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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2010-01-01 00:00:00樊健軍
清明 2010年2期

聽祖父說,那年的雪其實在秋天就有預兆了,只不過誰也沒有在意。那年的秋天同夏天沒有什么區別,門前那棵千年桐樹的葉子一直綠著,始終不肯落下來,桐球就藏在葉片間,搖頭晃腦的,一臉調皮的表情。山嶺上的映山紅又開了,姐姐采了一大束,用父親喝剩的酒瓶子插著,放在窗臺上。祖父在床上叫,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可誰也沒有閑工夫聽他胡言亂語,那個秋天的事好像特別多,忙也忙不過來呢。再說好端端的,秋高氣爽,陽光普照,天空藍得就像一塊澄明的鏡子,難見的好天氣,怎么會下雪呢,八成是老頭在床上躺久了,一個人寂寞得瘋了。

一段晴朗的日子過后,某個早上起來,太陽突然不見了,仿佛被那個夜晚藏匿了。天陰沉沉的,像一塊腌腌臜臜的抹桌布。后來就起風了,它從袖子口,從脖子上,從褲管里鉆進來,用蛇一樣的舌頭舔在身體上。后山的林子在嗚嗚地叫,有點像鬼哭狼嚎,怪瘆人的。天也變臉了,像醉了酒的父親,黑了一張臉,看不見一絲半縷的陽光。我立在門口尿尿的時候,打了一個寒顫,身體也跟著哆嗦了。母親也感覺天變了,在屋里喚著我加衣服。每年的這種時候,她都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就像包裹父親的那只酒壇子一樣,生怕漏了一點酒氣。傍晚時分下起了毛毛雨,飄落在臉上,冰涼冰涼的。

接下來的三天都是這樣的天氣,一樣的陰沉,一樣的毛毛雨。而且那雨特別的怪異,是我從未見過的,接在手掌上是一個雨點,落在地上卻成了冰。整個地面都成冰地板了,哪里都是油光可鑒的。在家里關了幾天,我憋不住了,到山野里轉了一圈。可我根本走不遠,路很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爬起來,又摔倒了,手掌也蹭破了。那些樹枝都被冰凌包裹了,地上的草也成了細細的銀絲。摸一把自己的頭發,竟然也結滿了冰,硬朗朗的,像把竹刷子。我趕緊跑了回來,在火爐邊烤了大半天,才有水從頭發里流出來。天上下冰了,我說。不是下冰,是要下大雪了,祖父說。是下冰了,你看我頭發上都是冰。我堅持說。蠢崽,你明天看吧。祖父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他的手掌很冷,像是結滿了冰。

第三天的傍晚,雪,真的就下了。先是雪粒兒,綠豆那么大,落在屋頂上,丁丁當當響,比過年的鞭炮聲還要密集。臨黑的時候,雪粒兒漸漸少了,雪花開始飛舞了。下雪了,下雪了。我接了一朵雪花在手心,趕忙往里屋跑,我想將它送給祖父看。等我跑到他床前時,雪花早化成了水,祖父看到的只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子。你小點聲,你越喊雪就下得越大呢,祖父說。原來我以為祖父騙我的,刮風時,我叫過,刮風了。祖父說,你小點聲,當心風將瓦刮走了。我不信,偷偷叫了一聲,風真就大了。那一次屋頂上丟了好多瓦片,跌在地上,裂成四瓣五瓣,一塊也回不到屋頂上了。下雨時,我也喊過,下雨了。祖父又說,你小聲點,屋頂還沒補漏呢。我又不信,躲在屋后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回,后來是傾盆大雨,那缺了瓦的屋角被雨澆透了,崩了一大塊。

你叫得那么歡,老天爺聽到了,以為你喜歡雪,他就往地上倒雪了。祖父說。

我的內心突然填滿了恐懼。我緘了口,默不作聲地靠在了祖父的床邊。祖父又拿手撫在了我的頭頂,他的手仍然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很多年后,母親臨終時支開了我和其他所有人,單獨將姐姐留了下來。等我再回到她床前,她已經離開了人世。她的表情很舒展,很平靜,像是放下了一件壓在身上多年的重物。又過了許多年,姐姐才將母親臨終時的話告訴我。我才知道,父親并不是生我的父親,母親也不是生我的母親。以前,父親罵我野種的時候,我甚至猜測過,我是母親和別個男人生的孩子。事實上我的猜測是錯誤的,是對母親的一種極大侮辱。姐姐說——我是別人用一只背簍掛在我家屋檐下的。

到那時,我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害怕祖父的話,而是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雪給我的就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恐懼。

姐姐說,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說了,你也別太放在心上。

三十年前的夜晚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未出嫁的女人因為一場春天發生的情事,孕育了一枚苦果。就在那個晚上,那枚苦果掉下了地,那就是我,一個乳名叫桑的細伢崽。三天后,那個生下苦果的女人,也就是生我的母親,跳進了村前的那條小河里,再也沒能回到岸上。三十年后,我去過那條小河邊,它已經沒多少流水了,河底的沙石徹底裸露著。母親下水的地方有一棵老桑樹,有了朽枝,一些葉子還綠著。樹下是一小潭積水,并不深,剛剛過膝。我在桑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后來就沿著河岸慢慢走,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但我沒有嗅到有關母親的任何氣息,連河流的腥味也沒有了。我有些懷疑事情的真實性,這樣的一條河怎能奪去一條生命呢,也許是她們,我的母親和我的姐姐,她們杜撰了一個故事來騙我。但我又想到她們沒有理由這么做。后來,我在姐姐的引領下,去拜祭了一個女人的墳墓。那已經不是一座墳墓了,只是一個小小土堆,還塌了一角。土堆上亂草凄迷,野蒿都高過頭頂了。我燃了檀香,燒了紙錢,放了鞭炮,還磕了三個響頭。姐姐說,繼娘,桑來看您了,您要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的,沒災沒病。姐姐說了一大堆話,四十多歲的女人有些嘮叨了。我沒說話,由著她去啰嗦。

三十年前的晚上,我被我的外公,一個腿有點瘸的老人將我送到了現在的家。我的外婆很細心,生怕我受了寒,給我裹了一層一層的棉布片,再用一床小棉被將我徹頭徹尾包裹了,還戴上了一頂小棉帽。帽子上有兩只耳朵,像小狗那樣的耳朵,有可能是生我的母親縫的。我的外公呢,他找了一只破舊的背簍,在底部墊了厚厚一層干稻草,才從我的外婆手中接過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背簍里。他做這些事時始終輕手輕腳的,面對一個稚嫩的生命,他有氣也發不出來。他不停地搖晃著腦袋,說,造孽呀,真是造孽呀。那會兒,我的母親身上血水還沒擦干凈,淚水又來了。她掙扎著坐起來,從手腕上捋下一只銀鐲子,那是她母親給她的銀鐲子,她將它塞到了背簍里。我的外婆并沒有阻止她,回過頭卻瞪了我的外公一眼,說,你就不能少說幾句,你不說話沒人說你是啞巴。我的外公就不再說話了,彎身背起了背簍,一扭一拐地,走進了漫天的風雪中。

那個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睡在背簍里,背簍始終壓在我外公的背上。我睡得很安靜,一絲動靜也沒有。我的外公走了一截路,停下來,用手試了試我的鼻息。我的呼吸很輕,很均勻。他擔心他背著的是一條死去的生命。可我活得好好的,三十年后我還參加了他的葬禮。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下半夜,天都快要亮了。他將背簍掛在門邊的一個大竹釘上,那兒原來掛的是一只土箕。之所以將我放在較高處,是因為擔心有野狗,或者別的野物發現了背簍會侵害到我。如果掛得太高,又怕別人發現不了。掛妥了背簍,他才從懷里摸出一掛鞭炮,那是過年剩下的一掛百響小炮。他將它放在我祖父窗前的階沿上,劃燃一根火柴,將它點著了。鞭炮還沒響起來,我的外公就轉身跑了,雖然他瘸了一條腿,跑起來卻是飛快,眨眼就藏到了遠處的柴垛后。直到門口亮起了燈火,他才扭著腿離開。

最先走出門的是我的祖父。那時候,他的身體還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他舉著手電筒,四下里照射著,他是在尋找那個放鞭炮的人。可他什么也沒發現,我的外公早走遠了,他的手電筒照不著他了。雪地上只有兩串歪歪扭扭的腳印。母親比祖父要慢一步出來,她要找到火柴,點燃煤油燈,才有光亮。雖然她的行動遲緩,卻是第一個發現我的。她將我從背簍里抱出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開棉布片,看看我是男的還是女的。當她看見我那只稚嫩的小雞雞時,竟然在上面親了一嘴。她在大雪飄飛的晚上笑了。她終于有了兒子,我家后繼有男人了。

回到屋內,母親還不放心,又拆開棉布片看了我一次,這一回她徹底看清了,是個男孩兒。只是她想不明白,這世道還有誰會將男伢崽往外扔,想都想不到呢。我的母親還在背簍里找到了一只銀鐲子,和一個紙條,是張煙盒紙,上面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桑,××年××月××日戌時。桑,就是生我的女人給我取的名字。母親又有些霧水了,桑同殤是同音的,有時說一個剛死去的人,就叫殤。罵人時就說你這瘟殤,你這死殤,這是一個不吉祥的名字。后來,她幾次試圖給我換個名字,當她得知生我的女人跳了水之后,就再也沒提改名字的事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對我的名字也做過一番研究,他們將村里人的名字全想了一個遍,可誰的名字中也沒有一個相同的字,往后他們就放棄了。我真正的父親到底是誰,只有生我的母親在天之靈知道了。三十年后,我在河邊行走的時候,偶然看見了河岸邊有一片老桑園。我猜想,我的母親也許就是在桑園里懷上我的。我繞著桑園走了一圈,我的猜想對誰也沒有說。

而那個晚上最沮喪的是我的父親,在我的外公出發的時候,他也頂著風雪走出了家門,一個人走進了后山。他背著我曾祖父留給他的鳥銃,腰間吊著一只酒葫蘆,悄無聲息地行走在雪地上。這種時候他是快樂的,雖然他不喝酒,也不唱那流里流氣的山歌。他在十來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打獵,可那時鳥銃不在他手上,想也是空想了。那個晚上他的運氣實在太壞了,走了大半夜,一根獸毛也未找到。后半夜,他突然發現了一串腳印,尖尖的腳印一直深入到雪地里,雪還沒來得及覆蓋。他循著腳印追了下去,在我的外公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他也追上了那只獵物。那是一只野麂,正在一棵矮樹邊吃著什么。我的父親端起鳥銃的那一刻,我的外公也點燃了鞭炮,在寂靜的雪夜,鞭炮聲有如雷聲一般驚天動地。那野物受了驚嚇,幾個蹦跳,眨眼就躥入了雪地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詐尸呀。我的父親跺了一下腳,恨恨地收起了鳥銃。他又一次空手而歸了。

那會兒,我的父親根本沒有想像到他多了一個兒子。他是個沒有想像力的人。突然的鞭炮聲沒給他帶來任何幻想,有的只是詛咒,詛咒它驚跑了他的獵物。沒有什么比失去獵物更讓他傷心的了。結果就只有喝酒,走一步喝兩口,那只葫蘆很快底朝天了,連沾在底部的那一滴酒也被他搖落到了嘴里。慢慢地,他的步子就不成步子了,歪歪扭扭的,但他沒有摔倒,這就是他的本事,無論喝得有多么醉,從來沒摔倒過,至少我沒有看到過。當他一身酒氣走進家門的時候,一向慢吞吞的母親不知怎么變成了急性子,她幾乎是跳著將我抱到了我的父親面前。我的父親呢,以為她是給他端來了茶,或者別的什么吃的,他頭也沒抬就說,放桌子上吧。母親沒答話,而是將我塞到了他懷里。父親首先看到的是那頂長著狗耳朵的帽子,他一臉狐疑地盯著那頂帽子,不明白我的母親是什么意思。是個男伢崽。這么僵了一會兒,我的母親才不緊不慢地說。你說什么?父親像是突然醒了酒,他一把將帽子揪在手中,帽子下是一張小臉。

野種!肯定是個野種!

這是我的父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經過了三十年的漫長歲月才傳進我的耳朵。很多年后,遇著高興的事,他依舊是那句話,野種,一邊罵還一邊捏著我的臉頰。父親罵過我之后,便抱起我沖進了雪地里,他要將我送回去。他順著我外公的腳印一直往前追,他有著豐富的追獵經驗,很長一段路程,他都沒有迷失方向。可我的外公并不笨,他沒有順著原路返回,而是往人多的地方兜了一個圈子。也許他預感到會有人追過來的。追到后面,我外公的腳印被雪湮沒了,而且混雜在其他的腳印里,越來越難以辨認了。到最后,父親將我的外公追丟了,不得不折了回來。臨進門時他才發現我躺在他的懷中睡得正酣。那一刻,他真正是惱了,將我丟在了雪地上,頭也不回進了門。

人呢?母親問。

父親沒有答話。

送回去了?母親急了,又問。

丟了。好半晌父親才應了一聲。

母親聞言呆了一呆,很快她就清醒了過來,扭身進了廚房。再回來時她手上多了一把鍘刀,那是平常用來鍘豬草的刀,刀口還粘了些微草屑。母親什么話也沒說,刀就往我父親身上招呼過去了。我的父親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兇煞,一時慌了手腳,抱著頭就往外躥。母親沒有砍著父親,氣咻咻地在門邊立住了。你個畜牲,你要不將伢崽抱回來,我砍你不到,晚上你別想睡覺,你睡著了我一樣結果了你。母親一改往日的溫順,幾句話就像鍘刀下的幾根草,一截一截蹦出來。我的父親嚇著了,乖乖地將我從雪地上抱了起來,拍打干凈棉被上的雪花,然后還給了我的母親。事后,我的父親問我母親,你真的敢砍我?如果不信,你將伢崽丟出去試試看。我的母親依然冰了一張臉,臉上沒一絲笑容。我的父親是徹底相信了,這個往日在他面前不怎么多話的女人,關鍵時刻真的下得了狠心,絕對出得了手。后來,他對我母親的態度多少有了一些變化,不喝酒絕不敢再在她面前耍瘋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呢,他就被兔子咬過。

那年的后半個秋天,祖父也許叫得有些累了,聲音一天比一天低,氣息一天比一天微弱,有一聲沒一聲,重一聲輕一聲,到后來只有站在他床前,貼近他的嘴巴,才能聽清楚他的叫聲。他還是那幾句話掛在嘴邊,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聽起來一點吸引人的地方都沒有。沒了他的叫聲,整個院子也安靜了下來,老鼠在樓板上跑動的聲音就重了,咚咚咚,像是誰在打鼓。我家那只貓不管一點事,它懶懶地睡在秋陽里,老鼠的叫聲充耳不聞,見了我也只是隨便“喵”一聲,算是招呼過了,連身子都不曾動彈一下。

其實,這樣安靜也沒有什么不妥,至少可以不聽祖父單調而乏味的叫聲。可他的聲音一旦停止了,母親又慌了。快去看看你爺爺在做什么,她說。她的聲音很急促,就像我偶然干了什么壞事,她在后面拿著掃帚追趕我一樣。我不知道她在慌什么,雖然一萬個不情愿,可還是依了她的話慢慢吞吞走進了祖父的房間。祖父的房間在前院,向著陽光,本來光線非常明朗,可自從他躺倒在床上后,就讓我的父親扎了一床厚厚的稻草簾,嚴嚴實實將窗戶蒙住了,就是在大白天,他的房間也是黑咕隆咚的,人從外面進來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看清房間的東西。我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還在說,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他的眼睛里好像有光,可能是在黑暗中待久了,所以像星星一樣會發光。我轉身跑出了他的房間。

他在說下雪呢,我回答母親。

我怎么沒聽見呢,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母親說。

他在同他自己說呢,我說。

莫不是瘋了?母親說著就放下了手頭的活計,親自去了一趟祖父的房間。她在里面并沒有待多久,很快就退了出來,從她臉上的神情來看,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發現。可就在我往外溜的時候,她又將我叫住了。桑,娘不在家的時候你多去你爺爺屋里耍耍。她的聲音并不高,落在我耳朵里卻像石頭一樣沉。我不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兩只眼直直盯著她。記得娘跟你說的話,你去一次,娘就煮一個鹽水雞蛋給你吃。她知道我很嘴饞,就拿鹽水雞蛋來誘惑我。要在以往,用不著她說第二遍,我就爽快應允了。我不是不愿意親近我的祖父,他在我眼里是個慈愛而善良的老人,一個同父親完全不同的男人。而問題是他總在不停地說著,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我聽不得他說到雪,一聽到雪我的身體就發冷,像打尿顫一樣直激靈。他說一句,我就打一個尿顫,我想控制卻怎么也控制不住,那會兒身體好像不是我的,我在不停的尿顫中逃出了他的房間。

母親看出了我的猶豫,繼續拿鹽水雞蛋來誘惑我。去不去?你去三次,娘就給你煮三個鹽水雞蛋,她說。我依舊沒有接話,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拒絕她。見我沒有動靜,她的臉色漸漸有了變化,像下了一層淺淺的霜。母親生氣了,她很少拿冷臉對我的,即使平常受了莫大的委屈,再傷心不過,她也是笑容滿臉,除非事情相當嚴重了。我很害怕見到她的冷臉,只要她臉色一沉,我馬上就屈服了。即使打定主意不做的事,我也會先答應下來,然后再找理由推脫,過后她也不會再追究了。可在這件事情上,母親卻是少有的嚴厲,第一天,去割薯藤之前,她反復叮嚀我,多去祖父房間玩一玩。我見她出去了,隨后溜了出去,以為她根本不會知道。事實上,我從來就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后來,她罰我跪在階沿的麻石條上,用杉樹刺狠狠抽了我一頓,屁股上扎出了好多的血點,半個多月才脫了痂。再不聽話,下次用銼樹刺抽你的狗骨頭,母親說。我知道我再也無法躲避了。

祖父對我頻繁的進出并沒有表現什么異樣來,他似乎一直沉醉在那場假想的大雪中。這樣很好,我用不著在他面前待太久,走個過場就可以放心玩我的去了。山里的孩子少,我幾乎沒有玩伴,以前也只是房前屋后轉轉,玩不出什么花樣來。有一次,母親和姐姐都出去了,家里頭只剩下我和祖父,我就在祖父床前坐了下來。爺爺,您能不能不說下雪了?我鼓足勇氣對祖父說。他聽了我的話,好長時間一聲不發,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一些。有一刻,他甚至將兩束光芒全藏匿了,他閉上了眼睛,不想搭理我了。我以為我的話傷著了他,內心一片惶然。過了片刻,他才緩緩睜開眼睛,那兩束光芒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就像窗外暖暖的陽光。我是沒必要說了,說了也沒有用,祖父嘆息說。我點了點頭,又拼命搖了搖頭。我不明白怎樣才算說了有用。只要祖父不說到雪,我就能安靜地坐下來,履行我在母親面前的承諾。桑呀,坐過來。祖父用手拍了拍床沿。

祖父睡的是一張老式大床,床鋪很高,同我的肩膀平行了,我要跳上去才能夠得著。我跳了幾次,都滑了下來,但我沒有放棄。他的床頭有很多好吃的東西,糖果,餅干,桔子,梨,什么都有,都是那些進山的木材販子送給他的。那些木材販子怕我父親不將木頭賣給他們,想著法子巴結我的父親,給我的祖父送東西是他們普遍用的方式。只要祖父拍打床沿,肯定就是有什么東西要拿給我吃,這在我已是一種條件反射。我跳上去之后,他給我的是一只梨,皮很白,雪一樣的白。我咬一口,滿嘴都是甜蜜的汁。桑,你將那些你爹不要的木頭屁角收拾起來,爺爺有用呢。我吃完了梨,下床的時候祖父對我說。

收拾妥了,爺爺給你罐頭吃。他又拿罐頭誘惑我。

這些年,父親一直在砍樹。他將樹放倒,鋸出木頭芯子賣了,木頭屁角都被他扔掉了。房前屋后,附近的山頭上到處都是。經過長時間的日曬風吹,木頭屁角都干透了,抱在胸前沒了多少重量。我家煮飯炒菜,燒的都是木頭屁角。母親還揀過一堆松樹的木頭屁角,賣給外地的一個木材販子,得了一疊花花綠綠的票子。做這樣的事,是我力所能及的。不過半個月,屋檐下就堆滿了木頭屁角,如果不是我個子矮,連祖父的窗口都可以遮蔽起來。這半個月,我吃了祖父二瓶罐頭,一瓶是梨罐頭,另一瓶是桔子罐頭,還有糖果和花生,每天都有的吃。看著我的吃相,祖父眼里的光芒更濃釅了,是那種慈愛的濃釅。臉上也有了笑容,我從來沒見他這么開心過,最重要的是他不再瘋叫了。

我沒問過祖父那些木頭屁角能有什么用,對于我不感興趣的事情,我懶得過問。我收拾它們,只是因為能吃到祖父的罐頭。一段時間過去之后,祖父不讓我再碰那些木頭屁角了,他要我去撿拾別人丟棄的紅薯藤,還有稻草。山里田地不多,能種紅薯和稻子的地方更少,山里的糧食大部分都是拿樹從山外換來的。我按照祖父的吩咐,將附近的田地尋了個遍,收集到的薯藤和稻草卻是少得可憐。很多人都砍樹去了,那一點點土地也荒蕪了,偶爾種一點紅薯只是為了磨紅薯粉。我將薯藤和稻草放在后院的一間空房子里,勉強夠放兩個角落。后來還被父親扔到屋后了,他要房子堆木頭。有一天,我聽到祖父在罵父親,就曉得砍樹,還不去買些米回來,你到時吃雪啊。你就安心睡你的吧,餓不了你,父親說。咚咚,咚咚,祖父就開始擂床了。你個豬日的曉得什么,到時讓雪埋了你,他一邊擂床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父親捂著耳朵出了門。我聽到祖父說到雪,身子又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尿顫,薯藤和稻草的事我就不想再告訴他了。

冤孽呀,冤孽呀。罵著,罵著,他老人家就哭開了,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

雪粒兒下過后,山野漸漸安靜了。只有雪,像鵝毛一般的雪在漫天飛舞。它們窸窸窣窣的,像一群不知名的野物在野地里躡手躡腳行走。一會兒跳上了屋頂,一會兒又在門前的場地上歡騰。風也停止了,樹木一動不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屋內的老鼠逮著了機會,又開始放肆了。它們在墻角,在樓板上四處亂躥。到處是它們的響聲,嘰嘰吱吱,聽不出它們是興奮還是驚慌。

躺在黑暗中,聆聽著雪,我的眼前是一片蒼茫的白。我的內心是少有的平靜。我想不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祖父唇邊的一個雪字能讓我忐忑不安,滿懷恐懼,而雪真正落下來的時候,真真切切落在我的手掌上,落在身邊的茅草上,落在腳下的土地上,我的心反而坦然了,甚至有了些許的憧憬和期待。我不記得那場大雪開始的夜晚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有一點可以肯定,不像現在,只要看到雪,我就會懷想生命中的第一個夜晚,懷念我的外公,懷念他那一條瘸了的腿,懷念那一串讓父親迷失的腳印。或許我在感謝一場雪,它讓我失去了生我的母親,卻又讓我獲得了另外一個養育我的母親。

我聽姐姐說,我被送到現在的家里來并不是偶然的,這同父親有著莫大的關系。這算不算父親的一種恥辱,到現在我也難以說清楚。這不能不再次說到我的外公。在女兒不知被哪個雷打的男人弄大肚子后,我的外公就謀劃著,是用胞衣將孩子憋死還是將他送給別人。當我哇哇落地后,面對一條幼小的生命,我的外公又軟了心,我畢竟不是一只雞或者一條狗,他下不了手,最后決定將我送給別人。可他又擔心送錯了人家,將來伢崽有受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村子里常有人生了女伢,半夜里掛到別人屋檐下。善良的人家就養著,有他們吃的就有她吃的。有些人家本來就女伢多了,半夜里又將她掛到另外的人家去。有些心硬的,就將伢崽拎到大路邊,扔在路旁的草叢上,管她野狗吃了還是被好心的人抱走,都不關他們的痛癢。有了這些顧慮,我的外公平常就多留了個心眼,看誰家需要伢崽,需要男伢還是女伢,家境不能太寒酸,離村子又不能太近了。后來,他終于看中了兩戶人家,一戶家里有兩個男伢,想個女伢,另一戶就是我現在的家,當時就姐姐一個女伢,特別想要個男伢,最重要的是我父親不可能再生伢崽了。

父親失去生育能力的事一直是吊在人們嘴邊的一個笑柄。

事情就發生在父親的愛好上,他喜歡打獵,這幾乎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祖父是個平庸的獵人,只知道喝酒吹牛,偶爾打到一只野兔,也要拿來炫耀十天半個月。就是這樣的一個獵人,在父親眼中卻成了英雄。他只教會了父親一樣狩獵工具——鳥銃,他告訴他怎么填鐵砂,怎么裝火藥,除此之外,再沒有教會他別的什么法子。但父親不滿足使用一根鳥銃,在他的眼里,一個稱職的獵人必須學會很多東西。后來,他也真的在別的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學會了挖陷阱,放陷櫥,設死套,還學會了釣野雞,埋蛇錐子。蛇錐子是一個進山挖草藥的老頭教給他的,他還告訴了他怎么識蛇路。蛇也是有路的,在蛇路上埋下蛇錐子,蛇經過時被蛇錐子正巧劃著它的肚子,蛇疼痛難忍,卻只能往前走,那蛇錐子就將它的肚子從頭破到尾了。他甚至還學會了射弩,而問題也就出在射弩上。有個老獵人,射了一世的弩,山里的老虎幾乎被他滅絕了。老虎絕了,射弩這活兒也就沒了意義,這才將手藝傳了出來。父親學會了射弩,卻一次用場也沒派上。他有了生不逢時的感嘆。

有一年,也是下雪天,父親照例背著鳥銃在山間轉悠。那一次,他發現了野豬拱下的一個土坑,有截嚼得稀爛的葛根吐在土坑邊。父親沿著野豬留下的足跡往前追,卻什么也沒追到。之后,他又追蹤了好幾次,連野豬的影子也沒瞧著。他就想到了弩,能射到老虎的弩不可能射不到野豬吧。他拿了幾個紅薯,埋在一個偏僻的地角,野豬想吃紅薯就必須從埋弩的地方經過。可不知是野豬沒發現紅薯,還是它不愿上當,直到雪化了,薯爛了,那弩還埋在原來的地方,一點動靜也沒有。父親去收弩的時候,可能是手藝不夠熟練,碰發了機關,那弩不射在別的地方,恰巧射在他的胯下,將男人的那點東西連根射掉了。那弩上了弩藥,弩藥是用尖辣椒、胡椒和花椒一起配制的。父親當即昏死了過去,等他醒過來,爬起來想走回家時,那點東西竟然從褲襠里掉了出來。

父親后來是母親尋回來的。當她發現他時,他就倒在弩的旁邊,下身被血染透了。母親嚇傻了,呆在那里,不知該干什么。好長一段時間,她才醒過來,哇的一聲哭開了,一邊哭一邊將他扶直了身子,蹲下身,想將他背回家。可父親怎么也不肯趴到她的背上,他的雙手死死攥在一起,不愿分開。母親只得將他放下來。她要想法子將他的手弄開。她抓住他的胳膊使勁往外拽,吃奶的力都用上了,可父親的雙手像是長在了一塊,一點松動的跡象也沒有。母親惱了,張開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父親的雙手才放開,那點東西又掉在了地上。但父親顧不上疼痛,很快又朝那點東西撲了過去,這一回母親的手腳比他敏捷多了,她搶先一步將東西抓在了手上。可是,當她攤開手掌的時候,她的身體像是觸電似的抖動了一下,隨之迅速萎了下去,她一屁股蹲坐在泥地上。

那一天,山里的幾個土郎中全被請了過來,可他們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事,來了也只是瞅瞅稀奇。中間有個替人接過斷指的土郎中說,去找個劁匠問問吧,也許能知道。可劁匠只曉得劁豬騸牛,對于人的事卻是一點也不懂,而且他只管弄下來,從來不管接上去的事。還是送到山外的醫院去吧,又有人建議說。最后,父親被送到了六十里外的醫院,可醫院里的人說,晚了,沒治了,都已經壞死了,扔了吧。不過,醫院里的人又給了父親一點渺茫的希望,他們說,也許大地方的醫院有法子能重新栽上一根。離開醫院時,父親死活要將那點東西帶回來,母親只好依了他,后來他是怎么處理它的,誰也不知道。

雪,接連下了三天三夜,中間一刻也沒停歇,也不知它累不累。我看著雪一天天厚起來,第一天它吞沒了我的腳背,第二天就及了腿肚子,第三天我只能在屋檐下沒積著雪的地方走走,拿眼睛望望遠處。那時候,我就聽到了樹枝斷裂的聲音,很干脆,一絲遲疑也沒有,好像那些樹枝生來就是為了斷裂的。門前的那棵老樟樹蒙上了厚厚一層雪花,像蓋了一塊潔白的頭巾。可能它無法承受頭巾的重量,有一根枝丫斷裂了,一個新鮮的傷口就裸露著。樹痛了也會叫,我聽到的斷裂聲也許就是它喊出來的。

桑,幫我把窗子打開。

可能祖父也聽到了樹枝的叫聲,在屋子里喚著我。祖父是背向窗戶睡覺的,我進去時他的雙手正按在床榻上,兩條胳膊繃得直直的,吃力地將身體往上挪。他的脖子伸得長長的,一邊伸著脖子一邊還向背后扭動。他的眼睛始終盯著窗戶那兒。我趕緊走過去,想快一點打開窗戶,可草簾子太厚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扒開一道兩三指寬的口子。

去,把你爹給我叫來。祖父嫌我手腳慢了,又吩咐說。

爹在有事呢。我說。

他骨頭又癢了?還去干那些斷子絕孫的事?祖父說得咬牙切齒的。

祖父的憤怒是有原因的。雖然他不是一個吃齋念佛的人,但他一生都活得小心翼翼,連走路都怕踩死了螞蟻。父親之所以被弩射著了,在他看來,那是報應,是殺生太多的報應。在這百十里山林中,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鉆的,哪一個不是活生生的生命?有多少死在了父親手里?那一天,他正在一棵香椿樹上摘香椿,當母親告訴他父親受傷的事,他只說了兩個字,報應,就從樹上掉了下來。也許就是那一次摔壞了腿,留下了隱患,半年后祖父突然下不了床,再下床時必須支上一根拐棍,勉強能夠行走。父親是罪有應得,只是連累他絕了后,連累他摔壞了腿。由此,他也恨上了他的父親,如果不是曾祖父,我的父親也不會落得這樣的結果。甚至他還找過那個教會父親射弩的師傅,可他早就死了,祖父在他墳頭上狠狠踢了一腳,又對著墳頭撒了一泡尿,還不解恨,又在墳前拉了一泡屎,才算了事。桑,不要學你爹,他沒個好樣,不會有好下場的。這是祖父經常告誡我的一句話。

父親手中的那根鳥銃也成了祖父的一塊心病,他總擔心它有一天會傳到我的手中。他總想找機會毀了它。有幾次,我看他支著拐棍,一會兒進了這間房,一會兒又去了那間屋。我知道他在尋找什么。最后他總是一無所獲,鳥銃徹底消失了,他怎么也找不著。然而,當父親需要它的時候,它又會突然出現在祖父眼前。那根鳥銃像是通了靈性,只有父親喚它,它才會現身,它早就諳熟父親的聲音和氣息了。

對于祖父的苦心,我只是半知半懂。我猜想,他是好不容易才有了我這個孫子,他不想我有什么事,遭遇什么不測。不管他是躺著,還是撐著拐棍,他總想方設法將我留在他的身邊。有時候,父親叫我拿點什么東西,他碰巧撞見了,他會丟了拐棍,說,桑,過來,幫爺爺將棍子撿起來。這樣的時候,父親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要我做的事只能喚姐姐去做了。我呢,早被祖父拽著手走遠了。窺一眼祖父,他竟然一邊走一邊在偷著笑哩。

我留在他身邊也有足夠的理由,他腿腳不便,有個人照看著方便一些。母親也愿意我守著他。雖然我做不了多少事,但關鍵時刻,比如他的拐棍掉了,我能幫他拾起來,有什么重大的事,我還能及時傳遞信息。我成了他的一條尾巴,祖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也樂意跟著他。我追隨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挖草藥,治蛇傷的草藥。他熟識很多草藥,什么過冬青、三角葉、麻花辮,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有的摘幾片葉子,有的折一截莖,有的挖走它的根系。但他不會一次將它們弄干凈了,而是留下一些,除去旁邊的雜草,并且讓我記住它們各自生長的地方,有時候他會吩咐我,去,去大石頭邊摘些三角葉束。我就蹦蹦跳跳去了,因為大石頭的旁邊有一篷草莓,那個季節正紅著呢。春天的時候,他也會挖回來一些幼苗,栽在屋后的泥土里,久而久之,我家屋后便有了一個蛇藥園。危急的時候,正好派上用場。

而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祖父的腿,它好像什么傷痛都不存在了。這個在平地上也走不穩的老頭,一旦進入了山林,就像魚跳進了河里,動作是那么敏捷。他將拐棍往我身邊一扔,單腿往前一跳,雙手快速在樹葉間撥動,那樣子就像一只鴨子,眨眼就鳧去老遠。三拐兩轉,身子突然往下一沉,立刻就不見了他的人影。正當我拿目光四處搜尋他的時候,他又突然從一簇茂盛的蕨類植物下鉆了出來,笑嘻嘻地站在那兒,那一臉調皮的神態表明他就是一個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的頭頂上沾滿了草屑樹葉,他也懶得去拂,滿不在乎的,一邊招手讓我快點過去。我真懷疑他的腿傷是偽裝的,在我的父母面前偽裝得那么巧妙。

當我追過去的時候,他又不見了,爾后又在離我一個更遠一點的地方出現。他就這么一步一步將我誘進了山林的深處。雖然他多次用過這種方法,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厭倦,每次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誘惑。那里有很多奇特的樹,有的聳入云天,有的枝丫盤屈,有的樹通身長滿了花紋,有的樹懷里還抱著別的樹。那時候,祖父頑劣的天性暴露無遺了。他抱抱這棵樹,又在另一棵樹上輕輕拍上一掌。他還對著一棵樣子瘦小的樹撒了一泡尿,我給你施點肥,你也領個情快點長吧,免得孫子笑話我的尿不肥。后來,他又給我解釋,那種樹長得特別慢,一棵百年老樹能有碗口粗就不錯了,那是他在開它的玩笑呢。這是豹皮樟,你看它的花紋像不像豹子皮?他指著身旁的一棵樹對我說。我沒見過豹子,但還是點了點頭。這是紅豆杉,你看它結滿了紅色的豆豆呢。他的指頭直指天空,我順著他的手指往上看,果真有星星點點的紅。等你娶媳婦了,摘一顆這樣的豆豆送給她,保管她會當寶貝一樣藏著。爺爺,你真壞,又來取笑桑了。這是別人第一次拿女人同我開玩笑,我滿臉漲得通紅,跳過去假裝要打他。他一邊躲一邊還在笑,小子,曉得臉紅了,看來是個情種呀。

在通往山林的路上,我們還會遇見很多的野物,遇見最多的是蛇。有時候它就在路中央盤著,稍不留意就會踩著它。祖父常用一根樹枝將它們挑開,一邊挑一邊說,走吧走吧,別嚇著我孫子了。那蛇就乖乖地溜開了,我只能看到一截又細又長的尾巴,看著它慢慢縮進草叢里去了。有時候蛇就臥在樹枝上,他就領著我繞開那棵樹,它在睡覺呢,我們別驚擾了它的好夢。他還帶我看過蛇蛋,黃豆那么大的蛋,白色的,藏在一個樹洞里。我想拿一顆蛇蛋玩,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就被祖父捉住了。不能動,動了它的蛋它會追著你咬,你跑到哪里都躲不了。我被嚇著了,立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有時他也會捉上一條小蛇,讓我去摸摸它的身體。它沒毒的,也不會咬你。來,你捉住這里,蛇的七寸,它就咬你不著了。蛇的身體很冷,是那種陰冷,我一點也不喜歡。祖父還教會我認識了很多蛇,長著兩個腦袋的兩頭盲,身體像竹子一樣的竹葉青,還有棋盤蛇,長著黑白相間的花紋,據說一張完整的棋盤蛇皮就是一個棋盤,不過我沒見過。就是父親埋過那么多蛇錐子,也從未得到過一張完整的棋盤蛇皮。

后來,祖父看出了我不喜歡蛇,慢慢地,他在我面前提到蛇的次數也少了。但我還是愿意跟著他漫山遍野地跑。有時候,他會故意大喊大叫,像個瘋子一樣,整個山林都被攪翻了天。正在吃草的野麂驚著了,用它修長的腿蹦跳著,眨眼就跳到山梁上去了,從樹隙里漏下的陽光給它的身體裹上了一層金色。野豬的好夢也被他驚醒了,只見芒草叢里一陣嘩嘩亂響,芒花飛舞,那是豬婆帶了豬仔慌忙逃遁了。這種時候,祖父越發瘋狂了,他模仿狗叫,汪汪個不停,芒草叢的響動更急了,芒花像是浪花一樣翻卷著。山雞來不及起飛,懵頭懵腦鉆進了草叢里,卻只掩住了一個腦袋,它艷麗的羽毛就像旗幟一樣在風里招搖。祖父走過去,一把將它從草叢里拽了出來,一邊拽一邊說,你的羽毛太顯眼了,你就不能送一根給我孫子?真就被他折了一根羽毛下來,然后一甩手,山雞被他扔上了半空里,它格格叫著,落入了遠處的草叢。山雞的羽毛特別漂亮,五顏六色的,上面的花紋極有規律,一節紅一節綠。更令人驚奇的是,只要數一數羽毛上的花紋,就可知道它的重量,一節花紋為一兩,十六兩為一斤。這家伙有三斤多重呢。祖父說。

父親也給過我一根山雞的羽毛,但沒這么長,花紋也沒這么漂亮。幸好這家伙遇到的是祖父,如果是父親,它就別想再回到山坡上了。

我去叫父親的那會兒,他又在擺弄他的那些寶貝,他用雙腿夾住鳥銃,一手握著銃嘴,一手拿了一根細長的鐵絲捅著銃腔,捅一會兒,再將鳥銃倒過來,銃嘴朝下,輕輕在泥地上磕幾磕,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從銃嘴里吐了出來。再捅,再倒,反復了好幾次,最后銃腔被掏干凈了,銃嘴磕在地上只剩下一個空印兒。一個叫猴子的男人在打下手,幫父親碾黑硝,他將硝倒在一塊木板上,再用一把木錘子輕輕錘著,成團的硝塊慢慢就碎了,成了粉末。這些黑硝是父親造的,曾祖父不僅將鳥銃傳給了他,而且將造硝的法子也告訴了他。曾有人到家里找父親要過硝,但他一點也舍不得給別人。其實造硝是個簡單的事兒,木炭加硫磺,和在一塊就成了硝了,可說什么他就是不愿給人家。我猜想,他有可能是怕別人搶了他的營生呢。

父親掏完銃就開始填火藥了,他用一截拇指粗的小竹管盛了硝,小心喂進銃嘴里,再用一根細長的木棍插進銃嘴,輕輕夯實黑硝,喂一竹管夯一次,反復幾次,硝就填滿了。再裝銃子兒,先是穿條,有好幾截,最后填進去的是一粒尖子兒,子彈頭一樣的,閃著黃銅的光。猴子碾了硝,又去釘囚籠了。它的擋板有些松動了,必須加固,要不然裝著大一點的野物就有可能從后門逃走了。也只有在下雪的季節,野物無處覓食的時候,囚籠才能發揮作用,要不然父親也不會讓它蒙上厚厚一層灰塵。等一切弄妥了,他們就出發了,父親扛著銃走在前面,猴子抱了那只囚籠跟在他身后。我追上去,說,爹,爺爺在叫你呢。讓他叫吧。父親頭也沒回,抬腿就出了門,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野里。

猴子是個木材販子,一身的骨骼,沒幾兩肉,個子不是很高,手卻長得出奇。在我的印象中,他在我家住了五六年,甚至可能還要久些。他是個實誠的人,同其他木材販子相比,他的價錢算是比較公平的了。剛開始圍在父親身邊轉的木材販子一大幫,挑過來比過去,最后他還是相中了猴子,因為他給的錢總是比別的人要多一些。不過我對他沒有好感,雖然他經常送我一些從來沒吃過的東西,但我對他還是有一種類似見了仇人的感覺。如果沒有這些木材販子,父親的樹就賣不出去,他就不可能砍那么多的樹。我看著一棵一棵的樹倒下去,被砍去枝丫,剝光衣服,然后被猴子在黑夜里偷運出山,我的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痛,我就想用父親砍樹的刀砍他一刀。我發誓不再吃猴子買的東西,但他又變著法子討好父親,將東西送給祖父,那些東西通過祖父的手又進了我的嘴巴。

我還因此恨上了父親。我的恨只能藏在心里,因為我沒辦法制止他去砍樹。其實誰也阻止不了他。他開始砍樹是在弩傷好了之后。醫院的那句話成了救命的稻草,被他緊緊攥在了手心。父親的后半生就是為了這點渺茫的希望而活著。從醫院回來后他就拼命攢錢,可山里頭攢石頭容易,攢錢卻是大海撈針一樣的難事。他種紅薯,挖草藥,壓板筍,忙前忙后,換回來的不過是汗巴巴的幾張小票。他甚至還同別人一起盜過墓,幻想著墳墓里能挖出金子。事實上,祖先們局仄在這個山旮旯里,日子也好不了多少。除了幾片腐爛的木板,父親他們一無所獲。

走投無路的父親后來就同別的人一樣偷偷砍起了樹。他砍樹從來不用斧頭,用的是斷頭鋸和杉刀,還有繩子和腳圈。每次砍樹,他都先套上腳圈爬上樹梢,用杉刀砍去樹枝,再用繩子綁住樹桿,繩子的另一端系在另一棵樹的樹兜上。然后再鋸樹,樹斷了,就解開繩子,慢慢將樹放倒在地上。一棵樹就這樣被他悄無聲息地撂倒了。這種砍樹的方法很快被很多人偷學去了,有的樹樹桿被鋸走了,樹冠卻還懸在半空里。父親將樹剝去皮,鋸成幾截藏在茅草里,等它干透了,重量變輕了,再扛回來。那些樹段子很粗壯,一個人還抱不住。我見過父親藏在茅房里的一截樹段子,后來才知道那是他替祖父尋回來做棺木用的,比一具棺木還要粗蠻許多。

最初,父親直接將樹段子扛出山去。他同山里的人五個一伙,六個一群,傍晚的時候出發,天亮的時候返回。他將賣樹的錢一分一厘都藏了起來,從來不給母親一個銀子兒。母親也不向他要,也許她也在期待著父親有一天能治好他的傷。這么積攢了兩年,父親的口袋終于鼓了起來,他去了一趟山外,五天后才回來。進屋時他一句話也沒說,臉色陰沉得能落下水。若干年后,我才從姐姐嘴里了解到,父親那一次去的遠方的醫院,其實就是省城的醫院。可醫院里的人回答他的仍然是幾句話,去更遠的醫院,有個十萬八萬也許能有救。

父親在屋里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起了個早,吃了早飯,從墻角里拾起斷頭鋸和杉刀又進山了。再出山時,父親拉上了母親,他在她的肩膀上壓上了一截樹段子,讓她跟在他的后面。有關母親被父親逼著去賣樹的事,母親從來沒告訴過我,以我的理解她是心甘情愿的。而事實上,她去過兩三個晚上之后就堅持不住了,被樹壓傷了身體,咯了幾天血,再也無法上路了。你這賤貨,攤你的尸去吧,別給老子戴綠帽子就積了天大的德,我日你個娘晦氣。父親罵了幾句,沒再強求了。母親生前有一個毛病,心里著急就喘不過氣,逼急了有時會昏過去,也許就是扛樹時落下的毛病。

對于父親來說,十萬八萬是個天文數字,僅靠他兩個肩膀猴年馬月也湊不滿。如何將漫山遍野的樹運出去,這是擺在父親面前的一道難題,但它并沒有難住他。那年的冬天,他一次樹也沒出去賣,而是將樹段子堆在了山溝里,那兒有條溪流,平常的季節只有些散散淡淡的流水。他花了幾天時間清理河道,將磕磕碰碰的地方都修理了。另年的春天,一個山洪暴發的夜晚,父親再次將母親拉了出去,他讓母親將樹段子一截一截拋進河中,他自己則扛了一根自制的抓鉤守在河的下游。那一次,抵過了父親三年的肩扛背磨。可好景不長,當他再次將樹段子堆在河灘上的時候,被山外的人發現了,三大堆樹全被沒收了,一根也沒給他留下。父親重新陷入了絕望。

去,去把你娘給我叫來。祖父叫不來父親,轉口又讓我去叫母親。

那時候,母親在菜園里打豬食,家里養了一頭豬,準備過年宰的。父親從醫院回來后,根本不管這些農事了,過年有沒有肉不關他的痛癢。他只在乎一天能砍多少棵樹,一棵樹又能賣多少錢,家里屋外的活兒都落到了母親頭上。園子里的菜都被雪壓住了,要用鋤頭才能耙開,可雪太厚了,母親一鋤頭下去,只能扒開一小塊,下面還是雪。再耙,仍然是雪。好半晌,才見空了巴掌大的一塊,有幾片綠色的片子現了出來。桑,去叫你姐來幫忙。母親見了我吩咐說。爺爺叫你去呢,我說。我曉得他叫什么,去,將你姐姐叫過來,母親說。

我去叫姐姐的時候,她正坐在鏡子前走神。我看見的是姐姐的側影,她眼睛上的睫毛很長,就像一束黑色的麥芒。她的一只手撫在我看不見的那邊臉頰上,另一只手按在胸口隆起的地方。那塊隆起的地方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更準確說是讓我記起了一個游戲。也是下雪天,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我和姐姐玩的不是堆雪人,而是印雪人。張開手,閉上眼睛,撲倒在一塊潔凈的雪地上,地上便有了兩個雪人兒,有鼻子有眼睛。姐姐的還有些不同,胸口上多了兩個深陷的窩窩。有了窩窩后姐姐就不同我玩這個游戲了。但我還是愿意往姐姐屋里跑,她的屋里有一股好聞的氣味,那是樟樹的香味。最初我不明白她將那些樟木段子堆在房里干什么,到后來,那些樟木段子被鋸開了,做成了箱子大衣櫥,我才恍然大悟,那是姐姐的嫁妝。

那些樟木段子是祖父讓姐姐砍的。祖父說,牛角嶺脊上有三棵樟樹,你將中間那棵砍了。姐姐去了,真就找到了三棵樟樹,它們擠在一棵老樹兜上,中間那棵被擠壓著,再也無力伸展枝丫了。祖父又說,去,爛泥溝的溝底有兩棵樟樹,有一棵歪了脖子的,你就砍了它。姐姐又去了,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樹,斷成好幾截才弄回來。祖父還開過我的玩笑,你小子不要眼紅,等你娶媳婦了,爺爺一樣讓你去砍樹。但有一次,姐姐竟然空手回來了。樹呢?祖父問。姐姐搖了搖頭,沒說話。這幫狗日的。祖父又開始咬牙切齒地罵,后來又擂床,將床板擂得炸雷一樣響,這幫狗日的,哪天我的棺材板都要讓他們敗掉。再后來,祖父不擂床了,他用拳頭狠狠砸著他自己的腿,就像劈柴一樣,一拳一拳砸得篤實響。老天,你是被布蒙了眼,怎么不將我收了去,還讓我活在世上遭罪。他一邊砸自己的腿,一邊哭喊著。姐姐慌了神,趕忙上前捉住了他的手,他才漸漸安靜下來了。他不動了,將頭靠在床的擋板上,眼淚卻出來了,像蚯蚓一樣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

祖父不是第一次哭泣。在那片山林里,我不只一次看見他哭泣。有一年秋天,他領我去看一片古樟林,林子在很遠的北邊。我們沿著幕阜山脈一直往前走,途經一片楓樹林的時候,祖父說,桑,我帶你去看楓樹王。正是楓葉火紅的時候,陽光透過葉片落在身上,我們成了兩個火團子,在樹林里飄來滾去。但那一次我沒看到祖父說的楓樹王,只看到泥地上的一塊巨大的疤痕,比家里的那口井還要大上三四圈。還有滿地狼藉的楓樹枝葉。那棵楓樹王被人盜走了。祖父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了,他將頭深深埋了下去,一直埋進了厚厚的落葉里。時間就像靜止了。等他抬起頭,我發現他雙眼淚光瑩瑩,臉上還粘上了一片楓葉。他的嘴唇不停蠕動著,就是發不出聲音。好久好久,他才從地上爬起來。我們不再去看古樟林了,祖父折了一根樹枝,以樹枝做鋤頭,挖了許多的泥土,將楓樹兜埋了起來。另年春天,我們再從那里經過的時候,我看見楓樹的根部已冒出了許多的嫩苗,圍了樹兜一大圈。

祖父真像父親說的那樣成了一個瘋子。為了一棵樹,他可以笑著,可轉眼又淚流滿面了,一點也不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都死絕了,一根鬼毛都不見了。祖父見我好久沒有回去,又在屋子里罵開了。桑——桑——桑——他破了喉嚨不住地叫我,他的聲音本來就有些沙啞,叫到后面簡直聲嘶力竭了。再往后,就聽到他在咳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重。我和姐姐趕忙跑了過去,祖父依然靠床背坐著,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臉上像貼了楓葉一樣通紅一片。姐姐用手托住他的背,另一只手在他背部輕輕捶著,過了一杯茶的時間,祖父才停止了咳嗽。去,抱些木頭屁角燒鍋水。這是祖父緩過氣來說的第一句話。

爺爺,你要洗澡?我問。

你個細伢崽,不懂就別多嘴。祖父還沒回話,姐姐卻拽了我的手,使勁將我往門外拉。我被她強行拽了出來,只好跟她一起抱了木頭屁角去后院。姐姐打了一鍋水,點了火,讓我守著灶。你還瞪著我干什么,燒火呀,姐姐說。我不動,繼續拿眼睛盯著她。冤家,是燒水給牛喝。姐姐拿指頭在我額頭上戳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水溫了就滅了火,我去鍘些稻草。姐姐說著就出了門。

那是怎樣的一頭牛呢,它的身上沒幾兩肉了,屁股上的兩塊骨頭比牛角聳得還要高。毛也掉了不少,肩膀上的那一塊都光禿了。它被關在屋后的牛欄里,自從父親醉心砍樹之后,它就閑了下來。祖父還能走動的時候,牛由他看管,牛渴了他牽著它去井邊飲水,牛餓了他拉著它去吃草。有時候,牛不渴不餓,他也會一手牽了牛,一手拉著我,去野地里轉上一圈。后來,他不能走動了,牛也很少有機會出去了。慢慢地,牛老了,連路也走不太動了,有時母親好不容易牽它出去一次,沒有大半天它都出不了欄圈。這么一頭老破牛,養著有什么用,不如宰了它還能賣幾個錢呢,父親說。可他很快招來了祖父的唾罵,啊呸,你個黃眼狗,老子也老了,你怎么不宰了我去賣錢!祖父俯身去抓放在床邊的拐棍,沒抓著,拐棍早被他震倒在地上了。他在枕頭邊一陣摸索,摸著了一瓶罐頭,就將罐頭照父親頭上扔了過去。父親一歪頭,扭身逃了出來。那罐頭落在地上,砰的一聲碎了,桔瓣濺得滿地都是。

父親后來的希望是山外的男人們燃起來的。

有一年的秋天,山外的村子通了一條簡易的公路,雖然不夠寬敞,但通過一輛手扶拖拉機是綽綽有余了。而且那條公路一直往山里延伸,可能山外的男人也在眼紅山里的樹木了。父親同他的那些同伙一合計,他們也扛了鋤頭鐵鍬,順著路的方向一直往山外挖。花了兩年時間,他們打通了出山的路。一夜之間,山里的樹大片大片倒下了,就近的山頭幾乎被剃了光頭。也就在那一夜之間,祖父長嚎了一聲,我的樹呀,之后他再也沒有下過床。祖父癱瘓了。

對于父親來說,這是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也是一條密布危險的路,因為山上的樹順路出山的時候,山外的男人也順路進了山。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很后悔修了這條山路,如果沒有它,他認定的危險有可能就不存在了。

父親認定的危險在于母親。他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了,她卻是一個完整而健康的女人,更要命的是他是這個女人的老公。剛受傷那會兒,她和他還睡在一塊兒。他的傷好了之后,她就同他分床而睡了。但他就是不讓她安靜,她睡到東邊他就追到東邊,她睡到西邊他又摸到西邊。她越回避,他就越疑心重重。到最后,母親就同姐姐睡在一塊了。可半夜里他又來捶她的門了,她就是不開門,他一腳將門踹了。他跳進房,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就往外走。她就被他那樣拖出了房間。姐姐嚇傻了,呆在房間一動也不敢動。后來是母親的尖叫喚醒了她,她才偷偷追過去。母親已經癱倒在地上,上衣被剝落了。父親則提著一根棍子站在不遠處。過了許久,她才從地上爬起來,她沒有逃,而是一頭朝他撞了過去。你這個畜牲,你打死我吧。看那樣子,她就像是瘋了。但她很快又被他掀翻在地。

那一夜,母親還是回到了姐姐的床上。這一睡就是半個多月。她的身上落滿了傷痕,青一道,紫一道。姐姐替母親清洗傷口的時候,還在她的乳房上發現了兩排牙印,青紫的牙印,差點將乳頭都咬掉了。

聽姐姐說,在父親沒受傷之前,母親就想從他身邊逃開。她說他受不了他的呼嚕,還有滿身腥臭的酒味。后來父親還踢過一次門,但母親早有提防了,她在枕頭邊藏了一把鍘刀。他跳過去想揪住她頭發的時候就遇著了她的鍘刀。你給我滾出去,不想戴綠帽子就讓我安生點。她揮舞著鍘刀,照著他伸過去的手就是一刀,要不是他退得快,那只手掌就沒了。父親被嚇著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踢過她的房門。

父親嗅不到自己身上的酒氣,他能夠嗅到的是那種越來越危險的氣息。但他沒法走近母親,只能遠遠守著。特別是那些木材販子,在父親看來都是雷管,都是炸藥,他猜想他們同他合作多半是沖著母親來的。所以山路剛開通的那兩年,他同他們中的某個人合作很少能超過三次,大都是一次就斷了財路。他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反正木材販子有的是,死了張屠夫還有李屠夫,他怎么也不會吃毛豬肉。左挑右揀,最后他選中了猴子,他將猴子同自己反復比較過,猴子細眼睛細鼻子,人很瘦,個子又矮,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比他有絕對的優勢。他甚至猜想,再怎么樣母親也不會看上這么一個猥瑣的男人。

可猴子終歸是個男人。對父親來說,是男人就有潛在的危險。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來觀察猴子,猴子同母親說的話,說話時的眼神,拿東西時的動作,這一切都收入了父親的眼底。他沒發現他們有什么異常。他又想,他們一定是做得太隱秘了,蒙過了他的眼睛。甚至他有意創造了一個機會,讓母親和猴子單獨在一起。他就藏在不遠處,真有什么事發生,他會在第一時間跳出來,將他們捉個正著。他看到猴子向母親走了過去,很快靠近了母親。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呀,這對狗男女終于讓他抓著了。可是猴子并沒有在母親身邊停留,只是從她手中接過一件什么東西,還沒等父親跳出來,他就轉身離開了。

父親失敗了,這是一種令人高興的失敗,至少證明猴子是個可以放心的男人,不是危險品。但他還是不敢完全放下心來。只要猴子進了山,他總想方設法讓他跟著自己,他去打獵,裝火藥的袋子由猴子背著,他去砍樹,斷頭鋸由猴子扛著。可他還是放不下心,他能看住猴子,卻沒法看住其他男人。山里進出的男人那么多,誰都有機會接近母親,防得了張三防不了李四。他只有守住她,才不會讓人有機可乘。特別是晚上,他出去狩獵的時候,或者偷運木頭的時候,母親就沒人看管了。后來,他想著了一個法子,每次外出的夜晚,他就在她們的門上掛把鎖,將她們鎖在屋子里。其實這也只是一種自我安慰,他清楚她的性子,惹毛了她,連門都會被她砸個稀巴爛。有一個晚上,鎖終于被母親砸掉了,連同門扣都不知被她扔到哪里去了。昨晚你同哪個野男人鬼混去了?父親又抄起了棍子。我愛同誰就同誰,你管不著。母親握緊了鍘刀,臉上絲毫沒有懼色。那一次,如果不是猴子勸架,說不定就鬧出人命了。

但即便是這樣,父親仍舊幻想著母親能回到他身邊來睡。一方面他加緊了攢錢,另一方面他想將姐姐從母親身邊支開。姐姐是他和母親之間的石頭。而支開姐姐的最好方法是將她嫁出去。姐姐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替她物色了一戶人家,還將那個男人帶進了山。那男人的頭上長滿了牛屎一樣的瘌痢,見了姐姐涎水就在下巴上吊線了。他當即答應給父親兩萬元的彩禮。母親卻是什么話也沒說,只給了癩痢頭一面鏡子,然后拉著姐姐出去打豬草了。

再往后,因為姐姐的婚事,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多次戰爭,最后都以父親的失敗告終。我的女兒我會嫁,不用你操心。這是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父親再說,母親就換了一句話,有本事你找別個女人生個女兒去。這句話扎到了父親的痛處,他又抄起了木棍,但面對母親手里的鍘刀,他又無可奈何,只得恨恨地將木棍丟到了一邊。

雪還在往深處下。太陽不出來,地上的雪一天比一天積得厚。我的腳伸出去,很快被雪淹沒了,它一直淹到了我的膝蓋上。我無處可去了,只能在屋內東走走西看看,日子乏味得像是嚼干了的金櫻子,一點糖味也沒有了。祖父床頭的東西也被我吃干凈了。聽母親說,米也快吃完了,再下雪只能吃干薯絲了。這幾年家里吃的米都是猴子用手扶拖拉機從山外捎進來的,父親的心思全撲在砍樹賣樹上,他可能忘記了吃飯還需要米。

而到了傍晚,我就不會閑著無事了,祖父總會熱切地叫我,桑,桑。野種,不要亂嚼舌頭,小心我打爛你的嘴。那會兒父親又在給鳥銃填硝,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端起鳥銃對準了我的嘴巴。你呀,別嚇壞了伢崽。猴子見狀伸手撥開了父親手中的鳥銃,別怕,你爹同你開玩笑的。我撒了腿就往祖父房里鉆。

燒過水了?祖父問。

燒過了。

添過草了,祖父又問。

添過了。

事實上稻草已經不多了,頂多還能維持四五天,但我不敢同祖父說。那頭牛也有些不對勁,吃草時它的前腿也站不直了,只能半跪半站著將就吃點,我也不敢告訴祖父。他也好像沒看出我的表情有什么異樣,而是從被窩里摸出了一粒硬糖放在我的手上。糖可能受了他的體溫,外表有些軟了,黏黏乎乎的。不過咬在嘴里還是甜甜的。

桑,晚上同爺爺睡吧。祖父說。

爺爺冷么?吃了他的糖,我不好意思拒絕了。

爺爺這兒冷,想摟著桑睡一覺,祖父拍了拍胸口對我說。

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睡在了祖父身邊。他的身上有一股我說不出的味道,像是體臭,又像是森林里腐敗的樹葉的氣味。它就像是一個籠子,徹頭徹尾將我罩著。我好久都沒有睡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可半夜里又被祖父弄醒了。他的身體顫抖得非常厲害,就像是被風搖動的樹冠一樣。床鋪也被他搖動了,跟著在吱吱呀呀叫。

爺爺怎么了?冷么?我問。

它們在自殺,他的聲音也是哆嗦的。

誰?我的身體一激靈,睡意全沒了。

它們在自殺,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被祖父的情形嚇著了,蜷縮在他的懷里一動也不敢動。屋子里靜悄悄的,有一層淡淡的光亮,那是從窗子外映進來的雪光。窗子外也是靜靜的一片,只有雪還在下,它們落在瓦楞上的聲音沒有以前急促,而是散漫的,從容的,像是一個慣走長路的人,就那么不急不緩走著,一刻也不停歇。

誰?我又問了祖父一遍,我的聲音也哆嗦了。

嘎——嘎——

祖父還沒來得及回答我,他的聲音就被一個突然襲來的聲音蓋住了。肯定是一棵樹被雪壓斷了,而且是一棵粗壯的大家伙,要不然它的聲音絕不會這么聲勢浩大。這個聲音還沒有完全靜下來,遠處又是嘎嘎兩聲,又一棵樹折斷了。往后聲音漸漸密集了,間隔越來越短了,一聲接一聲,接連不斷。再往后,屋后的竹林也啪啪響了起來,就像過年時放鞭炮一樣。

剛開始的時候,祖父的身體還只是抖動,外面嘎的響一聲,他的身體跟著顫動一下,好像那些斷裂的樹枝就是他的胳膊,或者是他的腿。后來聲音漸漸密集了,他的身體不再顫抖了,而是變成一陣陣的痙攣。他的雙腿動不了,只有上身不斷扭曲,扭曲,我被他壓迫得透不過氣了。爺爺,爺爺。我使勁掙扎著身體,想從他懷里掙脫出來。可他的雙手緊緊圈著我,我怎么也掙不脫。它們在自殺,他還在重復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

娘,娘,娘呀。我掙不脫,只有向母親求救了。

等母親她們端了燈火過來,祖父才像是醒了,嘴上沒了喃喃自語,但他的雙手仍舊緊緊抱著我,半點松開的跡象也沒有。經過這一陣折騰,他也許是累了,安靜了許多。但他的身體很冷,我不敢碰他,卻又不得不睡在他的懷里。母親抱了一床被子蓋在我們身上。我很希望母親將我抱走,她顯然也看出了我的意思,可她一點行動也沒有,只在臨出去時才安慰了我幾句,我依然留在了祖父身邊。后半夜,祖父不再說話了,但我感覺有淚水順著他的臉頰不斷往下滴落,我的臉也被濺濕了。甚至我還聽到了他壓抑的啜泣聲。

另天上午,臨近午飯的時刻,祖父又在屋子里喊著我的名字,他生怕我聽不見,一邊喊還一邊擂著床的擋板,砰砰砰,整個屋子都是他擂床的聲音。我不想進去,但抵擋不住他的喊叫,如果讓母親聽到了,肯定會招來一頓臭罵。我極不情愿來到了祖父床前,他的精神看上去比昨晚好了許多,他的兩只手摳住床的擋板,上身被努力地吊了起來。他本來是背向窗口的,可這會兒正扭頭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

桑,將你爹和你娘叫過來,我要出去。祖父說。

爺爺,外面還在下雪呢。我提醒他說。

蠢崽,你別管那么多,叫他們過來。祖父說。

那會兒,父親和猴子又去尋獵了,我只叫來了母親和姐姐。外面在下雪呢,母親也提醒他說。你啰嗦什么,誰不曉得在下雪。祖父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一句話就封了她的嘴。母親啞口了,扭身出去,搬了一把睡椅放在門前的雪地上,再墊上一床棉被。我原以為母親她們抱不動祖父,可她們很輕松地就將他連人帶被子抬了出去。祖父仰臥在睡椅上,他的眼前是一片茫茫雪野,白得有些陰沉,而且頭頂還有細碎的雪花在飄。他不讓任何人陪伴他,甚至連我也要趕走,但我賴著沒有離開,因為母親囑咐我一定要留在他的身邊。

祖父先是盯著近處的山坡,那里也是潔白的一片,樹木都被雪壓在了身體底下,很多的樹還被壓斷了枝丫,只剩下一根光桿子立在雪地里。這場雪下得太久了,下得讓我都乏味了。我不想堆雪人,也不能去雪地里游走。我以為祖父也是同我一樣,憋悶得太久了,想出來透口氣。可他看了山,又開始看天。而天上什么也沒有,沒有鳥,沒有陽光,只有陰沉沉的云絮。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好半天都沒見他動靜一下。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它被他臉上的骨頭擋住了,那兩塊骨頭有些像牛屁股上的骨頭,聳得那么高。我走近他的身邊,才看見他的眼睛大睜著,眼窩里積滿了淚。

后來的許多天,他每天都要讓人抬出去,放在雪地里躺上大半天。誰也猜不透他在干什么。他就像木頭一樣躺在那兒,靜靜地,盯著天上看。

那場雪給父親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超過了任何一個冬天的任何一場雪。每個晚上出去,他都不會空手而歸,有一次竟然打著了三只野麂,一只百十斤重的野豬,還有一只小豹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豹子,當時還以為是只小老虎呢。野豬是猴子弄回來的,他背不動,只好用一根繩子系住它的一條腿,從雪地上拖了回來。雪地被犁出了一條深深的溝壑,就像被犁鏵翻過一樣。

父親有一間專門處理獵物的房子。房子里有一排三角形的鐵鉤,許多的木板,還有一只裝野物皮毛的木箱。他很少讓人進入那間房子。我只進去過一次,那一次他用袋子裝了一個刺球回來,處理那個刺球的時候扎著手了,叫我送瓶酒過去。還沒走進門,我就被里面涌出的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嗆著了,肚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直朝上沖。我不敢再往里走了,就在門邊停住了腳步。野種,快點送過來。父親看出了我的猶豫,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一手抱了酒瓶,一手捂緊鼻子和嘴巴,半瞇著眼,壯著膽子進了門。軟巴蛋。我將酒瓶子遞出去的時候,他順手扇了我一掌,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門外。

我至今記得那間房子,它的地上積了厚厚的血垢,黑不溜秋的,到處都是。木板上像蒙鼓一樣釘滿了獸皮,墻角落有兩只土箕,一只裝了半土箕的穿山甲鱗片,另一只里面扔了幾只野麂角。我進去的時候,那個刺球的頭被父親砸了個稀巴爛,它的刺全部張開了,身體還在一顫一顫地動。那一次之后,我發誓不再進那間房子了,就算打死我也不進去。我甚至想過,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拆了它。

那一天,三只野麂和一只豹子是在那間房子里清理的。父親將一只野麂的頭掛在三角形的鐵鉤上,用刀子切開它脖子上的皮毛,順著腹部從上往下捋,就像脫衣服一樣,一張完整的麂皮很快被他剝了下來。然后將麂皮鋪展在木板上,用一些小釘子固定,以免它發生皺褶。接下來是分解麂肉,一刀割去麂頭,再將它的身體分成四大塊,放進木箱里。裝滿了一木箱,他便要猴子幫忙抬出去,埋在屋后的雪地里。他想等雪化的時候,再賣到山外去。

聽姐姐說,自從父親出事后,她就再也沒有吃過野物的肉了。父親獵獲的野物都被他換了錢,有時是連皮帶毛賣,有時是剝了皮賣凈肉。姐姐同我說過皮毛的價錢,一張麂皮賣十五塊,黃鼠狼皮賣三塊。他賣過一張蛇皮,五塊錢,據說是賣給了一個做胡琴的老頭。說到蛇,姐姐還說了一件令我非常恐懼的事情,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沒被瘸腿的外公送到山里來。有一天,她在父親的一堆雜樹里發現了一窩蛋,白色的,只有黃豆粒那么大,藏在一個樹洞里。她將它們全部掏了出來,掏的時候掉了一顆在地上,卻沒摔碎,便用樹枝劃破了它,里面竟然是一條細小的蛇。沒過幾天,一個早上,母親去井邊打水,腳剛跨出門,她就尖叫了一聲,很快縮了回來,一臉慘白的癱軟在門口。我家的屋子被蛇包圍了,門前的場地上,草叢邊,屋檐下,哪兒都是蛇,甚至連瓦脊上都有它們扭動的聲音。有一條蛇還掛在了父親的床頭上,吐著火焰一樣的蛇信子,他驚醒的時候它正順著床柱往下爬。后來是祖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些蛇才退了回去。蛇蛋也被他放回了樹洞里,樹被送到了屋后的茅草叢中。那個夏天,那草叢中常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有兩條蛇經常在那里出沒,它們長著紅黑相間的花紋,一條蛇的頭上還長著赤色的蛇冠。事情過后,父親買來了許多雄黃,浸了酒,再出去時就裝了一瓶雄黃酒吊在腰間,還用酒將腳底下抹了個夠。

清理好獵物之后,父親吩咐母親將麂腸麂肚子這些賣不出去的雜碎炒了,他們要喝酒。只有在收獲特別豐碩的時候,父親才會拉了猴子一起喝酒。那個冬天,那些木板上全部釘滿了動物的皮毛,父親臨時還補充了一些木板,到后來還是不夠用,他只有將它們釘在墻上了。雪住的時候,那面墻也釘滿了。運出山的時候,野物的皮毛和小木箱裝了整整一車廂。

但他們的酒喝得有些不痛快,因為樹和錢的事他們起了爭執。剛開始他們談論的是狩獵的細節,兩三杯酒下肚后,話題便轉移到了錢上。那年的秋天,猴子帶了一大筆錢進山,那些錢毫無疑問都進了父親的腰包。猴子呢,得到的是父親藏在山溝里的兩堆樹。可是還沒來得及偷運出去,天就下雪了。你能不能退些錢給我?我不要那么多樹。猴子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父親的杯子說。退錢?端到嘴邊的酒杯又被父親放下了,他的兩只眼睛就像兩個鈴鐺一樣,直接盯在了猴子臉上。這路也封死了,車子進不來,猴子說。猴子,你也不是細伢崽了,這生米都煮成了熟飯,你不要,叫我現在賣給誰?真看不出你是這么個陰刁的人。父親說得憤憤然,指頭都戳到猴子額頭上去了。你誤會了,樹我全要了,等過了年我再來拉回去。猴子的聲音軟溜溜的,近乎低聲下氣。你曉得過年,我就不要過年了?父親卻是寸步不讓。就算借我點錢,成不成?猴子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我哪來的錢借呀。父親的臉成了一張馬臉,陰沉沉的。他不再理會猴子,端起酒杯,一仰臉一杯酒就下了肚。

最后,父親一個子兒也沒答應借給猴子。猴子喝醉了,像個娘們一樣哭哭啼啼的,娘呀娘的叫個不停,在后廂房里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早起,猴子忽然不見了,我以為他走了,后來聽姐姐說他沒走,一個人扛著鐵鏟出去了。我在門前的雪地上看到了他的腳印,它直接走向了那條通往山外的簡易公路。

十一

雪下到后面又變成了雨,那種落下來就成了冰的雨。它們在雪的外面結了一層堅硬的殼,雪地突然厚實了許多,大雪像是鋪了一層雪地板,人站在上面再也不會陷下去了。夜晚更寂靜了,那種樹木折斷的嘎嘎聲也消失了,因為所有的樹木都成了光桿子。野物的聲音也沒了,它們要么死在了父親的槍口下,要么葬身在雪野之中了。在我后來的記憶中,那場大雪過后,有三四年之久,我沒有聽到過野麂的叫聲,也沒有看到過它們的身影。它們徹底被雪埋葬了。

猴子早出晚歸,鏟著公路上的雪。但他是徒勞的,他鏟雪的速度永遠比不上下雪的速度。他清理了前面的積雪,而身后的空地立刻又被雪覆蓋了。他絕望了,在又一個飄雪的早晨,他獨自出了山。另年的春天他回來過一次,還給了母親一筆數目小得可憐的錢,拉走了屬于他的那兩堆樹木,之后就再也沒在山里見過他了。

雪依然沒有停止的意思。家里的糧食快盡了,僅有的一點米被母親留著給祖父熬稀飯,我們吃的是陳年的干薯絲,每次做飯前,母親都要將薯絲倒在畚箕里,揀去成串的蟲絲,吹凈粉沫狀的蟲屎。日子終于走到了祖父預言的路上了,但我不敢告訴他。每天他仍然要求母親將他抬出去,放在門前的雪地上。那些日子,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他越來越沉默了,對于父親也沒了罵聲,甚至同母親說話時不是搖頭就是點頭,除此之外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他的臉色越來越灰暗了,眼睛里的那點光芒也越來越淡了,到后來抬他回房的時候,他將臉整個埋在了棉被下,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這些天的晚上,父親接連撲空,什么收獲也沒有,山里的野物似乎被他消滅干凈了。他是徹底閑了下來。他將自己關在一間房子里,一待就是好半天。都以為他在睡覺,有一次母親讓我去叫他吃飯的時候,我從門縫里看見他正在床邊忙碌著。他的床鋪上鋪滿了紙幣,他將它們分了類,五元一張的放在一邊,十元一張的放在另一邊,像碼樹一樣碼得齊齊整整的。之后,他拿起一疊紙幣,在嘴邊蘸了些唾沫,一五一十數了起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了,本想等他數完了錢再敲門,可母親在催促了,我只好叩響了房門。就在我的手掌觸到門板的同時,父親像中彈一樣撲倒在床上,敏捷地將錢壓住了。后來他可能記起了門是關著的,這才從床上爬起來,扯過一只布袋,將錢大把大把塞進去。再用一根鐵絲扎緊了口子,最后將布袋子鎖進了那只包了角鐵的柜子。

那頭老牛最后也走了。在一個夜晚過去之后,我去牛欄送水的時候發現它躺在稻草上,連眼睛也懶得睜開一下。它走得很平靜,沒有誰知道它是什么時候走的。我摸一摸它的鼻子,那里已是冰涼一片。

牛死了,悶了幾天的父親突然興奮起來,他的手好久沒摸著動物的皮毛又癢癢了。他先是盯著死牛轉起了圈,一邊轉圈一邊說,死得太晚了,沒剩幾兩肉了。他又暗自慶幸,自言自語說,幸好還有一張皮。為了將牛皮剝下來,他將剝皮的尖刀拿了出來,咬在嘴里,再將牛從欄圈里掀出來,扔在屋后的雪地上。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將牛皮剝了下來。他剝皮的技術很高超,連牛臉也完好無損保留了下來,甚至眼睛那里的兩個窟窿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破壞。牛雖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可它的皮并不窄小,父親將它釘在欄圈的墻上,蒙了整整一面墻。后來的日子,我去屋后的時候,偶爾瞧一眼那張牛皮,它的兩只眼睛正靜靜注視著我,它的眼角還有淚水在滑落。再往后我輕易不再去屋后了。

也許是父親被干薯絲掏空了肚子,那天晚上他從牛腿上刮了一點僅剩的肉,要母親拿去燉。母親不肯,他便自己動手,洗了一只瓦罐,將牛肉剁碎在瓦罐里。牛肉的香味很快在屋子里散發開來。什么香味?祖父拿鼻子使勁朝空氣里嗅著。沒什么香味呀。我生怕他聞出牛肉的氣味來,慌忙遮掩著說。蠢崽,你也學會騙人了。祖父還是嗅出了空氣中的氣味。可能是爹在燉麂肉吧。我說。去,將你娘叫來,我要去牛欄邊看看。祖父終于覺察了氣味的異樣。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去叫母親。還不快點去。祖父看出了我的猶豫,有些火了。我后來還是跑出去將事情告訴了母親,因為我不知道該拿什么話來回答祖父。母親聽了我的話,也怔住了。她在房間里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最后對我說,就說我在鍘草,等會再過去。我將她的話轉告了祖父,他將信將疑地瞅了瞅我的臉,我低著頭,不敢讓他看到我的臉色。祖父等了一會兒就等不下去了,他掙扎著要從床上坐起來,但沒能如愿,后來他就想法挪動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將自己挪到了床沿上。

等母親聽到我的叫喊跑過來的時候,祖父早已連人帶被翻落到了地上。他甚至從被子里爬了出來,用雙手摳著地面,拖著他自己的軀體,一點一點往前爬。母親她們將他抬起來放回床鋪的時候,祖父仍舊堅持著要去牛圈看看。母親僵在了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還是將他放回了床鋪。祖父終于從母親的臉上悟到了什么,只聽他長嘆了一聲,我的牛呀,后來就不再說話了,淚水有如蚯蚓一樣扭了出來。接下來的日子,祖父徹底安靜了,只有臨近中午的時分,他才要求母親她們將他抬出去,放在雪地里。母親仍然要我守著他,晚上伴著祖父睡,一步也不讓我離開。

之后的一個晚上,半夜里,我又被祖父驚醒了。麂在叫,祖父說。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我凝了神,卻什么聲音也沒聽到。麂在叫,祖父又說。我還是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雪夜無比的靜寂,連雪花飄落的聲音也沒有了。你聽不到的,祖父說。我要走了,它在叫我呢。爺爺,你去哪兒呢?我問。很遠很遠的地方。爺爺帶我去么?蠢崽,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后來我將祖父的話告訴了母親,希望從她嘴邊得到答案。可她聽了我的話,身體哆嗦了一下,什么話也沒告訴我。

若干年后,我才聽到一個山里流傳的說法,麂叫了,就有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祖父已離開人世多年了。

十二

關于那場雪的記憶,現在只剩下一片完全的白色了。不過,有一個場景我卻記得非常清晰。那是在姐姐婚期臨近的某一天,我陪伴祖父的時候,我的眼前,茫茫雪野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很模糊的一個黑點,由遠而近,漸漸放大,漸漸清晰。那是一個人影,跌跌撞撞的,走得非常吃力。直到他走到了場地邊,我才看清楚是姐姐的男人。他穿了一件厚厚的黑棉襖,肩膀上扛了一袋米,臉上一片紅黑,一扭一拐地向我們走了過來。他顯然摔了不止一跤,腿也扭著了,褲管上滿是冰屑。

姐姐的男人是一個木材販子介紹的。那年秋天訂的親,婚期定在臘月小年的那一天。這門親事是在父親和母親的又一次戰爭中完成的。一個矬子。父親用手在胸脯上比劃了一下,滿臉都是嘲諷的表情。姐姐的男人個子雖然矮點,但不至于像父親說的那樣是個矬子。總比一個瘌痢強,母親一點也不示弱,一句話又擊中了父親的軟肋。瘌痢那點比別人差?有本事讓矬子拿兩萬塊錢來。父親有些氣急敗壞了。無數次的舌戰之后,母親最后做出了讓步,父親收了五千塊錢禮金,這才將婚事定下來。但事后父親還是不甘心,想在姐姐的嫁妝上再撈上一筆,后來是祖父說了話,他才悻悻然放棄了。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姐姐的婚事又讓一場大雪給阻隔了。幾十里山路,沒膝的雪,那些散發著樟木香味的嫁妝一件也別想抬出去。那些天,姐姐守在自己房里,一句話也不說,一步也不肯多走。母親也在暗自垂淚,長吁短嘆。

后來是姐夫的到來給了母親希望。那天晚上她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就在家里給姐姐成親。哪有在娘家成親的?她的做法很快招來了父親的反對,可他的反對不管用,母親早想好了應對的辦法。另天一大早,母親就吩咐姐姐的男人扛樹,扛板子,她要在門前的雪地上搭建一個臨時的小木屋。花了三天時間,姐姐的新房就完成了,母親找了一張紅紙,剪了一個大紅的喜字貼在門口。她還用一只木盆裝了半盆的棗子,通紅的棗子,擺在那張臨時搭起來的床鋪上。姐姐的嫁妝,那些泛著香味的柜子,大衣櫥,都搬進了新房。

母親之所以急著要給姐姐完婚,是因為另年是個寡婦年。這是姐姐在母親去世后告訴我的。

姐姐成親的那一天,雪破例停住了,只是天空還被云罩著,看不清它的臉色。母親在雪地上擺了一桌酒席,幾樣簡單的干菜,一瓶酒。祖父照舊躺在睡椅上,悶聲不響地看著天。我依然守在他的身邊,看著母親她們忙進忙出,父親一個人坐在桌子邊,喝著他的酒。臨近中午的時候,祖父像是突然醒了,嚷著要坐起來。母親扶直了睡椅,他真的坐正了身子。可能母親她們都忙暈了,祖父不同往常的行動一點也沒引起她們的注意。

雪眼開了,祖父說。

雪眼開了,祖父又說了一句。

說話的時候,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我,另一只手指向了天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天空的云散開了一團,一輪白白的日頭在云端里露了臉。它就在云絮的中央,那樣子真像是一只眼睛,一只女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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