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辮子的晚香

這年，江南的霜好像降得特別的早，還沒到霜降的節氣呢，早上的河的兩邊已經鋪上了一層白霜，河岸人家的幾棵火柿樹上，零星地吊著的幾個火柿，也被早上的霜包裹著，鐵硬的，泛著白色的星光。弄得早起的喜鵲站在柿樹的樹枝上，歪著頭左右看看，不知道從哪里下嘴了。

生產隊里打著長辮子的晚香，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男式舊軍裝，一早就端著一個木盆來到了河邊。她在河邊上站住了，眼睛茫然地看著河對岸。沿河的石板臺階一級一級地漸次往下延伸著，一直伸到河里，河邊上的一塊做埠頭的大青石，又穩穩地盤踞在河邊，一半淹在水里，仿佛是在挽留決意赴水而去的臺階。河對岸一頭早起的老牛正在閑閑地嚼著帶著晨霜的小草，它的背上金雞獨立地站著一只氣定神閑的白鷺，遠遠看著它們這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在一起，簡直是一副對仗工整的對聯。

木盆是晚香的爹才用桐油油過的，晚香是她爹的寶貝疙瘩，爹知道晚香愛洗頭，隔三差五地就要端著木盆到河邊洗頭，有的時候甚至天天洗，村里的女人沒有哪一個像晚香，洗頭洗得那么勤。晚香爹這兩年每年都把木盆油一遍，晚香在里面放上草木灰濾過的水，那水洗頭下臟。晚香和村里的婦人姑娘不一樣，她們是用皂角洗頭，晚香不用。以前晚香用香胰子洗頭，現在用草木灰。

晚香曾有過一塊香胰子，是楊樹莊的送的。楊樹莊的那次從部隊上回來探親，到晚香家看晚香的時候，送給晚香的，楊樹莊的說城里叫香肥皂，他告訴晚香，城里的年輕姑娘都用這個洗頭。那塊香胰子真是好看，四四方方光光滑滑的，帶紫的粉色，像院子里那幾棵開著的木槿花的色澤，還有一股香味，洗過頭的頭發上都還留著那好聞的味道，那香味道是城里的味道。楊樹莊的在城里當兵。楊樹莊的告訴晚香，城里的人多得很，城里的百貨大樓，是女人最多的地方，走進去都有著香肥皂的味道，可好聞呢。楊樹莊送給晚香的這塊香胰子，著實讓村里的婦人姑娘羨慕嫉妒了一陣子。晚香只讓生產隊里的薈子用她的香胰子洗過頭，用過兩次。在生產隊里，薈子是和晚香年齡相仿的姑娘，和晚香是要好的姐妹。

晚香用香胰子洗頭用了一段時間，看看越洗越小了，就舍不得用了，放在了那個放香胰子的盒子里，沒有事情的時候，常拿出來看看聞聞。盒子也好看呢，是大紅的塑料的肥皂盒，楊樹莊的說這盒子就是裝肥皂的，城里人就叫肥皂盒。晚香聽楊樹莊的這么說的時候，看了他一眼，裝胰子的盒子晚香還是見過的。

那年正月，大隊長的兒子大輝結婚，娶的是不遠的河那邊莊子的人家女兒，鬧新房的時候，晚香和薈子也去了。去之前，還特地換上了楊樹莊的帶給她的一件舊軍裝，穿好軍裝后的晚香對著鏡子照了照。人剛站到鏡子面前，嘩啦一下就漫了個大紅臉，那紅都氤氳到了鏡子里。晚香突然想到了，這件衣服曾經是楊樹莊的穿在身上的，它包裹過楊樹莊的滿身汗汽油味的身體，現在又穿到她身上了，像是楊樹莊的突然用他那兩條有力的胳膊箍住了她，就像那次他和晚香分手時用兩只手箍著她一樣，楊樹莊的真是有勁啊。他說天不早了，他要回楊樹莊了，然后就站起來，走到晚香跟前，伸出雙手，一把箍住了她。晚香給他箍得生痛，卻感覺不到痛，只是紅著臉想笑，晚香感到臉上發燙，像小時候有一次偷喝爹那酒瓶里的酒以后那樣止不住地想笑。晚香不知道用幸福這個詞匯，卻知道自己是靠在了楊樹莊的懷里了，她想這樣靠著，靠一百年也不嫌多。

這件軍裝可是楊樹莊的穿過的，貼過他那汗氣蒸騰的身體，現在又穿到了自己身上，晚香想著，心里涌出一種和爹娘都不能說的溫暖的甜蜜。雖然，這時她的腦海里怎么也想不起來楊樹莊的模樣了，下回他再回來，是一定要問他要一張相片的，不能不好意思。她穿上了這件軍裝以后，覺得仿佛聞到他身上那帶著汗氣的男人味了，這個時候，晚香還有點想他了。

舊軍裝雖然是男式的，可穿到她的身上別有一種颯爽的秀氣。村里的后生和姑娘們看著晚香有這樣的一件舊軍裝，都著實眼紅呢，一個后生家相親的時候還問晚香借過這件軍裝。

晚香已經和楊樹莊的已經定婚。楊樹莊大隊也不遠，三十里路，起個早翻兩座山包，不到晌午就到了，吃個午飯就回，天不黑就可以到家。端午節、八月節、正月十五的時候，晚香都被楊樹莊的父母接了過去，手巾草帽球褲一身從頭到腳都給晚香買過。晚香一樣也沒有舍得用，常常晚上睡覺前一樣一樣拿出來看一看，放在鼻子前面聞一聞，然后又放在家里的那個落了漆的箱子里。

她和村里人一道擠在大輝的新房里鬧新房的時候，想到自己已經和楊樹莊的定了婚，所以特別地不好意思，生怕人家說到她，拿她開心，所以一直是拉著薈子的手，看到別的后生在大輝新房鬧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的，臉上一陣陣地發燙，她用手背貼貼臉，就猜到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像天邊的晚霞，連拉著薈子的那只手都出了汗。可那晚上喝喜酒的人鬧新房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她，也沒有人提到她，甚至沒有人看到晚香身上穿著的那件楊樹莊的帶給她的舊軍裝。

鬧新房的時候，那撥年輕的后生只是一個勁地給新娘子灌酒，然后又讓新娘子給他們點煙，接著又逼著新娘子吸他們吸過的煙，他們鬧著，把新娘子擠到了墻角。晚香沒有和他們一起去鬧，也沒有看他們鬧，她拉著薈子的手在人縫里擠著，看著新房的擺設，悄悄地看著捏著新娘子的針黹女紅。新房里兩個嶄新的髹上了棗紅色的衫木箱子摞在一起，上面放著新娘子給婆家每個成員做的鞋，晚香把那些鞋一雙雙地拿起來看了看，鞋底鞋面，連繰鞋幫口的滾口條的里面都翻過來看了看。

箱子靠墻放著一面喜鵲登枝的小鏡子，鏡子的兩邊放著一紅一綠的塑料肥皂盒，肥皂盒上面放著一紅一綠兩把塑料梳子，晚香不知道這是新娘子娘家的陪嫁，還是隊長家的彩禮。晚香和薈子，還有其他的姑娘媳婦們都把那兩個肥皂盒和梳子拿在手上仔細地看。嘖嘖，兩個這么漂亮肥皂盒和梳子，恁好看，啥做的?塑料?塑料是啥?隊里人家放皂角的都是一個竹節碗，晚香梳頭的梳子是奶奶用壞了的黃楊木篦子。婦女們爭著拿起了肥皂盒正面反面地看了看，用手摸了摸，又放到鼻子跟前聞了聞，對著燈光看，還透著亮呢。那紅色的肥皂盒透著紅的光，綠色的洇著綠的芒。盒蓋上還印著兩個字，晚香雖然不認識字，但她知道，那兩個伸胳臂伸腿的草字寫的是“上海”。晚香又把玩著一紅一綠兩把塑料梳子，喜歡得不想釋手，回頭看了一下新娘子，心想隊長的兒媳婦一人還要用兩把梳子，自己出嫁那天，也要爹再買上這樣兩個肥皂盒和兩把梳子作為陪嫁，爹要是沒有錢，自己就去采女貞子賣給藥店，讓楊樹莊的給買也行。

街東頭第一戶人家住著的是茂井一家，茂井奶奶已經年過八十了，她早早地用起了火籃了。那火籃是紫竹編的，籃子小巧得很，口面就巴掌大，里面燒著灶里取出的柴炭，茂井奶奶的那骨節突出的柴碳似的一雙手，就疊在上面取暖。茂井奶奶先是捧著火籃坐在家里的天井里，待太陽出來了，就端出堂屋里的一只條凳，坐在門口。有趕早到自家菜園子干活的人已經從菜園子里回來了，他們帶著中飯的下飯鮮蔬菜，卷著給霜打濕了的褲腳，扛著鋤頭從街上走過，走到石板路上，跺跺腳上的泥巴，看見坐在門外的茂井奶奶，就對她說，茂井奶奶，火籃都燒起呢?

見多識廣的茂井奶奶并沒有答話，只笑了笑，沒有門牙支撐的嘴巴，往里面癟著，有一種衰老的秀氣。她把火籃往懷里抱了抱，雙手放在火籃上烤著，她的眼睛看著路對面的石板臺階。那個臺階有一丈來寬，十幾層臺階，青石板鋪就的，霜打后仿佛有一層水氣，走路的人順著茂井奶奶的目光，一下子便看見了站在河邊的晚香，有人嘆了一口氣，接著就罵，這該死的楊樹莊的，屬炮子的，就是個陳世美。把個好端端的姑娘弄癡了，她自己是癡了，一天到晚只知道洗頭，啥都不知道了，她爹有多苦哦。可那該死的楊樹莊的哎。

晚香站在石埠頭，呆呆地看著河里的水，一只手端著鐵圈箍著的木盆，木盆抵著腰，身后的兩條粗而黑的大辮子一直伸到腿彎處，以至于她彎腰放木盆的時候，辮子就能拖到地下。兩條辮子梳得很靠后面，幾乎攏在了一起，像樣板戲《紅燈記》中鐵梅的那條獨辮子。辮梢有一拃長，用兩根裹著紅紗線的橡皮筋勒得齊齊的。紅紗線均勻地纏繞在橡皮筋上的，繞得很均勻，那是薈子給她的紅紗線，晚香用兩個手指頭輕輕地捻上去的。隊里人都說，晚香癡是癡了，手還巧得很呢。

茂井奶奶的一雙無神卻是有水的眼睛，覆著老年的白翳子，陷在她那一圈圈水波似的蒼斑的臉上。她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卻是什么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人們都說茂井奶奶是用鼻子和耳朵在看東西的。茂井奶奶那張癟嘴動了動，對她面前的模糊不清的街坊說，還是了斷好，不得到頭呢，手上一根反骨，眉心又短。

晚香脫下了自己做的黑色平絨搭袢布鞋，放在了一邊，然后又脫下了紗襪子。

隊里人知道晚香的針線活是隊里最好的，隊里的婦人和姑娘們人人都會做鞋子，做著千層底的布鞋，可是鞋底邊是毛邊的，說結實耐穿。有一天村里的婦人和姑娘們卻突然發現晚香做的布鞋，鞋底特別薄，且用白色的鞋口布緊緊地壓著兩層鞋邊，針腳卻細得看不見線行，那雙鞋放在手心，像是一對纖細膽小的黑兔子，清清秀秀的，硬是比她們做的鞋好看了許多。村里的婦人姑娘們嘖嘖稱贊，說晚香的手恁巧，鞋做得像繡花。也有婦人說，姑娘家要俏，鞋底做得那么薄，像壽鞋，一定是鞋底里沒有放筍殼，那鞋一定不結實，做田人家是要走田埂路的。

晚香笑了，怎么沒有放筍殼?山里人做鞋都放一層筍殼在鞋底里面，筍殼好著呢，既省袼褙又搪潮。后來婦人姑娘們都知道晚香在里面還是放了筍殼，就驚奇晚香，放了筍殼還能把鞋底做得那么輕巧板結。就都來學著晚香的樣子做鞋，她們找晚香剪鞋樣，學她給鞋底壓白色的滾口條，可針腳的功夫是學不來的。茂井奶奶是見過世面的人，那時候她的眼神也還好，她看到晚香做的鞋，就說晚香要是城里囡的話，進學堂讀書一定能把書讀好。有一句話叫心靈則手巧么，她還說，晚香要是讀過書是會不一樣的。晚香聽了這話，心里笑了，虧人家還說茂井奶奶是見過世面的人，生是鄉里的命，姑娘家讀書干什么，早遲是人家的人，還讓爹娘花那個冤枉錢，早點到生產隊里掙工分是正事。

媒人給晚香說楊樹莊的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媒人是本大隊的，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身子卻往前探著，和坐在一邊的晚香的爹唧唧噥噥地說著，晚香的爹讓晚香給媒人沖一杯糖茶，晚香把茶杯遞給她的時候，媒人的眼睛就黏在晚香的身上。

媒人喝了一口糖茶，看著晚香，晚香不好意思了，退到了自己屋里，用手捂著耳朵，媒人和爹說話聲晚香一點也聽不見了。可是不一會，晚香就松開了雙手，她還是想聽聽媒人和爹說些什么。她聽見媒人對爹說，要說四鄉八鄰的都知道晚香模樣俊手又巧，可是姑娘家大了總是要到人家去的，楊樹莊的這個后生，生得也是好相貌，不說他貌比潘安吧，那膚色也是雪白的，看起來就像個大姑娘，楊樹莊里有幾個姑娘的娘都問過我，我做媒這么些年，知道山雀是不能配鳳凰的。現在楊樹莊的當兵去了，人家更是眼熱了，不是有那句話么，全國學人民解放軍么。要是三兩年回來了，雖然還是兵蛋子，可在部隊早鍛煉過的，回來至少是能在隊里開手扶拖拉機，要么到大隊去放電影什么的，要是提干了呢，就穿著四個口袋的軍裝，過年就拎著城里的酒來看你這個老泰山，說不定還會給晚香帶一塊上海手表，全鋼料的，不怕震，掉到水里都不會壞呢。要是你這個做爹的愿意，我就讓楊樹莊的他媽先上你家來相相晚香，待楊樹莊的自己從部隊上回來探親，再讓他登門。我這媒人做得怎么樣，新的舊的都來，要保管你們老的小的都滿意。

楊樹莊的這個后生是有名有姓的，自從那次在河邊見到后，晚香把那個名字放在了心里，如同她把下放學生小杜從城里帶來的帶著香味的兩塊手帕包得好好的一樣，她要把他的名字包裹得好好的放在心里，在人前提到他的時候，她也和爹娘以及村里人一樣，稱他是楊樹莊的。她心里好像有點不許人家叫他的名字，仿佛那個后生的名字只有她才能叫。當然，在人前，晚香是不太好意思提到他的，只在晚上睡覺前，晚香在心里默默地提到他，那個時候，晚香允許自己恣意地提到他想到他的，想到他的時候，晚香就不喊楊樹莊的，而是喊他的名字了。有的時候，晚香是在夢里見到他的，有一次甚至還夢到和他在一個院子里喂雞喂鴨，旁邊還有兩個孩子。醒來后，晚香為自己這樣的夢有點害羞了，可是每天都盼望自己做這樣的夢，這些夢誰都不知道，連爹娘都不能告訴的，連茂井奶奶也不會知道她做的什么夢。晚香想，真要到像夢中的那一天，她就會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楊樹莊的。

晚香想到他的時候，總是想不起來他的臉模子是個什么模樣，她皺著眉頭使勁想，連他的聲音都想起來了，卻想不起來他的模樣，晚香后悔沒有問他要一張相片，可是就是想問他要，晚香也是開不了那個口的。

在河邊的那個晚上，楊樹莊的問晚香可識字，晚香搖了搖頭，說我一個女孩子家，沒有進過學堂。楊樹莊的說，那我回部隊了，給你寫信，你還找人念?晚香說，那我就找知青念。楊樹莊的說，知青辦的掃盲班你也沒有學過?晚香說沒有。過了一會，楊樹莊的說，晚香，這種信也可以找人家念么?晚香睜著眼睛看著楊樹莊的，不明白他說的什么。楊樹莊的說，你怎么那么呆，我要是把我想箍著你的話寫到信里，你也能讓人念?晚香的臉紅了，心里卻有個兔子在跑，想到識字的人真是骨頭輕，這樣的話還能寫到信里?楊樹莊的看出來了，扳著她的肩膀說，怎么不能寫呢?信是寫給你看的，是給你一個人看的。晚香想想他說的對，又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就覺得自己不識字真是睜眼瞎了。

楊樹莊的回到部隊上以后，給晚香來過兩封信。晚香接到信后，都是悄悄地跑到大隊知青點，找到和她要好的知青小杜，讓小杜念給她聽的。念完后，小杜笑著對她說，唉，這也叫情書啊，干巴巴的，一點熱乎勁都沒有，是不是人到了部隊上都是這樣寫情書啊?只會出操站崗，對未婚妻連個問候都沒有。小杜說罷，就把楊樹莊的信扔在了桌上，那一頁薄薄的紙，只寫了一半，另一半是空著的，它的折痕很深，放在桌上，像一個被溺愛同時被嚴厲管束的孩子似的，使勁地朝著折痕窩著。

晚香悉心地收起了桌上的信，按原折痕把信折好以后，就放在手里摩挲著。晚香笑了，想這些下放知青真是書呆子，小杜能知道楊樹莊的那晚上在河邊對晚香說的話么?那話還能寫到信里面么?那多羞啊。

那天晚上在河邊的時候，楊樹莊的還對晚香說，你的頭發真好看，你在河邊洗頭，把頭發散了的時候，那頭發真像一匹緞子，烏黑油亮。晚香紅著臉問道，你什么時候看到我洗頭發了?楊樹莊的說，我晌午來的時候，你不是正在用我給你的香胰子在河邊洗頭發么?晚香說，頭發有什么好看的，隊里的囡不是都是打著辮子的么?楊樹莊的這時候把手伸到晚香的背后，抓住了晚香的兩條長辮子，在晚香的脖子上繞了一圈，又用手捋了捋晚香的額頭上的劉海說，我看就數你的頭發最黑又是最亮，你洗頭發的時候最好看，我真是喜歡看你洗頭的樣子。

想到這里，晚香又央求小杜再把楊樹莊的信給她讀一遍。小杜說，晚香你怎么不到掃盲班來學認字。要是你認得字了，你就可以自己看楊樹莊的信了。小杜又把楊樹莊的信讀了一遍，對晚香說，這個楊樹莊的，到城市當了幾天的兵，還有點燒包了，讓你用香胰子洗頭。

晚香沒有領會小杜的玩笑，卻是在心里打了一個激靈。她問小杜，你們那個掃盲班有女孩子在學么?小杜說，有啊。晚香你人不大，思想倒還是滿封建的呢，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識字讀書呢?不識字的人是睜眼瞎你知道么?雖然睜著眼睛，但也是瞎子。自己對象寄來的信都要別人來給你讀，出門要找個茅房都不認識男女。晚香你晚上在家，沒有事情的時候到掃盲班來看看，上次掃盲班里教唱歌，看把你羞的，像做了什么錯，你看人家薈子，還讓我教她唱《遠飛的大雁》《翻身農奴把歌唱》呢。

晚香把楊樹莊的信緊緊地握在手里。她紅著臉對小杜說她也想到掃盲班學認字了。小杜想了想說，你現在已經跟不上進度了，人家都學了那么長的時間，你下工后沒有事就到我們知青點來，我來教你，你手那么巧，學認字也一定很快，我明天到供銷社去給你買一個田字格本子，再買一支鉛筆，你除了認字，還要學著寫字，將來呀，自己給楊樹莊的寫信。

晚香白天在生產隊里干活，晚上熬夜給小杜做了兩雙鞋墊子，都是抽花十字繡，用三種繡花線繡出的三色堇。到知青點送給小杜的時候，小杜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對晚香說，這簡直是藝術，知道么?晚香?這么漂亮的鞋墊放在鞋子里面，那真是太可惜了。

這以后，晚香吃過晚飯就到知青點來跟著小杜學認字，回家以后再照葫蘆畫瓢地寫，小杜讓她先學寫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教她寫楊樹莊的名字。晚香常常在她爹睡了一覺醒了，還在那里寫，晚香爹是心疼晚香的，他當然知道晚香這么大了，才跟著知青小杜學認字寫字，是為了有一天能給在部隊上的楊樹莊的寫信。他沒有心疼點燈的油，只是輕聲地嘆了一口氣，又睡了。

楊樹莊的只給晚香來過這兩封信，便再也沒有音訊了。

漸漸地，晚香已經認識不少字了，基本上可以讀通他的兩封信了，信封上部隊的番號及地址她已經爛熟于胸了。小杜替她寫過好幾封信給楊樹莊的，但都沒有接到過楊樹莊的只言片語。

晚香變得不愛說話了，小杜以為她是為了發狠學識字，只有晚香的爹是真的著急了。他到公社的集上去賣柴的時候，找到了送信的郵遞員，遞了一捆柴給郵遞員，郵遞員推讓著告訴他說，你也別給我柴火了，還是換點咸鹽錢吧，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楊樹莊的給晚香的信了。幾個大隊的姑娘定了部隊上的婆家我都知道，要是有部隊上的后生來信，我的自行車還沒有到家門口，家里都老遠迎了過來，姑娘自然是難為情的，躲在后面故意不來見我，姑娘的父母是恨不得雙手來接信的，還要說一早就聽見了喜鵲在枝頭叫呢。你放心吧，要是有楊樹莊的給晚香的信，我一定送到你的手里，我還等著喝晚香的喜酒呢。

晚香依舊是跟著知青小杜后面學識字，小杜有的時候干活回來太累了，洗漱一番就歪在床上睡著了，醒來后一看，晚香還在一筆一畫地寫。小杜揉了揉眼睛對晚香說，晚香，你像古人要赴考場呢?還挑燈苦學啊。看你，為了能認識楊樹莊的信，也為了自己能給楊樹莊的寫信，真是愛情的力量啊。可這個楊樹莊的，一共也只給你來過兩封信啊。

晚香聽小杜說話，自己沒有回答，而是用嘴唇咬著鉛筆頭，想到快到臘月了，就要過年了，過年的時候，楊樹莊的還能不回來么?楊樹莊的回來，就一定會來看晚香的。晚香要讓楊樹莊的看晚香寫的字，晚香要自己把楊樹莊的信念給他聽，還有，楊樹莊的是喜歡晚香的一對長辮子的，他說過晚香的頭發好看，他還喜歡看晚香洗頭的樣子，大冬天的，不能在河里洗頭了，就在家里的灶屋里洗給他看吧。晚香想到這里的時候，自己羞紅了臉。

臘月到了，晚香晚上忙了起來，這一年，她給楊樹莊的已經做了三雙鞋了，她想怎么忙也要給她爹趕一雙。下雨不出工的時候她還要腌冬菜，家里雖然只有她和爹兩人，卻也要請人來殺年豬，還要請人來沖粉絲，請鋦碗匠來補碗，磨米粉，熬糖。晚香干著這一切的時候，雖是不多話，可眼睛是漾著笑的，晚香爹看在眼里，卻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想，當初和楊樹莊的訂婚的時候，應該去找茂井奶奶問問。

這一年過年的時候，楊樹莊的竟然沒有回來，正月十五，楊樹莊的父母照例來接晚香了，晚香沒有去。她早早地關了門，坐在床邊，把楊樹莊的那兩封已經揉皺了的信以及她替楊樹莊的做的鞋放在桌上發愣。

這以后，晚香就沒有再跟著小杜學識字寫字了，也再沒有接到楊樹莊的只字片語。晚香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了，晚香爹找過薈子，這時候薈子已經嫁到了其他公社，有一次薈子抱著孩子回娘家的時候，放下了孩子就到晚香家來了。她問晚香，還沒個音?晚香搖了搖頭。她勸晚香退了楊樹莊的算了，這樣一年年的拖下去，真把自己拖大了，晚香又搖了搖頭，低聲地對薈子說，興許他忙呢。

又是一年過去了。住在河邊上的茂井奶奶的眼神更不濟了，她卻和隊里的人一樣，知道那楊樹莊的一直沒有音信，她那張淪陷于一圈圈皺紋里的嘴巴輕輕地動著，說著她自己才能聽懂的話:不得到頭呢，手上有一根反骨，眉心又短。

晚香癡了。她白天在隊里干活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卻是不管春夏秋冬，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端著木盆下河洗頭。她沒有香胰子了，也不用皂角，就用草木灰洗。

只有薈子知道。薈子抱著第二個孩子回娘家的時候，抹著眼淚對茂井奶奶說，她還在等楊樹莊的呢。那楊樹莊的看見過她在河邊洗頭，夸過她的頭發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