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駱駝

一

周六到長江公園游玩的人很多。那些席地而坐的人們好像鉚足了勁，抽煙喝飲料。白瓶子、綠瓶子好像雨后的蘑菇這兒鉆出來一個，那兒冒出來一個。丁勇敢數(shù)過了，一下午他就撿了四十八個飲料瓶子，可以賣四塊八毛錢。四塊八毛錢能買一摞寫字本，還可以買兩枝自動型的鉛筆。丁勇敢汗流浹背拖著鼓鼓囊囊的方便袋剛邁進門，就讓他爸爸堵住了。丁勇敢仰臉瞅著爸爸嘻嘻笑，汗珠凝成線像蚯蚓在他臉上拱出一道道白線。他門牙前幾天掉了一顆，咧嘴笑的時候露個黑洞:“爸爸，俺撿了四十八個瓶子!”說著，他身子往左傾，試圖將卡在門外的方便袋拽進來，瓶子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嘭——丁勝利一腳把他的瓶子踢飛了。“誰叫你去撿這些破爛的?你、你說是我叫你撿的，還是你媽叫你撿了?撿這些破爛就可以把成績搞好嗎?噢?你說，數(shù)學為什么只考了六十五分，為什么人家就能考八十分、九十分?”丁勝利抬手就擰丁勇敢的耳朵，看見兒子眼淚花花的，又心痛了，他松開手訓道:“勇敢呀，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能進東街小學念書，那算咱們走運了，要不是爸爸遇上好人幫忙，你能進那學校?東街小學那可是公辦學校呀，像我們這樣的人能進去，多幸運呀，你還不認真讀書，難道長大了你要跟爸爸這樣，爬樓給人家裝空調(diào)么?”

丁勝利越說越激動，他忍不住往兒子額頭砰砰敲了幾下:“跪、跪下!”丁勇敢一咧嘴，哭了。同時，丁勇敢猜到爸爸下午到學校開家長會肯定受老師批評了，要不然不會發(fā)脾氣的!丁勝利望著他，氣不打一處來，盯著門口那兩個方便袋，眼睛濕了。丁勇敢委屈地說他考及格了。丁勝利知道在老家小孩考試只要及格就可以了。不像城里這樣，不僅要考及格而且還要考高分，在老家也不存在開什么家長會，一學期結(jié)束，家長只能憑借成績單的分數(shù)和老師那幾行評語了解孩子在學校是優(yōu)還是差。丁勇敢梗著脖子跟他頂嘴，他無言以對。他說:“在城里念書就得考高分，你甭想老家那一套了，那一套在這不管用!”

丁勇敢始終沒鬧明白城里這一套跟老家那一套到底有什么差別。不過有一點或許是相同的，那就是成績不好時你的座位會往后移，而成績好的，座位盡可能地往前挪。現(xiàn)在丁勇敢由原來的第三排換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坐在新座位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一下子瘦了好幾圈，小得跟蝌蚪一樣，而且這些蝌蚪時常躲到馬小婧的辮子里，丁勇敢的脖子伸得直直的，有時上身不得不微挺，屁股離凳，方可找到那些走失的小蝌蚪……

下課后，丁勇敢鼓著勇氣走到講臺旁邊，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他低著頭喃喃自語:“老師，俺保證一定好好讀書，老師你還讓俺跟王陽陽同桌吧!”張老師好像沒聽見丁勇敢的保證，她整理好教案走了。丁勇敢還站在那里嘟噥。

“喂，小駱駝，你在干什么呢，張老師早走了，你在念經(jīng)呀?”王陽陽和幾個同學趴在講臺上歪著脖子嘲笑丁勇敢。

“誰是小駱駝呀?”丁勇敢抬頭見張老師沒影了，瞪眼問王陽陽。

“你呀，丁勇敢就是小駱駝，你不是小駱駝嗎?呵呵!”王陽陽指著丁勇敢的鼻尖說，“我還知道你爸爸是大駱駝呢，你說你是不是小駱駝呀?大家說對不對呀?”

周圍的同學跟著起哄，他們吵著鬧著喊丁勇敢:“小駱駝、小駱駝!”丁勇敢鬧不明白同學們怎么喊他小駱駝:“俺是丁勇敢，不、不是小駱駝，不是——”他扯著脖子使勁喊。王陽陽一手叉腰，一手點著他的額頭有眼有板地問道:“小駱駝，我問你，你爸爸是不是裝空調(diào)的?”

“你咋曉得的?”丁勇敢睜圓了眼睛，王陽陽居然曉得爸爸是裝空調(diào)的，他愣了一下。

“我當然知道啦，我再問你，你爸爸是不是裝駱駝牌空調(diào)的?”王陽陽這個問題讓丁勇敢驚詫不已。他豎起大拇指問王陽陽是不是會掐手指頭算命。王陽陽聽他這么問呵呵笑了。不光王陽陽笑了，周圍的同學也笑彎了腰。馬小婧揚著馬尾辮神氣地插了一句:“小駱駝，你爸爸上周六開家長會還碰掉我媽媽手機了呢，哼，要不是看在同學的面子上，我肯定要我媽叫你爸賠的!”

“我還知道，他爸爸摸了你媽媽的手!”王陽陽眨巴眼，朝馬小婧扮了個鬼臉。

“呸，王陽陽你再瞎說，看我不告訴老師去!”馬小婧生氣地扭過身子，不理睬王陽陽。王陽陽見她不搭理自己了，雙手舉起來作投降狀:“好，好，算我瞎說，小婧，你別告訴老師好不好，給你口香糖吃!”丁勇敢看見他把一盒益達牌口香糖塞到馬小婧手里。

“好吧，這次我就不告訴老師了，不過，下次你再這樣我一定告訴老師!”馬小婧鼻子一哼，辮子一擺趾高氣揚地走了。王陽陽等她走后，轉(zhuǎn)過臉跟丁勇敢說:“小駱駝，曉不曉得老師為什么把你調(diào)到后面么?”

丁勇敢應道:“考試沒考好唄!”

“不是——我告訴你，過來!”王陽陽朝他招招手，丁勇敢猶豫一下，最后還是把耳朵湊了過去，王陽陽把手窩成喇叭狀，“是我爸爸叫老師把你換走的，我爸爸說你是農(nóng)民工的小孩，會把我?guī)牡模野职诌€叫我不要跟你玩呢!”

丁勇敢“哦”地應了聲，張開的嘴巴僵住了，他狐疑地盯著王陽陽:“你騙俺的!”

二

丁勇敢失魂落魄地坐到座位上，耳邊回響起王陽陽剛才那幾句話:是我爸爸叫老師把你換走的，我爸爸說你是農(nóng)民工的小孩，會把我?guī)牡摹墒牵蹶栮査麄冊趺磿缘冒职质茄b空調(diào)的呢?自己沒跟他們說過呀?嗯，肯定是上周六爸爸過來開家長會時穿工作服了，肯定是爸爸露餡了!爸爸怎么能穿工作服到學校來呢?丁勇敢知道他那工作服背后寫著四個大字“駱駝空調(diào)”，他跟爸爸說過，開家長會別穿工作服去!藍色工作服背后印著那么幾個大字，就是走在大街上都覺得顯眼，何況是去開家長會呢!丁勇敢心里頭埋怨起爸爸。語文老師走到他旁邊他都不曉得，老師在課桌上敲了兩聲，他一下子驚醒了。“丁勇敢，說說你的理想?”

“理想?”丁勇敢不明白老師的意思。

“對呀，理想，長大了想做什么?”語文老師補充了一句。

“想、想做什么——”丁勇敢頓覺腦子空蕩蕩的，不知道要說什么，可一會兒又覺得腦子讓什么塞得滿滿的，但又不知道挑哪樣說。他猶豫不決，嘴巴哆嗦起來，“我、我想做什么，想做什么?”語文老師失望地從他身邊離去，邊走邊搖頭，“唉，居然有同學沒理想!”

語文老師回到講臺，朝臺下掃視一遍。丁勇敢耷拉著腦袋，死盯著領(lǐng)口那枚白扣子，恍恍惚惚間白扣子像是漲大了，好像頂?shù)阶约汉韲盗耍蛔栽诘嘏づゎi脖。

“丁勇敢，坐下吧!同學們，今天的小作文就是《我的理想》，回家后你們要開動腦筋好好想想，將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放學了。丁勇敢還在回想王陽陽的話，老師怎么能聽王陽陽爸爸的話，把自己調(diào)到后面呢，難道老師只聽大人的話?他想到了爸爸，他想讓爸爸找老師把自己的座位往前調(diào)。“小駱駝，站住!”王陽陽攔在丁勇敢跟前。

“干什么呀?”丁勇敢往右躲開王陽陽，可他往右人家也跟著往右，把他堵著不能走。王陽陽挺著小肚子把丁勇敢一推，“噯，你的理想是什么呀?”

“你推俺干什么?”丁勇敢往后緊退幾步，旁邊幾個同學哈哈笑，他揮袖揩掉額頭的汗，瞪眼望著王陽陽說，“俺理想是什么，關(guān)你什么事呀!”

“噯，俺就是要管了，你能怎么樣呀?”王陽陽學著他的語調(diào)，鄙視地瞅他，“我猜你狗屁理想也沒有，哼，一個大傻瓜能有什么理想呀，小駱駝大傻瓜!”

“俺、俺有理想!”

“那你說呀，你理想是什么?”

“俺理想、俺理想就是長大了當老師。”丁勇敢喊完，揩揩汗。他神氣地昂起頭:“長大了俺就當老師，哪個同學不聽話，俺就罰他站，哪個同學要是考試考得不好，俺就罰他抄作業(yè)，抄十遍!”

“呸，你還想當老師，羞、羞!”馬小婧手指頭在臉上一下一下地刮著，她還吐出舌頭羞丁勇敢，站在邊上那些同學笑得更厲害了。

“小駱駝不害臊，還想當老師，還要罰同學站，笑死人了，哈哈!”王陽陽拄著膝蓋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揉著肚子站起來說，“你別逗了，笑得我肚子都痛，小駱駝我看你長大了當個大駱駝還差不多，我爸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子會打洞，你爸爸是農(nóng)民工，長大了你就是農(nóng)民工!我爸是開公司的，將來我肯定也開公司，做大老板!嗯，到時候我公司要是裝空調(diào)，就找你吧!”王陽陽驕傲得像個小皇帝，胳膊搭在同學肩膀上，看著丁勇敢怏怏地低下了頭，心滿意足地走了。

三

吃晚飯的時候，丁勇敢問爸爸開家長會那天是不是穿工作服去的?丁勝利讓兒子問得一愣一愣的。丁勇敢不等爸爸反應過來，又問爸爸是不是摸了馬小婧媽媽的手?丁勝利這下火了，他“啪”地把筷子一摔:“你小子是不是找抽呀，一回來問這問那的，老子穿什么還用得著你管，剛才你說什么?我摸馬什么媽媽手了，扯淡!”

丁勇敢嘴一癟，眼淚滴到手背上，他委屈地說:“你干嘛要穿工作服呀，那、那上面那么大的字，同學們的爸爸媽媽看了都笑你!”

“嘴長在人家身上，人家要笑，我還能捂得住嗎?”丁勝利意識到不該朝兒子發(fā)火，他笑道，“都這么大了，不許掉眼淚喲，來，吃飯吃飯!”

“好了，爸爸下次去學校不穿工作服了，行不行，爸爸跟你說，爸爸沒摸人家的手，我把人家手機碰到地上了，我去撿，不小心挨到人家手了，人家那是冤枉我，難道你不相信爸爸?”丁勇敢含著淚點了點頭，“我相信爸爸，爸爸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呀，能去趟學校嗎?”

丁勝利以為兒子在學校犯錯誤了，剛剛綻放的笑容一下子凋謝了，他把筷子頭朝碗沿一敲，問丁勇敢犯什么錯了。丁勇敢委屈地癟癟嘴，眼睛眨巴眨巴，淚水又出來了，“老、老師，把我座位調(diào)到后面去了!”

“調(diào)到后面就后面唄，只要你成績能上去，坐哪都一樣!”丁勝利滿不在乎地應了句。

“可人家把黑板上的字遮住了，俺看不見!”丁勇敢把筷子往碗口一擱，抹掉嘴角的飯粒，“王陽陽說是他爸叫老師調(diào)座位的，爸，老師聽大人的話，你明天到學校跟老師說說唄，俺還想坐原來的座位!”

丁勝利瞪著兒子:“勇敢，我跟你說幾多回了，要說‘我’，不要說‘俺’，在家里倒是沒關(guān)系，在學校可不能這么說吶，要不然讓同學們瞧不起的，記住了!”

丁勝利接著說:“王陽陽是哪個，是不是跟你同桌的那個小胖子?”丁勝利拍拍后腦勺好像想起什么，“對了，他爸爸是個大胖子，那天開家長會他爸開輛奔馳車，看樣子挺拽的!勇敢這樣吧，你先找老師說說，要不行，改天我再找老師說說!”

丁勇敢說:“上午俺跟老師說過了，可老師沒吭聲就走了!”

丁勝利說:“哦，要不你先坐一陣子，要是再不習慣咱再找老師吧!”丁勇敢沒想到爸爸會這么說，氣得他蹬開椅子回小房間寫作業(yè)去了。丁勇敢媽媽覺得丁勇敢爸爸窩囊，就朝丁勝利剜了一眼，說你就不能請半天假，找找勇敢老師呀，他個頭也不高為么事調(diào)到后面坐呢，真弄不明白老師是咋想的!

丁勝利搖頭說道:“咱鄉(xiāng)下人能進那個學校就算不錯了，咱忍忍吧，再說公司現(xiàn)在也抓得緊，金融危機期間可不敢輕易請假了，搞不好工作都給丟了!”

“不就是個頭高的遮住勇敢了嘛，這個好弄，改天我給他做四個椅墊，椅子一高別人還能遮住他?”丁勝利突發(fā)奇想，他想到給勇敢椅子增高的法子來，越想越發(fā)覺得這個辦法好，就跑到丁勇敢房間，他要把這個辦法告訴兒子。

丁勇敢托著腮幫子瞅著作文本，他不曉得理想是寫當老師還是像爸爸那樣做個空調(diào)安裝工。他腦子里一會兒是老師的影子，一會兒是汗流浹背的爸爸。丁勇敢寫下幾行，擦掉;擦掉又寫。擦擦寫寫，橡皮屑像一只只螞蟻在桌子上爬得到處都是!

“勇敢，做什么作業(yè)呢?作業(yè)本都擦破了!”

“寫作文。”丁勇敢咬著筆桿子，扭頭朝爸爸看了眼，爸爸笑呵呵地瞅著他，藍色的工作服披著，袖口有黑黑的污垢，他問道，“爸爸，安裝空調(diào)好嗎?”

“好呀。你問這個干什么?”丁勝利把手搭在兒子肩膀上，“‘我的理想’，是作文的題目吧?”

“嗯。”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呀?”

“開始俺想當老師的，可王陽陽他們笑我，我又不想當老師了!”丁勇敢托著腮幫子，像泄氣的氣球。

“當老師很好呀，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他們?yōu)樯缎δ隳?”

“他們說龍生龍鳳生鳳，俺是農(nóng)民工的孩子，將來俺也是農(nóng)民工，長大了只能跟爸爸那樣，給人家裝空調(diào)，可俺長大了不想裝空調(diào)……”

丁勝利胸口堵得慌，喉嚨像讓什么掐住了，呼吸變得急促，他仰臉深深吸口氣:“勇敢，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你可以當老師的，只要你成績好，你什么都可以當!”丁勝利趁眼淚還沒流出來，輕輕掩上房門，出去了。

四

丁勇敢不知道爸爸為什么去給人家裝空調(diào)?媽媽為什么在餐館里給人家洗碗?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還要想。當他看到王陽陽那雙李寧牌的運動鞋，就會想到人家爸爸是老板;瞅見馬小婧白雪公主的文具盒，就想到人家媽媽是醫(yī)生……

要是爸爸不給人家裝空調(diào)媽媽不給人家洗碗，多好呀!丁勇敢的好朋友就像螞蟻搬家，友誼一點點從他身邊搬走，剩到最后只有影子與他作伴了。丁勇敢后悔來鹿城讀書。他想念老家的伙伴，比如狗子、細貓還有花花，他們跟他玩得很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會拿出來一起吃一起玩。而不像王陽陽他們那樣，有樣好玩具跟護寶貝似的，只給看不讓摸，說會摸壞的。可是他看見王陽陽把玩具給劉勇玩過好幾分鐘，后來丁勇敢才知道王陽陽是嫌他爸爸是農(nóng)民工，故意不讓他摸的。

丁勇敢寫完作業(yè)，靠著椅子嘎吱嘎吱地翹。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吹在身上熱乎乎的。六月的風躁熱、軟綿綿的像床毛毯捂在身上。丁勇敢脫掉襯衫，趴在陽臺上往下看，樓下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樟樹葉讓風吹得嘩嘩響。丁勇敢趴在陽臺上瞧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想去干點什么。叭——叭叭——衣架在晾衣桿上緩慢地挪動，那些衣服一會兒糾纏在一起，一會兒分開，它們像是在跳舞。丁勇敢看見爸爸的工作服舞得最歡，衣袖前后擺動，衣襟時而翹起，時而側(cè)身。“駱駝空調(diào)”那四個大白字刺痛了丁勇敢的眼睛，越看越覺得可惡。他把那件工作服取下來，揉扯“駱駝空調(diào)”四個大字，他企圖將那四個字揉爛揉碎……

“勇敢，你干什么呀?”和丁勇敢家合租房子的王叔叔從門口伸進半個身子問道。

“王叔叔，你、你睡醒了呀?”丁勇敢曉得王叔叔上夜班，他捂緊衣服說，“俺、俺收衣服呢，好像要落雨了?”

“是嗎?那你收衣服吧!我再去睡一會兒。”王叔叔打著呵欠回隔壁房了。

丁勇敢躡手躡腳湊到王叔叔房門前，確信他已睡了。丁勇敢抹干額頭的汗深深地吐口氣，低頭看看爸爸的工作服，“駱駝空調(diào)”四個字裂了一道道細紋，可展開衣服還是可以辨清字樣。丁勇敢想到了橡皮，他把衣服平攤在桌子上，捏塊橡皮在白字上擦著，擦著，汗珠子從鼻尖、額頭拱出來……

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陽臺上納涼。丁勇敢問爸爸怎么不換個工作?丁勝利不明白兒子的意思，說換什么工作呀，你好好讀自己的書，大人的事不要你操什么狗屁心。丁勇敢嘀咕一句:“就知道裝空調(diào)，裝空調(diào)有什么好的，人家爸爸都不裝空調(diào)，就你一個人裝!”

“什么就知道裝空調(diào)，爸爸不裝空調(diào)，你拿什么吃拿什么穿呀?”丁勝利嘆了口氣，“你個小屁孩，不好好讀書，盡跟老子扯不著邊的理由!”

丁勇敢又掉淚了，他抽抽搭搭地哭道:“同學們都不跟我玩，還給我取綽號，他們叫我小駱駝，說我長大了也就是個裝空調(diào)的，俺、俺才不要裝空調(diào)呢，爸爸，你就不能不去裝空調(diào)么，爸爸你就換個工作吧!”

“這些渾小子，憑什么管你叫小駱駝呀，混蛋!”丁勝利拳頭攥得嘎嘎響。

“他們還叫你大駱駝呢?”丁勇敢看見爸爸頸脖的青筋突得老高，像條蚯蚓趴在上面。丁勝利的拳頭松開又攥緊，攥緊又松開，幾個回合下來眼睛充血，通紅如小番茄。

“你就沒把這事告訴老師嗎?”丁勝利的老婆也急了，她插了句，“告訴老師，叫老師收拾他們!”

丁勇敢怏怏應了句:“早就告訴老師了，老師叫他們別叫，可他們還是那么叫!”

丁勝利的老婆張大嘴巴“哦”了一聲:“那你再告訴老師!”丁勝利朝老婆瞪了一眼，站起來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勇敢做完作業(yè)早點睡!”

五

丁勝利這天下班很早，屋里沒人。今天，他心情不錯，趁丁勇敢媽媽還沒回來，他把晚上的菜洗好，盆里有魚有肉有辣椒有豆腐。丁勝利下樓買了一瓶洋河大曲和一瓶可口可樂，丁勇敢和媽媽這時回家了，看見他拎著酒和飲料就問他:“今天是怎么啦，勇敢的生日早著呢，我倆的生日早過了，你今天買魚買肉，有喜事呀?”

“啊，有喜事!”

“啥喜事?”丁勝利老婆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們猜猜看!”丁勝利擱好酒，騰出手摸摸兒子的腦袋，“看你，滿頭都是汗，去洗把臉!”丁勇敢樂呵呵瞅著爸爸，沒去洗臉，仰著臉猜道:“爸爸撿到錢了?”

“臭小子，你以為路邊會生鈔票呀，再猜一下!”丁勝利上個月的確在路上撿過一次錢，十塊錢。那次丁勝利給丁勇敢買了瓶飲料，還在路旁給他炸了幾串雞翅，難怪他會猜爸爸撿到錢。

“嗯，那肯定是爸爸得到老板獎勵了，是不是?”丁勇敢實在想不出爸爸今天為什么買這么多好吃的，不是撿到錢，那肯定是得到老板表揚了。只有這兩種情況爸爸才會買好吃的。

“算你猜對一半!”丁勝利咧嘴笑了，“勇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爸爸升職了!”

“爸爸升職了?”丁勇敢愣了一下，撓撓頭皮問，“那爸爸是不是不會再去裝空調(diào)了?”丁勝利抿抿嘴贊同地點點頭:“爸爸不再裝空調(diào)了，爸爸升職了，爸爸當副經(jīng)理了!”

“噢!爸爸當副經(jīng)理了!爸爸當副經(jīng)理了喲!”丁勇敢樂得蹦跳起來，他仰臉問媽媽，“媽媽，爸爸當副經(jīng)理了，高興啵!”

“他爸，你真當副經(jīng)理了?”

“啊，副經(jīng)理，這還能有假?”丁勝利避開老婆的眼光，閃身進廚房炒菜去了。丁勇敢沉浸在興奮中，他想這下可好了，爸爸不裝空調(diào)了，那么他就不是農(nóng)民工了，爸爸不是農(nóng)民工，長大他也不會是農(nóng)民工了!副經(jīng)理是個怎樣的官呢?

“爸爸，副經(jīng)理能管多少人呀?”

“哦，能管、管十幾個人吧!”

“哇噻，十幾個，爸爸你太牛了，副經(jīng)理能管主任吧?”

“能管主任。”

“哇噻，副經(jīng)理太厲害了，羅茜她爸就是個主任，爸，你的官比她爸大，看她以后在我跟前還神不神氣，哼，俺爸是副經(jīng)理!”丁勇敢嘟著嘴巴，喃喃自語道，“劉小銘他爸媽就是個工程師，也沒副經(jīng)理官大，趙博他爸也是個副經(jīng)理，跟俺爸一樣……”

那頓飯是丁勇敢來鹿城吃得最神氣的一次。啃著肉骨頭心里想著明天怎么樣跟同學們宣布這個好消息，對，他要站在講臺上大聲跟全班同學說，俺爸當副經(jīng)理了!俺爸不再裝空調(diào)了!

六

丁勇敢不知道同學們?yōu)槭裁葱λ€說他是吹牛大王。丁勇敢臉憋得通紅，他急了，他說:“俺要是騙你們，俺、俺就是王八蛋，俺說的是真的，俺爸就是當副經(jīng)理了!”

“那你爸有名片么?”王陽陽問他。

“名片?”丁勇敢懵了，他說，“名片，俺、俺不知道我爸有沒有!”

“得了吧，名片都沒有，還副經(jīng)理呢，你就是個王八蛋!”王陽陽說著扮個鬼臉，同學們都笑了。

“俺爸肯定有名片的，要不然明天俺帶給你們看，俺爸真當副經(jīng)理了!”丁勇敢的臉漲得緋紅，語調(diào)卻沒有剛才那么理直氣壯了。

晚上，丁勇敢問爸爸要名片。丁勝利一愣，問他要名片干什么。丁勇敢說:“同學們都不信你當副經(jīng)理了，他們問你有沒有名片?”丁勝利這才恍然大悟，他說:“肯定有名片啦，不過，爸爸那名片擱在公司沒帶回來，明天吧，明天爸爸給你帶幾張回來，好不好?”

第二天，丁勇敢主動找王陽陽，告訴他:“俺爸爸有名片，他把名片擱公司了，今天下班帶回來，明天上學俺就可以給你們看了，這下你們可相信了吧?”

王陽陽鼻子一哼，他說:“吹牛大王，你爸能當副經(jīng)理，呸，水貨經(jīng)理吧，我不信，我爸爸名片總是隨身帶著的，哪個還把名片擱在公司里呀，你騙人，滾，我不跟你玩!”

第三天，丁勇敢把名片扔到王陽陽課桌上，神氣地說道:“王陽陽，俺爸爸的名片!沒騙你吧，俺爸就是當副經(jīng)理了!”

王陽陽捏著名片，一本正經(jīng)地念道:“駱駝空調(diào)安裝公司，丁勝利，副經(jīng)理……”同學們圍了上來，此刻丁勇敢驕傲極了，他把腦袋昂得高高的，鼻孔朝著天花板。

“哇噻，丁勇敢爸爸真當副經(jīng)理了!”

“丁勇敢爸爸真牛!”

“噯，丁勇敢，你爸爸不再裝空調(diào)了吧?”王陽陽搡丁勇敢一把。

“那當然，俺爸都當副經(jīng)理了，還裝什么空調(diào)呀，告訴你們，俺爸手下有十幾個兵呢，他們都聽俺爸的，俺爸叫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牛吧!”

上課鈴聲在同學們的唏噓聲中響了。回到座位，丁勇敢還沉浸在興奮中，剛才王陽陽把自己的《格林童話》借給他了。丁勇敢知道同學們開始對他好了，又有同學愿意跟他玩了。嗯，爸爸現(xiàn)在當副經(jīng)理了，也有錢了，回去也讓爸爸買本童話書，誰跟自己玩得最好，俺就把童話書借給他看……丁勇敢越想越高興，忘乎所以笑出聲來!

“丁勇敢，你在干什么?”張老師把黑板擦朝桌子一拍，啪地彈起白霧霧的粉末。

“我、我——”丁勇敢渾身一顫，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

“是不是又開小差了?吃完午飯到我辦公室去一趟，坐下!”丁勇敢忐忑不安地坐下來，他尋思著到老師辦公室要怎么認錯……

丁勇敢畢恭畢敬站在張老師跟前，聲音嗡嗡響，好像蚊子在唱歌。張老師放下茶杯，清清嗓音，說:“丁勇敢，最近上課很多老師都說你開小差，怎么回事?”

丁勇敢低頭不吭聲。張老師接著說:“上課要好好聽講，看你，哪門成績都是最后一名，你看你爸上班多么辛苦呀，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學好知識將來做個有用的人，懂不懂?”

“俺懂，俺一定好好聽講!”

“哦，丁勇敢，你爸爸還在裝空調(diào)嗎?”

“嗯?”丁勇敢沒聽清老師說的，抬頭疑惑地瞥了眼張老師。

“你爸爸是不是在空調(diào)公司上班?”

“嗯。”

“你爸爸會修空調(diào)吧?”張老師摘下眼鏡擦了擦戴上，抬頭說道，“學校有幾臺空調(diào)要修，我看你家生活挺困難的，我跟校長推薦了你爸，如果你爸爸愿意，叫他有空過來修修，這樣也能賺點錢!”

丁勇敢遲鈍地擺擺頭，他沒聽爸爸說過他會修空調(diào)，再說他爸現(xiàn)在已是副經(jīng)理。張老師見他搖頭，感到很失望，她手一擺說:“哦，沒事了，回去問問你爸爸，如果愿意的話，明天上學你告訴我，回教室去吧!”

“老師，我爸不裝空調(diào)了!”丁勇敢給張老師糾正道，“我爸當副經(jīng)理了!”

“你爸爸當副經(jīng)理了?”張老師重新把眼鏡摘下來，盯著丁勇敢問。

“真的，俺爸當副經(jīng)理了，俺還有他的名片呢!”丁勇敢把爸爸的名片擱到桌子上，“俺爸管十幾個人呢，那些人裝空調(diào)，俺爸不裝!”

“上面有電話，老師你打電話給俺爸，叫俺爸派人過來修唄!”

“好、好，我打電話給你爸爸!”張老師站起來摸摸他的腦袋，語重心長地說，“勇敢，下次上課一定要聚精會神聽講喲!”

七

丁勇敢這幾天很沮喪，他弄不明白爸爸副經(jīng)理沒做幾天怎么就讓公司開除了。爸爸心情不好，丁勇敢就偷偷問媽媽:“爸爸怎么就不做副經(jīng)理了，真沒勁!”

他媽媽白了他一眼:“還不是讓你鬧的，要什么名片，這下可好!把爸爸工作弄丟了吧!”

丁勇敢聽不明白就問:“名片?這跟名片有什么關(guān)系呀?”

丁勇敢媽媽就告訴他:“你爸爸哪當什么副經(jīng)理喲，他那是為了讓你安心讀書撒的謊，后來你又要什么名片，你爸爸又去印了盒名片，前幾天也不曉得是哪個打電話到你爸爸公司，找你爸爸，電話里人家一口一個丁經(jīng)理，一口一個丁經(jīng)理，也真是巧，那天接電話的是管經(jīng)理。后來那個管經(jīng)理找你爸爸談話，問你爸爸是不是借公司的名字在外面攬私活干，你爸爸說沒有。管經(jīng)理不信，說別人把電話都打到公司了，管你丁勝利叫丁經(jīng)理你還說沒攬私活?你爸爸就把你在學校受的委屈給管經(jīng)理說了，也把他撒謊的事坦白了，管經(jīng)理不信，他說你爸爸違反了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把你爸爸開除了!”

丁勇敢跟聽故事一樣，聽媽媽講完爸爸的事。他瞪圓了眼盯著媽媽:“你騙人，爸爸肯定當過副經(jīng)理，肯定當過副經(jīng)理!”說完沖進自己的小房間，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中午，丁勇敢看見對面教學樓六樓有兩個叔叔在裝空調(diào)。那么高，空調(diào)怎么能裝上去的呀?自己將來要是裝空調(diào)，站那么高的地方會不會害怕呀?不行，我要去看看叔叔是怎么裝空調(diào)的，我不能怕，將來把空調(diào)裝好了，說不定我還能當個經(jīng)理呢!丁勇敢越想越好奇，他要弄明白空調(diào)是怎么裝上去的。

丁勇敢想著就朝頂樓走去——

跨過護欄墻，丁勇敢讓明晃晃的日頭刺得睜不開眼，他想哈下腰側(cè)過身子朝樓底看看，看看操場上的乒乓球臺，看看腳底那些空調(diào)是怎么裝上去的!可日頭照得他兩眼迷糊，他左手搭在墻沿太久，有點硌手甚至有些燙手了，就在他準備換手時，涼鞋一滑，丁勇敢宛如振翅的麻雀，從高空俯沖而下，一臺臺空調(diào)在他身邊一晃而過，由大變小，由小變得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