自闖進來,這時違反紀律的。

魏佐棠呼呼地喘著大氣,又走到張清東身邊,突然一把揪住張清東的上衣領子,更加憤怒地質問道,你說,你為什么不通知我開會?你有什么權利?

張清東被揪得喘不上氣來,其他人都嚇住了,愣在那里。茅珍一步上前,命令魏佐棠松開手,魏佐棠根本不理茅珍,繼續質問張清東。張清東喊起來,為什么不通知你,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不配做一個革命者,你還是回家,陪你的腐朽爺爺抽大煙去吧,我們革命者不想再見到你!

魏佐棠好像知道張清東要這樣講,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茅珍見狀,怕出事惹來鬼子,急忙宣布散會,魏佐棠擋在眾人面前,不讓大家走,好好地聽他解釋,可是沒有人聽他的,都躲著他,急忙走了,張清東狠狠地看了魏佐棠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也轉身走了。

地下室里,只剩下了茅珍和魏佐棠兩個人。魏佐棠情緒還是激動,茅珍讓他冷靜下來,魏佐棠說,難道就因為我陪爺爺抽了煙,就這樣對我?我并沒有抽大煙呀,我是革命的!茅珍,我看出來了,是你不讓張清東通知我的,對不對,你不要不承認。

茅珍說,我現在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今天是兩個小組的第一次合并開會,沒通知你,我確實不知道,但你今天不應該這樣胡鬧,你已經犯了嚴重的錯誤。

魏佐棠冷笑一聲,你不要嚇唬我,是你們剝奪了我革命的權利,沒有你們,我自己也能革命,茅珍,我會做出驚天動地大事業的,你就看著吧,你們就看著吧。

魏佐棠說完,像是一頭憤怒的公牛,轉身跑走了。茅珍怔了一下,喊他回來,可是魏佐棠已經跑走了,茅珍憂心忡忡地打掃完地下室,小心翼翼地又四周看了看,然后關上燈,在黑暗中又站了片刻,這才走了出去。

7

魏祖康在高橋的“押解”下去見宮島課長。之所以說“押解”,是因為魏祖康并不情愿。原因很清楚,魏祖康并不想跟日本人太過親密。但他又不想遠離日本人,還想跟日本人有生意往來。他有自己的預測,中國不是日本的對手,早晚全得敗在日本人手里,現在得罪了日本人,將來肯定死路一條。但他又不想出任那個會長。當了會長,是會有些好處,可是那也等于把自己大白于天下,目標太大了。漢奸被刺殺的事情經常發生。

顯然高橋或是宮島,早已經知曉了魏祖康的心理,所以抓住他不放,一定要他出任商會的會長。這次宮島決定親自召見他,就是明白無誤地確定下來商會的成立日期。

一路上,魏祖康在琢磨著對策,他想好了,就以會址沒有選好為由,接著拖下去,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在魏祖康的字典里,“拖”是一個極好的辦法,有的事情,會越拖越好、越有利。在出任會長這件事上,魏祖康就是想給拖黃了。他明白,不能跟日本人來硬的,否則會有大麻煩的,小日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早些年,在日本的兒子魏祿達,曾在來信上跟他講,日本人非常固執,是一個固執的民族,而對待固執的最好辦法,就是以軟化硬。但后來二兒子魏祿達的來信越來越少了。魏祖康總想著能從祿達那里,再討一點對付日本人的辦法。可是現在已經鞭長莫及,如今只要和日本人打交道,他就會想起二兒子魏祿達。魏祖康希望兒子祿達快一點回國,但是祿達來信說,學業沒有完結,回來的話,豈不前功盡棄?

日軍特務機關現在的大宅院,是強行征用的一所宅院,在一條幽靜的街道上,平時看不見行人,一般老百姓都不敢走這條街,寧肯繞遠,因為怕找麻煩。這所宅院的房主是一有錢的大戶人家,在日本人的強勢下,被迫搬了家。大宅院原本就有高大的圍墻,日軍特務機關入住后,又加高了圍墻,而且圍墻上新架設了電網,門口沒有掛牌子,但是有兩個站崗的日本兵,不斷有小汽車和挎斗摩托車進進出出。

魏祖康和高橋乘坐的黑色小汽車駛進了大院里。進到大院后,又穿過兩個月亮門,在一間寬敞的屋子前停下,高橋進去通報,然后魏祖康小心地走進去。

宮島課長是日本人當中的高個子,雙頰刮得鐵青,剃光頭,穿著一身黃呢子軍裝,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的后面,正在看一份機密材料。魏祖康進屋后,把禮帽摘下來,放在胸前,身子微微下傾,向宮島問好。宮島立刻站起來,臉上竟然露出難得的笑容,連忙讓魏先生就座。魏祖康受寵若驚,急忙感謝。

宮島態度非常友好地詢問魏祖康近來生意如何。魏祖康說一切太平,生意非常好,感謝宮島先生的關心。宮島笑了笑,說魏先生是一個聰明人,也是一個識時務者,所以無論做什么事,都會一帆風順的。魏祖康在心里揣摩著宮島的夸贊,沒有接著宮島的話往下說,而是扯開了話題,說起了古玩。其實,魏祖康今天來見宮島之前,已經想好了另一套辦法,宮島喜歡中國古玩,那就盡量把話題往古玩方面引,最后實在不行的話,投其所好,就送給他一些古玩。魏祖康聽高橋說過,在中國古玩中,宮島酷愛青瓷,還有圖案造型奇特的鼻煙壺。魏祖康已經給宮島選好了禮物,本來今天就想順道帶來的,但考慮再三,還是沒有帶來,但是可以先講出來。那個青花碗,是魏祖康非常喜歡的,但是舍不得孩子,得不到安靜呀。

但是沒想到,宮島今天似乎對古玩不感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他開門見山,直談商會成立的事情,而且令魏祖康沒有想到的是,宮島已經定下了成立的日子——七天之后,上午十點。魏祖康連忙說,時間太緊了,況且商會的地點還沒有著落,總得有個掛牌子的地方呀。宮島說,地點已經選好了,就是魏家大院。魏祖康完全愣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隨后立即表示,不太適合,商會的地點,怎么能和住宅攪和在一起,不太方便,也容易出事。

宮島走過來,盯著魏祖康的眼睛,他說非常適合,魏府有前后兩個門,商會走前門,魏家的人可以走后門,而且房間多,人不多,騰出一個院落做商會的會址,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魏祖康這才明白,為什么高橋多次在大院里四處尋摸,原來竟早有預謀,搞不好就是宮島的計謀。魏祖康覺得日本人欺人太甚了,但是絕不敢表露出氣憤的樣子,他吸了吸牙齒,沒說話。宮島逼視著魏祖康,怎么,魏先生不同意嗎?難道不想為中日共榮做一些貢獻嗎?魏祖康急忙擺手否認,宮島也退了一步說,先把商會的牌子掛起來,以后有了合適的場所,再搬出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魏祖康先是表示宮島先生說得對,但還是留了一手,說這樣重大的事情,怎么也要跟家父商量一下。宮島臉上露出笑容,說魏老太爺病情嚴重,你還是拿主意吧,不要打擾魏老太爺了。魏祖康看了一眼一直端坐旁邊一句話不說的高橋,心想你這個家伙,匯報得倒是詳細呀。

最后,宮島又夸贊了魏祖康幾句,告訴他,商會成立那天,他一定會出席的,并且為魏會長熱烈鼓掌。魏祖康知道,他是不可能反駁的,那樣的話,他甚至可能都走不出這間屋子,日本人真的是什么事都能做出來的,所以還是現在安全離開這里為妙。魏祖康說時間緊迫,這樣大的事,得盡快回去準備一下。宮島說非常好,你可以回去了,有什么事情,高橋君會配合你的。

8

從宮島那里回來,走進自家大院,魏祖康的精神立刻就松弛下來了,而當他進屋之后,已經完全散架了,他一下子就倒在床上,渾身疲憊無力,而且覺得渾身濕漉漉的,好像剛淋了雨一樣,魏祖康清楚,那是由于精神緊張的緣故。太太見他回來,拉著他的手,差一點哭出來了,她說自打早上他去見宮島,她就開始眼皮跳,就怕出事。魏祖康表現得非常鎮定,就是心里再急,他也不會在女人面前表現出任何的驚慌,太太說過,她最佩服他的,就是永遠的鎮定,這才是真正的男人。

魏祖康與眼前這個女人的相識,是一個非常俗套的故事,她早年曾經學過戲,唱青衣的,后來上臺演出,不是特別出色,但扮相好,眼睛會說話,就連身影都能讓人流連忘返,惹得好多男人惦記著她,后來魏祖康看戲時也盯上了她,給她送花,還約請她吃飯,后來二人就開始眉來眼去,后來他的妻子——也就是魏佐棠的生母得病去世后,這個女人就順理成章地走進了魏家大院。老太爺對這個女戲子并不看好,總是冷臉相對,所以她也就總是躲著老太爺。現在好了,老太爺病入膏肓,這個大院里應該一切太平了。可是女人依舊心中不安,總怕魏佐棠給她惹來麻煩。但是她又不能赤膊上陣,所以許多時候,就在魏祖康的耳邊扇風,看著魏祖康的表情進行。女人對魏祖康除了佩服,還有一點懼怕,懼怕的原因,就是自己的戲子身份,腰桿總是直不起來。

太太問魏祖康,宮島找他做什么。魏祖康沒有講宮島把商會選在魏家大院的事情,他想這件事盡管已經迫在眉睫,但是畢竟還有七天的時間呀,如今誰能保證得了在這七天中,不會發生什么事呢?不到萬不得已,他還不想說,至于為什么現在不想講,他也一時說不清楚是一種什么心理。

太太親自給魏祖康擰了一條熱毛巾,又把一碗雞湯放在他的面前。魏祖康坐起來,擦了臉沒有喝湯,女人的情緒已經安定下來,坐在床邊上,一邊給魏祖康揉著胳膊,一邊又說起大少爺魏佐棠來。你這個做爹的,可得好好管教這個惹是生非的兒子,聽管家說,他現在經常早出晚歸,而且像是吃了老鼠藥一樣,吃睡不安,四處亂跑,搞不好又要鬧出新的麻煩來。太太擔憂地說,他是不是又要上街游行呀?現在可是不比前幾年,現在可是日本人的天下,搞不好,是要殺頭的,還要連累家人呀。

魏祖康猛地站起來,他要女人把管家快點喊過來,太太趕緊出門,讓傭人快去喊。不一會兒管家就來了。魏祖康問了情況,管家說,這幾天他還看見大少爺把門關得嚴嚴實實,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

魏祖康讓管家繼續看好大少爺,千萬不要惹出事端。管家又講了老太爺的病情,金大夫又來了,說是恐怕堅持不了幾天了,準備后事吧。

管家退下后,魏祖康若有所思地重新躺下,他知道,不知道哪一天,魏佐棠這個孽種就會給他惹出大麻煩,一旦得罪了日本人,家業和財產都得遭殃,說不定還會讓日本人把命拿去,但是老太爺行將咽氣的消息,卻是讓魏祖康有點高興,老太爺的死,說不定還能幫上他的忙哩,他一下子找到了對付宮島的辦法,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看來,不僅是活人有用,有些時候,死人也是能幫上活人的。

太太見他不說話,就問他那糟老頭子的后事該怎么辦,是不是現在就該動手準備了,不管怎么樣,場面上的事情還是要做的。魏祖康笑了笑,太太問他笑什么,魏祖康沒言語,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他已經想好了對策。

當天晚上,魏祖康去找兒子魏佐棠,他要施展另一套拳腳了。這套“拳腳”過去魏祖康曾經用過,但是用勁不大,今天他要帶點強度了。魏祖康現在已經完全把這個所謂的兒子當成了一個對手。

此刻,魏佐棠正緊閉門窗,認真地捧讀《西行漫記》。的確,魏佐棠是有些興奮,可以說情緒高昂。因為這本書就仿佛一把利劍,一下子劈開了一方廣闊的天地,讓他的眼前豁然開朗了,他感到了明媚的陽光朝他直射過來,書中所描述的那片土地,不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自由的天地嗎?正因為這種比較,他更是感到了現在的桎梏和壓抑,他貪婪地讀著書,完全沉浸在對那片土地的向往中。盡管書中描述的東西,他也曾經斷續聽過一點,但是畢竟沒有全方位的這樣細讀,這樣直接面對那片鮮活的文字。

可是魏祖康的到來,只能讓他把書藏起來,重新換上枯燥的教科書。

過去,魏祖康極少到他的屋里來,或者說,根本就不來。有一次他生病了,發高燒,燒了兩天兩夜,說了幾車的胡話,魏祖康硬是沒有踏進這間屋子半步。他不明白父親過去為什么如此冷漠,同樣不明白現在為什么又如此親熱,難道僅僅就是因為怕他出去惹事的緣故嗎?魏佐棠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正在手持一把利劍,準備悄悄地鏟除他!

魏祖康坐在魏佐棠的對面,一派溫情,眼睛里全都是愛意,就差伸手把魏佐棠抱在懷里了。魏佐棠極不適應,問魏祖康出了什么事情。魏祖康說就是來看望你,還能有什么事。魏佐棠說正在看書,如果你沒有什么事情的話,那就明天再說吧。魏祖康微微一笑,說現在是寒假時間,應該不會這樣緊張吧。魏佐棠什么也不說了,坐在那里,就那樣望著面前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人,他覺得是那樣的陌生,好像跟自己沒有任何的關系。

魏祖康朝外面說,進來吧。話音未落,管家進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個傭人,只見兩個傭人的手里各舉著一個蓋著布的大托盤,尤其是站在后面傭人手里的托盤,看上去很沉重的樣子。魏佐棠沒想到門口還站著人,一時不明白魏祖康想做什么。魏祖康擺了一下手,管家帶著兩個傭人轉身走了。魏祖康指著放在桌子上的托盤,繼續微笑著說,打開吧,看看是什么,你一定會高興的。

魏佐棠不知道魏祖康又要玩什么花招,但還是好奇地把布掀開,他愣住了,原來一個托盤里是一部照相機,另一個盤子里是一架留聲機。魏佐棠喜上眉梢,這一瞬間的變化,魏祖康完全看見了,臉上掠過一絲胸有成竹的神情。的確,魏佐棠太喜歡這些東西了,他喜歡照相,喜歡聽唱片,這些魏祖康當然知道,但過去從來沒有給過他,盡管魏佐棠過去自己買過,但是牌子沒有這些好,現在他見到這些心愛的東西,還是非常高興的。可是,他還是控制著自己沒有動,而是轉過頭問魏祖康,送他這些,想做什么?魏佐棠與魏祖康說話時,從來不帶稱呼,也就是說,長大后,他沒有叫過魏祖康父親或是爸爸,就是沒有稱呼的彼此說話,魏祖康好像也習慣了,倒是沒說什么。

魏祖康站起來,走到那兩個盤子前,說,看見了嗎?全是日本最好的產品,都是送給你的。魏佐棠說,你是知道的,我不使用日本貨。魏祖康哈哈一笑,你呀,別看你現在長得比爹還高了,可還是孩子,產品本身沒有錯,日本人也喜歡中國的東西。魏佐棠說,是呀,日本人是喜歡中國東西,什么大米、煤炭、木材,他們都喜歡,他們把我們中國最好的東西都搶走了,運往日本的火車晝夜不停。

魏祖康擺擺手,我不跟你說這些了,我走了。魏佐棠再次問,你送我這些東西,想做什么?魏祖康長嘆一聲,拍了一下魏佐棠的肩膀,感嘆地說,你是我的兒子,親生的兒子,我對你好,那是天經地義的,還能有什么陰謀不成?那天我就跟你說了,這里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魏佐棠冷笑了一聲,躺下來,把臉轉到里面。

魏佐棠始終認為——在這個魏家大院里,他與這里的人,是沒有血緣關系的。

9

魏老太爺再次昏迷,金大夫來了以后,把完脈,搖搖頭,轉身走了,在走到門口時,對魏祖康說了一句“準備后事吧”。但就在金大夫走后不久,奇跡發生了,頑強的魏老太爺又一次醒過來了,喊著喝水,然后還是那件事——找孫兒。這一次魏佐棠就在屋子里,沒費吹灰之力就坐在了爺爺的旁邊。魏老太爺擺手,讓屋子里的人全都出去,傭人們都悄無聲息地走了,但是魏祖康沒走。老太爺用目光讓魏祖康也走,魏祖康狠狠地瞪了老太爺一眼,無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闊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魏老太爺和魏佐棠兩個人。屋里非常安靜,剛才喧鬧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都有些不真實了。魏佐棠問爺爺有什么事情,老太爺讓孫兒把頭低下來,湊近他的耳邊,用虛弱的聲音告訴了他一個秘密。魏佐棠愣了一下,但還是說記住了,但這時,老太爺說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他,但這個秘密卻只說了三個字“魏祖康”之后,就再沒有力量說了,只是搖搖頭,然后又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地搖一搖。魏佐棠不明白,再次把嘴湊近爺爺耳邊,問這是什么意思,爺爺睜大眼睛,嘴里發出怪異的“嗷”的一聲,然后頭偏向一邊,一動不動了。

魏老太爺走了,睜著雙眼,似乎有許多話還沒有說完,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魏祖康好像對老太爺的死并不關心,而是把魏佐棠拉到一邊,問老太爺臨終有什么話講。魏佐棠說什么也沒講,然后指著床上的爺爺大聲喊道,人已經死了……死了,你明白嗎?!魏祖康轉過身去,高聲喊著管家,然后走出屋子。魏佐棠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腦子里還在想著剛才爺爺說給他的話,還有沒有說出來的話。

魏佐棠還有仆人們誰都沒有想到,老太爺躺在床板上,魏家的主事人魏祖康卻不見了,只有管家在指揮傭人安排后事,給老太爺穿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壽衣,然后命令大院里的人都穿上孝衣,還把一身孝衣拿到魏佐棠面前,讓大少爺也穿上。魏佐棠把孝衣放在一邊,問管家魏祖康去哪里了。管家說老爺有重要事情出去了,魏佐棠問有什么重要事情。管家低著頭,還是說出去了。魏佐棠急了,一把揪住管家的脖領子,幾乎就是發怒了,而且另一只手已經攥緊了拳頭,問到底去哪里了,快說。管家嚇壞了,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是高橋先生來了,把老爺叫走了。魏佐棠松開管家的脖領子,罵了一句“又跟小日本走了”,隨后怒氣沖沖地轉身離開。管家在后面喊,大少爺,您得穿孝衣呀!魏佐棠轉過身來,把孝衣一古腦兒地抱在懷里,還是一句話沒說,掉頭走了。

就在魏家大院忙成一鍋粥的時候,魏祖康正在宮島那里,宮島冰冷著一張地瓜臉,斥責魏祖康,說現在正是忙碌的時候,后天商會就要成立了,你怎么還有時間四處亂走。魏祖康說家里出事了。宮島眼睛一瞪,警告他,關于商會成立的事情,不得有任何閃失,否則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魏祖康連忙解釋,他說成立大會要往后推遲了,因為家里有喪事。魏祖康還是狡猾的,其實今天不是高橋來找他的,而是他主動約請高橋來魏家大院的,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讓高橋看一看家里出事了,好讓高橋做個證明。

可是魏祖康沒想到,宮島面無表情地反問,喪事和商會成立有什么關系?魏祖康愣住了,說宮島先生,怎么會沒有關系呢,后天是家父出殯的日子。宮島朝前逼近一步,你想怎么樣?難道你想為那個不是男人的男人去陪葬嗎?魏祖康朝后退了一步,見宮島轉過身去,根本不看他了,于是魏祖康可憐兮兮地看著高橋,意思非常明確,想讓高橋跟宮島解釋一下,可是高橋站在那里,一句話不說,像是沒事人一樣。沒有辦法,魏祖康只好又把老太爺的死訊說了一遍,聲調中幾乎都帶著乞求了。

宮島轉過身來,口氣似乎緩和了一點,說,喪事可以改一下時間嘛,往后推一天。魏祖康沒想到宮島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心里又氣又急,急忙擺手,三天出殯,這是千年的老規矩,改不得呀。宮島冷笑一聲,成立大會的日子更不能改,你回去好好準備吧。魏祖康原地沒動,接著說道,宮島先生,您聽我講,商會成立是一個喜慶的日子,與喪事放在一起辦,實在是不吉利呀,您看……

宮島似乎早就考慮好了方案,一擺手,指著魏祖康說,你的院子大,分成兩部分,后院辦喪,前院開成立大會,互不耽誤,走吧。說完,宮島率先走出辦公室。高橋拉住魏祖康的胳膊,示意他快走,并且小聲告誡他,千萬不要再讓宮島先生生氣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魏祖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魏家大院的,管家見老爺回來,連忙跑到跟前,魏祖康對管家說,你跟我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管家不安地隨在魏祖康身后,走進了客廳里。

就在魏祖康向管家交待商會成立大會與喪事合辦的安排時,魏佐棠正在護城河邊與茅珍見面。

自從那次開會魏佐棠與茅珍發生矛盾之后,兩個人一直沒有見面,魏佐棠曾經找過茅珍,但是茅珍讓他再冷靜一下。這一次,魏佐棠又找茅珍,說《西行漫記》已經看完,想要和茅珍談一談感想。正好茅珍也有事要找他,于是兩個人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護城河水已經完全冰凍住了,冰面上閃著亮光,還有一些被人丟棄的廢物在冰面上,遠遠看去,令人非常傷感和悲痛。

魏佐棠與茅珍走在護城河邊,迎著冷風慢慢地走,冷風將茅珍短發的發梢吹起來,更顯得茅珍擁有一種冷傲。茅珍告訴他,今天與他見面,就是通知他,后天就要舉行游行,聲援被日本憲兵隊扣押的學生,讓其無條件放人。同時茅珍表示,這是一次考驗魏佐棠的機會,現在大家對他有意見,說他革命不堅決,正好通過這次行動,轉變大家對他的看法。魏佐棠顯得很激動,表示一定要參加,還要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茅珍很滿意,點點頭。但很快魏佐棠就低頭不語了,茅珍看見他的表情不對,搞不清楚他怎么變化得這樣快。

魏佐棠想了想,激動地告訴她,可能后天參加不了游行。茅珍停住腳步,嚴肅地問他為什么?難道害怕了嗎?魏佐棠說后天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茅珍問他還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比營救同學更重要。魏佐棠說那天還是北平商會的成立之日,他經過考慮,決定不去游行,他將要做一件比游行還要有影響的大事。

商會會址可能選在魏家大院的事情,魏佐棠知道后,已經告訴了茅珍,并且多次表示,只要真是這樣,他一定要斗爭的。現在魏佐棠這樣一說,茅珍特別擔心,告訴他一定要講斗爭策略,千萬不要蠻干。魏佐棠對她的關心感動不已,表示他不會給茅珍在同學們面前丟臉,要為茅珍爭氣,讓茅珍看到什么才叫真正的勇士,什么叫愛。

茅珍一聽到魏佐棠說“愛”字,心里就煩,而且臉上馬上就會帶出不悅的神情。魏佐棠見茅珍臉色不好看,就關切詢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茅珍再次嚴肅表示,他們兩個人之間就是同學之情,要魏佐棠不要有別的想法。魏佐棠不服氣,向茅珍直陳自己的感情,并激情表示,他會用行動與自己的家庭徹底決裂,迎接革命愛情。茅珍見遠處走過來一個形跡可疑的男子,而且一直在盯著他倆,于是茅珍假裝好像兩個人吵架了一樣,對魏佐棠說了一句“我還有事,改天再談吧”,說完扭頭就走了。魏佐棠一愣,隨即追茅珍,不讓她走,但是茅珍已經坐上了一輛膠皮車。那個形跡可疑的男子看見了這一幕,嘴角抽起一絲笑紋,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了別處。

魏佐棠似乎沒有注意到那個男子,他對著茅珍的背影說,到那天,你就能看到我的英勇表現了。他望著茅珍的背影,忽然想起來,忘了跟她講《西行漫記》的感想了,但是膠皮車已經走遠了。

魏佐棠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樣想念她,可是一見面,沒說上幾句話,就把她惹惱了,就開始爭吵不休。他總想做點什么,能讓茅珍溫柔,可是她在他的面前,卻總是那樣強硬,而且根本不聽他的解釋,根本不聽他的話。

魏佐棠望著臟亂的冰面,心里亂七八糟的,不知道自己怎樣做,茅珍才能傾聽他、理解他。

10

商會成立的那天,從空氣中似乎都能感到緊張,好像一根火柴,就能把周圍的一切點燃。魏佐棠一大早就起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在今天表現出自己的英勇和無畏。他靜靜地觀察周圍的一切,他知道魏祖康已經做好了安排,有兩個身強力壯的仆人,一大早就開始在他房屋的周圍轉悠,表面上看去,是在打掃地面,實際上是在監視他。他早就想好了辦法,所以表現得很是配合,看不出什么。

大約早上八點鐘,日本兵就將魏家大院一分為二。前面三個龐大的院落,用來準備成立商會,后面窄小的四個院落,用來辦理魏老太爺的喪事。日本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就像是鐵柵欄一樣把大院分成了兩個世界。只要有人稍微靠前一點,日本兵就把大槍舉起來,示意不要往前走。魏佐棠望著那些站崗的日本兵,想著自己的安排。

再說大院的正門。商會成立的舞臺已經搭起來了,大幅標語也已經掛好,四周站好了端著大槍的日本兵,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商人,開始從四面八方朝這里聚攏過來。魏祖康站在臺階上,歡迎來客,然后把他們迎進大院。高橋也站在旁邊,像是監視魏祖康。

現在魏祖康倒是不擔心別人,就是擔心魏佐棠。于是他把管家叫到一邊,問后面大少爺的情況。管家告訴他,已經按照老爺的吩咐,從昨天就開始“照顧”大少爺了,現在一切太平,大少爺哪也沒去,也沒搗亂,可能還深陷在離開老太爺的痛苦中,特別安靜。魏祖康說那就好,但還是再次叮囑,千萬不能大意,只要商會成立大會開過去了,大少爺怎么鬧,都沒關系了,所以現在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把大少爺看好了,絕對不能讓他到前面來。管家一再請老爺放心,絕對沒問題。

按照提前定好的安排,魏祖康決定喪禮先辦,送葬隊伍從后門走后,馬上在前門開始開大會,時間相差一個小時,但現在魏祖康總是擔心,總怕出亂子,看看表,還差十幾分鐘,心想還等什么呀,開始吧。于是他又把管家喊過來,命令出殯現在就開始。

管家一驚,說現在又改時辰,不好吧?恐怕老太爺的魂靈不安吧?魏祖康說現在顧不上死人了,還是先顧活人吧。于是,魏祖康對身邊的高橋講了新的安排,再次提前出殯,高橋當然同意,省得死人干擾活人。于是魏祖康事不宜遲,帶著管家奔向后面。管家跟著魏祖康一路小跑,來到后面的院落。

后面等待出殯的人,正在議論紛紛的等候,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原來剛才有個“白事隊”(料理喪葬的民間組織)的人,他想要到前邊去拿東西,因為白事隊的人平時走家串戶膽子特別大,心想這是在做白事的家里,誰不得給白事家的人面子呀?就是日本人也不能不講理吧?于是沒把站崗的日本兵當回事,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哪成想還沒到警戒線呢,就被日本兵不由分說地用槍托打了,打得鼻青眼腫,嘴角嘩嘩流血,大家嚇壞了,“白事隊”里有幾個膽小的,竟偷偷溜走了。

大家正在說著話,見魏祖康帶著管家匆忙過來,不知又發生了什么事,都一起圍攏過來。魏祖康說了提前出殯的事,大家都不解,但還是要聽主家的,于是那些吹拉彈唱的白事隊的人,都站了起來。這時,魏祖康似乎想起了什么,問管家,大少爺在哪里。魏佐棠立刻站到魏祖康的面前,問有什么事。魏祖康沒想到兒子如此之乖,一時有些不適應,不知該說什么。魏佐棠繼續問,有什么事嗎?魏祖康說,今天有點特殊,時間提前了一些,沒有問題吧?魏佐棠說,你是一家之主,我們都聽你的。魏祖康右手一揮,好,開始。

出殯開始了。白事隊走在最前面,他們吹拉彈唱,后面是穿著孝衣、打著靈幡的魏祖康,再后面就是魏佐棠,隨后跟著的是其他人等,可是送葬隊伍剛出后院,魏祖康就借機躲到一邊,脫掉孝衣,囑咐管家看好大少爺,他要到前門去應酬商會成立的事。

參加商會成立的人,開始陸續來了,魏祖康四面應付著。宮島倒是信守諾言,竟然提前來了,他沒穿軍裝,而是一身長袍馬褂打扮,戴著一頂禮帽,手拄一根兒“文明棍”,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主席臺四周已經被持槍的日本兵團團圍住。臺下都是一些商戶,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小聲地議論什么。

魏祖康一心想快點開會,恐夜長夢多,趁著后院的人正在忙碌,這邊也就快點開吧。于是,他來到宮島的面前,詢問大會現在可以開始嗎?宮島滿意地點點頭。魏祖康立即站到臺前,先是歌功頌德大東亞共榮,然后是成立商會的重大意義,說完,請副會長高橋講話。高橋走到臺前,正要講話,只聽見遠處喧鬧聲傳來,緊接著人群開始騷動,紛紛朝東看。魏祖康也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這一看不要緊,嚇得他冷汗“嘩”地下來了,只見送葬的隊伍正朝這邊涌過來,走在隊伍最前邊的正是魏佐棠。

隊伍越來越近,魏祖康看見魏佐棠用一把一尺多長的刀子抵在自己的胸膛,管家帶著幾個仆人圍在他的左右,看得出他們驚慌失措,不敢上前,惟恐大少爺自殘。魏祖康心里發慌,埋怨自己有點大意,這小子這幾天格外溫順,原來早有預謀呀,還留著一手放在了今天。魏祖康知道,這時絕對不能硬來,否則一塌糊涂。

這時,整個送葬的隊伍,已經沒有了哭聲,全都在魏佐棠的脅迫下,緊張地來到了魏家大院的正門前,宮島端坐在那里,手下的日本兵已經形成了扇面,將其保護住,刺刀對外。

這時,突然一支隊伍從西面毫無征兆地開過來,快到大門前,打開了橫幅,原來是一隊學生,領頭的正是茅珍和張清東。他們高呼口號,要求釋放被扣押的學生。兩支隊伍匯合在一起,口號聲震天動地,脫下孝裝的魏佐棠和茅珍、張清東站在一起,朝著宮島、高橋還有魏祖康繼續高呼口號。會場已經大亂,本來好多商人是無奈來此,眼下見狀,正好躲走。

宮島瞪著眼睛,手一揮,幾十個日本兵端著刺刀上前,學生們也勇敢地上前,宮島站起來,告誡學生們不要被利用,馬上散開,可是學生們的口號聲,已經完全把他的聲音淹沒了。宮島惱羞成怒,命令日本兵驅散學生,于是雙方對打起來。日本兵開槍了,沖在最前面的魏佐棠被張清東推到后面,自己中了子彈,當即胸脯上鮮血流下來。魏佐棠急了,沖上前去奪日本兵的大槍,和日本兵扭打起來,茅珍也拽著日本兵的胳膊,場面一片混亂。這時,魏佐棠被后面一個日本兵的槍托打中后背,一下子倒在地上,幾個日本兵把他圍起來,強行拖走。魏佐棠喊著張清東的名字,聲嘶力竭,茅珍被幾個同學掩護走了,一邊往后退,一邊喊著“小魏、小魏,堅強”。魏佐棠聽見了茅珍的呼喊,激動得揮舞著拳頭,又被后面沖上來的一個日本兵狠狠地砸了一槍托,緊接著又是一下,魏佐棠倒在地上,頭上流出鮮血。

驅散了學生的游行隊伍,抓走了搗亂分子。商會成立大會繼續進行。

11

陰暗潮濕的牢房里,魏佐棠蜷縮在牢房的角落,閉著眼睛,似乎在昏睡。

魏佐棠的確在昏睡中,在回憶著與茅珍交往中的每一個細節。恍惚中,他突然看見茅珍遠遠地向他走來,越來越近,他已經看見了茅珍的笑臉,他想站起來,去擁抱,但是站不起來,就在這時茅珍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用手把他扶住,讓他躺下來,對他的英勇行為大加贊賞,說她看到了一個真正的男人。魏佐棠渾身的疼痛全都消失了,他不禁喊起了“茅珍”的名字。

一個獄警用棍棒敲打著鐵欄桿,魏佐棠被驚醒,他用手揉著眼睛,這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這才知道剛才是在夢境中。獄警站在欄桿外面,用警棒指著魏佐棠,譏笑他,都到這里了,還惦記著女人。魏佐棠掙扎著坐起來,質問獄警,你是不是中國人,為什么替日本鬼子做事。獄警嘿嘿一笑,說你一個小毛孩子,不好好讀書,跟日本人作對,有你的好?隨后,壞笑著,問魏佐棠,茅珍是誰,是不是一個漂亮妞。

魏佐棠氣得轉過身去,不再搭理獄警。這時,獄警對走過來的兩個巡查獄警說起來魏佐棠夢中大喊一個叫“茅珍”的女人名字之事,幾個獄警哈哈笑起來,說一個大少爺,不好好在家里享清福,不好好上學堂,偏要跑出來干掉腦袋的事情,真不知道這些闊少爺是怎么想的。幾個獄警搖頭擺腦地說笑著離開。

魏佐棠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睡夢中醒過來,他還在想著夢中的情形。魏佐棠不知道,此時的茅珍,正在和同學們開會,商議派人來看他。

一直受到同學阻攔探監的茅珍,真的是有兩種目的,一是為了安撫魏佐棠,不要再鬧出其他大亂子,那樣的話,真會不可收拾。同時探監這件事,也是茅珍自己主動提出來,因為她發現自從眼看著魏佐棠被日本兵抓走后,自己就一刻都不得安寧了,要是不看一眼魏佐棠,她真怕出什么事情。但同學們都覺得讓一個女生去拘留所,有些不放心。但茅珍說正是因為自己是女生,所以才更安全一些,并且又舉出了其他理由。同學們見說不過她,只得依了她,但還是擔心她的安全。其實茅珍心里明白,什么女生男生的,她就是想要快一點見到魏佐棠。她發現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是惦記魏佐棠的。但她又不明白,為什么一見到魏佐棠,卻又總是吵嘴,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內心里的那個自己和外表的自己似乎總是兩個人。茅珍琢磨不透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茅珍化了妝,扮成一位大戶人家小姐,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與魏佐棠的大少爺身份吻合,不會惹敵人懷疑。她想應該給魏佐棠帶點東西,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有更好的東西可帶,最后給魏佐棠帶了衣服和糕點,一來魏佐棠需要,二來不會帶來其他的麻煩。準備妥當后,她坐著膠皮車,來到了拘留所。其實,茅珍這樣做,真的是非常危險,因為日本特高課的特務,一直在關注著此次商會成立大會被沖擊之事,尤其是宮島,他懷疑背后有抗日力量在指使,所以還在暗中調查此事。

茅珍第一次走進陰森可怕的拘留所,耳邊聽到男人或是女人凄厲的尖叫聲,茅珍感到皮膚發緊。門口的獄警聽說是來探望魏佐棠的,立即把茅珍圍了起來,后來那個獄警聞聲也出來了,他首當其沖,一下子就站在茅珍的面前,上下打量著茅珍,仿佛要看透茅珍到底是誰,隨后便開始搜查茅珍帶的東西。正在搜查著,忽然獄警把警棒朝前一伸,直指著茅珍,聲音嚴厲地說,你是什么人,不要再裝了,快點講出來,否則我把你送到日本人那里,那你可就麻煩大了。

茅珍一下子愣住了,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問題,但她馬上控制住緊張的情緒,并且直視著獄警。獄警警覺地問茅珍與被押犯人到底是什么關系。茅珍快速反應,起先她想說魏佐棠是她表哥,但一想到假如是表哥的話,那樣關系顯得太遠了,于是順口說出來,是魏佐棠的未婚妻茅珍。茅珍沒想到,話一出口,周圍的獄警忽然哄堂大笑,茅珍頓時緊張起來,以為又出現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魏佐棠已經有了未婚妻,已經來看過他了……但茅珍還是做出平靜的姿態。就在茅珍搞不清他們為什么大笑的時候,獄警一番話,這才讓茅珍徹底明白。

獄警說,原來茅珍就是你,果然是個美人,要不然大少爺怎么連夢里都在喊你呢,看來的確有原因呀,就是漂亮。

茅珍塌下心來,她決定進一步把自己裝得更像魏佐棠的未婚妻,同時也裝得更天真無知一點,于是對獄警說,我要馬上見到我的未婚夫,我看你們是不是折磨了他,你們要放了他。眾獄警一起樂起來,獄警說還沒有正式過門呢,就這個樣子。另一個獄警簡直都笑彎了腰,說這個小娘們要我們放人,真是有意思呀!獄警們笑著,也就放松了警惕,于是一個小獄警帶著茅珍去了牢房。

魏佐棠見到茅珍,一時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剛才的夢境再次重現。本來他是躺在鋪著臟亂稻草的地上,驚愣了一下之后,旋即像是彈簧一樣蹦了起來,抓著黑粗的欄桿,大喊著“茅珍”的名字,激動得手舞足蹈。沒想到就在這時,小獄警取笑說,你老婆看你來啦,還不親熱點,怎么還喊名字呢,你小子也真是福氣太大了。小獄警的話,讓魏佐棠一時有點發愣,茅珍趕緊用目光向他示意,魏佐棠當即明白了,于是更加激動,喊著“我的太太”,然后像孩子一樣笑起來。茅珍見狀,心中涌起一股熱浪,都這時候了,他還是那樣……茅珍覺得魏佐棠在許多時候,真的是很可愛的。

魏佐棠叫著“我親愛的”,而且是一連聲的叫,叫起來沒完,可是過足了癮,把小獄警逗得哈哈大笑。魏佐棠還說,我在這里,別的都不想,就是想你,昨天在夢里還夢見你呢。茅珍可不想在這有限的時間里,跟他大談愛情,她要把要說的話,快一點說完,于是她抓住魏佐棠的手,一語雙關地說,佐棠,我要走了。魏佐棠一驚,問她要去哪里?茅珍側過身子,一邊向他使眼色,一邊接著說,我要去母親那里,母親病了,我要馬上走,否則來不及了。

茅珍說這番話的意思,是想告訴魏佐棠,她要馬上離開北平。可是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魏佐棠竟然沒有聽出來茅珍話里的意思,而是奇怪地反問茅珍,媽媽不是就在北平嗎?一旁的小獄警奇怪地看著他倆對話。茅珍朝魏佐棠繼續使著眼色,語氣平靜地說,我母親去了舅舅家,舅舅家不是在石家莊嗎,你怎么忘了?沒想到魏佐棠卻說,哦,原來是這樣。一旁的小獄警說,你連丈母娘家的情況都不知道,真是一個大少爺,光認得媳婦呀。魏佐棠只是笑著,茅珍也不知道,她對他的暗示,他聽明白沒有。茅珍見一時也不能再讓魏佐棠更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而且感到再多待下去,恐怕露出更多的疑點,于是放下東西后,極不放心地扭頭走了。魏佐棠朝著茅珍的背影,不斷地喊著“我的太太”,獄警們哈哈大笑。

其實,情況真是危急,茅珍前腳剛走,宮島就派人來提審魏佐棠。魏佐棠心里暗自一驚,這要是讓日本人正好撞上,那可就有大麻煩了。

兩個日本兵把魏佐棠押到宮島的辦公室,宮島示意兩個日本兵出去,然后讓魏佐棠坐下來。魏佐棠上來就質問宮島,為什么把他抓來這么多天,扔在牢里,卻不管不問,安的什么心。宮島干笑了兩聲,走過來,拍了拍魏佐棠的肩膀說,我就欣賞你這一點,有什么說什么,不像你的父親,什么話都藏在肚子里,或者只說了一半,還是年輕人好呀,心直口快。

魏佐棠想站起來,但被宮島從后面重新按坐在椅子上,然后讓他講一講那天擾亂會場的事情。魏佐棠早就想好了“臺詞”,他開始聰明發揮,說那天之事,是不滿魏祖康草率對待爺爺的葬禮,還說魏祖康騙走爺爺錢財等事,所以他是故意跟魏祖康作對的,就是要在眾人面前讓他下不來臺。宮島連連擺手,話里有話地說,恐怕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吧?怎么那樣巧,你帶的那支送葬隊伍,正好就和游行隊伍走到一起了呢,時間地點,選擇得為什么那樣準確?

魏佐棠知道這時候要是躲避這件事,裝作不知道,反而有假,更會引起宮島的猜疑,干脆就直說。于是魏佐棠說,對呀,我們就是商量好的,就要搗亂,讓魏祖康下不來臺。

宮島眼睛一亮,那好,你講一講,你們是怎么聯系在一起的?

魏佐棠說,你們抓走了我的同學,他們知道我父親跟你們熟悉,于是就找到我,讓我想辦法,于是我就告訴了他們商會成立的時間,讓他們到時候過來,找你要人,只要把事情鬧大,你們就會放人了,事情就這樣簡單。你愛信不信。

宮島又問魏佐棠,商會成立的時間,你是怎么知道的?魏佐棠哈哈大笑,整個北平的商人都知道這個日子,我知道就不成嗎?

狡猾的宮島盯著魏佐棠,一時似乎也找不出更多的疑點。

宮島決定釋放魏佐棠。其實這幾天,魏祖康已經多次上門求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只要宮島太君放了我的兒子,我一定不忘您的大恩大德。高橋因為收了魏祖康的禮物,也在旁邊替魏祖康說好話。宮島最后經過慎重考慮,覺得他還需要魏祖康為商會效力,再說也實在找不出魏佐棠太多的問題,于是就決定放了魏佐棠。宮島此舉,目的非常明確,也是為了讓魏祖康更好地為他所用。

12

魏祖康親自來接兒子回家。

路上,魏祖康開始大講如何費盡艱難把兒子保釋出獄的經過,同時大講父子情,一邊講一邊擦眼淚,說是大兒子在里面受苦了。魏佐棠望著窗外,一句話不說。魏祖康戴上眼鏡,又說起過世的老太爺,并且繼續探聽老太爺臨終之言。魏佐棠這才警覺地眨著眼睛,裝作沒有聽明白,就是不講爺爺臨終前跟他說的話。

原來爺爺臨終前講的話,讓魏佐棠既有感慨,也有遺憾。太監爺爺當然不能生養,但他還想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還要享受正常人的天倫之樂。于是這位清末大太監在出宮的第三年收養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也就是魏祖康。魏祖康到了要成家的年齡,老太監又給他娶了媳婦,也就是魏佐棠的生母。但是魏祖康對待魏佐棠的生母并不好,魏佐棠生母去世后,第二年魏祖康又娶了這個唱戲的女人。老太監后來發現魏祖康是一個心計太多的人,而且覺得自己的孫子魏佐棠是一個不錯的孩子,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在自己的這個孫子身上,并且終于在臨終前,告訴了魏佐棠在魏府大院里的埋有無價珍寶的準確位置。魏佐棠清楚,將來這些珍寶,是要用到有用的地方,將來一定會為革命做出貢獻,對此,他感慨。而另外的遺憾,就是他的確是魏祖康的兒子,過去他總是認為自己不是魏祖康的兒子,那樣他心里會好受一些,可是現在自己竟有這樣一個漢奸父親,他心中異常的難過。

黑色小汽車很快就到了魏家大院。魏佐棠下了汽車,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大門口的大牌子,商會的牌子已經掛在了魏家大院的門口,非常顯眼,巨大無比,好像把大門都給襯小了不少。魏佐棠對著大牌子,喘著粗氣,忽然跑過去,要摘下牌子,砸爛它,魏祖康見狀嚇壞了,急忙指揮眾人,把大少爺抱住。魏佐棠掙扎著,誓死不進掛著商會牌子的院門,魏祖康說,那我們就走后門。魏佐棠漲紅著臉說,我們自己的大門,為什么要我走后門?我就要走正門!魏祖康嘴里說著,瘋了,完全瘋了!最后沒有辦法,讓人先把牌子用布罩住,魏佐棠這才喘著粗氣,在眾人的“保護”下,走進了院門。

進了大院后,魏佐棠開始宣布絕食,并且講只要門口的漢奸商會大牌子,一天不拿下來,他就一天不吃飯。管家急忙把大少爺絕食的情況告訴了魏祖康。魏祖康一句話不說,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他不死,早晚也得把我逼死呀!雖然嘴上這樣說,但魏祖康還是去了魏佐棠的屋里,他明白,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和魏佐棠鬧僵,還要忍耐,因為他必須要得到老太爺臨死前的遺言。魏祖康有預感,老太爺的遺言中,肯定會涉及到財寶。偌大的宅院,埋上幾箱寶物,并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魏祖康坐在兒子的床邊,百般疼愛關懷,大唱親情。但是魏佐棠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就是一句話不說。后來魏祖康什么時候走的,魏佐棠一概不清楚。他的腦海里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到處都是子彈,都是棍棒,都是鮮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張清東同學犧牲的場面,頓時淚流滿面,隨后他又緊張地惦記起來茅珍的安全,為此折騰了一夜,魏佐棠基本上沒有睡覺。第二天早上,他推了推門,發現門已經從外面給鎖上了,頓時氣憤難挨,他用力推窗戶,發現窗戶也在外面給別上了。于是他更加氣惱,握緊拳頭,“咣咣咣”地砸,可能外面別得并不牢靠,在魏佐棠用力的推撞下,窗戶終于被推開了。魏佐棠望著空無一人的院子,看著藍色天空中飛翔的鳥兒,他猛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后悄然把窗戶關上,從柜子上把一個小皮箱拿下來,又把學習課本,還有平時看的書籍,再有咖啡罐和一些吃的東西,一古腦的放進皮箱,隨后又把窗戶悄悄推開,身子敏捷地跳窗出去,離開了這個讓他壓抑了多少年的陰暗之家。

可是魏佐棠出了門,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分文沒帶,根本坐不了車,于是只好大步走路。他決定先去找茅珍,一想到在拘留所里與茅珍見面時的情景,他就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恨不得快一點見到茅珍,他想好了見到茅珍,他一定要緊緊地抱著她……

魏佐棠大步走著,到后來,變成了一路小跑,他把小皮箱朝后背上一背,一點都不覺得累,而且越跑越輕松,很快就一身大汗地跑到了茅珍家所在的那條街道上。過去他來過茅珍家,茅珍的父母對他也很喜歡,尤其是茅珍的父親,見到魏佐棠,就會拿下嘴上含著的煙斗,跟他說起天下大事來,茅父還特別愛聽魏佐棠對時局的看法。茅珍跟他說過,父親在家很少說話,沒想到這么喜歡他。因此魏佐棠非常得意,總想去茅珍家,可是茅珍卻總是找出各種理由不讓他去。

魏佐棠看見了茅珍家門口的那棵大樹,那是一棵芙蓉樹,夏季里能聞到強烈的香味兒,魏佐棠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然后興奮地大步朝前走,沒想到,他愣住了,只見茅珍的父親,被幾個身穿黑衣的人,粗暴地推搡,抓上一輛黑色小汽車,茅珍的父親大聲喊著什么,被一個黑衣人捂住了嘴巴。茅珍父親掙扎著,被幾個人強按著頭,朝小汽車里推。魏佐棠看出來了,那幾個人肯定是特務,他發瘋一般地向著黑色小汽車瘋狂跑去,就在這時,他被突然出現的一個男人擋住去路。魏佐棠眼看著黑色小汽車瞬間無影。

魏佐棠一把揪住那個男人,正要理論,驚訝地發現原來竟是自己的老師邵永祥。魏佐棠奇怪不已,不明白老師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可是魏佐棠顧不上許多,他急切地說他要去找茅珍,張清東同學已經被鬼子打死了,茅珍現在很危險。邵永祥讓他安靜下來,魏佐棠安靜不下來,并且推斷日本人是抓茅珍沒抓到,才抓走她父親的,一定要通知她趕快躲藏起來。邵老師四下看了看,還是勸他安靜,并且告訴他,茅珍不會有危險。可是魏佐棠根本聽不進去,在街上大吵大鬧起來,于是邵永祥以家長教育孩子的姿態打了他,并且呵斥他太不懂事了,怎么如此沒大沒小,不好好學習,由此躲過幾個不明身份人的注意,隨即拉著魏佐棠到了拐角處的一個小茶館。可是情緒激動的魏佐棠根本沒有看見那幾個賊頭賊腦的人,不知道又一次躲過了危險。

小茶館不大,但是滿座,邵老師告訴跑堂的,給他們找一處安靜的桌子。這時,正好靠墻角的一張小桌子騰出來了,于是跑堂的把他們倆引到那里。

邵永祥要了一壺茶,四下看了看。這時已經安靜下來的魏佐棠還是問邵老師,怎么跑到這里,到底有什么事,他說他要馬上找到茅珍。邵老師告訴他,身為大律師的茅珍父親,是因不斷為人出庭辯護,伸張正義,抨擊日偽,最終惹惱了特務機關,所以特高課的宮島派人抓了他。現在茅珍沒有危險,讓他放心。魏佐棠怔了一下,疑惑邵老師怎么如此清楚。邵永祥告之也是聽律師朋友所講,并且分析說,依照茅珍父親的聲望,眼下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魏佐棠終于安靜下來,這才想起來,問起了老師的近況,不等邵老師回答,又激動地談起所看的《西行漫記》。邵永祥讓他小一點聲音,然后不動聲色地由《西行漫記》講到延安,魏佐棠說他知道延安,那是一片自由的天地,是高舉抗日大旗的地方。邵永祥說他講得對,隨后問他,對延安還知道什么?魏佐棠笑起來,我去了那里,不就都知道了嗎?隨后又問邵老師,怎樣才能最快前去延安。邵永祥看著四周,非常巧妙婉轉地說起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可以到達延安的路線,還告訴他,在那里,是安全的,日本鬼子是抓不到的。魏佐棠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茅珍已經去了那里?邵永祥含笑不語,給了他一些錢。魏佐棠恍然大悟說,茅珍一定是去了那里,邵老師,您告訴我,是不是?邵永祥還是不語。魏佐棠似乎終于明白了茅珍的情況,也多少明白了邵老師一定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得到茅珍消息的魏佐棠激動萬分,急不可耐地與邵老師分手。邵老師囑咐他一定要小心,并約定明天要再跟他見一面,還有重要事情要說,但魏佐棠嘴上答應著,卻并沒有入心。

也就在這一天早上,魏祖康聽管家講,大少爺砸開窗戶,跑走了。魏祖康隨著管家來到魏佐棠的住處,看著眼前破爛的窗戶,氣得暗暗地罵了一句,隨后派人四處尋找。

尾 聲

熱血青年魏佐棠在北平地下黨員邵永祥的巧妙暗示下,動身前去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他終于在1937年的最后一天,離開了帶給他那么多痛苦、壓抑和彷徨的陰森之家,走上了抗日救國的革命道路。并且在西安,終于見到了戀人茅珍。茅珍也是在邵永祥的安排下,來到西安的,兩個人見面后非常高興,后來一起去了延安。他們在延安前后生活了將近十年,上演了一場跌宕起伏、感人至深的“延安愛情”,并且也由熱血青年,成長為堅定的革命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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