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跟張美娜回家李舍就產生了很不好的感覺。
那是一個夏天,頭頂上的太陽狠毒,天氣很熱。他們倒了兩次車才來到鎮上,這里離張美娜家所在的村子還有五華里,不通公共汽車,更沒有出租車,只得步行。李舍手上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兜子,里面是為晉見丈母娘所準備的禮品,無非是些煙酒什么的,但還是有些講究的。據張美娜說他們那個地方逢紅事都得是雙數,尤其是毛頭女婿頭次拜見丈母娘那更是少不了,至少要有四樣禮,每樣還都要四份,以取四鴻禧之意。趕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本來皮膚就有些黑的李舍經過一路太陽的炙烤都快要變成一塊紫焦炭了,這跟白凈的張美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未來的丈母娘第一眼看到汗流浹背的李舍就有些大驚小怪,一邊給李舍拿擦汗的毛巾一邊說,這城里人不見太陽咋也長得這么黑?這話本來是專門說給自己閨女聽的,但由于丈母娘的嗓門大,整個屋子都被這亮堂堂的聲音灌滿了。李舍一下子難堪起來,初次進門心里本來就有些緊張,這下更是不著調了,手里正拿著的毛巾也不知道往哪里擦了,只在手里團弄著,目光也不敢朝向丈母娘,把頭深深地低下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好在丈母娘很快就把剛才的話頭兒給圓了起來,說男人黑點兒好!黑點兒,看著讓人踏實。說著就開始風風火火的忙活起來,先把早已準備好的西瓜放在井水里冰上,再泡上茶,然后就出門去菜地割韭菜,說中午要給他們攤雞蛋韭菜餅。
張美娜那天穿了一條白色的緊身褲,這一路走下來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就扒翻出了一條在家時穿的舊裙子要換上。張美娜家共有五間房,西邊三間給了分家另過的大哥,中間還有院墻隔著。張美娜的娘就住東邊的這兩間,這兩間大通著,沒有隔墻,是臥室兼客廳,冬天點上炭爐子還要再兼廚房,要換衣服只能在這間房里。此時張美娜跟李舍認識已經有一年多了,雖是第一次來認親,但這純屬于先上車后買票,兩人私下里早就把該辦的事情辦了,所以張美娜要換衣服對李舍也就不回避。未來的丈母娘長得大手大腳粗壯敦實,而生的這個閨女卻小巧玲瓏白凈細膩,如果不是有眼前的事實擺著,打死李舍也不會相信張美娜會有這么個娘。李舍一看見張美娜那雪白的身體就有些忍不住了,剛剛有了這種體驗,自然對那事就貪了一些。當時李舍使勁咽下一口唾液就把張美娜往床上擁,起初張美娜沒有想到李舍會有這么大的色膽,還以為是在開玩笑,就沒太當真,一邊嬌笑著還一邊捶李舍的后背,隨后見李舍拉褲子的拉鏈就有些急了開始往外推拒,但卻晚了,這時李舍已經得手,張美娜不敢聲張只好半推半就的依從了。
兩人正在熱火朝天,院子里的大門忽地就響了一下,應該是丈母娘回來了,兩人本來就非常警覺,一聽見外面的動靜就趕緊手忙腳亂的收拾自己,還好是夏天,身上的衣服不多,饒是這樣李舍還是把褲子穿反了。張美娜的娘手上托著一捆韭菜猛地邁進來,見張美娜跟李舍坐在床上,都低著頭,自己女兒的頭發很凌亂,床上的麻布單子也皺在了一起,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抽腿就要往外走,一邊還說著,這韭菜根子上的蟲子太多了,我得趕緊去洗洗。
利用這個空隙李舍趕緊把褲子穿好,張美娜也整了整自己的頭發。丈母娘再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把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丈母娘。丈母娘卻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張美娜為了逃避尷尬也趕緊給自己找了個事,去院子里取來了剛才在井水里冰過的西瓜。西瓜是沙瓤,紅彤彤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張美娜先拿起一塊較大的遞給娘,然后再遞給李舍,經過這一番折騰李舍正有些口渴,接過西瓜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卻被丈母娘一下子攔住了。李舍心里有些不快,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張美娜也不理解,還以為自己的母親是因為剛才的事情要責難李舍,就說小李渴了,先讓他吃完西瓜再說。誰知丈母娘把眼一瞪,對著自己的閨女說你個死丫頭,懂什么?你們剛在一塊了,男人是不能接著吃涼西瓜的!
這話丈母娘盡管用了隱語但從她那大嗓門里說出來表達的效果卻很強烈,這就等于一下子把他倆扒光了衣服由幕后推到了前臺,剛才所有的遮掩都大白于天下了。兩人的臉頰一下子漲紅了。張美娜正低頭啃著西瓜,這時把臉深深埋進了那塊西瓜后面,恨不得那西瓜就是一根傳說中的隱身草。李舍把手里的西瓜放在矮桌上想站起來,看了看又無處可去,只好把眼睛翻向頭頂那只有氣無力的吊扇。丈母娘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窘迫的樣子,也覺得話說得有些唐突了,想補救一下,就說,沒事,娘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聽了這話李舍更感到無地自容了。
之前,通過張美娜的介紹,李舍對她家的情況早就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張美娜早就沒有了父親,是娘把她和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日子自然就過得艱難一些,粗糲的生活練就了大嗓門也練就了母親潑辣直率的性格。張美娜這樣說的時候李舍當時并沒有把這當成缺點,心說潑辣直率有什么不好呢?這樣的人更應該好相處一些,沒有想到真正一接觸,李舍才感到潑辣直率也是一件很令人頭疼的事情。
李舍這次來認親還肩負著一個更大的使命,就是要把結婚的日子定下來。這一年李舍已經二十五歲了,張美娜比他小兩歲,正好都到了國家規定的晚婚年齡,廠里像他這么大的小青工大都雙宿雙飛了。事先李舍已經向廠里遞交了申請,廠長批給了他一間筒子樓宿舍。有關結婚的問題他也跟張美娜商量過多次,平時逛街的時候還零打碎敲地買下了一些過日子用的東西,現在就等著跟張美娜的娘家敲定日子了。
午飯做的非常豐盛,未來的丈母娘殺了自家養的土雞,還炒了不少菜。菜的味道很好,尤其是那只盛在瓦罐里的燉土雞,黃亮亮的雞湯上還飄著幾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白片,遠看就像晶瑩的雪花飄落在嫩黃的麥秸垛上,很是養眼,那味道更是有說不出來的鮮美。張美娜的大哥也帶著老婆孩子過來了,見了李舍一口一個妹夫地叫著,挺親熱的樣子,身邊那個泥猴一樣的小男孩也嬉皮笑臉地叫姑父,李舍有些不適應,抿著嘴不敢答應。吃飯的間隙張美娜一直給李舍使眼色,李舍明白張美娜的意思,可就是開不了口。一開始他還不時轉頭看看未來的丈母娘,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把事情提出來,但一想到她那直筒子脾氣就趕緊把頭低下,李舍實在害怕了未來丈母娘的那個大嗓門。后來李舍就有些不敢觸及張美娜的目光。張美娜有些急了,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俯下身子撿筷子的時候使勁在李舍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李舍猛然哆嗦了一下,坐在旁邊的丈母娘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故意問李舍冷嗎?李舍慌亂地說不冷,不冷。說著還順手擼了一下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兒。看到李舍的窘態,張美娜的嫂子最先笑了出來,接著是丈母娘那敞亮的大嗓門,最后除了李舍滿桌子的人都笑了。
這天的事情最終還是由張美娜的娘主動提出來的,看著李舍跟張美娜眉來眼去的那個樣子,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就有些不耐煩了,說小娜現在既然已經成了你們李家的人,剩下的事情你們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但結婚出嫁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們不能虧待了俺閨女,得按路數來。聽到這話,李舍心里墜著的那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張美娜卻沒有這么樂觀,問李舍你知道娘說的“按路數來”是什么意思嗎?李舍以為張美娜是指彩禮,他早就聽說在農村討個老婆是要花很多彩禮的,這點李舍不怕,他從十八歲就參加工作,這么多年下來是有些私房錢的。李舍當時說她要多少我們給她就是了。張美娜說什么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按照我們這里的習慣像結婚這樣的大事得由雙方家長坐在一起商定,我原來還以為娘什么都不在乎呢。
這話讓李舍傻眼了,他心說這不僅是你們那里的習慣,大概全中國都有這個習慣,哪有孩子要結婚了雙方父母不照個面的?可我要是能拿得出來還費這個勁干嗎?李舍的家庭有些特殊。父親原本是索道公司的工程師,母親是中學地理教師,出身于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李舍本來是應該有個更好前程的,但命運有時就是非常殘酷。在李舍出生的前一年父親所在的索道公司在湖南承接了一個大工程,父親在那里工作了一年,當然期間也回來探了幾次親。李舍出生后父親就起了疑心,父母都長得很白凈,而李舍卻越長越黑。父親懷疑李舍不是他的孩子,從此父親對母親開始了永無休止的折磨。李舍從記事起家里就彌漫著沒有硝煙的戰爭,父親從來不給他好臉色,動不動就罵他是野種。李舍上中學的那一年,母親終于不堪忍受父親的凌辱進了瘋人院,失去斗爭對象的父親也很快就失蹤了。李舍從此就變成了有父母的孤兒,后來還是街道給他爭取了一個就業指標,讓他招工進了罐頭廠。
李舍跟張美娜戀愛的時候就一直回避著自己的家庭,這是他從多次的失敗中汲取的教訓。自從參加工作之后李舍沒有少談戀愛,但對方一了解到李舍家庭的真實狀況就立刻跟他說拜拜。所以一開始張美娜只知道李舍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這曾經讓張美娜一度產生過自卑。直到兩個人生米做成了熟飯李舍才向她袒露了真相,張美娜聽了倒很通情達理,沒有表現出李舍想像的那種失望與氣憤,只是淡淡地說她要嫁的是李舍而不是李舍的父母。
話雖這么說,但許多具體問題還是回避不了的,譬如說現在他們要結婚,李舍的父母不照面總是說不過去的。張美娜的娘有這樣的要求非常正當,張美娜不僅是她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而且她為這個閨女付出的比一般的農村母親要多得多,張美娜現在能在城里上班就是丈母娘鼎力支持的結果。那幾年地區的街道建了很多的商廈,為了吸納資金,街道就出臺了政策,只要交一定數目的錢就可以來商廈上班,戶口也隨之轉為城鎮的,張美娜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成為商業大廈營業員的。一個寡婦拖著兩個孩子要湊這么多錢其難度就可想而知了,一直到現在張美娜的嫂子為了這事還跟婆婆鬧意見。所以未來丈母娘的這個要求實在是不過分。可李舍卻為難了,總不能讓兩親家在瘋人院見面吧。
后來李舍就想干脆實話實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自己的家庭狀況丈母娘早晚都得知道,晚知道不如早知道,省得到時候再落更大的埋怨。張美娜卻不同意,女孩子心中的甜蜜往往是最藏不住的,一跟李舍認識她就給娘說了,并重點介紹了李舍的出身,未來的丈母娘聽了當時表現得非常激動,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剛從泥巴地里拔出雙腳就攀上了這樣的高枝兒。沒有喜事丈母娘那嗓門就夠大的了,有了這樣的喜事她豈能藏得住!整個村子很快就都知道張美娜找了個好婆家,不僅公公婆婆是城里人,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在這個節骨眼上把真相抖摟出去丈母娘會受得了嗎?
二
最后還是張美娜想的辦法。隔了不久張美娜回家似乎是在無意間提到自己有兩個月沒有來例假了,娘立刻就警覺了起來,吃飯的時候張美娜又裝模作樣的出去嘔吐了幾次,這下張美娜的娘更坐不住了,自己清清白白守了一輩子寡,到老了,再讓閨女把孩子生在家里,以后再怎么抬頭做人!這次是她主動要求早定結婚的日子的,并說親家只要不嫌自己的閨女,見不見的就無所謂了,并很快跑到村里王三瞎子那里給掐算出了好日子。但她最終也沒能免俗,讓李舍交三千塊錢的彩禮,說是養兒防老養閨女也不能白養。
三千塊錢在那時可不是個小數目,李舍一個月的工資當時才二百多元,一年就是不吃不喝也攢不下這么多錢。李舍心里有些不情愿,嘴上也就有了牢騷,埋怨張美娜的娘是看起來直爽心里卻有彎彎繞。張美娜對娘的行為也有些不理解,在她心目中娘不應該是這樣的,但嘴上卻替娘辯解說,你撿錢還得彎腰呢,我這么一個大閨女總不能白送給你吧!
結婚的日子定了下來,彩禮也交了,按說剩下的事情就應該順順當當了,讓李舍沒有想到的是結婚這天還是出了岔子。
按照張美娜那地方的風俗迎親和送親的人數都是確定好了的,迎親的除新郎之外是兩男兩女,送親的是八男八女,這其中就包含了新娘,去的時候是雙數,回來就成單數了。但那幾天李舍忙壞了,手頭準備結婚的錢猛地被抽出去三千,原來的購買計劃就要調整,彩電三十五寸變成了二十七寸的了,冰箱就暫時不買了。這么一折騰李舍的腦子就有些亂套了,迎娶那天本來說好了的兩個女迎賓,走的時候就忘了招呼帶人家,只帶去了廠里的兩個比自己年齡小的男工友。張美娜的娘一看沒有女迎賓,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張美娜想讓娘遷就一下,誰知話剛出口,丈母娘那大嗓門就叫了起來,你這個死妮子,還沒完全嫁出去就胳膊肘朝外拐,要去你自己跑著去,我們沒有人送你了。她這么一說誰也不敢上車,也不敢言語了。
說完這話丈母娘似乎還不解氣,就又開始數落張美娜說,出嫁對女人來說就等于鯉魚跳龍門,你這一腳跳好了就能到天堂,跳不好就跌落在陰溝里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人家不當回事你自己不能不當回事,如果就這樣毛毛草草地嫁出去,本來咱就是泥腿子出身,這下人家就更不拿你當人了。李舍雖然站在院子里但卻聽得真真的,知道丈母娘這話是說給他聽的,想進屋去解釋一下又怕遭到更大的奚落。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李舍心里著急,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子。家里還有十幾桌客人等著,都是廠里的同事跟自己的親戚朋友,今天不把新娘迎回去這人就丟大發了。再回去拉女迎賓?來回要一百多華里,顯然也來不及了。最后還是送親隊伍中的一個老太太想了個辦法,這個老太太年齡已經很大了,在村里輩分很高,張美娜的娘還要稱呼她四奶奶,四奶奶蠕動著沒有牙齒的嘴巴說,沒有迎賓女客不是不能出門嗎?那就讓新郎一個一個地背出去。這個辦法得到了丈母娘的認可,李舍一看丈母娘總算是吐口了,心里像卸下千斤重擔一樣一下子輕松起來,不就是八個人嗎!自己反正有的是力氣,就當是鍛煉身體了。
但要連續背八個人其難度還是超出了李舍的想像。張美娜家住在一個小胡同里,汽車根本就開不進來,只得停在二三百米開外位于村中央的小石橋上。第一個先把張美娜背上車,這是新郎分內的一項任務,背完張美娜,李舍還信心十足,覺得剩下的那七個也不在話下,誰知以后就沒這么容易了,送親的那些女人大部分都是老娘們了,體態臃腫不說,身上還有這樣那樣的氣味,雖是為了送親穿了干凈衣服,但身上的怪味道卻怎么也遮不住。更讓李舍感到難堪的是,街上滿是看熱鬧的人群,看到李舍這種狼狽相很多人都掩面笑了起來,更有那不懂事的孩子在大呼小叫地喊,看嘍!豬八戒背媳婦了,看嘍!豬八戒背媳婦了……有的干脆就唱起了民謠:丑女婿,迎媳婦,站門外,樹碌碡,立不住,滾著走……最后李舍就不敢抬頭了,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陣風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完成了這樁不太甜蜜的婚姻,張美娜的娘也正式升格為李舍的丈母娘,但李舍心里卻怎么也對這個丈母娘親不起來。所以是盡量的回避,能不陪張美娜回娘家就不陪,有時丈母娘來城里小住幾天,李舍也總以住不開為借口不回家,在廠里找個單身的工友去擠幾天,等丈母娘走了再回去住。回到家他也不消停,就是在大冬天也要把窗子打開提著鼻子到處聞,丈母娘抽煙,而且是抽那種大葉子的旱煙,隨身帶著個大煙布袋子,隨時隨地的把里面的煙末子卷成炮筒子狀來抽。李舍不抽煙,對煙味還特別的敏感,尤其是討厭那種辛辣的旱煙味道。張美娜見李舍對她娘這樣心里自然有些想法,有時就話里話外地暗示她娘過這一輩子日子不容易,讓李舍對丈母娘好一點。李舍卻一直不以為然,總感到丈母娘跟他過去從電影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苦大仇深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形象反差太大。有次張美娜實在忍不住了,就質問李舍說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應該對她娘這樣啊,打狗還得看主人呢!這話說完張美娜感到自己這個比喻用的不恰當,趕緊更正說我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現在落在你這個狗嘴里,你吃飽了,就忘了肉從哪里來的了?這個比法李舍有些反感,就想故意氣一下張美娜,說自己吃飽就行了,想那個干嗎?更何況又不是什么好肉。
雖然嘴上這么說,從心里李舍還是想對丈母娘好一點的,畢竟是張美娜的親娘,雖然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但將來自己孩子的身上至少要流有她四分之一的血液。可是一聽見她那大嗓門,心里就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所以有時候想好也好不起來。更讓李舍不舒服的還有稱呼,第一次跟張美娜回家的時候李舍叫的是阿姨,當時丈母娘沒有提出什么異議。結婚以后丈母娘第一次登門,李舍本來是隨著張美娜叫娘的,但一緊張叫成了媽,丈母娘當時就扯著嗓子說,別叫媽,我們農村人聽著不習慣,你要愿意叫就叫聲娘,要不愿意就什么也別叫了。這話一下子把李舍給噎了回去,再面對丈母娘的時候,他真的張嘴結舌什么也叫不出來了,這樣面對丈母娘的時候李舍就感到無比的尷尬。丈母娘對此當然也有所察覺,所以沒什么事情一般不來閨女家。
結婚第二年李舍又迎來了人生中的兩件大事,這一年春節后不久他被提拔到廠長辦公室干上了宣傳干事;到了年底兒子聰聰出生了。兩件大事一個在年初一個在歲末,既是好的開始也是完美的結局。李舍跟張美娜在興奮過后,一個猝不及防的問題猛然就來到了面前,誰來照看小寶寶?李舍那邊就甭指望了,張美娜所在的那個商廈只給了她三個月的假期,三個月之后不來上班就被視為自動離職,光憑李舍的工資是養活不了一家三口的。那時候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城還不興請保姆之類的說法,再說就是興他們也沒有閑錢去請,看來最好的人選就是丈母娘了。但這時李舍卻再次為難了,因為他剛把丈母娘氣走。
說起來這事也不光賴李舍。張美娜一住進醫院,丈母娘就得著信兒趕來了,還帶來了兩只家養的老母雞跟一大籃子曬干的紅棗。孩子一出生一看是個大胖小子,有七斤四兩,李舍跟張美娜都很高興,丈母娘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一直說王三瞎子就是會掐算,他早就說是個帶把兒的果然沒有錯。興奮過后就從自己帶來的包裹里扒拉出來了個心形香囊,說這里面裝滿了敬獻玉皇大帝的香灰,是她跑了十五華里的山路專門到鴨架山上的三皇廟給求來的,這個東西能保佑寶寶一輩子平平安安大富大貴。李舍一聽說香囊里面裝的是香灰就覺得套在寶寶的脖子上有些不干凈,但看到丈母娘這么虔誠也就不好說什么了,他知道丈母娘是疼外孫的。
到了下午護士要抱寶寶去洗澡,看到孩子脖子上的香囊就要摘下來,丈母娘趕緊伸手制止,說這是專門在玉皇大帝面前許過愿的,要連續在孩子身上戴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應驗。護士心里感到好笑,就說戴著這個東西洗澡不方便,再說要弄濕了也沒法再往寶寶身上戴了。丈母娘說沒事,濕不了,有老天爺保佑著呢!護士覺得眼前這個農村老太太真是有些不可理喻,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的孩子沒事,其他孩子呢?這么一個臟東西泡進水池里,水不就都被污染了嗎!你們不洗就算了,到時候可別說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丈母娘一聽不愿意了,氣憤地說,你這小丫頭是怎么說話的,這是臟東西?這是我費心巴力求來的寶貝,怎么會是臟東西呢!我看你才是臟東西呢。丈母娘的大嗓門把醫院的整個樓道都灌滿了,護士一下子就臉紅了,白了丈母娘一眼轉身就要走。李舍心里對丈母娘那一套早就煩了,只是礙于面子沒有說出來,現在不得不說了,趕緊上前攔住了護士,說護士小姐,你別生氣,我是孩子的父親,我們給寶寶摘下來就是。說著俯身從寶寶的脖子上把香囊取了下來,又順手小心地抱起了孩子遞給護士。
李舍的話外之音丈母娘當然能聽得出來,孩子的父親顯然比孩子的姥姥更有發言權,丈母娘一下子就噤聲了,眼巴巴地看著護士把孩子抱走,自己在房間里訕訕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就去院子里抽煙。到了晚上丈母娘就偏要回去,說孩子落了地,她這個當姥姥的也就放心了,她還牽掛著家里養的那幾只雞沒有人照管。本來丈母娘來的時候說是要伺候完月子的,現在才過了三天。張美娜和李舍都知道癥結出在了哪里,張美娜讓李舍給丈母娘去道個歉,李舍梗著脖子不答應,他料定丈母娘不是想真走,只是想讓他說個軟話,天這么晚了,早就沒了通往鄉下的班車了,她怎么走?丈母娘卻是認真的,說她來的時候就跟村里開門市部的朱三約好了,朱三今天要來城里躉貨晚上用三輪車把她捎回去,最后丈母娘還是執意走了。直到后來張美娜的大哥打來了電話,他們才知道那天朱三根本就沒有來城里躉貨,丈母娘是步行回家的,五十多華里的路程,到家的時候天都要亮了。
三
張美娜產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李舍硬著頭皮去請丈母娘,沒有經受想像中的暴風驟雨,但丈母娘也沒有放過他,等李舍把話說完,丈母娘敞開大嗓門說,丈人兒,娘還尋思著您有更高明的辦法用不著俺了,就沒打這個譜,衣服也沒洗,什么也沒有準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丈母娘開始稱呼他丈人兒,一開始李舍還以為是他們那個地方對女婿的專用稱呼,后來聽張美娜說不是,娘喜歡某個人就這樣罵他。李舍這才明白“丈人兒”是丈母娘在罵自己,有點打是親罵是愛的意思,但“喜歡”這兩個字他覺得跟丈母娘之間應該是絕緣的,他怎么也看不出丈母娘是喜歡自己的。
當天下午,丈母娘就跟著李舍返城了,收拾行囊的時候,李舍注意到丈母娘往包裹里塞的都是些干凈衣服,這時才意識到院子里原來游來蕩去的那幾只雞不見了,看來丈母娘嘴上說沒有準備,心里早就有譜兒了,她就等著自己來接她去城里照看外孫,自己事先的種種擔心原來都是沒有必要的。
在請丈母娘來常駐沙家浜之前,李舍和張美娜就做了種種準備,譬如說丈母娘抽旱煙,李舍一開始是想讓張美娜勸丈母娘盡量戒了,閨女說話畢竟比女婿更擔事兒一些,抽煙不但有損自己的身體,更重要的是怕她把寶寶給熏著了。張美娜說這個問題有點難,在這之前她也曾經多次勸過娘,但都沒有成功。張美娜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娘就開始抽煙,那時候日子過艱難,娘愁得整夜睡不著,就用抽煙來打發漫漫長夜,這一晃都抽了二三十年了,讓她猛地戒了恐怕不大現實。李舍一聽也感到了難度,就準備了兩條紙煙,還從夜市上買了幾個煙缸擺放在房間的角角落落里,以避免她到處亂扔煙蒂。怕丈母娘說話聲膛子高把孩子給驚著了,李舍規定以后他和張美娜無論說什么都要慢聲細氣的,就是吵架也不能大聲,僅限于兩個人能聽到,丈母娘的那個大嗓門沒有了對手自然就會偃旗息鼓的。還有衛生問題李舍也想到了,他把家里的毛巾都換成了純白的顏色,臟手摸上去就是一個手印,想以此來提醒丈母娘勤洗手。
開始的一段時間很好,丈母娘幾乎是換了一個人,沒有出現李舍想像的那種磨合期,最讓李舍滿意的是丈母娘居然把煙戒了,手里原來捏著的那種炮筒子旱煙換成了一個搪瓷杯子,杯子里是自己早就準備好了的涼開水,一想抽煙了就咕咚咕咚地灌上兩口。這樣做的好處是家里沒有了煙味,寶寶能呼吸到新鮮干凈的空氣了,副作用就是丈母娘去衛生間的次數多了,筒子樓的房間里沒有衛生間,要去衛生間就要跑到樓道的最東邊,白天還好說,到了晚上就不那么方便了,丈母娘的腳步聲重,再加上木頭門外面的鐵制防盜門,盡管丈母娘躡手躡腳的,但還是不時弄出些動靜來。李舍的睡眠本來就不好,這下就更成問題了,有好幾天早晨都是腫著眼皮去上班。更不方便的是他想跟張美娜行點夫妻之事的時候,他們睡覺的大床跟丈母娘所睡的長沙發只隔著一道簾子,這邊放個屁那邊都能聽得見,自己的那點兒想法一般要等到確認丈母娘睡著了才開始實施。這簡直比做賊都難,有時聽著丈母娘喘氣勻實了像是睡著的樣子,剛想往張美娜身上趴,丈母娘那邊忽然出個動靜,李舍就得趕緊臥倒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再重新偵察敵情。有次兩人正在入港,丈母娘猛然就從床上起來了,李舍嚇得一下子就從張美娜身上滑了下來,張美娜憋不住了捂著嘴巴哏哏地笑了起來。丈母娘是去衛生間,可能是張美娜的笑聲提醒了她,出門的時候這次她沒有以往小心,而且在外面待的時間很長,顯然是想給他們留出足夠的時間來,殊不知李舍的那點兒興致早就被她驚到爪哇國去了。
這次之后李舍再也不敢在家里想這事了,實在忍不住了,就借張美娜上晚班的時候,兩個人直接去公園里找個僻靜處把問題解決了。但這樣并不安全,自己心里也緊張,往往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了,有幾次還差點被社區的聯防隊員當流氓給抓了。所以李舍此時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多分間房,而住在廠里的小青工夫婦大都是一間筒子樓宿舍,只有那些中層領導才住著兩三間房子,廠長級的干部則都是在外邊買的商品房。
到聰聰出生的第二年機會來了,原來的廠辦主任被提拔成了廠里的紀委書記,副主任成了主任,作為宣傳干事的李舍自然也就成了副主任的候選人之一。李舍認真分析了自己當時所處的形勢,覺得目前只有工會的干事紀綱是自己最有力的競爭者。紀綱從車間出來得早,還是中專畢業生,論硬件比自己強,但在廠里的威信不如自己高,所以自己完全有可能打敗他。當然經過在廠辦熏陶了這一年多,李舍也認識到光憑威信高和實干也不一定就能得到提拔,關鍵時候還需要對廠長意思意思。
晚上躺下李舍就跟張美娜盤算給廠長送禮的事情,當然也說到了提拔后的種種好處,這就不僅僅是房子的問題了,還有將來的發展,以及與之相關聯的車子票子位子等等。李舍覺得這事對丈母娘沒有必要避諱,又是在自己家里關起門來說話,所以他跟張美娜就談得放肆一些,包括一些連自己也感到無望實現的夢想也盤算到了。
但還沒有等到給廠長送禮,廠長就先找他了。那天李舍去廠長室跟廠長匯報個會議,事情說完了李舍剛要轉身離開,廠長卻把他叫住了,廠長一開始并沒有動氣,而是笑瞇瞇地說,小李,聽說你最近就要上天了,就要成為什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內總管了,就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你真厲害!你真敢想!李舍一下子懵了,不知道廠長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這時候廠長也收了剛才的笑意,那張肉墩墩的胖臉猛然就凝固了,他厲聲說,我告訴你咱們罐頭廠還是共產黨的天下,我是黨培養多年的干部不是什么皇帝,更不需要什么大內總管。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是空出來了,但讓誰干不讓誰干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那要看他對廠里的貢獻,那要看全廠職工的意愿,你還是趁早收起你的美夢來吧!
廠長的這番話讓李舍一下子就咂摸出味兒來了,這一定是有人在廠長面前造了他的謠。看著廠長這么生氣,李舍紅著臉想辯解幾句,就說,廠長,我沒有……廠長這時已經埋下頭不再看他了,只對著他擺了擺手說,好了,好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幾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李舍垂頭喪氣地從廠長室出來心里就犯開了嘀咕,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在背后向廠長打了他的小報告,這個人一定也是廠辦副主任的競爭者,至少也是個有些想法的人物。但無風不起浪,廠長剛才說的那些話有些李舍確實跟張美娜說過,比如他就說過只有當了副主任才能當廠辦主任,等當了廠辦主任就相當于過去皇帝身邊的大內總管了,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當時張美娜還開玩笑說那不就成了太監了,她可不想要個太監整天睡在自己身邊。現在的問題是這些兩口子晚上在床上說的話是怎么跑進廠長的耳朵里去的。
這一整天李舍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徹底蔫了,整個腦子里就是一盆糨糊,亂糟糟的,沒有一絲的頭緒,到了下午跟主任說了一聲就早早地回家了。張美娜還沒有下班回來,丈母娘一定帶著聰聰又上街了,她在家里待不住。原本擁擠的房間一下子就空了,李舍感到自己很累,腳下一點力氣都沒有,身子往前一傾就把自己頹然摔倒在了床上。
李舍躺了好一會都沒有睡著,腦子里不斷出現廠長那張威嚴的胖臉,他想自己這次算是完了,給廠長留了這么一個印象,以后就別再想有什么出頭之日了,說不定連自己目前的位置都保不住哩。可到底是誰把自己的私房話給傳播出去的呢?李舍睜開眼睛看了看這狹小的空間突然就坐了起來,丈母娘?一定是她!李舍住的這片廠區是廠里最大的一個大雜院,里面有很多為自己的子女看孩子的老頭老太,丈母娘又是個閑不住的人,她來了不久就跟那些老頭老太打成了一片,這其中也包括紀綱的娘,家屬院里的大事小情丈母娘往往要比他們兩口子知道得還早。一定是丈母娘把他們的私房話給捅了出去,然后紀綱的娘再傳給紀綱,紀綱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他給廠長遞話的時候就不會用原版了,而是要揉進自己的加工創造。在這整個的傳播鏈條中丈母娘的作用是巨大的。
李舍滿腔怒火地從筒子樓走下來去找丈母娘,剛站穩就聽得樓后面的走道上傳來了丈母娘的大嗓門,李舍循聲走去,看到走道邊上正蹲著幾個老太太在拉家常,有的懷里抱著孩子,還有的是手里牽著孩子。而丈母娘卻正掄著個大鎬在劈柴柈子,聰聰被丈母娘放進了小推車里由紀綱的娘在旁邊哄著,丈母娘一邊掄大鎬一邊說道,看到了嗎?對這種老槐木疙瘩要順著絲劈,這樣不但省力氣而且劈出來還整裝……紀綱的娘在旁邊點頭,恭維著說,還是你這個老姐地道,看來在家里也是一把好手。丈母娘樂了,說好手不好手不敢說,反正莊稼地里的活兒沒有撂下的。說著照準了一塊樹根就又氣喘吁吁地往下掄鎬。看來丈母娘這是在給紀綱家劈柴哩,李舍的火氣更大了,恨不得上去踢她幾腳,人家把你給賣了你還在幫著數錢呢。但轉念又一想,守著這么多老太太自己如果過去教訓丈母娘,這些老太太該怎么看?尤其是再傳到紀綱的耳朵里,說不定又會給造出什么謠來。還是讓她閨女來教育她吧。這樣想著李舍轉身回家騎上自行車就去找張美娜了。
吃過晚飯李舍就抱著聰聰出去了,家里就只剩下張美娜跟丈母娘。這是他們下午就商量好了的,由張美娜出面單獨跟她娘談談。李舍在外面轉悠了一陣回到家里,見丈母娘看他的神情訕訕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知道張美娜已經跟她談了,想說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丈母娘還是開口了,說丈人兒,沒想到娘這張嘴給你惹禍了,以后娘可得把嘴巴給扎起來了。聽了這話李舍的火氣消了一大半,現在他已經考慮清楚了,對這個副主任也不是那么看重了,就是干上副主任也不一定就能多分間房,廠子里排隊要結婚的小青年還有一大批呢。
本來李舍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再被廠長攆回車間當工人。這個小干事他也有些干煩了,說起來就是個打雜的,不少受氣不說還到處遭人算計,真不如在車間痛痛快快地出大力流大汗來得熨帖。沒想到過了幾天紀委書記把他叫到了辦公室,李舍過去一看,紀綱也在座,正坐在屋角的沙發上,看到李舍進來把頭低了下來神情極不自然。李舍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又發生了什么事情,經紀委書記一說他才明白,紀綱是來告狀的,被告人就是他李舍。
昨天晚上紀綱出去買煙,剛拐出大門迎面碰上了李舍的丈母娘,李舍的丈母娘沖他嘿嘿笑了一下,紀綱打了個招呼就繼續往前走,沒想到丈母娘忽然就沖了上來,一邊謾罵著一邊把手里提著的塑料袋往紀綱身上扔,等塑料袋在自己身上炸開紀綱才知道里面滿是屎尿湯子。臭氣熏天的紀綱想要找丈母娘理論,一看丈母娘那只手上還提著一個塑料袋好像也是給他準備的,立刻就嚇得理也不敢論了倉皇地往回跑。紀綱顯然是有備而來,把昨天晚上自己換下來的衣服也帶來了,李舍從一進門就聞到紀委書記的辦公室里有股臭大糞味,現在終于知道污染源了。
李舍聽完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八九分,紀委書記卻一頭的霧水。紀委書記一直對李舍不錯,就是他在干辦公室主任的時候把李舍提拔上來的,所以在他的辦公室里當被告李舍感到很是踏實。紀委書記問紀綱跟李舍的丈母娘是不是有仇?紀綱說沒有。紀委書記說那她罵你什么呢?紀綱說她罵我是特務是睡在李舍身邊的定時炸彈。紀委書記笑了,說看來李舍這個丈母娘是有些不大正常,都什么年月了還整那些文化大革命的詞兒,你一個知識分子又是廠里的骨干跟一個瘋婆子犯不著這么較真!讓李舍回去批評批評就行了。紀委書記這么一說,紀綱明知道他這是和稀泥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只好怏怏地起身離開,臨轉身時惡狠狠看了李舍一眼,這一眼讓李舍心里感到無比的暢快。
盡管丈母娘給他出了氣但李舍心里絲毫也沒有感激的成分,他總感到丈母娘就是她罵紀綱的那顆定時炸彈,她那大嗓門就是炸彈的引線,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咣當一下炸響了。過后不久廠辦副主任就明確了,是化驗室的小齊,小齊去年剛招工進來,據說廠長是她二姨夫。直到這時李舍心里才好受了一些,再看丈母娘的時候目光也多少包含了一點兒柔和的意思。
四
到聰聰兩歲多能上幼兒園了,丈母娘就吵嚷著要回家,李舍和張美娜一商量也正好借坡下驢就讓她回去了。回去后不久張美娜有些不放心就要回去看看,李舍心里不情愿,但想到張美娜一個人拖著孩子擠長途汽車實在是不怎么方便也就陪著回去了。
他們趕到家的時候發現丈母娘原來住的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比原來更加氣派的水泥房,張美娜有些明白了,她早就聽娘叨叨說大哥大嫂要翻蓋房子,現在看來這是把房子翻蓋完了。但是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沒有找到丈母娘,家里只有侄兒在家,哥嫂都去麥地里打農藥了,問孩子奶奶呢?孩子一開始支吾著不肯說,最后才說奶奶搬到村東的電屋子里去了。
電屋子就是村里原來的變電室,后來村里建了新的變電室就把它閑置了,成了盲流們和乞丐們的收容站,也成了過路人的衛生間,里面臭氣熏天再加上連個窗戶都沒有,夏天熱的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窖。丈母娘怎么會搬到那里去呢?趕到位于村東頭的電屋子果然就看到了丈母娘,丈母娘已經把屋子收拾干凈了,還在后墻上開了個窗戶,饒是這樣還是給人一種很不爽利的感覺。
從丈母娘的臉上幾乎沒有看出什么異樣來,一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就親熱得不得了,尤其是對小聰聰,抱在懷里就啃起來,一邊還念叨著可把姥姥想壞了,可把姥姥想死了……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張美娜在旁邊看著也抹起了眼淚,李舍也有些心酸。頑皮的聰聰卻渾然不覺,他也很想姥姥了,黏在姥姥身上竄上爬下的,還不時咯咯地大笑。張美娜問丈母娘怎么搬到這里來了?丈母娘說你大哥還沒有把房子收拾好,我只是在這里暫時住著。這話明顯有搪塞的意思,暫時居住不會把房子收拾的這么周正,還在門口用秫秸扎起來了雞舍。張美娜心里疑惑,知道從娘的嘴里是掏不出實話來了,剛要出門想到街上去打聽一下,聰聰突然叫了起來,姥姥,你的頭上怎么了?張美娜循聲望去,見聰聰把姥姥頭上的帽子扯去了,正頭頂上露出來一大塊紗布,紗布的邊上有被血液染紅的痕跡,很顯然娘這是受傷了。剛才一進門張美娜就注意到天都熱了娘還戴著帽子,感到有些奇怪,還以為娘年紀大了怕著涼,誰知居然是為了遮掩傷疤。怎么了?張美娜趕忙問。娘這時已經把帽子抓在了手上,一邊慌亂地往頭頂上按一邊說,沒事,就是晚上走夜路不小心碰了。張美娜一把就把帽子搶了過來追問道,碰的?怎么會碰得這么厲害!丈母娘似乎有些生氣了,把懷里的小聰聰輕輕放下來,嚯地站起來大聲說,碰的就是碰的,你這個死妮子還問什么?說著就把身子朝向了里邊。丈母娘那大嗓門一響起來,張美娜就不敢再說什么了,但她分明看到自己娘那逐漸蒼老的背影在不停地顫動。
張美娜很快就從街坊鄰居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娘一回來大哥大嫂就要翻蓋老房子,娘為此非常支持,不僅騰出了自己住的那兩間房還交給大哥自己攢下的五千塊錢,誰知房子蓋好了卻沒了娘的份兒。大嫂說房子是他們自己蓋的與娘沒有任何關系,讓娘愿意去哪住就去哪住,娘當時非常生氣,知道大哥怕老婆,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大嫂說了算,就找大嫂去理論,大嫂還是那套說法,娘就跟她講道理,講來講去大嫂講不過娘的大嗓門就動了手,隨手撿起塊石頭把娘的頭給打破了,還把娘屋里的東西都扔到大街上,是村里的干部看不過眼才讓娘住進了電屋子里。
得知這個真相張美娜的肺都被氣炸了,雖然大嫂一直說娘偏向張美娜,但張美娜知道娘最疼的還是大哥,小時候家里偶爾有好吃的東西總是先盡著大哥,大哥吃剩下了才輪到她,最后才是娘。有次大哥得了肺炎發高燒到了四十度,鎮上的醫院都不留了,是娘連夜抱著大哥跑到城里,到了城里的醫院娘腳上的鞋都不見了,整個腳底板子都是血淋琳的泡。現在他們居然對待娘這樣,真是良心讓狗給掏吃了!張美娜回家叫上李舍就要去找大哥大嫂算賬,卻被丈母娘攔住了,張美娜執意要去,丈母娘干脆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見娘這樣,張美娜才止住了腳步流著淚把娘拉了起來。
重新坐回到屋子里丈母娘說,閨女,娘也覺得自己抱屈,也覺得你嫂子太過分了,當時也發著狠想打110讓她進去待幾天。但事后一想畢竟都是自己的孩子,她這么做也是一時心迷,她要是真進去了,你大哥怎么辦,那個小孬蛋兒(指自己的孫子)怎么辦?人活著不能光為自己考慮,要給別人留個念想兒,別跟你那死鬼爹一樣,到現在娘想不起他半點兒的好處來。
經娘這么一說,張美娜得淚流得更加洶涌了,她在想娘這一輩子真是不容易!十八歲就嫁到了張家,找了個丈夫不但不知道過日子還是個酒鬼,弄點錢就讓他偷著去買酒喝了,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當時若不是兩個孩子娘早就尋死了。在張美娜一歲多的時候,酒鬼丈夫喝醉了失足掉進水塘里淹死了,娘的心這才算松緩了下來,但日子照樣難過,當時還是大集體,農民要憑工分吃飯,為了多賺工分娘跟壯勞力一樣推糞車拉水車像男人一樣去耕地。后來分田到戶了日子就更加艱難,一個女人要種三個人的地,所有的重活臟活累活都得自己扛,還有兩個幼小的孩子需要照顧,張美娜覺得自己的童年都是在地頭上度過的,有時為了趕季節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家。總算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沒想到自己的孩子又這樣對待她!
哭了一陣張美娜說,這么著總不是個長法呀!丈母娘抹了一下眼睛說,長不了,朱三忙著做生意家里果園不想承包了,我已經跟他商量好了,準備把他的果園轉包過來,這樣娘不但有事可干就連住的地方也有了。朱三家的果園張美娜是知道的,在離村子很遠的河東崖,連電都沒有接過去,到了晚上到處都黑的瘆人。果園里只有一間看蘋果的屋子,既低矮又潮濕。那地方怎么能住人?張美娜的眼淚又下來了。丈母娘說沒事,修修補補一樣,這不比過去強多了嗎!至少你們兩個都長大成人了,不用娘掛著了,只要你們帶著聰聰常記掛著回來看看娘就行了。這話連李舍的眼淚都被她說出來了。
此后不久丈母娘就搬進了果園,搬家的時候李舍和張美娜回來幫著丈母娘收拾了一天,給位于果園中間的那間矮屋子換了門,重新把里面粉刷了一遍,把果園外面的圍欄修整了一下,這樣一拾掇整個環境看起來就很像樣了。丈母娘很是滿意,她沒有上過學不知道陶淵明的世外桃源,但知道得道升仙的呂洞賓,所以就張著已經缺了幾顆牙齒的嘴巴笑呵呵地說自己就快要成為呂洞賓了。
丈母娘是個很會盤算的人,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吃不窮喝不窮盤算不到就受窮。半年的時間不到她就把果園打理得井井有條,不但給果樹改良了新品種,還在果樹中間實行了間作,種上了黃豆綠豆等經濟作物,同時還在果園里放養了幾十只土雞,土雞專找果園里的害蟲吃,這樣不但省下了買飼料的錢還把滅害蟲的農藥錢也省下了。到了年底一算,這幾項收入看起來不起眼,但攏在一起就很可觀了。
見丈母娘的日子逐漸走上了正軌,李舍和張美娜也放心了,回家的次數也沒有那么勤了,偶爾回家看看,丈母娘總是讓帶回些她果園中出產的物品,這之后張美娜家就幾乎沒有買過雞蛋。丈母娘果園里的雞蛋是純粹的綠色食品,雖然個頭不大,但里面的蛋黃紅彤彤的,那顏色就像秋日的夕陽,聰聰最喜歡吃了。
張美娜有時對娘也很有意見,大哥大嫂眼見著娘的日子又興旺起來,就又上頭撲臉地來找娘了,娘居然不長記性對他們還像過去一樣,對孫子好也就罷了,那是自己的親孫子,對那兩個畜生也跟過去一樣地貼心貼肺。有次張美娜就以教訓的口吻來數落娘,結果娘擺出來的理由比張美娜的還充分,說大哥大嫂跟過去不一樣了,對她現在有多好多好,為了增加說服力還拿出幾件衣裳來比劃著說是大嫂給她買的,但張美娜分明記得那件暗紅色的上衣是她從城里給娘買的,農村的集市上根本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款式。張美娜想揭穿娘的這套把戲,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知道娘這么做心理舒服。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下去,雖說不上精彩但每天都有不同的內容,正是這種不同才讓生活散發出了迷人的味道。明天不一定會好,但明天一定會來。但讓李舍始料不及的是他的明天卻彌漫著濃重的陰霾。
剛過完第三個本命年,李舍所在的罐頭廠突然就垮了,廠長也被檢察院收審了。雖然李舍經常埋怨宣傳干事做著沒勁,咒罵廠領導腐敗墮落,詛咒廠子倒閉。可廠子真的倒閉了,他才發現下崗后自己一無所長。偏偏這時張美娜所在的商廈也因為效益不好“動員”營業員下崗,張美娜不幸成了第一批。
夫婦兩個雙雙下崗,這對正處于人生爬坡階段的李舍來說打擊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但生活還要繼續。幾經商量,他們決定開飯館,這幾年廠區周圍涌現出了兩條商業街,人來人往的非常繁華,應該說是有客源的,再加上張美娜又做得一手好菜,只要兩口子能吃苦耐勞,生活說不定就能來個柳暗花明。
主意拿定李舍跟張美娜就開始著手準備,門臉租在附近路邊,工作人員(他們夫妻兩個)也是現成的,現在的關鍵問題就是啟動資金。這幾年李舍兩口子根本就沒有存下錢,罐頭廠五年前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工資發不全不說還不按時,到現在廠里還欠著李舍三個月的工資。張美娜所在的商廈就更甭提了,本來就不多的工資是越發越少,到了最后干脆就不發錢了,什么滯銷發什么,至今家里的床底下還堆著兩箱子洗衣膏。再加上還要定期去瘋人院看望李舍的媽媽,還有聰聰也到了開始花錢的年齡了,所以他們那幾個有限的錢往往是還沒有到手就被盤算了出去。
兩人正在一籌莫展,丈母娘得著信兒趕來了,并拿來了一張三千塊錢的定期存單,存單上的日期顯示這筆錢是十一年前存下的,看著這張存單李舍忽然有些明白了。丈母娘說,當初跟你要的這筆彩禮本來就是為你們今天準備的,這倒不是娘盼著你們倒霉,而是娘知道人過這一輩子日子不容易,難免會遇到個溝溝坎坎的,要趟過這些溝坎除了自己攢足了勁以外,還要有個借腳兒的地方,有了借腳兒的地方只要自己肯用力去邁,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李舍聽了這話,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
十年前的三千塊錢在銀行里變成了五千多,有了這五千塊錢的啟動資金,李舍跟張美娜的小飯館順利開張了,取名就叫一口鮮。由于地段選得好,菜又做得實惠,再加上兩口子的辛勤打理,生意還算不錯。眼瞅著生活見了陽光,厄運卻又不期而至了。
五
自打小飯館開張以來張美娜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一大早就去位于城郊的菜市場買菜。那個市場上的菜都是城郊的菜農自己種的,看著就讓人放心,但路程卻遠,離他們的飯館得有十幾里路。張美娜騎三輪車去趕早市時,李舍往往還在睡夢中,等李舍收拾完爐灶張美娜才帶著鮮嫩的菜蔬回來。本來小飯館附近就有個菜市場,里面的菜既便宜又方便,但張美娜偏說那里的菜都是經過菜販子倒了好幾倒販來的,不新鮮不說還用了催熟劑之類的化學藥品,他們的飯館叫一口鮮就是要讓客人吃個新鮮。李舍在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張美娜是多此一舉,菜的新鮮與否一般的客人是吃不出來的,背地里多次勸張美娜不用這么費勁,但張美娜在這方面卻表現得異常固執,不理會李舍的嘀咕,仍然每天一趟雷打不動。后來李舍見小飯館的回頭客越來越多也就不再言語了。
但這天早上李舍都把桌凳收拾好了張美娜還沒有回來,過去張美娜從來就沒有這么晚回過,李舍心中著急,剛剛下過雨,中間還有一段土路,張美娜馱著一大車菜說不定就在哪里誤住了,就想先把飯館的門鎖了自己騎車去看看,還沒有出門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一聽到這個聲音李舍陡然就有了種不好的預感。打電話的男人自我介紹說是博愛醫院的醫生,他告訴李舍張美娜的腿摔斷了需要手術,讓他趕緊去醫院。
李舍風風火火趕到醫院卻沒有見到張美娜,只有一個護士模樣的小丫頭似乎在專門等他,小丫頭告訴他張美娜是被一個大胡子的男人送來的,張美娜騎著三輪車翻進了路邊的溝里,是開車路過的大胡子把她救起送到醫院來的,有關李舍的信息是張美娜清醒的時候告訴醫生的。小丫頭說著就拿出一張表格讓他簽字,說病人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了,李舍焦急地問嚴重嗎?護士說不嚴重,已經拍過X光片了,是小腿骨折,手術很簡單。李舍放下心來,就拿過眼前的表格來看,表格上的字很細很密列了各種條目,還有很多的醫學術語,要細看下來得花好長時間,護士在旁邊催促道你不簽字醫生無法做手術。李舍一想也是,張美娜正疼得死去活來自己怎么還在這里磨嘰!就麻利地接過護士遞過來的筆刷刷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護士收起表格就讓李舍去住院處繳費,李舍問多少錢,護士說她也不清楚去住院處一問便知。
一千八百塊的手術費用超出了李舍的預想,幸虧來的時候他已經做了準備,把要交房租的兩千塊錢帶在了身上。從住院處回來護士再次勸他不要緊張,說接骨手術是個小手術。李舍反問小手術怎么還收這么多錢?護士說多嗎?我們醫院收費是最低的了,你要去中心醫院他們最少也得要你三千元。大醫院的收費高李舍是知道的,不怕花錢的去中心醫院,不怕死的去縣醫院。這早就在民間流傳開了。據說這家博愛醫院還不錯,老板是上海人,不僅收費低廉,還請全國各地的專家不時來坐診。這樣一想李舍就有些感激那位把妻子送到這家醫院來的大胡子男人,就覺得這個社會還是好人多,等張美娜康復了一定得去好好感謝感謝人家。
李舍在手術室門口等了好長時間還不見張美娜被推出來心中就有些著慌,他再去找那位護士,護士還是勸他不要緊張,說這是個小手術。可李舍卻怎么也等不下去了,心里像貓抓一樣難受,他堅持要進去看看,護士卻攔住了他,后來李舍就有些急了,一下就把那位護士給扒拉開徑直往手術室里闖。一邁進門不想又有一個護士攔住說病人正在搶救,李舍一下子呆住了,心里猛地就空了。這時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從里面屋子里一邊走出來一邊摘口罩,來到近前有氣無力地對護士說,去通知家屬吧,病人已經停止了呼吸。李舍跑到里面看到躺在手術臺上已悄無聲息的張美娜,一下子就暈倒了。
現在李舍感到命運就是個不講情面的魔鬼,人在它面前沒有什么道理可言,它想讓某個人毀滅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李舍感到自己就要被毀滅了,對他來說張美娜就是他的天,這個天塌下來了李舍的生活徹底亂了套,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該怎么走。
院方的解釋是,病人是由于在手術過程中心臟病突發而死。這個解釋顯然漏洞百出,張美娜從來就沒有心臟病,怎么會有這樣的突發。丈母娘也從鄉下趕來了,看見自己閨女冰冷的尸體就一下子昏厥了過去。她也證實張美娜從小身體就很好,上初中的時候還是學校里的長跑季軍。李舍去找院長交涉,院長是上海老板找的本地人,退休前曾經是一家鄉鎮醫院的院長。院長非常客氣,還使勁握了握李舍的手讓他節哀順變。但一說到正事院長就毫不讓步了,說像這樣的意外情況家屬事先都是簽過字的,醫生們都是按章辦事,沒有違規操作。所以,對于手術中出現的意外事件,醫院方面只能表示遺憾,并不承擔任何責任。當然,出于人道主義考慮,出于對困難者的幫助,醫院愿意拿五千塊錢對死者家屬進行慰問。院長說著就把一張紙片遞給李舍,李舍接過來一看正是自己手術前所簽的那張表格。這次李舍注意到了,在病人是否患有慢性病癥一欄里,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字:心臟病。
李舍辯解說張美娜過去沒有心臟病,院長仍然溫和地說,有沒有心臟病并不是我們說了算,要相信科學,手術前我們都是要給病人認真檢查的,對待你妻子也不例外,心電圖顯示她確實有心臟病。病灶在人身體內沒有發作出來一般就忽視了,實際上現在的很多人都是潛在的病人。院長最后說,請相信我們,我們雖然是私人醫院但有嚴密的規章制度,有嚴格的操作規程,有從全國各地選拔來的技術精湛的醫療隊伍,還聘請了當地最有名的大律師做我們的法律顧問,我們不僅對病人負責,對病人的家屬負責,而且還要保障我們醫院自己的權益,在對待醫患問題上我們一貫堅持人道主義的原則,以事實為依據,努力做到有理有據有節,絕不會給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以可乘之機的。
很顯然院長最后這些話是說給李舍聽的。現在的事實是明擺著的,手術肯定出了問題,要不然就這么一個小手術怎么會死人!從院長室出來李舍滿腔悲憤,他是鼓著勁要去打官司的,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說沒有就沒有了,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但一想到自己只是一個下崗工人到哪個衙門口都是兩眼一抹黑,而醫院背后一定有很大的勢力。這種不對等的角逐讓他感到了絕望,這種官司是很難打贏的。再說,即使有把握打贏官司,時間也拖不起啊,老婆等著下葬,兒子要上初中了,光擇校費就得交七千,殯葬費用也得一大筆錢。這些事情像一團亂麻一樣攪得他一刻也不得安生。自從張美娜出事以來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腦海中塞滿了絕望與悲痛。后來他被丈母娘硬按倒在了床上,他也想歇一會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丈母娘比他堅強,這幾天丈母娘對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咱們還要活。可是沒有了張美娜這日子可怎么活!
兒子的小床上傳來了丈母娘輕微的鼾聲,她太累了,這兩天聰聰如果沒有她在身邊還不知道會成什么樣子呢。剛失去媽媽的聰聰現在就睡在他的旁邊,睡夢中嘴巴還不停地蠕動著,有眼淚從眼角輕輕地溢出來,他是夢到媽媽了嗎?李舍一陣辛酸,他不忍再看兒子那張稚嫩的臉,趕緊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但那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流下來了,一開始他還竭力忍著,到了最后他干脆就放縱了自己,扯嚴實了被子失聲痛哭起來。
最后李舍想與其活著這么痛苦還不如追隨張美娜而去。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李舍心里就開始了盤算,很明顯自己的媽媽是不用去想了,她活在自己混沌的世界里,在她那個世界里已經什么親情都沒有了。現在他最掛心的就是自己的兒子聰聰,但一個下了崗的父親能給他什么呢?他沒有信心能讓兒子活得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光鮮,說不定自己走了以后聰聰還能找到個好的人家,他們也許能給聰聰一個光明的前程。更何況還有丈母娘,丈母娘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很好,想必她是不會虧待聰聰的。這么一盤算,李舍就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是這么的多余!家已不像家了,兒子也不需要自己牽掛了,看來自己可以放心地跟著張美娜去另一個世界了。
那一刻李舍決計走了,他撩開被子親了親熟睡中兒子的額頭,又去丈母娘床邊看了看,她似乎睡得很沉。李舍爬上窗臺,這是解決自己最簡潔的辦法。他住筒子樓的四樓,就這么摔下去不能保證效果,再落下個殘疾不死不活的更是麻煩,但要是頭朝下栽下去就沒個活了。他俯身朝下看了一眼,剛要往下伸頭,后面忽然傳來了一聲斷喝,丈人羔子,你要干什么!
李舍一哆嗦,轉過身來,滿頭白發的丈母娘正站在身后。他喊了一聲,娘——,眼淚再次止不住流下來。丈母娘幾步跑過來,伸手把他從窗臺上拽了下來,然后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虧你還是個男人呢,這么點事就扛不住了?你心也真狠啊,聰聰剛沒了媽,你還想讓他沒有爹爹呀!我跟你說,你要死了,我可不管聰聰,我自己的那一大攤子事情還管不完呢!”李舍愣住了,他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丈母娘居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
這時,樓道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不用想也知道是丈母娘的大嗓門把周圍的鄰居給吵醒了。不一會兒,屋里就擠進來很多人。李舍這時也覺得自己是不應該這么輕率的,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這么不負責任呢!內心里有了悔意,就想遮掩一下,趕緊歉疚地對大伙兒說,不好意思,我們家剛失去一位親人,情緒有點激動,聲音大了點,打擾大家了……誰知丈母娘卻不給他留情面,哪壺不開提哪壺,大著嗓門說,別在這兒裝了,你剛才不是要跳樓嗎?一個大男人,遇到點兒難為的事情就尋死覓活的,真是丟人!
李舍的腦袋都快要藏到褲襠里去了,丈母娘真是直筒子啊,說話一點兒也不知道顧忌。鄰居們也知道張美娜剛剛去世,但具體什么情況卻不甚清楚,現在就是聽見了動靜想過來探問一下的,一聽說李舍要尋死,心里都更加的不好受,嘴里不住地唏噓著問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舍只好把在醫院的遭遇給大伙說了一遍。
待李舍說完,丈母娘插話道,我們農村人沒文化,可還知道《秋菊打官司》。秋菊能把官司打贏,我不信咱就不能,咱窮老百姓不能讓人這么欺負。大伙兒一聽,紛紛稱是。這個大院里住著的大部分都是罐頭廠的下崗職工,見現在李舍這樣子就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都順著丈母娘的話往下說,這事不能就這么算完,大家明天一起到醫院去討個說法。
本來李舍當時認為丈母娘也就是說說,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丈母娘就帶著聰聰來到了樓下。這個時間大家剛起床,有的還沒有洗漱,正是人員最為集中的時候。丈母娘瞅準了這個時機可著嗓子就喊了起來,大爺大嬸大娘們,李舍的兄弟,美娜的姐妹們,美娜死得冤,李舍作難了,大家幫他一把吧!聰聰這個沒娘的孩子給你們磕頭了!
讓李舍沒有想到的是丈母娘的這一通喊居然產生了很大的號召力,還沒等聰聰跪下來,院子里就聚集了一大群人,戴著眼鏡的紀綱也出現在了人群里。大家義憤填膺,浩浩蕩蕩地簇擁著李舍到醫院去討說法。醫院大門口的保安一開始還想攔一下,可十幾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挽袖子,保安就不敢上前了。丈母娘在醫院門口向行人哭訴女兒的遭遇,她嗓音奇大,清晰地傳到病房前大廳的各個角落里。醫院的病人們聞訊紛紛聲援,有的要立刻出院,有的人病也不看了扭頭就走……
看似溫和的院長最終出面了,他派人把李舍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開始談判。經過一番艱難的討價還價,最終醫院賠了李舍十五萬塊錢,這也是這家私立醫院有史以來賠償數額最大的一次。
把張美娜火化后,李舍準備到公墓買個墓穴,可丈母娘攔住了他,并說還是我把小娜帶回家吧,埋在咱們家的果園里,不但落葉歸根了,娘想看看她也方便,還能省下買墓地的錢。城里人可真死不起,一個墓地就敢要兩三萬塊錢,這不是埋人是殺人啊!
丈母娘這一席話說得在情在理,李舍只好照辦。
埋葬張美娜的那天下午,天上飄起了蒙蒙細雨,在細雨中丈母娘揮動著頭獨自刨坑,不讓任何人插手。整個果園是如此的寂靜,偶有飛鳥掠過也不敢大聲地叫喚,只是攀附在枝頭撲棱一下翅膀然后就凌空而去,天地間只有那頭落地時發出的咚咚聲。到了最后,張美娜的新家園落成了,丈母娘把旁邊早已準備好的一顆小松樹拿出來插在了墳頭上,然后提來了一桶清水交給聰聰說,聰聰,給媽媽的小樹澆澆水好不好?說著丈母娘低下頭,那花白的頭發也隨之如散花般地往下濺落,再昂起頭的那一刻,李舍看到丈母娘已經淚流滿面了。
六
現在李舍又開始害怕丈母娘了,但這次卻不是害怕她的大嗓門。
處理完張美娜的后事丈母娘又從鄉下趕來了,這次是自己騎著三輪車來的,三輪車上裝滿了她果園里的特產,不僅有新鮮的蔬菜還有土雞、綠豆什么的。這是丈母娘上次臨走向鄰居們許下的愿,她要用這些果園里的特產感謝為了張美娜打抱不平的鄰居們。
那天在李舍的飯館里鄰居們對丈母娘精心制作的菜肴都贊不絕口,尤其是對一道叫雪花雞的菜品那更是拍案叫絕,都說只有這菜才是真正的佛跳墻。這道菜在李舍第一次跟張美娜回家的時候丈母娘就給他做過了,但當時被丈母娘的大嗓門聒噪得沒有認真品嘗,現在再吃就吃出味道來了。李舍早就聽張美娜說過她姥爺曾經給國民黨的一個大官王耀武做過廚師,有著一手不同凡響的廚藝。看來丈母娘是真人不露相,姥爺的看家本領丈母娘應該是學會了不少。這個發現讓李舍驚喜不已,這次還有一件事情是李舍沒有想到的,就是那天所請的三大桌子客人后來居然都成了他飯館的流動宣傳車,他們自動擔負起了為李舍宣傳的義務,無論走到哪里都說李舍的一口鮮飯館是真正的名副其實,菜做得干凈地道味濃。三十多個人每個人都有一定的社會交往圈子,這三十多個社會圈子都眾口一詞說好這個影響力就大了。這之后李舍的飯館就火爆了起來。
很顯然飯館的火爆是與丈母娘的廚藝分不開的,但李舍卻不想讓丈母娘常待在這里。李舍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聰聰才十多歲,自己也正值壯年,父子倆不可能就這樣過下去,他早晚是要再成家的。新人來了,中間夾著個前任丈母娘算什么事兒啊!人家該怎樣稱呼她,叫娘不是叫丈母娘更不是,總不能整天哎哎地叫吧,更何況丈母娘那個直筒子脾氣,看到他這么快就把張美娜忘了還指不定把他罵成什么樣呢!這樣一想李舍就盼著丈母娘盡快地離開,最好在離開之前把雪花雞的做法教會他。
但這次丈母娘就是不說走,并有長期安營扎寨的想法,說家里的事情都安頓好了,果園由張美娜的大哥大嫂照看著,自己可以一心一意照顧聰聰了。實際上聰聰根本就用不著她照顧,聰聰已經上了初中,學業開始緊張起來,往往是一大早就去學校,到傍晚才回來,回來就憋在屋子里做作業,跟姥姥交流的時間很少,更何況聰聰還是個不善言辭的孩子,他媽走了以后話就更少了。后來李舍忽然就明白了,丈母娘原來是在等那個事呢!
那個事李舍本來是有打算的,丈母娘把閨女養大不容易,更何況在這件事情上丈母娘是出了大力的,理應得到一部分補償,但在數量的問題上李舍有些拿不準,這也是李舍遲遲沒有向丈母娘兌現的原因,現在看來不兌現是不能把這個瘟神送走了。李舍從來不認為丈母娘是看中錢的人,但他也不認為丈母娘像她的外表那樣簡單。這天他拿了三萬塊錢準備交給丈母娘,這是他的底線,不能再多了,剩下的他要用來擴大飯館的規模,來供聰聰上大學。丈母娘一看到錢,臉刷的就冷了,扯著喉嚨說,丈人兒,你這是干嘛?你把娘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要你的錢,就不會只要這三萬,我會把所有的錢都要走,這是我女兒的命換來的啊!錢你拿著,好好經營飯館。以后聰聰要上高中,要上大學,你可一定要供他,你要是不供他,我滿大街罵你!
這一席話說得李舍滿面羞愧,看來自己這次又把丈母娘想歪了。但李舍還是想讓丈母娘盡快地走。雪花雞的做法他也不想要了,不就是燉土雞嗎!只要是地道的土雞,怎么做都能出味道。過了幾天,李舍從人才交流市場上又招來了個廚師,是個女的,人家還有廚師證書。這一下丈母娘基本就閑了起來,李舍知道丈母娘的性格,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你讓她閑著那就等于是用鈍刀子割她的肉,早晚都會有撐不住的時候。
李舍本來是想找個男廚師來著,但找來找去就是沒有合適的,不是人家嫌他門面太小就是他嫌人家要價太高。后來他就發現了杜小青,杜小青長得一點也不像廚師,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身材高挑脖子細長,唯一的缺點就是皮膚有點黑,李舍問她能炒菜嗎?杜小青說她剛從一家職業培訓學校結業出來,刀工還可以,但炒菜不是太熟練。這話說得很實在,李舍一下子對眼前這個女人有了好感。知道李舍的飯館很小后杜小青就跟李舍主動談起了待遇,說自己就是想先找個小飯館歷練一下,開多少錢的工資由老板說了算,她不是太在乎。
杜小青是從城郊的一家棉紡廠下崗后,正趕上政府實施的救助工程免費上的職業培訓學校。一開始李舍對這種學校教出來的學生沒底,免費的,現在誰還認真教啊?但沒想到一試工,杜小青的廚藝竟然還不錯,不但大勺掂的好,還能做出很多的花樣來,李舍心里樂開了花,就像走在大街上猛然撿到了錢包一樣。丈母娘卻有些看不過眼,時不時地指著杜小青做出來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拼盤說,騙客人的肚子就等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據杜小青自己說她結過一次婚,丈夫是個賭徒,后來實在過不下去就離了,沒有留下孩子。這份履歷很讓李舍心動,內心也就有了種種的想法,但他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袒露出來。他知道在自己的面前還有著重重的障礙,首要的障礙就是前任丈母娘了。這個老太太一點苗頭都不看,他有好幾次單獨跟杜小青往深里探討的機會都被丈母娘給沖散了,他現在對丈母娘的態度很差,從來不叫娘了,一般不跟丈母娘搭話,非說不可的時候就哎一聲,但老太太似乎是成心跟他作對,無論他怎樣就是不說回家。
李舍在杜小青面前還是有些自卑的,杜小青雖說是結過一次婚,但一點也看不出來,模樣長得周正身條也好,自己比她要大十來歲,更何況還有聰聰。所以他對杜小青一直沒有把握,好在杜小青就住在飯館里,這就給了他很多的機會。李舍的飯館是租在路邊的門面房,兩層。杜小青沒來的時候,丈母娘跟聰聰睡在筒子樓里,李舍自己在飯館里睡。杜小青來了沒有地方住,李舍就在飯館的樓上安了一張鋼絲床,白天再把鋼絲床折疊起來,這樣他雖然跟杜小青樓上樓下住著但卻像是在一個大房間里。
這樣一留意李舍就有了自信,他發現杜小青對自己也是有些意思的。飯館的樓上沒有衛生間,杜小青要上廁所就要到樓下,有好幾次杜小青下來的時候上面只穿著個小背心,沒心沒肺地袒露著半拉乳房,解手的時候連衛生間的門都不關嚴,嘩啦嘩啦的尿尿聲清晰可聞。還有一次保險絲燒了,李舍打著手電去樓上修電閘,電閘接通了,房間里猛然就亮了,李舍的眼睛忽地就被晃了一下,晃李舍眼睛的不僅是電燈光,還有杜小青的身體,她竟然只穿著一條溜窄的三角褲,杜小青臉雖然黑但身上卻白,在燈光下更是顯現著白瓷般的光澤。李舍一下子就驚呆了,感到渾身燥熱。那天晚上若不是丈母娘突然拐回來拿給聰聰明天準備的早飯,李舍非犯錯誤不可。
后來李舍仔細分析了他跟杜小青的關系,覺得還是有些把握的,自己雖然年齡大了一些還拖著一個孩子,但自己有事業,飯館雖不是什么大買賣也足可以安身立命了,更何況自己銀行里還有十多萬的存款。她杜小青有什么?除了一身好皮囊幾乎一無所有。現在的問題就是要找個很好的時機把問題提出來或者趕緊把生米做成熟飯,只有這樣杜小青才能成為自己籃子里的菜。但這時機還沒等李舍找到,丈母娘就率先搬了進來。
那天晚上飯館打烊之后,丈母娘就把李舍的被褥給收拾了起來,隨之把自己帶來的一套鋪在了李舍的床上,李舍不明白,問怎么回事?丈母娘說,娘知道你孝順,怕委屈了娘,你自己也嫌跟個女人住在店里不方便,可就是不好意思跟娘提。現在娘自己主動來了,從今天起娘跟小杜睡店里,你回家跟聰聰睡。李舍一聽心里那個氣就甭提了,但丈母娘的理由無懈可擊,讓你找不到反擊的借口,你總不能說自己就是喜歡住在店里吧,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原來屬于自己的有利地形被丈母娘占領了。
李舍已經看出來了,丈母娘這是成心破壞他跟小杜。李舍心里不平,暗暗怨恨老太太的自私,總不能讓我一個大男人為了你閨女就守一輩子的空房吧!這一陣飯館生意也不好,李舍覺得原因也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老了,來飯館吃飯的客人一看這么老的服務員胃口都倒了,更別說吃飯了。李舍覺得老太太是非走不可了,他決定跟老太太攤牌。但沒想到當天晚上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天晚上飯館突然招了賊,李舍從睡夢中被人叫到飯館的時候,看到的是驚心動魄的一幕,有好幾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了飯館的門口,門口周圍堵了一圈子的人。一邁進門李舍就看到昨天剛進的煙酒被扔得滿地都是,吧臺里放錢的抽屜也被人撬開了,昨天一整天收的餐費不見了。本來放在旁邊櫥子上的東西被扔得亂七八糟的。吧臺后面睡覺的床也被人抬了起來,地上還有一大攤血跡,沒有看見丈母娘和杜小青。警察弄清楚他店主的身份之后就對他開始了詢問,通過詢問李舍才知道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原來那位貌似良善的杜小青就是個女賊,她跟自己的丈夫到處流竄著作案,一般的情況下先是由杜小青打入內部做內應,然后兩個人再來個里應外合偷他個底朝天。這天杜小青瞅準了時機早就通知了自己的丈夫,到了約定的時間,杜小青就悄悄地下樓來給丈夫打開了飯館的門,丈夫進來后他們先把睡夢中的丈母娘用繩子捆在床上,然后就開始往騎來的三輪車上搬運東西。不想丈母娘這時候突然就驚醒了,他們忽視了丈母娘的大嗓門,丈母娘一看他們這樣就扯著嗓子喊開了,有賊,快來抓賊啊!——說來也巧,這時正有一輛110的車在附近巡邏,聽見有人大喊抓賊,奔著聲音就過來了。那對賊夫婦一聽到警笛的聲音,慌了,東西也來不及搬了就要跑,臨出門杜小青的丈夫朝丈母娘的心口上順手扎了一刀。但他們到底沒有逃脫,一來到街上就被警察逮了個正著。
李舍急忙趕到醫院,丈母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看到李舍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說娘不是不想回去,娘是有些不放心你跟聰聰啊!……李舍心頭一熱,心里塞滿了說不出來的痛悔,丈母娘拉過了李舍的手,把一個陳舊的菜譜交到李舍的手上,李舍低頭看了一下,菜譜有一大塊被鮮血浸染了,整個菜譜都是用毛筆字寫成的,邊上已經起毛的舊黃裱紙上整齊排列著的小楷就如銅鐵澆鑄的一般有著一種力透紙背的韌力。菜譜的第一頁就是雪花雞。看著丈母娘給自己留下的這最后的念想兒,李舍再也忍不住了,俯下頭失聲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