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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沐春風

2010-01-01 00:00:00錢玉貴
清明 2010年2期

小城里從來就沒有多少人關注過張四寶這個人,就像張四寶也從來沒有關注過他們一樣。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張四寶可是小城的名人了,或者說,至少是一個身份顯赫的人物了。原因很簡單,張四寶如今有錢了,闊氣了,燒包了,擺譜了,派頭了,神氣了,牛逼了,大款了。

張四寶那次回到小城,坐的是奔馳600,身邊有美女助理楊娜相伴,身后有魁梧健碩的保鏢光子保駕,這陣勢可讓小城人開了眼。

張四寶現在的身份是省城一家赫赫有名的“帝豪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

張四寶過去只是小城街頭一個小混混,是跟在彪哥身后的一個嘍羅。彪哥常常把煙吸到只剩下煙屁股了,便朝四寶扔過去,四寶總能一把就接住,一點也不怕讓煙火燙著,感激涕零地吸著,像是得了寶貝似的,鼻孔里冒出煙來,幸福陶醉的樣子。彪哥的兄弟很多,四寶在這伙人中間充其量也只是地位最低的一個跟班跑腿的角色;當初那些人里面誰似乎都能沖四寶罵上幾句臟話,甚至動手揍他,四寶一點脾氣也沒有,反倒是一副討饒謝罪的樣子,天生的賤骨頭的模樣。在彪哥的圈子里,四寶可能是個連做尾巴的資格也沒有的角色。

當然,誰也不會想到,包括四寶本人也不會相信,彪哥其實骨子里最信任的人就是四寶。這在以后發生的事情里便充分得到了應驗。

四寶是個孤兒,從小就是靠吃街坊鄰居的百家飯長大的。十八歲以后,街道劉大媽念這孩子命苦,更是擔心他跟在彪哥一伙人后面遲早要出紕漏犯禍害,經過若干次與區政府和民政局要政策才破例讓四寶在街道辦的一家紙箱廠里當上了集體工人,劉大媽又代表街道宣布把過世的一位老鰥夫的房屋分給了四寶。四寶從這個時候開始才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

那個時候,彪哥已經是聞名遐邇、威震四方的人物了;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勢力也越來越大,誰跟彪哥過不去那就是找死呢。擺不平的事,說一聲彪哥大名,對方準嚇破膽兒。就在彪哥如此風光的那幾年里,四寶默默地忙碌在街道的紙箱廠里,是廠里年年的先進生產者,他戴紅花披彩帶的大幅照片就貼在街道的宣傳櫥窗里。這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發生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彪哥被抓起來了,布告出來后大家才發現,彪哥其實是做了很多壞事的,比如搶劫、盜竊、斗毆等等。彪哥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四寶那個時候想,也真是活該,做了這么多壞事,政府能不重判嗎?他記得他跟彪哥混的時候,也只是聚在一起打打群架而已。彪哥被判刑后,小城似乎就突然變得安靜了,也一度不再有什么打呀殺呀之類的事件發生。因此可以肯定,把彪哥關起來,是大快人心的事,是安定團結的需要,是把真正的害群之馬繩之以法。

一天雨夜,四寶剛剛睡下,就聽見敲門聲,很重。四寶起床開了門,看見一個滿臉胡須的大漢站在門前,說四寶,還認得我嗎?四寶愣了半天,一句話說不出來。我是彪哥!彪哥說著嘿嘿地笑起來,上前把四寶一推,進了門,隨手把門關上。四寶立即問,彪哥還沒吃吧?彪哥在桌邊坐下,說老子當然還沒有吃呢。于是四寶馬上穿上衣服就出了門,半個鐘頭后四寶就把從飯店里燒好的飯菜用一個籃子提回來,擺上桌子,彪哥愛喝酒,四寶還特意買了瓶酒,并給彪哥斟上。彪哥十分高興,說四寶,我就知道你對彪哥是實心實意,不來假的,不像那些狗娘養的東西,過河就拆橋!這些年里,我可沒有把你看錯啊!

這頓飯差不多快吃到天亮,彪哥一句也沒有說到他在監獄里的事情,而是說著四寶現在的紙箱廠怎么樣,是不是有女朋友,以后有什么打算之類。四寶也就一五一十地說,沒有一句假話。四寶過去是這種性格,現在也還是這樣,至少在彪哥面前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說假話。彪哥聽著,不斷地嘿嘿笑幾聲,仿佛四寶說得跟他預計的一樣,都是彪哥滿意的表現。

彪哥在四寶家里秘密住了兩天,誰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名震八方的彪哥現在住在四寶這里。這兩天里,都是四寶供彪哥的吃喝住。到了第三天夜晚,彪哥對四寶說,我要走了,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你都不需要知道。我到你這里來,你千萬誰也不要告訴。說到這里,彪哥把四寶拉到跟前,目光深情地看著四寶說,你對兄弟我彪哥這番忠誠,兄弟我不會忘記。將來,兄弟我彪哥發了,絕不會虧待了你!

彪哥走后,四寶也就很快把這件事忘了。四寶依舊在街道的紙箱廠里工作,早出晚歸,依舊是年年的先進生產者。街道主任劉大媽說,四寶啊,你這樣年年當先進,大媽我可要爭取讓你當上市里的勞模呢!

四寶后來沒有當上市里的勞模,原因很簡單,四寶離開了小城,去了省城……

一天夜里,四寶在屋子里用熱水泡腳,泡完后就用指甲鉗剪腳趾甲,屋子里彌漫著腐臭氣。白天里四寶著名的臭腳幾乎人人皆知,在工廠里大家只要見到四寶脫鞋,立即避之不及,誰都知道四寶要搓腳丫了,那個臭啊,熏死人呢。日子久了,四寶也不敢公開在眾人面前裸露其腳了,只好晚上在家里用熱水泡著,然后自己搓著,那個快樂啊,只有四寶自己知道。

有人敲門,四寶就問誰呀。四寶這里一般夜晚沒人來打擾。門外的人說,我是彪哥。四寶立刻就驚怔了。彪哥這些年里好像從地球上突然蒸發了一樣,一點音訊也沒有。彪哥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四寶來不及想其他的,就馬上站起來,忙亂中把一盆臭哄哄的洗腳水弄翻了,地上立即濕了一大片。

門開了,真的是彪哥。臉上還是留著兇神惡煞般的黑胡須,但明顯地消瘦了,也蒼白了,身腰也好像小了一圈,單薄了。彪哥手里拎著一個裝化肥用的編織袋,進了門,就隨手把門拴了。四寶問彪哥吃了沒,彪哥說,沒吃,但不在你這里吃了。彪哥坐下來,鼻子狠狠地嗅著,說四寶,這屋子里怎么這么臭啊,好像是腐魚味兒。四寶就紅了臉,說是我腳臭,剛才洗腳的,聽說是你彪哥來,一激動把洗腳盆弄翻了。彪哥看看地上濕水,又看看四寶卷著褲子光著腳丫趿著破單鞋的樣子,突然嘿嘿笑起來,是開心的笑。其實一聽見彪哥的笑,四寶心里就怵得很,彪哥的笑里依然透著當年的野勁狠勁和霸氣豪氣;一聽彪哥的這種笑聲,四寶就知道眼前的彪哥還是當年的彪哥,甚至比過去更厲害更可怕了。四寶說,彪哥我上街上給你買些吃的吧。彪哥又嘿嘿笑了兩聲,謝謝你四寶的熱心了,這回吃就不麻煩你了,我這次來是要把這個東西(彪哥用腳輕輕踢了一下擺在腳邊的那個上面印著化肥字樣的編織袋)交給你,你可要替我包管好,我什么時候來取現在還說不準,但是你記住,千萬別給我弄丟了!四寶說沒有問題,彪哥。彪哥就站起來,說那我就走了,你接著弄盆水泡你的臭腳吧。

四寶并沒有把彪哥留下的那只編織袋當回事情,彪哥走后,四寶把它提了提,有點沉,袋口用一根細麻繩扎著,里面好像裝著紙張什么的。四寶隨手就把它扔進了床底下。床下發出“嘭”的一聲,一層霧狀的灰塵從床底下升騰而出。連四寶自己都說不清楚,床底下究竟還扔了些什么東西,反正是舊報紙、臭襪子、破鞋子、啤酒瓶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差不多是塞滿了。四寶又給自己打了盆清水,把暖瓶里僅有的熱水統統倒進去,又開始泡腳。幾年后,連四寶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居然一點也不想知道彪哥的編織袋里裝的究竟是什么,甚至一點也不去想想會是什么。四寶當時只是想一定要把彪哥的東西收好,到時候還給彪哥就完了,其他的就什么也沒有去想了。

二十天后,還是晚上,彪哥來取東西了。四寶當時興奮地躺在床上看著當天下午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里面正放著姜昆和唐杰忠的相聲,四寶不時笑出聲來。彪哥敲門時,四寶沒有聽見,后來門敲得越發響了,四寶聽見了,也馬上就有些惱了,誰他媽的這么敲老子的門啊?四寶罵罵咧咧地下了床,趿著拖鞋,匆匆過來開了門。彪哥站在門前,身后居然還站著三個身軀強壯的漢子。四寶一時愣了,原來是彪哥啊!心里卻有些害怕了。因為后面三個漢子的表情顯然是不友好的,是兇神惡煞般的。彪哥笑了,嘿嘿的,還是那種讓人森然畏懼的聲音。請屋里坐啊,四寶做出請進的動作。彪哥說,四寶,我來取東西,把上次放在你這里的東西給我。四寶說,東西,什么東西?這話一出口,彪哥身后三個壯漢中的一個似乎就想沖進來,彪哥一抬手,攔住了,彪哥還是嘿嘿笑著說,四寶,你想想,上次我帶來的那個裝化肥的袋子?四寶眼睛一亮,對對,對!在,在,在這里呢!四寶轉身就溜進床肚底下,在里面翻找著,不時扔出一只臭襪子或鞋子什么的。彪哥和三個壯漢都圍到床邊來了。四寶終于在床底下說,找到了,找到了!四寶把那只編織袋拖了出來,就像拖著一只死貓似的。四寶提著袋子到彪哥面前,說彪哥,是這個吧。彪哥接過來,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袋子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他把袋子交給身后一個漢子,說謝謝了,四寶。轉身就走了。四寶站在門前,看見四個人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不知又過了多久,彪哥又一次突然上門來了,還是在夜里。這回同樣又是把一個裝化肥用的編織袋子丟在了四寶這里,并且說讓四寶替他保管著,還是那句話,千萬不要弄掉了,到時候彪哥還是自己來取。這回彪哥前腳走,四寶后腳就把那只編織袋子給扔進了床肚底下,用的力氣比上次大,顯然是四寶對彪哥老是讓他保管這種顯然不值錢的東西表示不滿。重新躺到床上,四寶就關了電視,熄了燈,呼呼大睡了。

秋去冬來,四寶差不多忘記了彪哥交給自己保管的那只扔在床底下的破袋子??煲皆┝?,街道主任劉大媽開始挨家挨戶地宣傳要搞好清潔衛生,說是區里組織檢查,特別是像四寶這樣的單身漢,平日里都邋遢慣了,最容易被檢查組找上門來,從而影響了整個街道的榮譽。劉大媽親自上門,同時還帶來了收破爛的,說是要給四寶的屋子好好整整容。那個收破爛的干活十分麻利,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把四寶該收拾的統統用四個大麻袋裝好了。收破爛的扎好了麻袋口,就拿出一把大秤要四寶幫著給稱稱,然后就按照不同的破爛給錢。四寶說,你就看著給吧,不如干脆去給我買包大前門煙吧。收破爛的二話沒說,扭頭就去買。劉大媽起身要走,對四寶說,你這屋子要保持衛生,等過了年,大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也該找個媳婦了,成了家,看你還邋遢不?

劉大媽走后,收破爛的就回來了,把一包大前門香煙遞到四寶的手里,就用扁擔挑起四袋子從四寶這里收拾的破爛,說謝謝了,明年這會兒我還到你這里來收。四寶點著大前門煙,抽著,一臉的高興,說沒問題,明年到我這兒,我會讓你收得更多呢。

收破爛的走后,不知怎的,四寶的心里就是不踏實。他坐在小桌旁,一支接著一支吸著大前門煙,心里有事卻就是想不起來是個什么事。四寶的眼光不經意地轉到了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床底下,這才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把彪哥讓他保管的那只破編織袋子也給賣了,而且那里面到底裝著什么,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呢!

四寶撒開腿就跑出了門,一路上就喊著收破爛的收破爛的,他心里那個急呀。也就是在這情急之中,四寶才恍然意識到既然是彪哥的東西,那就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彪哥才不會把一錢不值的破爛丟給自己保管呢。這樣一想,四寶在小巷里跑得更急,也喊得更切了。

在街口那兒,四寶總算攆上了那個收破爛的。那個老兄正準備裝車呢。他是騎三輪來的,帶著扁擔正一擔子一擔子地挑出來裝車。四寶跑到跟前,先是給這個老兄遞了根十分鐘前還是他買來的大前門香煙,然后才說要他把一個用編織袋裝的東西給找出來,四寶說,那東西不能賣,是別人的。收破爛的不愿意了,說這么多一樣麻袋裝的,我知道在哪個袋子里啊。四寶說,那我就自己一袋一袋地找吧。累得一身臭汗,四寶總算把那個袋子找了出來。收破爛的站在一旁,面對著滿地重新攤開的破爛雜物,說你可要給我收拾好啊。四寶把那包已經抽了七八根的大前門香煙掏出來,塞進收破爛的手里說,我的破爛算白給你了。

四寶回到家里,用水洗了把臉,覺得手上還是有些臭哄哄的,于是又用水和肥皂洗了一遍。心里這才想到,這只破袋子里到底裝著什么呢?四寶拿起了那只破舊的編織袋,在手里掂了掂,沉沉的,于是便開始解扎袋子口的麻繩,剛想解開時,四寶想,它這里面裝著什么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假如開了袋子,到時候彪哥一看里面真的少了什么,我說得清嗎?還是不看的好。于是四寶再次將這只袋子扔進床下……

快要過年了,彪哥終于來了,進了門沒說多余的話,拿了那只破舊的編織袋便消失了。開春后,彪哥又上門來找四寶。這回的彪哥可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披著深色大氅,手指間夾著雪茄,儼然一個大亨人物了;身后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個身高體壯的年輕人,是他的司機兼保鏢。他們是開著一輛嶄新的奔馳車來的。

那天,四寶剛下班回來,正把蜂窩煤的爐子拎到后院準備生火做飯,就聽見遠處有人喊,四寶啊,不用做飯了,跟我到酒店里去吃吧!四寶停下手里生爐子的柴頭,來到前屋,就見彪哥及身后的一男一女走進屋來。四寶畢恭畢敬地站著,彪哥已經走到跟前。彪哥,四寶說,不知道后面該說些什么。彪哥伸手就拍著四寶的肩膀,說,兄弟,今晚不用做飯了,跟我去酒店吃吧,我今天回來,就是特意請你四寶的。旁邊的漂亮小姐接話說,可不是,彪哥今天就是為請你一人來的!站在彪哥身后的那個強壯的年輕人沒有說話,但是很肯定地點點頭。四寶說,彪哥干嗎請我啊?彪哥嘿嘿地笑出聲來,這種笑聲總是讓四寶心有余悸。四寶現在一點也不清楚彪哥說請他吃飯是什么意思。彪哥一把拉著四寶,說,你就跟我走吧。

請客的酒店是“紅星酒店”,這是縣城里最高檔次的老字號。四寶長這么大也沒有奢望過能在這里吃喝一頓。在包廂坐定,四寶才確信彪哥說的是實話,今晚真的是主請四寶吃飯。桌上除了彪哥帶的那一男一女,就是彪哥跟四寶了。彪哥點了一桌美味佳肴,他給四寶敬酒,說我沒看錯你這個兄弟!接著,那一男一女也頻頻向四寶敬酒。在敬酒過程中,都要說到四寶的仗義和忠誠,并為此干杯。四寶過去從來沒有聽過有人這么親切地稱他為兄弟,況且是彪哥稱他為兄弟,現在這一男一女也如此恭敬地稱四寶為兄弟,而且極盡恭敬和奉承,這更讓四寶受寵若驚。說實話,到目前為止,四寶根本也弄不清楚,今天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更不清楚,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讓彪哥及這一男一女如此地崇敬自己。

四寶就問,彪哥,我沒做什么嘛,怎么好意思……

彪哥又笑出聲來,嘿嘿,嘿嘿。彪哥臉上此刻蕩漾著盡在意料與寬慰之中的笑意。他似乎終于明白了四寶本質上的老實忠厚而且守口如瓶,四寶是從來不會做假的。這也正是他從一開始的判斷,否則他絕對不會把那只破舊的編織袋兩次丟在四寶那里。就是說,彪哥最初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是英明的,或者說,選擇四寶這樣一個可靠的人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現在,彪哥想知道的是,他當初把那只破舊的編織袋子丟在四寶那里,四寶究竟是怎樣想的,后來又都經歷了什么故事。四寶聽彪哥這么一問,腦子里似乎有些眉目了,原來是說那只破舊的編織袋啊。于是,四寶借著已經有了酒意,把彪哥兩次放在他那里的袋子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第一次丟在四寶那里當然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彪哥想知道的是,四寶是否知道那只袋子里到底裝了什么。四寶說,不知道啊,是你彪哥的東西,我干嗎要知道呢?這句反問,讓彪哥當即喜形于色,很是滿意地點點頭。其實,四寶說的是實心話。彪哥想知道第二次把袋子丟在四寶那里,四寶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嗎?四寶說,不知道啊。接著,四寶就把那只破舊的編織袋差點兒讓收破爛的給收了去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四寶沒有想到,他還沒有說完,彪哥便突然大笑起來,接著那一男一女也跟著笑起來,而且笑得極其開心……

四寶愣在那里,一點也不清楚他們如此開心究竟出于何因。

彪哥突然站起魁梧的身軀,舉著滿杯的五糧液酒,對四寶說,好兄弟,就沖你對我彪哥的這片忠心,我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四寶跟著馬上站起瘦小的身子,掬著雙手,把滿杯酒也一口喝干。

四寶當然不會知道,也不會想到,彪哥先后兩次丟在他那里的破舊的編織袋子里——第一次裝的是海洛因,價值一百八十萬,第二次裝的是一沓一沓的人民幣,總共二百萬。

這頓酒宴上,彪哥當然沒有說出兩次袋子里到底裝了什么。

酒宴結束后,在分手時,彪哥往四寶的手里塞了扎好的一萬元人民幣,說,這錢是彪哥我給你的,不用還,你愛怎么花都可以。四寶見到一捆錢,便忙不迭地推辭,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現金。彪哥把臉拉下來,說怕沾了我,將來還不清我?彪哥說的正是四寶心里想的。但彪哥說了出來,四寶就不敢再言語了,況且,彪哥拉下了臉,說明問題嚴重了。

四寶怕。四寶收下了。

又一年光景很快過去,四寶沒再見到過彪哥,但從街坊鄰居口中聽說,彪哥如今在省城發了,而且開了大酒店,當上了董事長、總經理,派頭大著呢。還聽說,彪哥如今身邊如花似玉的女人多的是,都是大學生,漂亮著呢。還聽說,彪哥在省城里還是老大,一言九鼎,勢大權重,沒有擺不平的事情。聽到這些,四寶心里想的卻是彪哥說不準哪天又要進局子了。在四寶的印象中,彪哥是做不了什么正經生意的,彪哥好像天生就不是正道上的人,彪哥發了,可能就是大危險、大危機就要爆發的時候呢。后來聽說,小城里不少的人都到省城找過彪哥,想在他手下謀份工作,多掙些錢,據說彪哥一個也沒答應留下。

一天,劉大媽在街口碰見四寶,說四寶啊,我正要問你呢!四寶說,問我什么?劉大媽說,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去省城找過李大彪(彪哥的正式姓名)?四寶當即說,沒有,我去找他干什么?劉大媽臉上始終是嚴肅認真的模樣。沒有就好,劉大媽說,你可不要像有些人,看到人家李大彪如今有錢了,就去攀附人家,我聽說了那些人到了省城恨不得給人家跪下,想沾上人家的光,你可不能那樣做!李大彪那里的錢,是你掙的嗎?劉大媽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李大彪在省城做的不是正經生意,掙的也不是正經錢!開歌廳、洗浴中心什么的,里面都是妓女,還吸毒呢!四寶瞪大眼睛,劉大媽,你聽誰說的?劉大媽一副老干部的架勢,不屑地擺擺手,這個,你就不用打聽了,這是組織上掌握的情況。只要你不跟李大彪攪和到一塊兒,我這個街道主任就放心了。劉大媽看看忠厚老實的四寶,心里仿佛終于踏實下來,才邁著方步走了。四寶沖劉大媽的背影說,看錯人了吧!

然而不久,彪哥居然派人來找四寶了。

來的人就是上次陪彪哥一同來請四寶吃飯的一男一女。那個女人叫楊娜,彪哥叫她娜兒,說是彪哥的女助理。是個長得又美又艷的小姐。男子叫光子,是彪哥的保鏢,理著板寸頭,生得高大威猛,據說是武警出身,擒拿格斗高手。他們是開著彪哥的奔馳車來的。楊娜開門見山,似乎一分鐘也不想在四寶這種破爛地方耽誤,看到四寶手忙腳亂地拿凳子,倒茶水,楊娜說不用了,我們今天從省城來,就一件事,彪哥希望你去省城幫他,彪哥現在開了大酒店,又經營夜總會,還有其他生意需要照顧,忙不過來,所以希望你能去幫他一把。楊娜是站在那里說的,四寶事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因而顯得手足無措的樣子。能不能坐下來說,四寶說。楊娜說,不用坐了,你現在就跟我們走,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帶的。四寶看出了楊娜是認真的,而且顯然是彪哥已經定下來的事,他心里就更是不踏實了。在這之前,四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幫彪哥干,彪哥是個既讓他敬佩又讓他害怕的人。敬佩的是彪哥能混得出人頭地,要掙錢也總能掙到大錢,而且一呼百應,到哪兒都是唱主角兒的;害怕的是,彪哥畢竟是黑道出身,身邊永遠少不了一群殺殺打打的兄弟,而且暴力兇殘,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四寶說,我去幫彪哥,能做什么呀?

四寶說的是心里話。四寶知道,自己一無所長。

楊娜笑了,是那種在意料之中的笑。彪哥很看重你的為人,就因為這個,彪哥讓我們來請你去。至于能做什么,你就不用操心了,彪哥要的是你這個人。

四寶說,我不會寫,又不會算,彪哥讓我去,不是白費錢嗎?

楊娜站著,仍不打算坐下來說,一只白色小坤包提在手里,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說,四寶兄弟,你就不用再費口舌了,只管跟我們走吧。

四寶說,我幫彪哥干,彪哥一月能給我多少錢?

楊娜一伸手,張開纖細的五根指頭,少不了這個數兒。

五百?四寶說,有點吃驚的樣子。四寶當時在街道紙箱廠里每月滿打滿算不過四百多一點收入。

楊娜有些不悅了,再次把五根指頭張得開開的,不是五百,是五千!

四寶的臉色白了,是嚇白了。四寶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彪哥讓他去干的,絕不是什么正經活兒,否則怎么能有五千塊錢的收入?這不明擺著不是正道上的活計嗎?彪哥在省城看來做的不是正經生意啊。劉大媽說得沒錯兒,那錢是我掙的嗎?

四寶說,楊助理,你回去跟彪哥說一聲吧,我不能去幫他,他的活兒我干不了。你替我謝謝彪哥了!

接下來楊娜還說了讓四寶再考慮考慮,是一次重要的機遇,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別人想來干也沒門兒之類的話,四寶始終也沒有答應。楊娜也就沒再堅持,告辭了,坐著奔馳車回省城去了。

四寶想,我這輩子就過我自己的日子,彪哥那個錢我掙不了,也不想去掙,不管那是什么錢。劉大媽那陣子也正在替四寶物色對象,其實四寶心里早就有人了,那個人叫秀梅,四寶在銀行的儲蓄差不多有三萬了(其中有一萬元是彪哥那次給的),這就是四寶現在敢于大膽想著秀梅的原因。這種時候,眼看著好日子就要到了,四寶犯得著去替彪哥賣命嗎?再說了,四寶他可是一個規矩守法的公民,跟彪哥攪和到一塊兒,豈不同流合污了?

那個時候,在四寶的心目中,秀梅開始讓他神魂顛倒。

這個住在街口毛家院子里的當年的黃毛丫頭,如今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秀色可餐的美少女了。小時候,秀梅可不跟四寶這類孩子玩;秀梅是學校里的學習尖子,在街坊鄰居中也是個懂事、聽話、規矩的好孩子。秀梅在家排行老三,姐姐出嫁了,在省城工作,哥哥當兵退伍也參加了工作。她是老小,從小就受到分外的寵愛與呵護。父母雖說都是工人出身,但看得出,對秀梅是一心指望著她是草窩里飛出的金鳳凰,一鳴驚人,光宗耀祖。從小秀梅的氣象看,她也似乎正具備了這種承擔著毛家家族振興大業的可能和潛質。小時候的四寶有事沒事就愛在街口毛家院子門前轉悠,其實就是想見到秀梅。秀梅扎著兩只羊角辮,穿著花格子的上衣,藍布褲子,一雙白運動鞋,青春而陽光。上學下學,秀梅身邊總少不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同學相伴。在路上見到四寶,秀梅從來沒有好臉色,就好像四寶是個天生讓她生厭的家伙。秀梅漸漸大了,一對乳峰悄然從花格子上衣里面聳立起來,臉蛋也變得紅潤光亮,說話聲音也隨之又尖又細,對四寶說話就有一種好像對仆人的腔調,時不時地擺出大小姐的架勢;四寶卻覺得很受用,只要是秀梅喜歡或者愿意跟四寶說話,那都是讓四寶高興的事。哎,四寶!秀梅在院子里一眼瞥見他,就叫住他,去,幫我打斤醬油。

四寶當然二話不說,立即屁顛屁顛地去了。

哎,四寶!替我跑趟東村,是13棟4號,去我同學王小翠家還本書。

四寶滿臉喜悅,接過書就一溜小跑著去了。

哎,四寶!今天我哥沒在家,你去幫我們家買五十斤蜂窩煤吧。

四寶接過擔子,就走了……

四寶那時候完全就像個仆人一樣被秀梅差遣著,他是心甘情愿的,他一直為這種差遣而幸福。其實四寶的主意打得可深了,他在想著總有一天,秀梅會明白我四寶有多么喜歡你秀梅,用心愛著你秀梅,盼望將來能娶上你秀梅。總有一天,秀梅會明白他所做的這一切的。四寶想。

誰也沒有想到,秀梅的高考并不如愿,考分僅在大專線上。而那些曾經同在秀梅身邊轉的平日里成績不如她的同學居然鬼使神差地都考上了本科。秀梅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擊。秀梅當然不甘心,決定補習一年明年接著考。那些日子里,四寶曾想過去看看秀梅,甚至想過給秀梅買套衣服什么的,總之是想安慰她一下。這個主意把四寶折磨壞了,幾乎每天都在想著這件事。后來四寶聽說秀梅要復習一年的消息,就有了新主意。他去給秀梅買了一套復習資料,趁著夜色鼓足勇氣跨進毛家的院子,去敲了秀梅家的門。其實四寶在當時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擔心秀梅真的考上了大學,那么四寶將來娶秀梅的愿望幾乎注定成為泡影,一方面他又希望秀梅能夠考上,那樣秀梅就會心滿意足,就會心花怒放,就會有美好前程。四寶在送復習資料前是壓根不會想到,秀梅原來是從骨子里瞧不起自己,甚至是厭惡他。當他把秀梅的家門敲開后,秀梅就站在門口,說你找誰?連四寶的名字都沒有叫一聲,而且也沒有讓他進去坐一會的意思。四寶囁嚅著,有些緊張了,半晌才把懷里揣的三大本書遞上去,說秀梅,這是我給你買的,明年你一定能考上的。秀梅連書都沒有接,就叫道,張四寶,我用不著你來同情我,可憐我!明年考得上考不上,跟你有屁關系?你給我滾,滾!……

四寶傷心了很久,但愛情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很快,四寶又恢復了對秀梅的關注。他甚至想到,秀梅對自己發火,那是因為人家高考落了榜,心里不痛快,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四寶依舊愿意被秀梅差遣著,依舊渴望有機會去幫秀梅買這買那。只是這樣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了。不論是在街頭還是在小巷里碰見,秀梅視他竟如路人,不要說招呼,差不多再也沒有正眼看他了。四寶當然也注意觀察過秀梅對其他人的態度如何,結果發現秀梅似乎對誰都沒有什么好臉色好語氣,她好像有意要把自己跟大家弄得對立或疏遠起來。四寶終于想到,人家秀梅心里正憋著氣,來年非要考上大學不可。想到這一層,四寶心里似乎踏實些了。秀梅啊,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臉上落下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等考上大學了,就又會是原來那個有說有笑、活潑美麗的姑娘了吧?四寶在心里說,好像他一下子就能洞穿人家秀梅內心的秘密。

四寶當然不會想到,他卑微的甚至注定是平庸的一生,會出現一段轟轟烈烈奢華多彩的光陰,而導演這一幕的竟是彪哥。

來的還是那個叫楊娜的漂亮女人,屋外停著那輛黑色锃亮的奔馳轎車。這回好像沒有什么可商量的了,楊娜拉著四寶就要上車,四寶爭辯著不愿上,他以為他們還是要把他帶到彪哥那里做事,而他早就表明過自己不會去彪哥那里做事的。楊娜陰沉著臉對他說,這回你必須跟我們去省城,因為彪哥出事了!四寶這才誠惶誠恐地上了車。一路上,楊娜沒有跟他說話,她坐在前面駕駛副座上,神情鎮定。司機也還是當初四寶見到的那個身體強壯的光子,一言不發,滿臉盡是粉刺留下的疙瘩,一副不動聲色的殺氣模樣。四寶心里一路忐忑著。

到了省城,車沒有開到彪哥的帝豪公司,而是直接開到了一家大醫院里。四寶跟著楊娜走進了一間危重病房,至此,四寶才知道發生了什么。

原來彪哥是酒后駕車出了車禍,生命危在旦夕。彪哥躺在病床上,頭上扎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龐是腫紫著的,渾身從被子角往里插了許多輸液的管子,還有一臺臺儀表儀器擺在床邊,那上面小小的紅燈綠燈不停地閃亮著。四寶嚇壞了,那個曾經虎背熊腰、氣勢不凡的彪哥居然會弄成如今這副垂危不堪的模樣。見到了四寶,彪哥伸出浮腫的手來,四寶馬上握著,彪哥奄奄一息地說,四寶,我的好兄弟,大哥不行了……四寶不知是感動的,還是嚇著了,眼淚奪眶而下。彪哥怎么會不行了呢,彪哥是說著玩的吧……四寶哆嗦著說。彪哥艱難地伸手從床頭柜里摸出一張紙片,遞給四寶,說,這是我的遺囑,我生前也沒有什么親人了,想來想去,還是你四寶待我如親兄弟,從來沒有跟我玩過心眼兒。我決定把我的財產全部留給你……四寶聽到這話,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彪哥怎么能這么做呢?再說了,彪哥怎么會死呢?四寶不記得當時自己是說了這些話,還是心里想了這些話。然而,真實的情況是,彪哥說完這些就真的閉上了眼睛,而且是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人們往往習慣用一夜之間來形容貧富之變化,然而四寶似乎僅用了幾個鐘頭便完成了這個過程。從彪哥閉眼的那會兒起,四寶的身價就陡然變成了三千八百萬,這還只是富豪大酒店、榮華夜總會的資產,不包括彪哥銀行里五百多萬的現金。

在彪哥出殯的那天,四寶由楊娜陪著,出現在殯儀館的大廳里,立即引起不小的震動。人們的眼光紛紛投向四寶,都想看看彪哥的繼承人是怎樣一副尊容。四寶發現,這些目光并不是友好的,這些目光似乎表明他們正懷疑著這么一個叫張四寶的家伙,能否擔當起彪哥留下的產業。更讓四寶害怕的是,人群里居然有公安的人在里面,這是楊娜小聲告訴他的。楊娜對他說,你不要跟任何人表示親近,也不要說任何話。四寶問,為什么?楊娜說,這里有公安的人,有彪哥生前的仇人,有彪哥欠錢的債主。四寶舉目四顧,他完全分不清誰是仇人,誰是債主,誰是公安,而且連一個穿制服的也沒有。四寶悄聲問楊娜,誰是公安?他們來這里干什么?楊娜說,他們是刑偵,都穿著便裝,許多事你以后就知道了……

在向彪哥的遺體告別時,四寶發現,并沒有多少人神情悲痛或放聲哭泣,只有楊娜和保鏢光子眼睛濕潤,表情哀傷。那些人僅僅出于禮節性地向彪哥的遺體鞠個躬,然后走到四寶面前,握個手便算完了。其中有幾個神情怪異的家伙,在握著四寶的手時竟然對他說,兄弟,你可不要學彪哥喲!彪哥有今天這樣的下場,是他自己的命。今后生意大家做,不能在財路上吃獨食喲!

四寶聽著,云里霧里,不禁毛骨悚然。

晚上,四寶睡在彪哥生前睡過的大床上,輾轉難眠。彪哥留下的一切現在都是他的了。如此豪華的別墅洋樓,里面的陳設一應俱全。四寶發現,除了彪哥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其余的一切都被清理干凈,不見蹤影。四寶想到在他還沒有搬進來之前,楊娜已經把這里收拾干凈了。這個漂亮女人給人的感覺似乎是不動聲色,有條不紊,沉著穩健,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讓她驚惶失措。四寶想象不出,彪哥怎么會找來這樣一個出色的女人替自己打點事業,而更奇怪的是,彪哥居然沒有給她留下財產,哪怕是部分財產。這里面到底有什么緣故?他捉摸不透。

早晨,陽光透過落地窗戶,照到寬大柔軟的床上。四寶一夜無夢,睡得酣暢。四寶趿著拖鞋,披著彪哥生前穿過的肥大的睡衣,從臥室走到陽臺。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這幢兩層別墅洋樓位于城郊,依山傍城,三面為山林所圍。此刻,陽光已經照進林子,鳥兒在林中歡快地啼鳴著。這真是過去做夢也不敢想象的日子啊!四寶做了個深呼吸,感慨著。

有人按響了門鈴。四寶下樓到了客廳,開了門,是楊娜領著幾個穿著職業裝的姑娘走進來,姑娘們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她們見到瘦小的四寶穿著如此碩大的睡衣,不禁都掩面而笑。楊娜讓姑娘們將包里的東西在沙發和茶幾上一一打開,都是名牌西裝、襯衣、領帶、皮鞋、腰帶,甚至包括男士香水和面膏之類。這些東西展開后,楊娜擺擺手讓那些姑娘離去了。四寶問楊娜,買這些東西干啥用?給誰的?楊娜說,從現在起,你應該每天都穿上它們(她用纖細的手指了指沙發和茶幾上那些衣服),它們才符合你現在的身份。

從這一天起,四寶從里到外都變得光彩照人。根據楊娜的要求,四寶整天衣冠楚楚,油頭粉面,頻頻出入各種酒宴,與這個城市的各色人等打著交道。所有這些活動都是楊娜安排的。她對四寶說,你現在不要急于熟悉公司的業務,你現在重要的是熟悉你將來必須打交道的那些人,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那些人比公司的業務更重要。

很快,四寶的手里便積聚起一沓名片,并熟悉了名片主人。他們都是這個城市里身份顯赫的人物,有權有勢的,也有背景不尋常的。在各種場合,楊娜都不離四寶左右,儼然貼身助理一般,就像她伴在當年彪哥的身邊一樣。四寶畢竟沒有出入過這種觥籌交錯、珠光寶氣的場合,如何應酬,怎么說話,說什么樣的話,甚至包括如何舉止,態度分寸,楊娜事先都要一一告訴四寶。而四寶完全像個懵里懵懂的小學生,除了承諾應允甚至保證按照楊娜說的做,他幾乎想象不出自己在那樣的場合還能做什么。四寶漸漸領悟了楊娜的告誡不無道理。四寶覺得楊娜是在用心幫助自己,好讓自己盡快熟悉并真正掌管起彪哥留下的這份產業。

四寶并不了解楊娜的身世。在四寶看來,像楊娜這樣漂亮干練、氣質高貴又擁有大學國際貿易專業學歷的女子怎么可能跟彪哥那樣的人混到一起來?事實上,彪哥生前為了能夠把楊娜弄到自己身邊,可謂費盡心機,一波三折。

楊娜是個來自貴州偏遠山區的女孩,家境貧寒,讀書上大學是她走出大山,實現人生夢想的唯一出路。從鄉村小學讀到縣城重點中學,到考上名牌大學,楊娜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直到進了大學,直到不斷地被不同的男生所表現出的溫情的殷勤、熱情的關照和那些含意曖昧的灼人眼光所包圍,漸漸地,楊娜才有所覺悟,這種覺悟伴隨著她的身體一道發育并成熟起來,她開始注意起自己的容顏、身材,盡管沒有漂亮鮮艷的衣服可供選擇,但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大方得體,盡量顯現出姑娘的柔美與清純。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楊娜才發現自己是個美人,是個非常漂亮迷人的女孩。伴隨著這個發現的同時,楊娜把自己原先土得掉渣的名字“楊花花”改為現在的楊娜。大二那年,楊娜突然接到一個通知,要她去禮堂參加一個會,具體什么會,老師也沒說。楊娜去了,進了禮堂,里面早已坐了一圈衣冠楚楚、油頭粉面的男人,一看便知,來的都是有身份、有錢的人。楊娜跟其他一些學生坐在前排。校領導和各系的主任先后上臺講了話,介紹大學的基本情況、教學設施和一些課程安排,后來才說到目前大學里貧困生的情況。楊娜這才意識到這個會的目的了。倘若在這之前知道是這樣一個會,她是不會來參加的。以那個時候楊娜的覺悟、性格和自尊心、虛榮心的程度,她是很難接受在這樣的場合像個展品一樣,被別人公開施舍和同情。她那個時候已經習慣了寒暑假里打工掙錢,盡管掙得不多,但基本可以滿足下個學期的需要。彪哥就是在那次見面會上一眼看上楊娜的。不久,楊娜就收到了第一筆贊助款,三千元。當時贊助人是誰,學校有規定并不告知。但從第二筆款由學校轉交后,第三筆款便直接匯到了楊娜個人的手上。到了大四第二學期,彪哥以贊助人的身份才正式出現在楊娜的面前。

從一開始,彪哥就為楊娜的美貌所傾倒,繼而才是為她的才華所吸引。彪哥的目的就是要把楊娜弄到手,讓她成為他事業上的幫手和生活上的伴侶。他覺得自己這種江湖黑道出身的人太需要像楊娜這樣的女人來襯托來扶持來相伴。為了得到楊娜,彪哥根本不會憐惜金錢。

楊娜倒是沒有特別認真注意過彪哥這種人,更不會想到要把自己的人生與這樣的有錢人結合在一起。剛開始時,她只是認為這個有錢人充滿善心,樂于助人。漸漸地,隨著不斷資助的一筆筆金錢數額的增加,她感到這里面可能有問題了。當終于與彪哥見面熟悉后,她就當面明確對彪哥表示,將來她一旦工作了就會償還他資助的這些金錢。彪哥當即并沒有表示反對,只是說,資助她的那些錢,他并不指望她的償還,他像個兄長或父親似的希望她發奮讀書,以優異成績畢業。至于畢業后如何,當時彪哥并沒有明確說。到了楊娜快要畢業時,彪哥才向楊娜表示希望她能夠來自己的公司幫自己干,并且把自己公司的業務情況向她作了說明。當時彪哥提出的條件是,只要楊娜來自己公司工作,那么在這之前彪哥資助她的所有費用就可以一筆勾銷。這個條件讓楊娜產生了興趣,并最終答應了。

當楊娜終于掌握了彪哥公司的基本內幕后,她向彪哥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她要跟彪哥簽一份為期十年的合同,在這十年里她會幫助彪哥做好他需要她做的一切,然后彪哥一次性支付給她一百萬人民幣讓她去美國留學。這是她最大的夢想。至于到那個時候,她跟彪哥是什么樣的關系,就只能等到那個時候再說了。其實那個時候,楊娜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彪哥對于自己的企圖,以及這種企圖最終的目的。盡管彪哥嘴上一直不愿明說,而楊娜也不愿說破。兩個人的關系就一直這樣曖曖昧昧。

當然,誰也不曾想到,彪哥會出了車禍,繼而就一命嗚呼了,更讓楊娜意想不到的是,彪哥留下的遺囑,居然是讓一個名不經傳的張四寶來掌管他的產業,并且毫無保留地把所有資產都歸在了這個張四寶名下。楊娜從一開始并沒有貪戀彪哥的產業,她沒有這個野心,因此對于張四寶的繼承,她并沒有那種利益上的仇恨與嫉妒。當然通過彪哥臨死前這種絕情無義的表現,可以看出,他對于自己當初想占有楊娜的那個企圖已徹底破滅。對于楊娜來說,眼看著合同就剩下最后一年時間了,偏偏這個時候彪哥車禍死了,這似乎意味著彪哥生前承諾兌現的那一百萬就有可能在張四寶這里泡湯,她的美國留學夢可能就此破滅。張四寶上任后,楊娜這種擔心就一直持續著。她在想著要等到合適的一天,她會向這個新主人攤牌。她現在想著要盡快讓這個顯然對什么都一竅不通的張四寶熟悉業務,盡快能夠掌管起這個產業,然后她就脫身而去。

楊娜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帝豪有限公司在楊娜的幫助下,剛剛完成了手續交接,各項業務尚未重新啟動之際,四寶突然想回一趟小城看看。其實,他是想見一個人。他突然發現,自己正被對這個人的相思所煎熬。這個人,就是秀梅。

他想知道秀梅現在的情況。他曾經以為這輩子跟秀梅可能沒戲。秀梅是個心氣高、眼光遠的姑娘,不是一般人都能夠入她清高的法眼?,F在,彪哥把產業留給了他,讓他一夜之間變成了有錢人,變成了在社會上有身份和地位的人,秀梅又會怎樣看待他呢?屈指算來,秀梅補習的“高四”一年過去了,她大學考上了嗎?

種種疑問都讓四寶急于想見到她。

那次回到小城,四寶可謂衣錦還鄉。他在家鄉小城名氣可大了,仿佛誰都知道,過去的窮小子張四寶被天上掉下的大餡餅砸中了,去省城當了大老板,天天榮華富貴,日日花天酒地了。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剛回小城一落腳,居然有縣區的領導早已在賓館恭候相迎了。

其實,四寶回小城,并沒有招搖過市的念頭,可是有關四寶回來的消息,卻早就散布開了,這讓四寶很是奇怪。他問隨行的楊娜這是怎么回事,楊娜只是笑而不答。在當天晚上的酒宴上,四寶簡直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區長、主任們的話題扯到了什么招商引資,項目投資,合作意向,而楊娜居然跟他們有鼻子有眼地談著,好像帝豪公司真的要來這里投資辦廠似的。四寶在楊娜的眼神指使下,不斷地唯唯諾諾地應著,煞有介事的樣子。

好不容易找個借口從酒宴上溜出來,四寶就趕緊往小區里奔去。走著走著,四寶就發現有人跟蹤,猛一扭頭,是光子。你跟著我干嗎?四寶沒好氣地問,我這是回家看看。光子說,我跟著你,可不就是工作嗎?四寶說,今晚不用你工作了,這里哪家哪戶哪些人我全都熟。四寶走了一段,回頭一看,光子還在跟著,他來火了,我不要你跟著,你聽見沒有!滾!一邊罵,一邊想,我可不是彪哥,江湖上有仇人仇家的,要個保鏢護駕著,我是四寶,老實規矩人,跟誰有過節?

四寶在街上買了許多滋補品,用一個塑料袋裝著,走到小區街口時,轉身一看,高大健壯的光子依然跟蹤在不遠的暗處。這回四寶氣大了,彎腰拾起塊石頭就砸了過去,他看見光子躲閃了,卻并沒有往回轉的意思。四寶想,算了,你就在外面跟著吧。

四寶穿過小街,走到劉大媽家門前。他心里激動得怦怦跳,一邊敲門,一邊喊,劉大媽——

劉大媽一家剛剛吃罷晚飯,正在收拾餐桌,見到如今西裝革履、體面光亮的四寶走進屋里,一家人一下子興奮壞了。劉大媽立即招呼家里人重新弄些菜上來,要四寶多少再吃點。四寶也沒推辭,畢竟打小他在劉大媽家里吃的飯多了去了。劉大媽一邊讓兒媳去廚房重新做菜,一邊興奮地出去把街坊們招呼進家來。劉大媽一聲聲的“四寶回來了”,就像過年了的腔調,在鄰居們中間就像冷水潑進了熱油鍋。

屋子里很快就擠滿了人,圍著桌子坐下來。

菜上來了,酒也開了,四寶跟大家又吃喝起來。四寶說著笑著,都是有關省城里的新鮮事,帝豪公司里的有趣事。他心里那個高興、舒坦和喜悅啊,真是無法用語言表達。他滿臉紅光,額頭上流著幸福的汗水,直到這會兒,他才有真正回到家里的感覺,回到親人們中間的踏實。

四寶很快就注意到,街坊中來的人沒有秀梅家的人,秀梅更是不見蹤影。

大家在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四寶幾乎都插不進話兒。他有悄悄地向劉大媽打聽一下有關秀梅情況的念頭,只得一次次地壓著。

四寶正為自己問不上秀梅的情況而暗暗發愁的時候,劉大媽一句問話,讓四寶愣住了。四寶呀,跟大媽說個實話,這回跟你一同回來的那個俊俏姑娘,是不是你未來的媳婦啊?

熱鬧的酒桌立即安靜下來,顯然這是一個大家都關心的問題。四寶知道劉大媽問的那個俊俏姑娘是指楊娜,但他不明白,劉大媽他們怎么知道他回來帶著楊娜呢?

他問,劉大媽,你咋知道我帶個姑娘回來的?

劉大媽就笑起來,說四寶呀,你想瞞著大媽能瞞得了嗎?我昨天就聽區里的人跟我說,當年的窮小子四寶這回可是風風光光地回來了,說是可能還要談項目談投資什么的,如今的四寶可是有錢人,大人物了,要讓我們注意搞好接待呢!

一桌子人都樂起來。劉大媽接著說,你今天一回來,區里就打電話對我說,四寶不僅開著大奔馳車回來了,還帶著一個漂亮姑娘呢,說是個經理助理什么的。

四寶的臉紅了個遍。他回來只是想探聽一下秀梅的情況,能夠跟她見上一面,根本就扯不上商談項目或投資什么的。這事不用問是楊娜的主意。本來回小城,四寶就不想帶她一道來,這也是他不想讓家鄉人產生誤會,但楊娜堅持要一道來,并且對四寶說,你現在畢竟是帝豪公司的老總,帝豪公司也不是什么小公司,你的身份需要我陪同,再說了,畢竟那是你家鄉,你孤家寡人地回去,會讓人看低了你。四寶也就沒再堅持,覺得身邊有這么一個聰明漂亮的女人在,也是一件愉快的事。當然,他沒有想到楊娜把風聲放得這么大。

大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呢!我四寶有媳婦了,能不跟大媽說嗎?能不跟你們這些像我親人一樣的街坊們說嗎?四寶說的是心里話。一桌子的人都笑著點頭。四寶說,別看我現在弄得人模狗樣兒的,其實我還是當年的那個窮小子四寶,公司里的那些錢是彪哥留下的,不是我的,我現在是給他看著,守著,該怎么花,怎么用,是要按規矩辦的呢!

劉大媽接了四寶的話就說開了:四寶啊,你可能不知道,當初你去省城當了老總后,咱們這邊可有不少關于你的議論啊!說你繼承了李大彪的產業,就是去干壞事了!說你成天就是吃吃喝喝,跟那種壞女人搞在一起,沒有個正經事,養了許多專門打架滋事的小流氓……可是你劉大媽我,堅決不相信。我說,四寶是我看著長大的,是個苦孩子,根本不會去干那些傷天害理的事!說李大彪干過,我信,說如今的四寶也那么干,我不信。四寶,今晚你就當著這些街坊鄰居們的面,說,你干過那些壞事嗎?

四寶這才明白劉大媽為什么要召集這么多的鄰居們來的緣故了。四寶站起來說,謝謝劉大媽這么相信我四寶的人品。諸位街坊的伯伯、叔叔或嬸姨們,我四寶從來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過去不做,現在也不做,將來更不會做!

一桌人都鼓起掌來。劉大媽眼里閃現著淚花,說四寶啊,你現在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大媽我放心了,也是你出息了!

就這么說著,笑著,喝著,一桌人,陸續散去。

四寶的手機響了,是楊娜打來的,她問他現在什么地方,需不需要她過來。四寶說,不用了,你早點休息吧,我現在自己家里呢!他最后這一句是說給劉大媽聽的。劉大媽問,是你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在關心你吧?四寶到這時才勇敢地問劉大媽,你跟我說說,現在秀梅怎么樣了?我就想知道她的情況。劉大媽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四寶的心思,臉上泛起寬慰的笑,說,虧你心里還惦記著人家秀梅啊!我還以為你現在是大城市的有錢人了,眼里根本就看不上人家秀梅了呢。四寶趕緊說,哪是我看不上人家啊,是人家秀梅一直看不上我呢!

劉大媽說,秀梅的情況一點都沒聽說?四寶搖搖頭,說在省城我一天到晚都忙著公司里的事,忙到現在都還沒有個頭緒,再說了,跟秀梅又怎么聯系上呢?

秀梅去年就考上大學了,是沿海的一所重點大學。劉大媽說,這孩子犟得很呢,非要考上個好大學,這不,真成了心愿了!考上大學后,咱跟她爹媽商議著辦幾桌酒,喜氣喜氣,可是這孩子就是不讓家里人辦,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悄悄走的,沒讓父母送。去年春節回來也只是吃了個年飯就回學校了,說是自己要勤工儉學,自己掙學費。劉大媽說著說著,臉上笑開來。四寶啊,看來你跟秀梅還真有緣呢,這回寒假秀梅回來了,就是前天才回來的,說是后天就要走呢。

四寶說,大媽,你明天去跟秀梅說說,就說我想見上她一面,說說話兒。劉大媽說,四寶啊,跟秀梅說話還要大媽給你捎話兒?你倆打小不就在一起玩的,什么話沒說過!現在怎么了,讓大媽往里摻和什么?四寶又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人家現在是大學生了,我四寶在她眼里算個什么?您不去說,我上門去,秀梅一旦拉下臉來,她那個嘴巴一開口,那我可就……

劉大媽笑出聲來。四寶啊,你總算還是記得秀梅丫頭的潑辣勁啊!

四寶走出小區,看見奔馳車早就停在路口等著。光子立即下車為他開了門。四寶一頭鉆進去。在回賓館的路上,四寶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覺得光子做個保鏢也真是不容易,人家這是盡責盡職,你沖人家發火,人家不僅沒有怨言,仍然盡心地服侍你。這么一想,四寶就有了愧疚感。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開著車的光子,光子接了,說謝謝,沒抽,夾在耳朵上,繼續開車。

回到賓館時,已是深夜。他剛進了房間,楊娜就跟進來。楊娜問,張總,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四寶滿身酒氣,看見楊娜,心里正為這次回小城她搞出這么大動靜而惱火。哪來的項目可談?哪來的投資可言?四寶給自己倒了杯水,在沙發上坐下,說,我這么晚回來有什么問題嗎?楊娜依舊穿著白天那套素雅的淺色短襟女裝,看得出,她一直在等四寶回來,她顯然有話要說。她在四寶旁邊坐下,不緊不慢地說,你這么晚回來我當然很擔心。我跟你說過,彪哥生前留下的那些江湖上的債務沒有了斷前,你就必須注意自己的安危,我不希望你出現什么問題,這也是彪哥在臨死前要求我答應他幫助你的承諾。

不是有光子跟著我嗎?四寶叫道,哦,對了,既然你知道可能會有人追來找我麻煩,那你為什么還要把我回來的消息提前發布出去?這不是明擺著讓人家找上我嗎?

楊娜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吸著,吐著煙霧,搖了搖頭。張總,我之所以要把你回來的消息透露出去,原因是要讓外界知道,帝豪公司仍舊是有實力有資金的大公司,我們的經營情況很好,雖然公司現在清產核資,盤存理債,但這個信息不能讓外界了解,這是機密。同時,回到這個小城,也是你和彪哥的故鄉,既然回來了,就沒有必要偷偷摸摸的,因為你跟彪哥的出身和身份都不一樣,就應該有聲勢有影響地回來,至少要讓外界知道,如今張四寶接管的帝豪公司,仍然是個有實力的大公司。

四寶余怒未消地打斷道,什么大公司?什么有實力?全是騙人蒙人的!

恕我直言,張總,你完全不懂商場的游戲規則,不懂商場運作所需要的謀略和手段。楊娜有些義正詞嚴,且面呈慍色。

這下四寶更惱怒了,叫道,不懂又怎樣?我本來就是個沒有文化的窮小子,窮光蛋!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楊娜索性起身就出去了。她不無嘲諷地丟下一句話,對你來說,這可能就是命吧!

翌日一早,四寶就用賓館床頭柜上的電話打給楊娜,告訴她,今天取消所有所謂“商務洽談和投資意向”之類的活動,他要給自己放一天假,并且不許別人打擾。說完就撂下電話。

吃罷賓館免費早餐,四寶回到房間洗了個熱水澡,從里到外換上一身高檔名牌,系了一條紅艷暗花的領帶。他用賓館免費的發乳把頭發梳得油光锃亮。在鏡子面前仔細端詳著自己,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挺帥的小伙子。這個發現增添著他今天要見到秀梅的信心,他希望秀梅也能夠發現如今的四寶確實很帥了呢。

按照昨晚跟劉大媽商定的地方,四寶來到了“紅星酒店”。這是全城無人不知的老字號酒店,也是當年彪哥特意犒勞他請他吃飯的地方。時近晌午了,四寶坐在臨街的座位上,透過窗戶看著街面人來人往,就是不見心愛的秀梅身影。他急啊,服務員過來催了幾次是不是要點菜,有幾位客人,四寶只是說,再等會兒。眼見店里的客人越來越多,一張張桌邊都坐上了人,四寶開始懷疑秀梅可能真的不愿來呢。四寶想,秀梅是不會在劉大媽面前犯混的,但劉大媽前腳走,秀梅就變卦了也不得而知。以他了解的秀梅的性格,她是敢那么做的。

正這么想著,街對面一輛公交車馳過,行人里終于出現了秀梅的身影。

秀梅長高了,穿著一身潔白的運動服、運動鞋,頭發扎著馬尾辮。她敏捷地穿過馬路,徑直往酒店走來。四寶趕緊起身往門口迎過去。秀梅!四寶在酒店門口攔住秀梅,心跳加快,手掌發汗,伸出的手在秀梅面前晃動著。秀梅沒有伸出手讓他握,而是上下打量四寶。四寶,你可真是變成土財主了!瞧瞧,西裝革履的,換了一個人了呢!秀梅說話的腔調一點也沒變:刻薄,且譏諷。秀梅的眼光往四寶頭上掃來,四寶趕緊扭身往座位上走。四寶擔心秀梅還會說到他的頭上。

面對面坐定后,四寶把菜單遞給秀梅,說秀梅你點菜吧。秀梅說,怎么,就咱倆?你沒把你的女朋友帶來?聽說,那女的長得很俊俏,很有氣質,還是大學畢業呢。顯然,有關楊娜的情況,秀梅也知道得很清楚。四寶說,誰的女朋友?盡是瞎扯!怎么可能呢!不過,是個大學生沒錯,而且是學國際貿易的。四寶說著來了勁兒,怎么,秀梅,我四寶如今就不配讓大學生來服務?秀梅沒有接這個話茬兒,而是從鼻孔里溜出鄙夷的“切切”聲。四寶招手把服務員叫來,對秀梅說,愛吃什么?秀梅搖晃著腦袋說,你現在是有錢人了,當然應該請吃最好的,對不對?四寶瞪眼看了她一下,說那就請吃最好的吧。他對服務員說,把你們店里最好吃的都點上一份。服務員是個小伙子,笑著說,那你們倆可吃不下。四寶瞪了他一眼,說,撿最好的上!又補充一句,夠吃!就把菜單扔到旁邊了。

服務員將茶水端上來,倒進兩人的杯里。四寶這才仔細地看著面前的秀梅。他這樣看著秀梅,似乎正在釋放著他平日里內心無盡的相思。秀梅的臉變白了,長了,瘦了,但眼睛依舊大而明亮,透著一種少女的聰穎和倔強;鼻子的線條柔和,鼻尖隆起的部分顯得圓潤細膩;薄薄的嘴唇此刻是抿上的,但從微微蠕動的線條上看,它隨時準備以刻薄機智的言語對付“來犯者”。果然,當四寶看到她臉上這個部位時,秀梅終于忍不住說話了,哎,我說四寶,有你這么看人的嗎?眼睛都直勾勾的了!我可是把你當作鄰家大哥才出來跟你吃飯的。劉大媽只跟我說,四寶要跟我說事兒,還沒說請吃飯呢!四寶臉發燙,羞赧地收回眼光,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四寶自己也鬧不明白,在秀梅面前,他似乎永遠也占不到上風,始終有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四道大菜是一起上來的:西湖醋魚、金銀蝦米、干烤全鴨、蟹黃鱔絲。另外每人上了一杯鮮橙汁。四寶沒敢點酒,他怕秀梅認為他變壞了。于是,兩人邊吃邊喝邊聊起來。

秀梅說,我聽說,你在省城那邊很風光,出門有美女,還有保鏢陪著,是不是啊?四寶搖搖頭,說,都是彪哥生前留下的……真是一言難盡啊!當老板,其實不是人干的。彪哥留下的帝豪公司其實留下了許多麻煩事,我上任后才漸漸明白的。說心里話,早知道彪哥留下的是這樣的爛攤子,我打死也不會去的。秀梅撇撇嘴,掠過一絲嘲弄的笑意。你現在知道了吧,要當個有錢人,沒有那種又黑又硬的心腸是不行的吧?四寶瞪大了眼睛說,秀梅,你怎么知道,要有又黑又硬的心腸?秀梅詭秘地擠擠眼睛,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黃毛丫頭啊,我也是個大二的學生了!四寶啊,我跟你說,有關你到省城后的事情我在街坊中間可是聽到了不少。帝豪公司是個黑公司,彪哥過去是靠黑道發的家,你上任后,黑道上的人自然要找你麻煩,我說得沒錯吧?四寶愣著,看著秀梅,一時說不上話來。秀梅接著說,你的心腸又不黑又不硬,當那種有錢人的滋味一定不會好受吧?四寶憋了半天,終于說出一直想說而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話。秀梅,你是不是一直看不起我?一直認為我傻里傻氣,天生就是做不成事情?秀梅一聽這話,神情立馬嚴肅了,她眨巴著眼睛直視著四寶,說,我沒有看不起你啊?這么多年來,我對你四寶一直就這樣,這叫看不起嗎?傻里傻氣?誰沒有過傻里傻氣的時候?你四寶是個好人,這是全街坊都知道的。當初你去省城當老總,整個街坊整天就議論你一個人,把你的好都說了個遍兒。我那個時候就納悶,平日里好像大家并不記你什么,可是你前腳一走,大家盡說到你的好了。說你小時候怎么怎么的苦啊,這回算是老天開眼,讓你出息了,讓你出人頭地了!……

四寶的心里像灌了蜜一般甘甜甘甜,他一點都不懷疑秀梅說的這些。隨著秀梅的敘說,自己打小經歷的一幕幕不禁全都浮現在腦際。他欠街坊的太多了,他欠劉大媽的太多了,如果沒有這么多的好人幫助他接濟他,他張四寶就活不到今天!

四寶眼睛熱了,眼眶里很快就盈蕩著淚水。他把頭微微垂下,眼淚就一串串地流下來。秀梅把桌邊的餐巾紙悄悄地遞過來,說四寶,你可不許流眼淚哦,你一個大老爺們,在這里流眼淚,不明白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四寶低著頭接過秀梅的餐巾紙把眼眶擦干凈,抬起頭,羞紅著臉說,秀梅,我心里是愧疚啊!我覺得自己這些年里,為街坊們一點有用的事都沒有做過,還讓街坊們牽掛著我……

秀梅舉著橙汁杯子,說,來,咱倆干杯吧!你現在不是挺出息嘛,帝豪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大老板,身邊有女助理,還有保鏢,這夠氣派了!說實話,我們可從來沒有設想過你能有今天呢!

四寶說,秀梅,你跟我老實說,你怎么看我四寶?就說我這個人?

秀梅臉上泛紅了,這種羞澀的神情讓四寶心里頓時美滋滋的。

秀梅說,小時候,我總覺得你這人邋里邋遢的,煩你,見面都不想見到你;漸漸長大了,覺得你沒父母又沒念完書挺可憐的,心里同情你,那個時候就看出了你老實本分,為人忠厚……反正,是個好人吧。

秀梅說著,臉頰上那片羞澀的紅云始終沒有褪去。

說真的,原來也沒有把你怎么當回事,自從去年你去了省城當老板后,街坊們議論著你,才覺得你還真是個……

四寶馬上搶了一句,真是個什么呀?

秀梅顯然被自己要說的話噎住了,或者說,是羞于說出口來。她眼珠子在眼眶里焦急地轉悠著,最后說,真是個……好人吧!

應該說,從吃飯到現在,四寶的心里始終蕩漾著幸福的潮水。他長這么大,從來都沒有過跟秀梅這么近距離地坐著,吃著,喝著,聊著,而且氣氛輕松愉快無拘無束。秀梅顯然并不討厭自己,甚至還相當喜歡自己,她那個欲言又止的“真是個”似乎暴露了她真實的心跡,這讓四寶興奮得不行。今天是個好機會,他四寶必須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不要給今后的日子留下什么遺憾。

四寶說,秀梅啊,假如有一天,我又變成了窮光蛋,你會討厭我,嫌棄我嗎?

你什么意思,四寶?秀梅警覺地反問道,神情中除了羞澀,還有一點慌亂。我為什么要討厭你、嫌棄你?你是不是窮光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想告訴你,貧富并不是決定一個人價值的唯一標準。我覺得一個人踏踏實實地過屬于自己的生活,盡自己的努力工作,就能活得有尊嚴,有意義。你現在是帝豪公司的繼承人,又是掌門人,大老板,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怎樣發展,或者說,發展到什么階段,但我會一直記著,當年的四寶,和現在的四寶,在我眼里,你,四寶,是個好人!

四寶往秀梅的碗里搛菜,接著斟橙汁,他的手在微微抖擻;許多想說的話擠在他的嗓子 眼兒憋著,卻說不出來。他覺得秀梅對自己的評價很高,符合實際,也符合他內心的祈望……

他忍不住說,秀梅,今天可是我長這么大最快活的一天啊!

四寶從最初一陣花天酒地、天上人間的風光日子,很快就醒過來,因為真正的危機接踵而至。

彪哥的帝豪公司,是一家經營范圍涉及酒店、旅館、夜總會和工貿、服裝、房地產等多行業的綜合公司,其實彪哥真正從事的業務還是酒店和夜總會的生意,并且在酒店和夜總會的名義下從事毒品和色情交易,或者說,更多的金錢都是通過毒品和色情交易賺來的。四寶在楊娜的安排下,一連幾天讓財務人員翻遍了所有的原始賬本,結果發現公司的經營狀況居然一直是虧空的。那么,公司存在銀行里的那些錢是怎么來的呢?到了這個時候,楊娜才告訴他,那些存在銀行里的幾百萬都是彪哥生前通過毒品交易賺來的,而這些錢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入賬的。同時把賬做成虧空也是為了逃稅和避稅。更讓四寶感到不安的是,公司不但經營是虧空的,而且還欠著銀行貸款,計有八百多萬。把存在銀行的五百多萬填進去,實際還欠著銀行近三百萬呢。就是說,四寶作為唯一繼承人所繼承的這家帝豪公司實際是個早已虧空的負債公司?;蛘哒f,四寶一來就要承擔起三百萬的債務!

而更現實的問題也迫在眉睫。首先就是金錢來源的第一渠道即毒品中斷了貨源。過去通過地下秘密向彪哥提供毒品的渠道已經中斷,因為帝豪換了新主子,而這個新主子明確表示不再染指毒品生意,而彪哥臨死前對此也沒有做任何交代。第二個金錢來源渠道即色情交易,因為彪哥死了,四寶也并不打算繼續做這類皮肉交易,因此夜總會里捧場的人立馬就少了,小姐們也紛紛作鳥獸散,生意很快就冷清下來。同樣,過去人氣旺盛的酒店餐飲也隨之蕭條下來,管理和服務人員也開始辭職走人。

尤其讓四寶始料不及的是,各路討債的人紛至沓來,讓他應接不暇;有時候,四寶甚至都出不了門,這些討債人就堵截在公司門前,而且態度蠻橫,一副不還錢就拼命到底的架勢。四寶急了,他不僅不清楚這些債務從何而來,而且根本就不清楚這些討債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每當這個時候,只有楊娜替他擋駕,她顯得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她讓四寶回避那些討債人,她獨自在接待室應付他們。接待室里面,經常傳來砸碎了暖瓶或玻璃杯的聲響……

楊娜夾著文件簿在四寶面前的沙發上坐下,將文件簿攤開在屈起的膝蓋上,一筆筆地告訴四寶關于那些討債人實際索要的欠賬,和這些欠賬何時形成及其緣由。她說,現在出現的這些情況,早在彪哥去世時就應該預料到,但我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這些人過去都是靠彪哥吃飯的,有些人甚至就是彪哥一手扶持起來的,而彪哥尸骨未寒他們就忘恩負義。

楊娜排了一個支付名單讓四寶過目,上面包括支付的先后次序。楊娜說,從目前的情況看,這些錢遲早是要付的。早點支付,也就早點免除麻煩。這種麻煩(她看著表情麻木的四寶說)只有黑道上的人才會明白有多么不敢想象!以往,仗著彪哥的勢力在,他們甚至不敢跟彪哥提起這些爛賬,可是現在彪哥不在了,他們也就腰板硬了,他們是完全敢跟我們胡來的!

……

日子很快就捉襟見肘了。銀行的人上門來,似乎意味著昔日聞名遐邇、名震四方、生意火暴的彪哥的帝豪公司就要關門破產了。怎么辦?四寶問楊娜。

楊娜看著四寶,平靜地問道,張總,你敢殺人嗎?

四寶當場就嚇白了臉,他一點也搞不清楊娜問他這樣一句兇殘的話是什么意思。

四寶老實地說,不敢!我怎么敢殺人呢?你讓我發瘋不成!你怎么能這么問?

楊娜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其實是想問你,你能做到像彪哥一樣心腸硬,手段狠,冒起險來可以不計成本,甚至不惜性命嗎?

四寶渾身戰栗了一下,馬上搖頭,說我哪能跟彪哥比呢!彪哥做的那些,我一樣也不敢做啊!

楊娜冷下臉來說,那就恕我直言相勸了。張總,我勸你盡快從彪哥這個行當里脫身出去,不要再染指彪哥生前所從事的這個產業,把現有的公司整個變賣掉,從這個行當里消失掉。

你是說,把帝豪公司?……

楊娜十分堅定地說,拍賣掉,把整個帝豪公司都拍賣掉,能拍多少錢就多少錢!

楊娜覺得她需要跟四寶攤牌了,這既關系到她的前途,也關系到她眼下的處境。

她本是想幫四寶渡過眼下這陣困難時期,讓昔日彪哥的這份產業能夠走上正軌,能夠讓四寶看到這份產業可以預見的未來。然而,現實情況使她明白彪哥留下的這份產業到了四寶手里差不多就“壽終正寢”了。她看得非常清楚,四寶是既無這個野心和膽量,也無這個能力和信心來擔當這個重任,說穿了,一句話,當年的彪哥跟如今的四寶根本就是兩條道上跑的車!她曾經想過彪哥為什么會把這份來之不易的產業幾乎是毫無道理地無償傳給了四寶這樣一個膽識和才學都平庸的一般人,她原以為四寶一定是個不凡之人,至少在“干事業”方面可能比彪哥更勝一籌,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但是通過這一年多的觀察了解,楊娜不得不放棄自己最初的設想,就是說,四寶遠沒有彪哥那樣的“魄力”和“膽識”。那么,彪哥把產業傳給這樣一個人,是不是表明彪哥早就想放棄自己白手起家的“職業操守”而改弦易轍?是不是說明彪哥已經想到要從善如流,利用四寶這個人來用自己以罪惡的手段積蓄起來的錢財重新洗白自己?……

楊娜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自己的處境不妙。從最初幫助彪哥做這個帝豪公司,自己心里只有一個感恩的念頭,并沒有長此下去,終其一生的打算。她之所以從來沒有答應彪哥的要求,就是想到自己要創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人生天地。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依附別人,或者說,靠別人來生活。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既然能夠從貴州那樣偏遠的山區走出來,那么就一定能夠走出更大更新的天地。

這一天,她走進四寶的辦公室,四寶當時正在辦公桌上翻弄著一本本賬目。楊娜對他說,張總,我今天來是向你辭行的。四寶愣了一下,說,辭行什么?顯然“辭行”的意思并不為四寶所了解。楊娜繼續說,十分的平靜和從容,這種狀態似乎表明四寶此刻如此反應并不出她的意外。她從挎包里拿出了事先起草好的辭職報告,遞給四寶,說,這是我的辭職報告。其實這份報告只有短短的幾行字,沒有任何緣由,就是開宗明義地提出辭職走人。四寶把這份辭職報告看了一遍,說你的意思是不干了?他很吃驚地瞪著眼睛看著楊娜。楊娜笑了笑,說是這個意思。為什么?四寶繼續問。我不是彪哥,你就不想幫我了?這話當場刺到了楊娜的痛處,她漂亮的眼睛漸漸泛起潮紅。

張總,既然你這樣問我,那我就如實跟你說了吧。

楊娜接下來就把與彪哥之間交往的全部歷史一一道來。

辦公室里靜寂著,楊娜的辛酸曲折的故事讓四寶心潮起伏,卻又無話可說。

半晌,四寶才問了一句,你真打定主意一定要走?四寶的語氣里既有請求也有無助。他清楚地意識到,楊娜離開帝豪公司之日,可能就是帝豪公司破產之時。

楊娜用手巾紙擦拭了眼角,點點頭,并且加重語氣說,一定要走!

四寶又問,那你跟彪哥的交易又如何了結呢?

楊娜從挎包里掏出了那張跟彪哥簽下的合約,說,本來我并不想把它拿出來,現在你既然說到,我還是讓你看看吧,至少證明我說的一切,并沒有撒謊的地方。

楊娜把合約遞到四寶的辦公桌前。這份合約約定在楊娜幫彪哥工作滿十年后,彪哥一次性支付給楊娜一百萬元人民幣。

接下來,楊娜原以為這段時間是非常難熬的,四寶可能會以種種理由來拒付或拖延履約,甚至可能會對這份合約的真偽產生懷疑,需要加以鑒別,總之,這個過程可能非常漫長。其實,在楊娜的內心深處,她原本就不指望四寶會痛快地兌現彪哥生前的承諾,她只是出于對自己清白的考慮,才出示了這張在她看來多少有些恥辱意味的合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四寶看罷了這份合約,說,這錢我必須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付!楊娜,你放心,只要帝豪公司拍賣完了,這筆錢首付!我不能讓九泉之下的彪哥看錯了我的為人!

……

后來的事實表明,四寶言必行,行必果,按照合約,那一百萬人民幣,他一分不少地支付給了楊娜。而楊娜也毫不含糊地照單全收了。

楊娜隨之如愿地去了美國,去實現她那美國留學的夢。

眼看著公司難以支撐下去了,四寶想到了一個人。四寶知道,這個人,四寶不主動找他,他是不會主動提出辭職走人的。這個人,就是保鏢光子。

光子原名叫韓曙光,在河北農村長大,從小在村子里跟武術世家子弟練過,后來進了武警部隊成了武術教官。還沒有等到退伍,各地保安公司就上門來高薪聘請。他完全是彪哥用比保安公司高出幾倍的薪水聘來的。最初彪哥也沒有十分重用他,彪哥覺得這小子貪財,并不十分可靠,只要誰給高價,他就給誰賣命。后來才了解到,光子在家老大,母親長年因病臥床不起,體弱多病的父親一個人操持著鄉下的十來畝地,他下面還有兩弟一妹,大弟好不容易讀上了大學,二弟中學畢業就去了南方打工,妹妹仍在讀高中;他自己的媳婦和孩子也還在鄉下。就是說,整個一大家子幾乎都仰仗著依賴著他一個人的經濟來源。光子平日節衣縮食,從來不亂花錢;當保鏢盡心盡責,從來不大意,特別是危急時刻,從來都是沖在前面,以命擔當。彪哥幾次被仇家追殺,不是光子挺身相救,以一當十,后果不堪設想。彪哥后來越來越看重光子,把他作為貼身保鏢,給他薪水漲了,且待他一如兄弟。彪哥臨死前告誡光子,要他待四寶一如對待自己一樣。光子流著淚承諾了彪哥。

光子走進四寶的辦公室,他對今天張總突然約見自己感到納悶。他沒有記錯的話,這個張四寶自從接管了帝豪公司以來,還從來沒有單獨約見過他。他也知道現在公司經營每況愈下,但作為老總的保鏢,作為對彪哥臨終做過承諾的兄弟,他絕不會棄主而去;這種忠誠職守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為人的操守。

四寶從辦公桌邊走過來,關上門,給光子遞上煙,點著,兩人在沙發上坐下。光子感覺到今天四寶的舉止有些特別,但他還是沒有想到,四寶居然是要他從公司里辭職走人。

四寶說,帝豪公司是撐不下去了,關門只是遲早的事。所以,我想提前跟你告別,希望你另謀高就。說著,四寶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二十萬元的銀行現金支票,放在茶幾上。光子,我知道你的家庭負擔很重,你為掙錢也算吃盡了苦頭。我到帝豪公司來雖只有一年多時間,但你待我盡心盡責,你我也算是兄弟一場!這是公司里剩下的最后一筆現金了,我押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舍得支付出去,就是留著給你的。

光子的眼睛潮濕了,他看著四寶,張總,帝豪關了門,你怎么辦?

四寶說,我就回我的小城去啊,還住我那間老屋,去我的紙箱廠上班,照樣不是一樣活嘛。

那這錢我不能要!光子把支票推到四寶面前。張總,你還沒結婚,回小城去,還有許多事要辦,這錢你自己留著吧。

四寶心里一陣心酸,眼眶也紅了。

光子,有你這句話,我就很感激了。我沒把帝豪公司經營好,責任全在我。你們可能會認為,彪哥手上的帝豪公司生意多紅火啊,可是一到了我張四寶的手上,就敗了,從此紅火不起來了。是啊,我做不了那些生意,那些生意我也不會做。我不瞞你,我接手帝豪后,過去彪哥道上的人也來過,問我,毒品生意還做不做了,我堅決地告訴他們,不做了,是永遠不做了;后來,娛樂圈的人找我,問我,小姐的生意還做不做了,我同樣堅決地告訴他們,不做了,是永遠地不做了!后來,他們干脆跟我說,張四寶,你準備喝西北風吧,等著關門涼快吧!……

四寶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了。喝西北風又怎么樣?關門涼快又怎么樣?我張四寶行得正,坐得直,沒有賺過黑心錢,缺德錢,良心踏實,是個正正當當的人,是個體體面面的人,我還怕什么?……

光子最后收下了那張二十萬元銀行現金支票。臨走前他對四寶說,張總,任何時候你需要兄弟只管招呼一聲,兄弟我天涯海角都會跑過來幫你!……

通過委托律師,中介評估,帝豪公司的凈資產總值八百萬。當這個評估報告出來后,楊娜卻突然不同意走拍賣這條路,其實她是知道八百萬是無法“平賬”的。她要將帝豪公司通過轉讓來實現增值。本來,這已經不是她楊娜分內的事情了,但四寶的忠厚和善良讓她動了惻隱之心。無論怎么說,彪哥打拼下來這份產業也是到了該“壽終正寢”的時候了,而想得到這份產業的大有人在。她要讓四寶盡量能夠多得到一些。經過她的奔波和操持,最后帝豪公司以一千二百萬的價格實現了整個資產和產權的轉讓。接著楊娜又將彪哥留下的所有債務清理一遍,一筆筆核對,基本實現“平賬”的局面。

楊娜走的這一天,她來到四寶的辦公室,手提著一只皮箱,肩挎著坤包,穿著米色風衣,脖子上系著黑色絲巾,面容沒有任何化妝,顯得清秀而又有些憔悴。這段時間,她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幫助四寶處理著帝豪公司善后工作。她今天來是跟四寶告別的。

正在收拾著辦公室雜物的四寶,看到楊娜走進來,心里陡然就有點沉重了。他趕忙去倒水,楊娜拉住他,說不用了。楊娜在沙發上坐下,四寶隨之在旁邊沙發上坐下,但此刻他心里的那種依依不舍之情開始泛濫。想到自從來到帝豪公司,這個漂亮的女人就一直相伴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從最初對她的懷疑,到她以自己的誠意誠實贏得信任,特別是后期她為帝豪公司的轉讓所付出的辛勞,并且為他一筆筆擺平過去彪哥留下的“糾紛”和所有債務。四寶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是一個想成功的男人所不能缺少的,她漂亮,智慧,沉著,鎮定,這真是個寶貝一樣的女人啊!

楊娜對四寶說,我今天就去上海,明天一早的飛機飛洛杉磯。到了那邊,我會把地址和聯系方式告訴你的。我希望你今后會過得好,憑我的直覺,你會過得很好的。

四寶說,楊娜,我現在想,如果不是你幫我,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會是個什么樣的局面。你知道的,我是個大老粗,沒文化,沒知識,根本就操持不了公司里這些事。說真的,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彪哥怎么會把這份產業交給我,我到今天腦子里總還有種在做夢的感覺呢。

楊娜說,從一開始我就發現,你跟彪哥根本就是兩條道上跑的車,不在一條轍上。彪哥生前其實也有洗手不干的打算,他也跟我說過,江湖險惡,身不由己,但他停不下來,因為有股勢力在推著他干下去,不干都不行。他之所以把這份產業留給你,我現在想明白了,就是彪哥想通過你來告別這個行當,從此重新做人;他認為可能也只有你才能替他辦得到?,F在彪哥算是實現了他的遺愿。

楊娜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感激我,要感激的應該是你。我覺得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過去不曾看到的品質,你一點都不貪婪,不欺詐,沒有陰暗的心理;你始終是那樣善良,從來不把人往邪惡和陰險的地方想。從你來到帝豪后,我就一直在注意著你,觀察著你,你給我的印象始終是個大好人。

四寶說,我過去的日子一直都過得簡簡單單,沒有為什么事犯過大愁,自從接了彪哥留下的這檔子事,我才知道什么叫復雜,人心有多難捉摸。也是從這些復雜里我知道了自己有多大能耐,能做什么,做不了什么。錢是好東西,可不是什么錢都能掙的。我覺得今后我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小城里,踏踏實實地過我的日子。我這人不懶,也吃得了苦,我想我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差哪里去。

十一

這一夜,四寶睡得很踏實,很香。他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重新回到小城,遠遠地就看見,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秀梅手捧鮮花,就早早地在車站等待著他了。不僅如此,站臺上還有劉大媽,還有許多街坊鄰居們,他們像歡迎凱旋歸來的英雄一樣歡迎著四寶的歸來。四寶下了車,秀梅就首先跑上來,給四寶獻上花就緊緊地抱著他,說,四寶,你可回來了,我真害怕你在省城那邊出事呢!四寶看著劉大媽他們也快要趕過來,便悄悄地在秀梅的耳邊問道,秀梅,你能答應將來嫁給我嗎?秀梅咬著四寶的耳根說,瞧你有多傻啊,我不愿嫁給你,還干嗎跑到車站來接你,還這么抱著你?!街坊鄰居們可都在看著呢!……

夢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四寶就醒了。他不知道這個夢接著做下去,會有什么樣的結局和場面,但夢到這里,就已經讓四寶知足了,陶醉了。

其實,這個夢是提前把四寶心底的秘密形象地展現出來。

是的,四寶就要重新回到小城,就要去落實這個夢呢!

四寶睡不著了,這個夢似乎加快了他急于回到小城的迫切心情。他起了床,拉開窗簾,才發現天際泛白,紫色的云層在漸漸淡去。他去衛生間漱洗了一下,便穿好衣服,拎著兩只沉甸甸的大皮箱走出房間。

這兩只大皮箱里裝的,就是兩年來四寶在省城的全部家當。

四寶把哈欠不斷的服務員從值班室里叫出來,說查房,結賬。這是一家低檔旅館,沒人這么早就查房結賬的,女服務員不免叨嘮著埋怨,四寶可沒有心情跟她理論,只說一句話,我有急事趕路呢!

出了旅館門,天色蒙蒙亮了,大街上寂靜而冷清,只有稀稀落落晨練的人在跑動著。四寶在路邊招了一輛出租車,兩只大皮箱一只塞進車后廂一只塞進駕駛室后座,他對司機說,上火車站。車開了一段路程后,四寶突然對司機說,師傅,往淮河路那邊去一趟吧,我想去看看帝豪公司。司機減速,掉了頭,說,那兒可不是帝豪公司了,現在叫銀河大世界了!老板換了,早就不是當年彪哥的地盤了!四寶十分意外而納悶,問你也知道彪哥?出租車司機留著一撇小胡子,這撇小胡子聽四寶這么一問就往嘴角扯了扯。

誰不認識彪哥?想當年彪哥的帝豪公司生意多火啊,夜總會,洗浴中心,哪天不是一整夜的狂歡啊!咱們這些出租車一到天黑就集中到那邊了,生意一跑就到天亮。說句大實話,那會兒我們可是指望著人家彪哥混飯吃呢。

那后來呢?四寶不經意地問。

后來啊,彪哥出車禍死了,把資產留給了他一個兄弟,據說,這個兄弟人不壞,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干不了什么大事。你想想,彪哥是什么人,當面砍人一條胳膊眼睛都不眨一下,他那攤子活兒誰能接得了?!這不,他那個兄弟干不下去了,把公司整個轉讓了。

四寶覺得司機說得跟實情基本沒錯。那你看看我是干什么的?

司機小伙側目掃了他兩眼,說,你在那里跑過堂吧?要不,干過保安?

四寶沒有再說什么了。只是苦笑笑。是的,他怎么裝扮自己,裝得酷眼冷眉,似乎都無法修煉到一如彪哥那樣的當老大、八面威風、所向披靡的派頭,他怎么名牌加身,西裝革履,似乎也顯現不出一個董事長、總經理應有的身份架勢,一句話,在常人眼里,他這輩子可能就是一個干跑堂的或是當保安的。

出租車馳進淮河路,很快,就到了帝豪公司如今的“銀河大世界”門前。司機問,要不要下去看看?四寶說,不用了,你慢慢開,我看一眼就行了。

高墻上,昔日金碧輝煌的“帝豪”兩字被更大更氣派的“銀河大世界”所取代。四寶突然想到楊娜,想到光子,想到在這里度過的日日夜夜……

彪哥,我對不起你啊!……我做得對嗎?……

車開遠了,四寶的眼淚默默流下來。

到了火車站,四寶買到最早一班到小城的票。太陽升起來了。就在這溫暖的朝陽中,拎著兩只沉甸甸大皮箱的四寶,在興奮與喜悅中登上了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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