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外一篇)

1

家里的水管壞了，滴答滴答地漏水。在水管出故障之前，先是兒子坐壞了三把椅子，接著，燈一盞又一盞地滅去。這個家，我與兒子共有的家，已經結廬三年。三年，是一些低值易耗品的壽命期限，許多東西到了該修補的時間了。

然而，在這方面，我的動手能力極差。自幼，父母以傳統思維教導我，母親教我織衣，縫紉，卻從未讓我對女紅之外的家事有所了解，她以常理推斷，到時自有其人負責。

偏偏我是個超出常理的人。這是母親沒有預料到的。

水越滴越多，漸有匯成小溪之勢。我與兒子蹲在盥洗池前，耳聽著水聲潺潺，一籌莫展。

兒子說，動手吧。

別無選擇，我找來鉗子、扳手等等所有能找到的工具，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居然，修好了。

沒有什么不可以，只要我們擁有獨自承擔的心。

2

我的婚姻是一座傷城。

為了療疾，我開出一個又一個藥方，投入親情，責任，義務，妥協。然而，因為少了“愛”這付藥引，持續十年，圍城中的兩個人對婚姻的解讀依舊南轅北轍。

看來，并非所有的東西都是能修補的。

沉默，僵持。家，靜寂得像一座死城，卻危機四伏。由于內心的糾結，猜忌，那個本來安靜溫和的人，開始扭曲，失常，變得偏執，易怒，甚至暴烈，讓我想起年輕時的父親。當年父親的咆哮，是暗夜里的平地驚雷，震徹著我整個的童年歲月，甚至在余生里都有回響。

不幸的是，兒子也像在重復我的過往歲月，戰戰兢兢的，像一個小老鼠，每次打開家門的那一瞬，眼光四處逡巡，似乎隨時準備奪路而逃。

這是宿命，還是人生里的因果相循?我不斷對自己發出詰問。

無論是什么，我都不能讓兒子有著與我同樣的凄涼人生底色。我決定突圍了，在春天即將來臨之前。

天氣依然寒冷，夜晚，我與兒子在小區里散步，許多窗口都綻放著燈花，看起來迷離而溫暖。

兒子說:“媽媽，以后我們就沒有家了嗎?”

“不，只要媽媽在，家永遠都在。但是我們也許會生活得清苦，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媽媽，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們沿著小區走了一圈又一圈，紛紛的歲月擦身而過，我們告別了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3

拖著行李，我暫時住進了L的家。

L是我大學的室友，分住上下鋪的姐妹。畢業時，我們都選擇了遠離家鄉，留在此地。L姿容清秀，眼如秋波，像一棵藤蔓植物，無聲哭泣時，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如同瓊瑤劇的女主角。然而，她的愛情婚姻生活絲毫沒有瓊瑤式的唯美纏綿，相反，從頭到尾都充斥著丑陋和不堪。

L的第一次婚史很短，僅僅幾個月，換來的是漫長的訴訟與聲名狼藉的結尾。L的第二任丈夫適時出現在她瘡痍的生活中。勸慰，開解，陪伴，照顧。彼時，男人還是別人的丈夫，卻游移在婚姻之外，對L伸出雙手。L以為那是命運的援助之手，死死地抓住，陷進去，無力自拔。那其實是另一張痛苦之網，L的淚水如江如海，時常在深夜通過電話流進我的耳膜。“放手吧。他給不了你所要的。”我每次都重復同樣的話。L卻欲罷不能。她忍受不了孤獨。

分分合合五年，男人終于擺脫羈絆，帶著女兒，與L重組了家庭。兩人又生育了一個男孩。這樣艱難爭取來的姻緣，是該幸福了吧。然而，或許，因為路途的遙遠，愛情中的氧氣早已消耗殆盡，兩人都沒有了愛的熱度。

沒有任何新意，所有的再婚家庭矛盾都是肖似的，——L不再是小女孩可親的阿姨，而是她的仇敵。男人與前妻仍然藕斷絲連。兩人爭吵，打罵，互相指責對方毀壞了自己的幸福。男人帶著女兒搬出去另住，有時，前妻也來相會。L難以容忍，打上門去，丟棄體面，丟棄尊嚴，潑婦一樣撕破臉大罵。男人悻悻地說，再鬧，讓我大老婆打死你。

這是怎樣的凌辱!男女平等提了一百年之后，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在做著有妻有妾的夢，還能說出這樣的無恥話語。當L向我轉述這句話時，我說，離開他!一刻也不要等。L囁嚅著說，我不能再離第二次婚，我一個人也養不了孩子。

L終究不能長成一棵樹，她沒有改變或擴展自己世界的勇氣。雖然婚姻已成斷壁殘垣，為了茍生，L仍然躲在墻角，咽下歲月的侮辱，強迫自己做一株藤，——每星期與男人相聚一次，平日互不往來。男人還房貸，給家用。這是他們目前的生活方式。回頭看，當初，所有以愛的名義所付出的代價，多么荒誕可笑。

獨自生活的重量到底有多重呢?能重過人的尊嚴嗎?

我來到L家，L才知道我已辦妥了離婚手續。L說，就這樣結束了嗎?我說，是的。我們只不過是改正了一個錯誤。

然而，終究是我過于天真。

4

在我簽了字，捺了手印，帶著更換的身份證件走出民政局之后，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十年的嘈嘈切切，在這里奏響序曲，也在這里畫上了休止符。

男人拿著手里的新證件，惶惶然，站在巷子里，看著我遠去，才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個玩笑。

他反悔了。前途的未知令他急于退回到原來的生活秩序之內，即使那只是一個虛偽的身份，一個徒有虛名的婚姻，他也要。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男人即刻窮兇極惡，與我反目成仇。憎恨像一條柔韌的鋼絲，牢牢地將“傷心往事”及“假想的死敵”綁在一起。

謾罵，侮辱，污言穢語如同成群的蒼蠅，整日嗡嗡地飛。我遭到了平生第一次語言的圍攻，被灼得體無完膚。如同秀才遇到兵，我不能用同樣的言詞罵回去，我所用的盾牌，只有道理。而它們如同潔白的紙船，很快被滔滔的污水淹沒。

忍耐更激起人性的惡。圍追堵截，在大庭廣眾，無理取鬧，糾纏不休。像是一個窮途末路的人，紅了眼，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脅迫我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我的孩子在旁邊瑟瑟發抖。

求助于法律。律師說，除了名人有名譽官司，你見過哪一樁平常人的誹謗訴訟呢?而且，過程漫長，結果潦草。

那就報警吧。我忍辱向警察復述過程，對方很不耐煩，說，你們原來是夫妻啊，吵吵鬧鬧也很正常，我們還有案子要辦。然后，不以為然地絕塵離去。

曾經的夫妻現在已是陌路，難道只因我是他從前的妻，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我的人權又在哪里?

既然沒有司法主持正義，那么，就以暴制暴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看到了凜光一閃。我對那個企圖再次欺辱我的男人亮出小刀，說，面對現實吧，婚姻已經結束，不可能再走回去。我根本不怕你，現在什么都做得出!如果想讓孩子做孤兒，那就來吧。

那個男人看著我決絕的眼神，轉身頹然離去。

我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為人性的惡。為十年的婚姻。為錯誤選擇所付出的代價。還為這個可憐的男人。

男人也是在關系緊張的家庭中長大。童年時，母親拋家棄子而去，帶給他毀滅性的人生創傷。然后，父親再婚，他一直獨自生活。家庭溫暖的缺失，令他完全沒有安全感。又因為心理成長不夠，無人引導，對人生認識偏狹，走不出殘缺內心所布下的心靈陷阱，始終認為命運辜負他，人人都虧欠他。一切的問題都由此而產生。任性，憤世，有控制欲，在婚姻中以愛的名義對我的心靈空間進行攻城略地。一旦遭到抗拒，無法平衡理智和情感，瞬間情緒失控，邏輯混亂，用咆哮和暴力來掩飾內心的脆弱。

這是心理的疾病，病了幾十年。我當然不是醫生，我本身沉默倔強的性格缺陷，更激發了其病情的發作。在漫無止境的傷害中，我們消耗著彼此的人生。

還有什么比這更悲哀，我知道問題所在，卻無能為力。而現在，終止一段悲劇，換來的卻不是喜劇的開始。

5

婚姻是家庭的利益共同體，一旦婚姻不存，獨自撫養孩子的一方將失去經濟上的共同承擔，需要自己應付生活的各類賬單，陷入經濟困頓之中。

我所居住的小城，雖比不上長安的闊大，一樣的米貴，一樣的居不易。在最艱難的時候，我日夜焦慮，愁眉緊鎖，兒子說，媽媽，你學習J·K·羅琳吧。羅琳在離異之初，曾有過艱辛的日子，生活異常落魄，僅僅依靠救濟金維持生活。為經濟所迫，她孤注一擲地寫了《哈利·波特》，奇跡般成為億萬富翁。羅琳曾說:“這些年，我獲得的最好的東西應該是焦慮的消失。我依然不能忘記攥在手中的錢，考慮能不能付得起賬單的那種感覺，不用擔心這些，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事。”

我學不了J·K·羅琳，羅琳是一個傳奇。我僅僅是一個普通人，我的眼睛也在那些普通人身上。

她們住在我家樓下。

我與兒子在五樓，她們在一樓。有時，經過五樓的風會把晾曬的衣物吹落到她家庭院，我下去討要，母女兩個都很和婉、熱情。那女人五官不美，膚黑，很平庸的一張臉，平庸得生怕引人注目似的。細觀，表面的平淡之下，掩藏著曾有的，尚未被歲月消化的絲絲隱痛。女孩兒倒是白凈，八九歲的樣子，長著一雙彎彎的眼睛，言語間有著單親家庭孩子特有的早熟與乖巧。

她們的家像是對“家徒四壁”這個成語的注解，——水泥的墻，水泥的地。一張折疊的簡易飯桌，一張木板床，就是她們的全部家當。

我不知道她們經歷過什么，每個自圍城突圍的人，都有著各自的不得已，單從居身的簡陋看，她們也許是夜奔出城、凈身出戶的人。

女人似乎沒有工作，利用靠近小區學校的地利條件，開設了“小飯桌”，——中午接送那些父母沒有時間照顧的孩子。他們大都是一二年級的小孩子，嘰嘰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在她空空的家里，奔跑穿梭。時常能聽到，女孩兒像個大人似的督促這些孩子吃飯，或者，在庭院里看管他們做游戲，提醒他們不要摔跤。

這樣微薄的收入，能支撐一個家庭的開支嗎?我暗自揣測。但沒看到女人有別的營生，也沒看到母女的愁苦。母女兩個在小區散步時，女孩子經常唱著歌，女人面帶微笑地牽著她的手，偶爾，也跟著哼唱。女孩子經常大笑著，糾正媽媽的錯誤。夕陽的光散照著，她們的臉因歌唱而熠熠生輝。人世多少的苦厄，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或許，命運絕對不會賦予我們每個人扛不起的重擔。

6

我們常說，婚姻的戰爭造成兩敗俱傷，但，如果是三口之家，受傷最重的是那個無辜的孩子。孩子被動地接受和承擔成人錯誤帶來的后果，情緒上焦慮、緊張、抑郁、缺乏獨立性和安全感。而成人，仍然只顧舔舐自己的傷口，忽視孩子的心靈。

由于去討要撫養費未果，兒子哭著說，媽媽，爸爸不愛我，對我毫無感情。

我把兒子擁進懷里，告訴他，不是的，孩子，你的父親只是不懂愛的方式。

安慰是蒼白無力的。我知道我的孩子再次受到了傷害，可我無可奈何。對于撫養費的支付，法律并無執行力。

兒子說，媽媽，我想要一個和劉星一樣的爸爸。

在電視劇《家有兒女》里，劉星的繼父是一個寬厚溫潤心地純良的男人，那大抵是每一個孩子心中的父親形象。可，這是戲劇，不是人生。現實生活中，誰能夠彌補單親家庭孩子關于愛的缺失呢?誰又能對冠于另一個男人姓氏的孩子視如己出呢?

朋友的妹妹在離異時已經下崗。沒有工作，沒有住所，她無力爭取孩子的撫養權。再婚后，有了相對安穩的生活，她想善盡母親的責任，第二任丈夫卻堅決不許孩子在自己家里過夜，擔心這個孩子成為將來的負累。戰火再次燃起，面臨的抉擇煎熬著一顆做母親的心。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說了幾千年，也只是一種理想。中國男人的愛僅限于給予有血緣關系的人，許多人自私而狹隘，甚至于連愛屋及烏也做不到。這就是現實。

我不能讓孩子寄希望于他人，然后是失望和絕望。

我說，孩子，每個人的生命都會被上蒼劃上缺口，不在這里，就在那里。不圓滿才是世界的本質。圓滿的未必幸福，缺失的也未必不幸。許多的事業成功者，都成長于單親家庭。我國古代的孟子，還有你喜歡的周杰倫，美國總統奧巴馬，他們的童年也遭遇了各種創傷，苦痛，愛的缺失和深深的恐懼感。可是，因為他們都有獨立生活、健康向上的個性品質，成為在各自的領域里最富有創造性的人。所以，孩子，你一定要記住，只有你自己，才能讓生命逐漸地豐盈。

7

在柏拉圖的《盛宴》中，阿里斯托芬說，遠古神話世界里，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構成的。大家對此心滿意足，相安無事地生活。一天，神用利劍將所有人一劈兩半，世界上就只有男和女兩個性別了。為了與另一個自己團聚，人們開始了漫無止境地尋找。

原來，我們自出生，千山萬水尋覓一個人，只是為了合二為一，恢復原始的整一狀態。這是身體的宿命，更是婚姻的宿命。

可是，人海茫茫，我們都喝過孟婆湯，怎么能記得另一個自己?如果認錯了人，神還會給予我們修正的機會嗎?

關心我的人，都在說，別再孤單著，找個人嫁了吧。

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欲念我都具有。我也希望有個人善待我的孩子，彌補他缺失的父愛;希望疲倦時，有人輪換肩負起生活的沉重;希望生病時，有人在床前遞上一杯水;希望哭泣時，有人分擔我的憂傷。

是的，我希望。所有的單身男女都希望。我們希望有人出現在蹇頓、怫郁的困境里，帶我們突圍，給予我們清平的好時光。但，所有這些都不能成為我們重組婚姻的理由，——你希望的，也正是另一個人期盼的。兩個受傷的人，都渴望對方是醫者，來療治自己的傷痛，誰又是誰的那付藥呢?

我們，孤零零地坐在婚姻的廢墟上，遙遙相望，彼此不再有相互靠近，相互取暖，重建家園的可能性。

一位朋友的朋友，輾轉得到我的近況，不斷打電話給我，控訴命運的不公，控訴前妻的無情。說他一直傾慕著我，希望我是他的桃花源，他的避風港。

我拒絕了，雖然，我需要愛情。在多次的通話中，我沒有聽到他對前一次婚姻有任何的自省、承擔和包容。他時而熱情，時而陰郁，心理年齡仍然停留在前一個婚季，只知一味地抱怨和索取，寄望從另一個身上獲取溫度，而自己并沒有付出愛的能力。這是個不健全的心理，我不是拯救他的那根稻草。

《約伯記》里說，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水一樣。

如果我們希望得到一個理性，成熟，溫暖，安全的婚姻，首先我們要成為這樣的人。只有做好足夠的自己，才會琴瑟重調，有延展的世界。我們要克服依賴性，自戀性，以割肉還骨的勇氣，重塑自己的內心，懷揣著愛與堅韌，像一棵樹，根植在生活的底處，以真實和美好的情態面對蒼茫人世。

8

兒子最近喜歡聽一首歌:每個人心里一畝田/每個人心里一個夢/用它來種什么(用它來種什么)/種桃種李種春風/讓心潔凈寬闊/種下愛/種下夢/總有一天會豐收……

層層劫波度后，現在，我們的內心豐厚遼闊，相信前方有一個人在人世河流的深處，等著與我們相遇、重逢。我們踏著人世的苦痛，一程又一程地向前走，走向他。

路邊，青草盛開，處處芬芳。

隱秘的疼痛

我決定記錄下來，那些如影隨形的女性疼痛

——題記

1

又開始了，這一輪的疼依然是從口腔出發，然后蔓延到牙齒，頭部，最后落實在小腹。這個過程會持續半個月。其間，我先是緊張、不安、煩躁、易怒，遇事挑剔，細微瑣事就可引起情緒失常。為了自制，時常把指甲握向手心，用刺痛提醒自己冷靜。到了那一抹鮮紅流出，癥狀變化為抑郁、焦慮、憂傷、絕望，全身乏力、困倦。注意力不能集中，無法思考。甚至偏執妄想，想要歸回到來處。這些，像鐘擺一樣，準時，精確，每月都按時來訪問我。醫學上說是經期綜合癥的病狀。發病原因不詳。無藥可醫。

為了看起來正常無患，我掙扎得筋疲力盡。而那疼，漫天過地，又無狀無形，依舊踩著不變的步伐，一腳又一

腳踏過我的身體，綿綿不休，似乎永遠也到不了，終點。我隱忍著，讓喊叫的聲音只在胸腔發出空鳴。

2

天癸至，任脈通。

痛經是從十二歲附著在我的身體上的。

十二歲，我上初二，還是個懵懂的孩子。課間去上廁所，發現紙上有血，再看內褲上都是黑紫的印記。驚慌是有的，但也有說不清的甜蜜。知道自己和其他女生一樣有了每月必到的朋友。我早已經從她們在廁所更換的衛生紙，閃爍其詞的交談里，知道她們有著女人的秘密。現在，我也和她們有了同樣的秘密。

懷揣著自己的秘密回到家，我找不到任何一本可以參考的生理書籍。最后在《本草綱目》里看到李時珍說:“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這注解像青春的密語，讓人覺得神奇，——原來我們的身體應和著天地日月潮汐。

母親是在第二天才發現的。她在我的床單上看到了血印的紅塊。她的恐慌超過了我的想像，帶著我去醫院詢問醫生，看是否正常。在得到肯定答復后，她重新打量著我，像是不明白，怎么昨日才水面初圓的新荷，一夜之間，就亭亭玉立，等待綻放了呢?她喃喃自語:太早了。太早了。

也許那時她已意識到，早熟也就意味著早衰。

初潮一點都不痛。疼痛是從后來開始的。像是一口無底的深井，直陷進去，陷進去，距離天光越來越遙遠;又像是黑夜里，下著雨，滴滴答答敲打屋檐，輾轉綿長得令人絕望。而身下是滔滔的江水，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喝藥。中藥一劑又一劑的吃，其中一味是“黃連”，咽下去，苦到神經的末梢。但，疼痛依舊準時緊緊跟隨月信而至，從不缺席。

3

長成青梅少女之后，我漸漸進入了一個圈子，大家在一起悄悄猜測生命的由來，各自都有無端的臆想。也慢慢分享了原來不知道的一些秘聞，知道了一個女孩子面黃肌瘦，神色萎頓，是因為淋漓不止;知道一個同學的姐姐到了二十幾歲還沒嫁人，是因為初潮遲遲不發。

校園里，女孩們發育的身體像被好雨灌溉過的莊稼，開始拔節，抽穗，日益飽滿，腴潤，散發著水蜜桃一樣的果香。穿著高跟鞋從林陰道走過，故意裝得清高矜持，實際上心底暗暗歡喜男生追隨的目光。男生們喜歡齊秦，女生們喜歡鄧麗君，都假裝是小聲哼唱，暗暗以歌寄情，希望對方聽到自己的心聲。豆蔻的情懷在男女之間流動，是一泓碧綠的山泉，是一縷純凈的清風。

如此的青蔥歲月，如花開半妍，多么令人沉迷，直到那件事很突然地發生。

大約是初春的季節，學校女生宿舍的廁所里發現一個死嬰。——初三的一個女生在大家上課的時候生下一個孩子。其間是怎樣的一個過程，無人知曉。這事件像春日的驚雷，突兀，猝然，震得人目瞪口呆。回過神來，人人又都掩著耳朵竊竊私語，回憶以前的蛛絲馬跡。好奇，猜測，如一個又一個開水沸騰前的水泡，咕嘟嘟地冒著，而真相依舊在鍋蓋外面。她只是哭，學校方面問不出任何所以然。在父母的打罵聲中，她才說出一次周末放學回家時遭人凌辱，不敢聲張，亦不知怎樣處理，惶惶中度過十個月，終于東窗事發。

這樣的事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方小城，遭遇者如臨大辱。女孩的家人在呼天搶地后，選擇沉默。沉默是罪惡的遮羞布。

所有聽聞了原委的女生即刻如臨大敵。校方也一再警告女生要行為檢點，衣著保守。我們開始厭惡自己的身體，集體穿小號的胸衣，把胸部緊緊縛住，為胸部的不斷突起而羞慚。低頭走路成了習慣，再沒有脈脈的情懷，美麗的裙裾。我們小心翼翼地把青春掩蓋起來，不讓它露出性別的氣息。

而那女孩的青春再也沒有延續，她在被父母接回的當晚，跳河自殺了。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

4

重新引領我認識到身體之美的是紅。

紅比我年長。我上高一的時候，她上高二。她學美術，準備考美院。平常的裝束是用手絹扎著長發，穿工裝褲，背畫夾。走在校園里，像一頭梅花鹿，美麗，活潑，俏皮。

有時，我隨她去郊外寫生，看她畫春天的柳枝，四月的原野，逶迤遠去的鄉村小路，還有綠樹蔥蘢的村莊。夕陽照在她的身上，她專注地揮動畫筆，在晚霞中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

我們無話不談，相互分享內心一些難以啟齒的隱秘。她常常嘲笑我的保守，說女人美就美在曲線。她拿出畫冊給我看一個裸體的少女。少女雙目澄澈，身材雍容，是春花爛漫，亦是秋月靜潔。我能看到她肌膚的青春光澤，像水一樣波光粼粼。她站在那里，讓每個注目她的人都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是一口濁氣，污穢了她的潔凈。安格爾給這幅畫命名為《泉》。

不久，紅又讓我看了一個東方的少女胴體。雖然我已經漸漸接受了她的維納斯，她的大衛，但還是臉紅了。因為她畫夾中藏著的，那個一絲不掛的人，是紅自己。

我疑惑地看著她，她驕傲地說，美吧?!這是汪老師給我畫的。

汪老師是她的美術老師。瘦高，長發，眼睛時常在鏡片后面閃爍，讓人讀不懂內容。他朝夕擺出一副藝術家的姿態，對周圍不屑一顧。

我不喜歡他。但紅崇拜他。崇拜得把自己像羔羊一樣獻上了祭壇。

又是一個春天，我和紅都脫去棉衣。我似乎全身又豐腴了些，胳膊，小腿，都似吹氣一樣，圓潤起來。而紅發育的僅僅是腹部。

如同所有的不堪故事一樣，汪老師有妻有子，不能娶她，就像他不能娶其他的女學生一樣。他摘下了一朵剛剛展顏的花，所付的代價僅僅是給她聯系了一個鄉衛生院，要她自己去墮胎。

車窗外，桃花開了，麥苗綠了，萬物都在孕育勃發，只有紅的臉是蒼白的。我想起去年春天在郊外寫生的紅，想起她曾經的無憂無慮。

鄉村衛生院破敗骯臟，醫生的白大褂上有隱隱的污漬。看見我們，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紅不知是由于恐懼還是羞愧，她緊緊拉著我的手，渾身顫抖。

醫生冷冰冰地把她喊到簾布后面，護士端著器械走進去。器械閃著冷冷的，嘲諷的光。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聞著來蘇水的味道，聽著紅在白布里面凄厲的號叫，聽著醫生的呵斥，突然覺得惡心。我跑到外面嘔吐，懼怕得淚流滿面。

紅當然沒能考上美院。事實上，因為汪老師妻子的哭鬧，紅在小城聲名狼藉。我的父母禁止我再和她來往。后來，聽說，她去新疆投奔了親戚。新疆太遠了，從此，音信皆無。

5

我們去探望她時，她半躺在病床上正喝湯。魚湯新鮮的香味氤氳繚繞在病房里，覆蓋了病者身體的傷痛。

“不過是個小手術，還麻煩你們過來。”她邊對我們客氣，邊示意站在旁邊的丈夫把湯碗端過去。

“先把魚肉吃了吧，待會就涼了。”丈夫對我們歉意地笑笑，又解釋說:“黑魚是養傷口的。”

她順從地繼續喝湯，裝作無奈的樣子抱怨道:他就是這樣。

我們都聽得出語氣里全是甜蜜。

病房里還有兩位患者，一位在閉目休息，一位在輸液。我悄悄看了看她們床頭的病歷卡，全是婦科病。當然，這里是婦科的住院部。

等她吃完，丈夫收拾了碗筷去水房清洗，我們才談到她的病。

“怎么不保守治療呢?說切就切了。”一位朋友問道。

她笑著說:“有什么關系，又不需要再生孩子。切了輕松啊，以后每個月再也沒有不舒服的那幾天。”

沒有了不舒服的那幾天，也就沒有了那枚梨形的女性器官，那么，現在，她的腹腔里應該空空如也了。

她的輕松并沒有維持多久，失去了上天贈與的那片果園，她容顏的花朵像被人連根拔起，沒有了水分的滋養，日復一日的失華，萎黃，漸漸枯謝了，在她年僅四十歲的時候。

不久，丈夫和她離婚了。雖然，她不說，周圍的人也都能猜出離婚的因由。誰肯承認所謂的恩愛深情是依賴于某個器官呢?作為女性，在她為了軀體的健康，失去了女性的體征時，也就失去了家庭幸福的可能。

六十年前，波伏娃曾經說:“女人的個體生活史，由于她一直在發揮著她的女性功能，依賴生理學的命運的程度，要比男人大得多;女人命運的發展曲線，要比男人更不規則，更沒有連續性。女人生活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是相同而單調的，但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的轉折，又極其突然而危險。這些轉折所顯露出的危機——青春期、性發動、停經，比男性更具有決定性。男人是逐漸衰老的，女人卻是被突然奪走了她的女性特征;當她失去了性的吸引力和生育力時，她還比較年輕。她失去了未來，可是她的中老年仍有一半時間需要度過。”

六十年后，現實的情形依舊如她所述。時代在進步，女人的境遇并未改觀，許多女人在經受生理上的痛苦破碎之后，還要忍受精神上的輕視與戕害。

魚湯與時間都能愈合身體的傷口，精神的創傷呢，要怎樣才能平復?

6

有段時間，母親頻頻地打電話來。無論我是在工作，還是在做家務，她總在電話里哭訴，像青春期的少女，滿腹怨愁，患得患失。主題只有一個，——沒有人關心她，父親也不體貼她。

隔著幾百公里，她的焦慮，煩躁，抱怨，憤怒，絲毫沒有在路途中減弱，一聲又一聲敲打著我的耳膜。

我有時安慰她，無非也是那些重復了幾百遍的套話。有時，實在不耐，戧戧地問:您到底要怎樣啊!

她囁嚅著掛了電話。

忍了幾日，仍是掛過來:“我感覺不舒服，皮膚總是癢，感覺像有成群的螞蟻在身上、頭發里爬來爬去，很難受。到醫院看了，也沒什么病……夜里常常失眠……你爸也不管我……”

我無語。不知道我的母親，一個好強堅韌，經歷過生死，踉蹌一生都不肯低眉的人，現在怎么了?

直到見到她時，我才突然意識到，母親遭遇了什么。

她老得厲害，眼角眉心，皺紋堆積，肌膚干澀松弛。我們站在淋浴噴頭下洗浴，我看見她的兩個乳房墜下來，松松垮垮地掛著。腰部與腹部都是贅肉，一圈一圈地垂下來。這是養育過我的母親的軀體，記憶里也曾膚如凝脂，也曾身姿窈窕，是什么時候，到底什么時候，被歲月侵蝕得如此丑陋不堪呢?

女人的枯萎是從內部開始的。母親說，她每月固定的生理之波已經斷流。她現在的身體只剩裸露的河床，——淤積的河泥，粗礪的沙石，都在告知我們，她已經干涸。

原來，那莫名的焦躁，過度的敏感，突然的衰老，身體的不適，都是更年期的典型癥狀。而我們都忽略了，只當她被生活的負荷轉移了性情。沒有人把她的描述當作切身的感受，沒有人給予她任何細致的撫慰。每個黑夜，輾轉反側間，她獨自忍受著，孤獨地跋涉在焦慮的地帶，盼著天色亮起，走進老祖母的行列。

大江東去之滄桑，生命的樂趣，于她而言，只剩下含飴弄孫。

7

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從天癸至到天癸竭，不過是五個七年。女人在這三十幾年里，含苞，綻放，結果，凋落，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歷程。到了七七，天地之精氣散盡，成為冬天的一棵老樹。

這一天，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抵達。所有的女人都會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