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亭亭終于在光腦殼村的私立學校找到工作了,今天是她去道興學校教書的第一天。
出門時,亭亭從抽屜里把鏡子拿出來,放在桌上,照著鏡子把那副茶色眼鏡戴上,又把劉海往右邊捋了捋,覺得臉上的傷疤不那么明顯了,才挎上她的布包,下了樓。
從出租屋到道興學校很近,冬天的早上空氣寒涼清爽,亭亭走著,腳步輕快。這條路是光腦殼村最寬的水泥道,可以并排開兩部小貨車,路的兩邊是山地,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到綠色了,因為都建起了房子。這些房子全是當地農民自己建的,都依著山勢,又依著各家的財力和喜好,所以看去起起伏伏;也不高大,不過三四層、十多間。遠遠地看,這里還是山,不過是房屋的山。各形各樣的房子,有紅磚的,水泥磚的,有糊了水泥漿的,有鋪了白瓷磚的,好像在搞一場自建房屋的展覽。
其實,當地農民也住不了這么多房,建這些房是為了出租的。不是城里人要到這里來住,城里人看不上這里,這些房子都是租給外來農民工住的。農民工們不會嫌棄光腦殼村,光腦殼村的房子讓他們的心安定下來,身子也安定下來,他們把捂出汗味兒的行李放在這里的房子里,打開,鋪好,新的日子就開始了。
到省城找工作的農民工越來越多,這里的房子也越來越多,慢慢地,這里就看不到綠色了,房子也建得你擠著我我靠著你,要搭一根棍子也會拉著這幢房子的筋扯著那幢房子的皮。省城是一個巨大而奇怪的胃,白天把這里的農民工吞進去,晚上,又把他們吐回來。
農民工們不只是帶了行李來,很多人還拖家帶口,他們在光腦殼村住下了,就去省城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又去找學校。不是他們要讀書,是他們的孩子要讀書,他們其實是為了孩子才到城里來的。可惜,城里的學校裝不了這么多的學生。要來可以啊,把戶口拿來看看,別說你們,就是城里孩子讀的學校,也必須是戶口所在地。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這么多孩子要讀書,這是多么好的商機,總有聰明人一下就反應過來——賺錢的機會來了。聰明人在這里租了出租屋,然后修葺一下,就開始招生了。學費不貴,一個月五六十塊錢,農民工們承受得起,最重要的是,孩子終于有地方讀書了。農民工的孩子們蜂擁而來,很快,學校就爆滿了。這樣的學校不比城里的冷清,孩子們的讀書聲同樣響亮。
當然,這樣的學校也很需要老師,尤其是好老師。不過,讓人有點遺憾,老師們并不愿意到這樣的學校來教書,他們更喜歡的是城里的學校。那些學校很難進,要過好幾個考試關,要驗好幾本證書。但要是能考上就很謝天謝地了,在公辦學校教書,可以評職稱可以漲工資,好處多了去了,難怪大學的畢業生們拼了命也要往公辦學校里考。而光腦殼村這里的是私立學校,教的都是外來鄉巴佬的孩子,來這樣的學校教書也跟當個農民工差不多,除了校長給的那幾百塊錢的工資,就什么都沒有了,而承擔的工作量卻差不多是公辦學校的一倍,因此,沒有人愿意來就很正常。教室里鬧翻了天,沒有老師上課,你說校長能不著急?急了,就會顧不上,恨不能大街上拉一個人就來上課,識字就行,所以,這樣的學校招聘老師就不會那么嚴格,教學質量也不怎么好。
亭亭是師范大學的畢業生,有學士學位,但她還是到這樣的學校來教書了。她不是志愿者,也不是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比如說到這里來上上課讓媒體宣傳宣傳什么的,不是,她是面試過不了關。
亭亭的右邊臉頰因為車禍毀了。亭亭過不了公辦學校的面試關。
還好,道興學校沒有挑她的臉,周校長為五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沒有老師上急得嘴邊起泡,他才顧不上亭亭的臉呢。周校長說,臉上有傷疤怕什么,教書是用知識教,又不是用臉教,這傷疤不會傳染的。
天很冷,空氣中有淡淡的白霧,亭亭穿的那件杏黃色滑雪衫在霧色中很顯眼。她個子勻稱,黑亮的頭發披在肩上,隨著腳步一顫一顫的,有人走過她,特意回過頭看看,亭亭察覺了,趕緊把頭低下。她不愿意別人看到她受過傷的臉。
如果沒有受傷的話,亭亭是很耐看的,這一點從她的左臉就可以看出來。從左邊看,亭亭的臉光滑、白皙,有一道平直的黑眉,鼻子的輪廓也是高挺圓潤的;可要從右邊看,就看不過去了,右臉頰生硬地趴著一條長長的疤痕,看去就有點古怪。
路邊上有人家開著門做生意了,賣點面包牛奶什么的;有人推著板車,車上放著紅艷的橙子和黃綠的橘子;有人開著“撲撲”響的小機動車,車上裝著蔬菜。推車的和開車的都是要往城里去。天沒有大亮,但這條路上的人卻多,腳步聲和車輪聲都“嚓嚓”地響。空氣中還有煤煙味兒,這里的居民都愛燒煤,他們習慣坐在鐵爐子邊的感覺,覺得電暖爐不舒服。
亭亭在一段下坡路上慢了下來。她在找“道興學校”的牌子,因為學校的入口太小,一不留神就走過了。
校門是一扇小小的鐵柵欄門,有學生邊吃著早點邊說笑著往校門里走。學生們都沒有統一的校服,他們雜亂的衣服顏色跟這里房子的顏色倒是很般配的。這門小,就是大開著也只能并排走兩個人。亭亭等學生們都進去了,才走進門去。
要不是門外掛著校牌,怎么也不會知道這里是一所學校。不過,亭亭今天已經不吃驚了。她前天來過。校舍就是一幢居民樓,這里常見的那種,一共四層——第四層是后來加上去的,磚頭還很紅,因這顏色,看上去比下面那三層要精神。樓前是常見的小院子——不是操場,操場不在這里。小院子是個斜坡,有房東剛倒的水在流淌,露出青黑的水泥地面。一只狗臥在院子的角落,冷冷地看著師生走過,常見人來人往的景象,它已經不愛叫了。
二
樓梯是在過道的東頭,亭亭一進這過道就緊張,因為她的右眼在車禍中也受了傷,看不清東西,她要慢慢地走,防著摔跤。前天來應聘時,一走進這過道,眼前突然就黑了,什么都看不見,她只好兩手扶墻,一步一步地挪。今天還算好,過道兩邊的教室門都開著,有學生的說話聲不停地在過道上穿行,那盞聲控燈就一直亮著,不過亭亭還是很小心,她怕跟學生們撞在一起了。
樓梯也很狹窄,只容兩個人并排走,而且不平整,像是急急忙忙趕工期趕出來的。
亭亭終于上到了四樓。四樓的角落有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通道,像一個洞,是通往房頂的。房頂就是道興學校的操場。亭亭從通道的這個“洞”看過去,已經有學生手捧紅旗,站在操場上準備升旗了。
五年級的教師辦公室就在樓梯邊上。辦公室的門開著,亭亭進去,找到前天來時周校長給她安排的那張桌子。這是一間近二十平方米的房屋,辦公桌橫著放了五張,靠墻又放了三張,就擠得沒有什么通道了。亭亭放下布包后去開燈,接著開窗戶。窗戶對著坡地上另一幢房屋的地基,看不到天,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只能面對黃泥濺過無數次的水泥墻。
一個聲音明亮地響起來,你就是王亭亭啊?亭亭趕緊回頭,目光與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女老師相遇。亭亭忙笑笑說,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女老師說,周校長說了,我們學校要來一個高材生。亭亭說,哪里,也就拿了本大學畢業證。又問,你是?女老師說,我姓蘇,教五年級數學的。亭亭就說,蘇老師好。蘇老師笑說,別叫我老師,不敢當,我的學歷沒你的高。亭亭忙說,教書和學歷是兩回事呢,學歷高也不見得能把書教好的。蘇老師說,你是正牌師范大學畢業的,不像我,高中畢業。我倒是教了十來年的書了,在修水鄉下的村小代課就代了十年,后來,我老公到省城來打工,我就跟著出來了。亭亭說,那我應該向你學習了,我加上在大學時候下鄉支教,教書也才半年。蘇老師就笑了,學習啥,混著唄。又說,我老公才能干,沒幾年就在省城打開局面了,現在弄了幾部貨車,請人在開,都在跑廣州這條線,你要買啥衣服給我說,我假期跟他的車到廣州去玩,給你買。亭亭說,不麻煩了,城里時裝街都有的,我也穿不了什么衣服。蘇老師說,時裝街的哪比得上廣州的,我老公說了,不要在省城買衣服,廣州的才好,香港頭天出什么新款,廣州第二天就有。
兩人正說著,一個臃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是個老教師進來了,她頭發花白,精神看去不怎么好,步子像是拖著的。蘇老師介紹這是劉老師,教自然的。亭亭忙說,劉老師好。劉老師好像沒聽見,走到自己的桌前,放下包,說,唉,我兒子和兒媳婦鬧得一塌糊涂,弄得我也挺煩的。蘇老師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管他們呢。劉老師說,不管是假話。我兒子在一家餐館當廚師,兒媳婦說是要當全職太太,就不去工作了,整天在家打麻將,孩子也不管,我兒子一說她,她就跟我兒子吵,說要離婚,你看這日子怎么過?我干了這個月不想干了,去給我兒子打工去,帶孫子,反正我也有千把塊的退休金,過得去,兒媳要離就離吧,現在的女人,只想著有人把她供著,做夢呢!蘇老師指了亭亭對她說,這就是周校長說的王亭亭老師。劉老師看了亭亭一眼,說你好。目光盯在她的右臉上,問,你這臉怎么弄成這樣?亭亭說,車禍,被一根樹樁掛的。劉老師說,我就說,這種學校呢,怎么會來個本科畢業生?
一下,辦公室就靜下來,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上課鈴響起來,亭亭拿上課本和教案,往五年級一班的教室走去。
三
五年級一班的教室離這辦公室有點遠,在樓道西頭。亭亭一只手拿著書本,另一只手把頭發又往前捋了捋。她突然想到那個劉老師說的話,就有點難過,這個老教師怎么這樣說話?又一想,我這么遮遮掩掩的,人家還是看到我的臉了,算了,不遮它怕還好些。于是,干脆把頭發捋開,讓臉部都露出來,又把茶色眼鏡放進衣兜,才走進教室。
道興學校的講臺不像公辦學校的那樣,有一個高幾寸的平臺,讓老師們站得更高些。亭亭的講臺就是在黑板前擺的一張舊桌子,她放下課本和教案的時候,覺得教室一下就安靜了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好像一切在瞬間忽然就靜止不動了。她往下看去,一雙雙亮亮的眼睛在盯著她。亭亭反應過來了,都在看她這張臉呢。看就看吧,看習慣就不奇怪了。
正要喊“上課”,一個男生的聲音在后排響起來,這么丑,還來當老師!聽得出來,語氣里故意帶有一股煽動性,頓時,教室里爆開一浪脆響的笑聲。
那是個黑瘦的男孩,站在最后一排,身體靠著墻,嘻笑地看著亭亭。
笑聲很黏稠,在狹窄的教室里盤旋著翻卷著,像要找一個出口,可那兩扇布滿塵土的窗戶因為天寒緊閉著,于是這笑聲就在這窄長的教室里左奔右突,擠壓著亭亭。
這個學生很面熟。想起來了,前天來應聘,路過這間教室時,正看到他被一位女老師體罰。看來,這孩子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亭亭努力穩住情緒,她告訴自己,孩子也會欺生,不管他們,等一等,笑聲會過去的。
亭亭的眼睛往教室里掃了掃。跟道興學校的所有教室一樣,這間也是將兩個屋子打通后形成的。教室坐得滿滿當當,前面第一排抵到了講臺,最后一排抵住后墻。桌椅分別為三個人和五個人一排,放了兩組,中間唯一的過道很窄,只容一個人側著身走。桌子都磨得很粗糙,一條條木紋凸著;從那狹小的過道看過去,有幾個學生坐的是塑料凳。教室里只掛了兩盞節能燈,燈光昏暗,使亭亭更覺得教室的空氣猶如是渾濁的液體,讓人有溺水的感覺。
一會兒,笑聲稀落了,亭亭清了清嗓子,準備上課,她努力用淡然的表情來表現她對笑聲的漠視。這個男孩好像洞察了她的內心,他用課本遮住臉,夸張地發出“嗚嗚”的假哭,憋著嗓子說,我好丑哦!我嫁不出去了!
笑聲再一次瘋狂地爆開,看不見的沖擊波拍擊在墻上,又反轉來打向亭亭。亭亭咬著牙挺直腰站著,一動不動。她要求自己堅持,再堅持,用冷靜做一道堤壩,去抵抗這場哄笑。
她突然看到前面第二排的一個女孩子。她長的甜美秀氣,梳了一根馬尾辮,干凈利落的樣子。女孩沒有笑,一雙眼睛同情地望著亭亭。亭亭不覺與這雙眼睛對視了片刻。女孩兒好像得到某種支持,站起來轉過頭去,對著那個男生喊,陳張和,你干什么!我要告周校長揍你!
很奇怪,因為這個女孩兒的一句話,亭亭的防線陡然變得脆弱,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住,她沖出教室,哭著往辦公室跑去。
四
周校長還沒走到五一班,就聽見教室里亂哄哄一片,伸頭一看,馬上問,王老師呢?你們的新語文老師呢?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新老師給氣走了!周校長臉就黑了,瞪著眼厲聲問,是誰給氣走的?大家就都不說話。周校長又問,說,是誰!學生們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面看。周校長的視線劃了道圈,一下就鎖定了目標。
周校長三步并兩步走到后排,伸手拽住陳張和那件臟兮兮的滑雪衫,想把他從座位上拽出來,咬著牙說,你個狗日的,給我氣走了就去給我請回來!陳張和的臉上仍掛著嘻笑,身體卻僵持著,暗暗地對抗。周校長一耳光重重地扇在他的臉上,恨恨地說,那么難請的老師,人家還是個高材生,你就給我氣走了,我打死你個狗日的!陳張和這才捂了臉,不情愿地站起身,跟著周校長出了教室。
來到辦公室,周校長對陳張和喊道,你還站著,跪下來認錯!說完,一腳踢在陳張和的腿上。亭亭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拉開周校長說,算了,他只是想出出風頭。周校長對陳張和說,你想出風頭也不是這個出法啊,你把老師氣走了你給我上課?媽的!今天你不要聽課了,就在這辦公室里給我站著,一直站到你爸爸來接你!轉了臉,周校長對亭亭說,走,上課去,我跟你去,看哪個兔崽子還敢跟你鬧!
回到教室,周校長對學生們說,我看你們誰敢鬧!能得到王老師教是福氣你們還鬧!你們不要惹我急,急了我一個個拖到操場去揍!真是的,這么好的老師你們還惹她生氣!周校長發完火,對亭亭說,王老師,你上課,要是有誰不聽話你就打!我這學校講不聽是可以打的!說完,又恨恨地瞪了學生們一眼,才走出教室。
中午放學后,陳張和的爸爸才來。這是個中年漢子,個子高大,皮膚粗礪、棕黑。他沒聽周校長說幾句,就把皮帶從腰間抽出來,嫻熟地在粗糙的手腕上繞了兩圈,接著就掄圓了,沒頭沒腦地直奔兒子而去。“砰”的一聲悶響,陳張和的額角就有一股絳紅色的液體慢慢地冒出,順著他的耳朵驚慌地爬下來,停在肩頭上,竭力從骯臟的滑雪衫的布紋里鉆進去,好像想要重新回到那具瘦長的身軀里。
陳張和沒有躲,也沒有哭,連傷口都不捂,抬著頭一下又一下地迎接著他父親給他的血的教訓。亭亭看不過了,去把陳張和父親的胳膊抱住。豈知這漢子的勁兒很大,一甩手,亭亭一個趔趄,退了幾步,狠狠地靠在桌邊上。
亭亭覺得很難受,她想不到事情竟會成為這樣。表面上看,陳張和的父親已經用武力壓住了兒子的氣焰,但實際上陳張和并沒有屈服,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仇恨,臉上雖然不再掛著那嘻笑,也沒有說話,眼睛卻像一條蛇信子,在父親的臉上舔來舔去。他父親一定感受到了這一點,他也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咬緊了牙,更加狠重地將皮帶抽向兒子。
還是周校長拉了一把這個漢子,用輕松的語氣說,可以了可以了,教訓一下就可以了。陳張和的父親停下手來喘氣,打兒子也是一項耗費體力的活兒。周校長又說,娃娃都是要打的,不打不成材。這句話像是在給陳張和的父親找一個打兒子的理由,又像是在給陳張和一個挨打的安慰。
亭亭心里發顫,陳張和額角上的那股絳紅色的液體讓她不安,她覺得陳張和肌體里的一股鮮嫩的生命被他父親打漏了,帶著熱度從那個身體里流了出來。
一會兒,陳張和的父親就用那根皮帶把兒子的兩只手拴了,像牽只狗一樣把他牽了回去。
狹窄的辦公室一下就安靜下來。周校長看了看還呆在一邊的亭亭,笑笑說,嚇著了?亭亭回過神來,說,沒見過有他爸爸那么打孩子的。周校長說,我們這個學校,在全區統考連續三年前三名,你知道這質量是怎么上來的?亭亭瞪著他,等著答案。周校長說,就是這樣打出來的。沒有辦法,都是農民工的娃娃,爹媽忙著掙錢,沒人管,就把我這兒當托兒所了。我給學生的爹媽都說了的,在我們學校講不聽是要打的。他們滿口答應,說該打就打,打不死就行。今天你也看到了,陳張和這種娃娃就是這樣,只服打。
亭亭嘴動了動,她很想給周校長說,體罰學生是違法的,想想還是沒有說。沉默一會兒,她說,我看這個陳張和,還有班上幾個學生,不像五年級的,要大些,像是讀初中的樣子。周校長點頭說,這種學生在我們學校還多,前幾年,他們就跟爹媽到省城來了的,想去城里的學校念書,但進不去,那時這里的私立學校又還沒有辦起來,這些娃娃就停學了一兩年,這一停再進學校,人就大了,也難收心了。
周校長又問亭亭,你中午是回家還是待在學校?亭亭說,我回出租屋,我在附近租了一間房。周校長點頭,說,這樣好,不必跑路,我以前也在這光腦殼村租房子住,這里的租金便宜得多。走吧,我們一起走。下樓時,當得知亭亭租的是于大姐家的房子,周校長說他認識亭亭的房東,他可以去幫她賣一個面子,叫于大姐少收點錢。亭亭說,不用了,房子還不錯,二樓,也干凈。周校長問,有電沒有?亭亭說,有,就是愛停,好像是電線的負荷太大了。周校長又問,用水方便不?亭亭說,方便的,水管在樓梯間,廁所也在那里。周校長說,不喜歡這房子了,就跟我說一聲,我再給你找好的,帶衛生間的。亭亭說,那我先謝校長了。周校長說,謝什么,你是我們學校學歷最高的,好好干,干好了以后我給你加工資。亭亭說,那我更要謝校長了。
周校長又說,省城的農民工會越來越多的,城市化嘛。我現在已經看好了一塊地,要遠些,在苦瓜村那邊,我正在活動,貸點款把這塊地買下來,以后就在那里建新校址。亭亭笑笑,這個話她前天來應聘時就聽周校長說過了,不過她還是點點頭,說是的,我看我們學校的校舍不夠用,學生太多,教室都快坐不下了。周校長說,哪里多,才八百五十多個。
亭亭跟周校長說著話,一同走出了校門。這時一陣風從桃兒山那邊吹過來,亭亭緊了緊身上的滑雪衫,覺得這里的天氣比城里冷。
五
新年到來不久,這個學期也很快結束了。
亭亭來的這一個月,五一班和五二班的語文期末考試成績一下就上去了,優秀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三。周校長很高興,學期總結會上他亮著嗓門說,怎么樣,還是本科生厲害吧?不服氣不行的,分數說明問題嘛。我這個學校要辦下去,只拿分數說話!
寒假,亭亭回了一趟松濤老家。亭亭有一年多沒有回家了。
亭亭的爸爸原先是鄉完小的老師,得肺癌去世有十幾年了,是媽媽把她撫養大的。媽媽有文化,一直在村小學代課,亭亭考上師范大學到省城讀書后,家里就只有媽媽一個人了。
前年車禍,亭亭在省城住了半個來月的醫院,傷口拆線后就回到松濤的家里療養。之后不久,松濤縣招聘公辦學校的教師,亭亭去應聘,筆試得了第一名,面試卻沒有過。亭亭就想,連這個極缺老師的窮困縣份都挑我的臉,那我就到省城去,那里機會怕還多些。
省城的學校比松濤縣不知多出多少,但也挑她的臉。也是的,現在每年畢業的大學生那么多,這些學校沒有必要非去找一個臉上有疤的人來教書,影響學校的形象。何況,現在一家就一個孩子,讓省城里的家長看到是這么樣的一個老師來教他們的孩子,心里會不舒服的。這么想著寬慰自己,就好受了點,于是,亭亭放棄了公辦學校,去私立學校找工作。
私立學校無一例外地都在郊區,學生都是農民工的孩子。走了一圈,亭亭才知道,省城幾乎是被出租屋和農民工包圍著的。
去了很多學校,私立學校同樣也不要她,理由沒有說,但亭亭知道,還是因為她的臉。直到亭亭終于走到光腦殼村,走進了道興學校。
在家里過完春節,亭亭要返回學校了。臨走時,媽媽說,亭亭,你以后還是多給媽媽寫信吧,媽媽喜歡看字,比聽你的電話來得實在,信可以反復看的,我就覺得,你在我身邊。亭亭摟了一下媽媽,說,好的媽媽,我記住了。
回到光腦殼村沒幾天,就開學了。道興學校開學沒什么儀式,因為沒有地方讓八百多個學生都站下,于是就讓兩個班的學生和老師到操場上升國旗,其他師生都坐在教室里唱國歌,升旗儀式結束了就上課。道興學校沒有廣播,有什么事都是周校長集合老師口頭傳達,就是操場上升旗也只是拿個收錄機來放國歌。各級領導是不會到這樣的學校里來參加開學典禮的,既然他們不來,開學儀式就不必那么隆重了。
新學期,亭亭發現,除了自己、蘇老師和周校長,其他老師都是新來的。那個劉老師說她學期結束要給她兒子打工,可不等學期結束就走了。亭亭問蘇老師,怎么上個學期的很多老師都沒有來呢?她擔心的是周校長表揚她讓其他老師難受了。蘇老師說,這種學校哪里拴得住人,除了五六百塊錢的工資,什么都沒有。我沒有走是因為別的學校會挑我的學歷,其他事情呢我又干不來。我哪會在乎這點錢,我老公每個月給我的零花錢都比這個多。我是習慣教書了,在這里只圖不那么悶得慌。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來這里的差不多都是到省城來找工作的,有點文化,又不是很高,實在找不到工作就先待在這兒,掙口飯吃,找到工作了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個的。
亭亭點頭。她聯想起第一次來道興學校的情景。
當時校長室鎖著門,隔壁教室有一位女教師正在罰幾個男學生,讓他們抱著頭做下蹲運動,并自己數數,數到一百才能回家。這里邊就有陳張和。他數到一百時,已經站不穩了,扶著桌子喘氣,臉上卻還在嘻笑著。亭亭向這位老師問到周校長,得知周校長到區教育局開會去了,一會兒就回來。這位老師問,你是來找工作的?亭亭回答了。這位老師就說,你要來了就好了,要不我總也走不了,我跟周校長是同鄉,抽身就走又不太好。亭亭說,看到學校這個條件,我都不想在這兒找工作了。這位女老師說,你還是來吧,這里還是鍛煉人的。用手劃拉了一下眼前的這幾個學生,笑著說,如果這里的學生你都能教好,就沒有教不好的學生了。再說,周校長這個人也蠻好的,不會給人小鞋穿。
后來周校長回來了,他帶著亭亭到處轉了轉。他毫不隱晦他的辦學條件差,同時也大談他建新校址的想法,說你要是明年來,我的學校一定不在這里了。
第三天,亭亭就到這個學校來上課了,卻再沒有見過那個女老師。她果然走了。
六
這個學期,亭亭除了上兩個班的語文課和四個班的思想品德課,還當五一班的班主任。
那個敢站起來說陳張和的女孩兒叫許家珍,原先就是這個班的班長。亭亭繼續讓她當班長。她覺得許家珍很能干,敢說話,學習也不錯,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這天放學后,亭亭把作業改了,收拾了那個布包往樓下走,看見許家珍和幾個學生在前面,就喊他們。許家珍和同學回過頭來,忙親熱地和她招呼。亭亭說,你們怎么也才走呢?許家珍說,我們剛才像公辦學校那樣,在教室后面的墻上貼了兩大張白紙,畫了一棵綠色的大樹,又剪了六十二個紅色的果子貼在樹上,在每個果子上都寫上一個同學的名字,表示我們是五一班這個集體的大樹上結的果子,弄完了我們才走的。
亭亭很高興,班上這些事,現在都不用她操心了,許家珍就可以組織同學們做得很好。她贊揚地問,這是誰的創意呢?大家都把一個叫龍慶的小男生往前推。龍慶戴了副小眼鏡,是個很有書卷氣的男孩,這樣的孩子在道興學校不多見。他有點不好意思,說這叫什么呀,一般般的,下回我會出更好的點子。亭亭笑了。
許家珍又抬著頭說,亭亭老師,四月份都快過完了,我們班要不要組織一次春游呢,像公辦學校那樣。亭亭想想,好啊,去哪里呢?幾個學生就七嘴八舌地說去桃兒山吧,那里可以野炊,又不用坐車,當天就回來,花不了什么錢的。龍慶說,那里還有條小溪,可以淘米洗菜,洗臉洗腳!漂亮女孩苗青對龍慶說,惡心死了,把洗臉洗腳跟淘米洗菜一塊說。龍慶說,本來就是嘛。亭亭說,那好,我們明天開個班委會,把一些細節也商定下來。
走出了那個鐵柵欄門。許家珍突然喊,媽媽!向坡路的對面跑去。路那邊站著一個中年女人,牽著個兩三歲的男孩,正笑嘻嘻地往這邊看,她面前有一輛板車,車里裝著些蘋果和香蕉。見到許家珍,女人牽著的那個男孩也嫩聲嫩氣地喊,姐姐!許家珍上前去蹲下身,把男孩抱起來,在他臉上狠親了一口,把小男孩的口水都親出來了。
見亭亭在看著他們,那女人就笑了,說,王老師好。亭亭也笑了,說,你好。又問,你是許家珍的媽媽?女人笑著點頭。亭亭說,讓你在這兒久等了,今天弄得有點晚,許家珍和同學布置了一下教室。女人說,沒事的,我也是才來一會兒,只是家珍在學校讓老師費心了。聽了亭亭對她女兒的表揚,女人笑著說,那是老師教導得好。說完弓身推起了面前的板車。亭亭說,剛賣了水果回來?女人點頭,說是從城里回來。生意不好,還剩這么多。亭亭說,蘋果倒是能放。女人說,放長了還是不行,賣相不好。亭亭說,你也辛苦。女人說,為兒為女嘛,只要他們有出息。然后就又笑,說,我們從大定鄉下出來,她爸爸在一家清洗公司給省城的大樓做清洗,我就賣點水果。
亭亭看著許家珍的媽媽,覺得許家珍長得像她,甜甜的,很秀氣,加上臉上總帶著笑,就沒有這里很多婦女臉上那種苦巴巴的憔悴樣。
亭亭和女人邊說邊走,一群孩子跟在后面,他們都租光腦殼村的房子住,所以同路。
女人說,王老師,你不要看我生了家珍的弟弟,我不偏心的,說遠點,現在的男孩子談朋友,也喜歡女孩子念過書,有見識,你說是不?社會在發展嘛,女孩子把書念好了,一樣成材。我不愿意家珍像我,沒念到什么書,找了個人家,也沒有什么文化。說完她又笑了。
亭亭不覺又看了看這個女人,她不是那種只盯著柴米油鹽的女人,會想事,不過,看問題也看得太遠了,許家珍才十一二歲呢。
第二天,亭亭開了班委會,決定這個星期六組織班上學生去桃兒山春游。
消息在班上一公布,學生們都歡呼起來。可陳張和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像跟這事沒關系。等聲浪平靜下來,他突然冒出一句,桃兒山有什么玩頭嘛。亭亭就問,陳張和,那你說到哪里去好呢?陳張和冷冷地說,你們說去哪里就哪里吧。許家珍轉過頭來對他說,你不是嫌桃兒山不好玩么?陳張和說,我可沒這么說。許家珍說,我聽著就是這個意思。陳張和說,就你個小丫頭話多!這話一出來,全班都笑了。許家珍氣鼓鼓地說,什么小丫頭,我有名字!陳張和就嘻笑著說,你的名字跟老太婆的差不多!全班大笑起來。許家珍更生氣了,站起身,噔噔噔地走到陳張和的座位旁,大聲說,你再說一遍!陳張和卻做個鬼臉說,不想說了。
亭亭聽著沒有在意,孩子嘛,總要磕磕碰碰的。她含著笑對許家珍說,算了算了,陳張和也沒有其他什么意思,好了,上課了。
許家珍邊回座位邊小聲說,沒有媽媽的野人。
這句話被陳張和聽見了,他忽地站起來,你再說一遍!
許家珍轉過頭大聲說,沒有媽媽的野人!說完走向自己的座位。
陳張和沖上來,從背上推了許家珍一掌,鐵青著臉說,我有媽媽,你敢說我沒有媽媽!
許家珍冷不防挨了這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她張嘴正想還擊,但一看見陳張和憤怒的臉,就不說話了,兩行淚卻淌了下來。
亭亭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生氣地對陳張和說,你怎么好好的就推人呢?不像話!陳張和犟著頭說,誰叫她說我沒有媽媽的?別以為有老師喜歡就不得了了!亭亭說,你胡說什么,事情都是你挑起的,結果你還推人!這節課你就給我站著!陳張和說,站就站!說完,自己走到講臺邊,站住了。亭亭咬著牙,說,那好,那你這一天都給我站著!陳張和說,一天都站著就一天都站著!亭亭氣得渾身發抖,說,春游也別去了!陳張和突然就笑了,說,我本來就沒有想去。
亭亭壓著火開始上課。可是,這天不知怎么,學生都顯得心不在焉的,可能在想著春游的事。亭亭用教鞭“啪啪啪”地使勁拍著桌子,罵道,看你們,說玩兒一個個精神抖擻的,說學習就打不起精神,聽不聽,不聽就都給我滾出去!
下課后,龍慶幫亭亭端著教具,跟在她身后。到了辦公室,龍慶說,亭亭老師,陳張和不愿意去是因為他家就住在桃兒山下。亭亭說,這也不應該是他不去的理由啊。龍慶說,他肯定覺得跟我們玩不來。亭亭說,那他喜歡
玩什么?龍慶說,他喜歡打臺球。又補充,跟大男生打。
七
星期六是個好天氣,一早,很多學生就都帶著柴禾、蔬菜等東西來到了學校,興奮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亭亭這才知道,這還是他們班頭一次搞活動呢。大家都高興地說,從來沒有搞過活動,光讀書,悶死人了。
到了八點半,只有班長許家珍和陳張和還沒有來。陳張和是不會來了,可許家珍卻讓亭亭覺得奇怪,就讓龍慶去許家珍家看看,她是怎么搞的。
一會兒,龍慶跑得飛快地回來了,喘著粗氣說許家珍家一個人都沒有,鎖著門的。亭亭疑惑,去春游的建議還是許家珍提出來的,她怎么會不去呢?許家珍父母都沒有手機,無法聯系,亭亭只好帶著大家先走了。臨走時,龍慶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留了一句話,許家珍,我們先走了,你來找我們。
桃兒山離光腦殼村就兩三公里,這里是光腦殼村的孩子愛來玩的地方。山上有一條小溪,水很清,淌下來到山腳下形成了一口水塘,給當地的農民種蔬菜帶來很大便利。
亭亭還是第一次到桃兒山來。她今天很輕松,一路和學生們說說笑笑的。昨晚下過一場小雨,土路變得有點滑,幾個孩子就把亭亭攙著,說亭亭老師小心點,別摔著了。亭亭答應著,心里卻想,只要不談學習,這些孩子就是這樣,懂事得讓人吃驚。
上個學期,學生們都還叫她王老師,這個學期就改了,叫她亭亭老師。那是才開學不久,一天下午,亭亭回到出租屋,正掏鑰匙開門,忽然聽見身后有“哧哧”的笑聲,原來是許家珍、龍慶、苗青還有十來個學生跟來了,亭亭趕緊把他們讓進屋,給他們倒水喝。學生們忙攔住了,說我們只是想看看你住在哪里。龍慶在屋里走了一圈,東看看西瞧瞧,然后停下來,說,王老師,干脆我們叫你亭亭老師好了,這樣叫著親一些。亭亭說,好啊,那就叫亭亭老師吧。于是,就這么叫開了,連學校里的老師都跟著這么叫。
從那以后,學生們沒事就會跑到她的出租屋里來聊天,會跟她說自己的家鄉,家鄉有河,不像這里,一條河都沒有。說去放牛也好玩,躺在草地上看天,覺得是地在走,不像這里,連草都沒有,全是房子。還說春天時候,家鄉的杜鵑花就開了,山上像鋪了五彩的綢布一樣。亭亭就問,那你們愿不愿意回家鄉去呢?孩子們又都笑著搖頭,說還是城里好玩,人多,熱鬧,有機會可以坐在雙層公交車的第二層上,在城里一圈一圈地繞。在鄉下,坐親戚開的小卡車去趕場,人擠得快要掉下去一樣。城里還有大屏幕,一走到城里,抬頭就可以看電視。龍慶說,亭亭老師,其實,也不都是因為窮,家鄉真的不好玩,太安靜太安靜了,盡聽小蟲子吵架。城里人都說鄉下怎么怎么好,那是只去了一次兩次,叫他們天天都住在那兒,你看他們想不想走。
苗青認為,亭亭老師最好,不隨便打人。以前的一個女老師,把陳張和從他們班的門口踢到六一班的門口,又踢到樓梯上。學生們也跟著說真的,有些老師來上課,大家都怕死了,心都是抖的。亭亭問,那個老師為什么要這樣踢陳張和呢?學生們就告訴她,陳張和說那個老師的普通話就像外國人說的,他還故意大聲說,被她聽到了。亭亭就笑,陳張和就是這樣,說話氣得死人。又問,你們見過陳張和的媽媽沒有?好幾個學生都搖頭。龍慶搶著說,他媽媽被他爸爸打跑了!亭亭吃了一驚,繼而批評,這話可不敢亂說的。龍慶就伸了一下舌頭,咽回了后面的話。
時間一長,學生們就不把自己當學生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問亭亭老師的臉怎么弄得這么難看,是火燒的么?亭亭說不是,是車禍。苗青就惋惜,哎呀,要傷到別處就好了,傷到臉就破相了。亭亭也不忌諱,說就是嘛,我要事先知道就會用個皮包先把臉包起來。許家珍說,也不要緊的,可以去整容,不過就是要花一筆錢。亭亭說,那以后有錢再說吧。學生們就七嘴八舌,說亭亭老師,我們長大了給你湊錢。亭亭笑了,說,你們長大了花錢的地方才多呢。龍慶對同學們說,你們說這些傻話讓我受不了,亭亭老師這臉又不是遺傳的,怕什么呢?真是。我看亭亭老師不整容也不要緊,真正的好男人喜歡的是心好的女人。亭亭就忍俊不禁了,喲,看不出龍慶你還懂得很多呢!龍慶認真地說,我哥心就好,我哥最顧我和我媽了,每天他都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抬灰漿,運磚頭,搬建筑材料,他穿的衣服都有股石灰味兒,他現在還會焊鋼筋了呢,戴著個眼罩焊,我都到他的工地上跟他學過。他干很多重活,掙的錢都給我媽媽。亭亭老師,我給你介紹我哥哥吧,我說的是真的,他雖然沒有念過大學,但是他真的好,他一定會對你好的,那樣我就不叫你亭亭老師了,我叫你亭亭嫂子。所有的孩子都笑了起來。許家珍說,龍慶你財不財呀,你以為亭亭老師就應該是你們家的人呀。苗青也接上去說,自私得有水平啊,以后誰找到你做老公就倒大霉了,被你算計得干干凈凈……聽著他們的童言無忌,亭亭心里直樂,這時故意把臉放下來,說,看你們,越說越離譜了,都快回家做作業去!做不完作業這個星期六就不帶你們去桃兒山春游!
桃兒山山腳下有大片的農民的菜地,種著白菜小蔥什么的;菜花已經謝了,油菜地里綠綠的;還有大棚,像鋪了一片云。那口水塘就在菜地的邊上,映了一片藍藍的天。過水塘時亭亭喊,小心點,不要掉下去了。龍慶剎住腳步,轉了頭對苗青說,你曉得這塘有多深不?苗青嘿嘿笑著搖頭,其他學生就問有多深。龍慶說,有一次我哥的一只鞋掉進去,用很長的竹竿撈,都沒有探到底呢。亭亭看了看大棚問,這大棚里種的什么?龍慶說,大棚里種的是草莓,再過一個月就有草莓吃了。學生們說,那龍慶你請客啊。龍慶一揚脖子,誰請誰啊,現在都是AA制知道不!
在菜地一邊的土坡上,有一座房子,灰色的水泥磚建的,蓋著黃灰色的石棉瓦,周圍有竹篾稀稀地圍著,竹篾邊堆了好些垃圾。龍慶指了說,那就是陳張和的家,他爸爸是收撿垃圾的。
亭亭突然就悟到陳張和不愿意班上同學到桃兒山來玩的原因。這時有學生就用手在嘴上攏了個圓,大聲喊,陳張和!陳張和!一條黃花狗在屋子前面的一段石坎上朝這邊大聲地吠叫,很不高興的樣子。龍慶說,快聽快聽,那條狗答應了!學生們就大笑。
亭亭看見,那房子的木門動了一下,卻沒有開。
八
桃兒山的這次活動讓學生們玩得很盡興。亭亭開始還擔心他們不會做飯,到了桃兒山才知道,班上的學生都很能干,做飯炒菜的事根本難不住他們。亭亭一個組一個組地嘗了他們的飯菜,就在心里感慨,這些孩子,生活能力不錯,要是喜歡學習就更好了。
星期一,亭亭在教室里見到了許家珍,就問,星期六怎么沒去桃兒山?你看,龍慶還給你留了一句話呢。黑板上龍慶留的那句話還沒有擦掉。許家珍神色慘淡,看著亭亭就流淚了。原來她家出了事,她的弟弟丟了。亭亭大吃一驚,什么?她腦子里出現了那個嘴角淌著口水的小男孩。許家珍說,我媽媽星期五在城里賣水果,本來弟弟一直跟著她的,有人來買香蕉,媽媽就忙著給人家稱,弟弟口渴了,媽媽給了他一個蘋果,他不要,就要喝水,媽媽就給他一塊錢,讓他到不遠處的一個小雜貨店去買水。等媽媽這邊忙完去看弟弟,弟弟已經不見了。媽媽怎么也找不著,后來她慌著回來給爸爸說,爸爸就打了媽媽臉上幾巴掌,罵媽媽連一個娃娃都看不住。我們全家,還有我叔叔一家,全都去找。星期五找了一夜,星期六、星期天又接著找,還是沒有,找到……許家珍嗚嗚地哭起來。
學生們知道了這件事,都安慰許家珍,你弟弟記得家住哪里的吧,知道爸爸媽媽的名字吧,那就不要緊,他會回來的。今天放學后,我們再一起去找。許家珍怕的是弟弟遇到了人販子,她家人都想盡了辦法,也報了案了,可是……學生們就勸,別難過,報了案就好辦了,你們家還可以把你弟弟的照片拿到網吧去貼在網上,讓大家都幫著找。許家珍急得趴在桌子上哭,邊哭邊說,就是回來了,可能我媽媽也認不出他了,我媽媽,腦子急糊涂了……龍慶說,不要緊,只要你弟弟回來了她就不糊涂的,她的病根就是你弟弟。還有個辦法,我們到報社去登個尋人啟事。其他學生說,那要花很多錢的。許家珍抬了淚眼說,我們家已經去登了……這一天學生們的心情都不好,怏怏的,下了課就圍在許家珍身邊。
翌日,蘇老師下了課跟亭亭說,天啦,這真是要了許家珍她媽媽的命了,娃娃沒有了不說,男人還打她,你說她活不活?亭亭嘆息,這么快,這個家就發生這么大的變故了,上星期她還跟許家珍的媽媽說話呢,多精神的一個人,說糊涂就糊涂了,給誰說都不會信。蘇老師說,我老公聽我說了這件事,就說你還是回家來好了,我養得起你,你給我把我這一兒一女帶好了比什么都強。我說,我可不愿意被社會拋棄。我老公說,那你不怕被我拋棄?說到這蘇老師就笑了,他敢!他敢我吃了他!說完哈哈大笑。亭亭也笑了,心想,蘇老師說話,第二句就要說到自己老公的。于是說,你老公對你好,怕你吃苦了。蘇老師就說,女人過得好不好,就看有沒有個好老公。亭亭,你還沒有談朋友吧,等我看好了,給你介紹一個。亭亭就覺得臉熱了,說,我這個樣子,誰會跟我談朋友?我已經打定主意獨身了。蘇老師說,可別這么想,女人還是要有家有孩子才好。亭亭不說話,只是笑。
這天下午,陳張和沒有來上課,第二天也沒見他的人影。亭亭以為他以后都不會來了。這里的學生跟老師一樣,流動性很大,常常,他們的父母會突然沒了活干,需要另尋生路,當在別的地方找到了工作,就會把他們的孩子也帶走。所以,這所學校的學生交學費都是一個月一個月的交。
第三天,陳張和一早就來了。亭亭生氣地責問他為什么曠課,陳張和卻認真地說,他是找許家珍的弟弟去了。亭亭忙問,找到么?陳張和搖搖頭。亭亭說,你是找個借口去玩了吧。陳張和就瞪著眼睛說,我要是說謊頭朝地走!我真的去找了的。我想大人肯定都往火車站汽車站這些地方去找,我就往郊區去。那拐小孩的人一定都沒有正經事情做,窮了才會想到這樣的壞主意,所以我就到郊區去了。亭亭說,你想得倒是不錯,可是,這些人既然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就會想方設法不讓人知道。陳張和像大人般地嘆氣說,這就難了。亭亭看看他,說,我還以為,你跟許家珍吵過架,就不會去管她的事,沒想到,你還是個熱心的孩子。陳張和說,我們平時吵架不算什么,可我知道,家里要是丟了一個人,心里會非常非常難受的。亭亭發覺,這孩子是真懂事了。陳張和不好意思地又說,可是,我還是沒有幫她找回弟弟。亭亭說,你的心到了。不過以后有什么事,應該先給老師說一聲。陳張和說,我是想過的,可我要是給你說了,你肯定不會讓我去的,我想,我要是找回她弟弟,就是挨你罵,挨你記缺曠,也值得。亭亭點頭,讓他去找龍慶,把昨天前天的作業勾一勾。
陳張和走后,亭亭心里還琢磨了一會他說的那句話——家里要是丟了一個人,心里會非常非常難受的。難道龍慶說的是真的?
許家珍每天還是來上課,只是注意力比以前差多了,時常地聽著課就悄悄流下淚來。亭亭看著心里不好受,卻也不去安慰她,這個痛苦的過程這孩子是必須經歷的,熬過去就好了。
這天下午,許家珍把班上的語文本送到辦公室,神情黯然地告訴亭亭,她不想當班長了。亭亭看著她,因為家里的事?許家珍低著頭說,我爸爸出外找我弟弟去了,他把我和我媽托給了叔叔和嬸嬸,要我多照顧家里。亭亭想了想說,那好吧,班上的事情你就不管了,交給龍慶管,但是你的學習還是要抓緊。許家珍說,亭亭老師放心,學習我不會放松的。
九
夏天很快就來了。
夏天的道興學校讓人難受。一個班只有兩扇窗戶,又都抵在別的房子的地基邊,有風也吹不進來,學生又多,空氣很糟糕,一進教室,人就像進了蒸籠。老師們都抱怨,于是周校長就在每個辦公室裝了個壁扇,說,現在的條件只能這樣了,不過明年就會好的,明年新校址肯定會建起來,那時就有好環境了。有老師說,去年就聽你說新校址,是海市蜃樓吧。周校長睜大了眼睛,海市蜃樓?教育局已經跟我說了,苦瓜村那片土地競拍的時候,助我一臂之力,這怎么會是海市蜃樓嘛!大家就笑。蘇老師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天天掛在嘴邊上,真有的好事都會被你給說沒了。周校長也笑了,那好那好,那我以后就不說了。
天氣熱,師生都愛到操場上去。道興學校的平屋頂用磚頭圍了個一米來高的圍墻,就成了“操場”。這里能看到半個光腦殼村,風從四面吹來,比教室里涼快多了。亭亭聽房東于大姐說,原先這里只是個小山村,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全是茅草房,冷清得狗都不來,現在不得了,上千戶人家了,不過差不多都是農民工。
亭亭喜歡站在操場上的感覺,從這里向西眺望,能遠遠地看到一片銀亮的顏色,那就是省城,很繁華很美好的地方,是她的一個夢。亭亭站在這里,會去尋找曾經應聘過的那些公辦學校的方位。那些漂亮的學校有寬敞的操場,有明亮的教室,還有花壇──引得蝴蝶蜜蜂飛來飛去;教室里都有多媒體教學設備,一點鼠標,白色屏幕上就顯示了上課的內容,很現代化的。這些漂亮學校里的學生也很漂亮,讓人一看就聯想到“花朵”一類的詞。
這時她會想起自己第一天來道興學校的情景。
漆黑的過道里什么都看不見,一陣讀書聲響起來,過道上的一盞聲控燈跟著亮起來,她才模糊地看到這個過道窄得兩只手伸出,不用伸直,就可以觸到兩邊的墻。走了一會兒,腳下給絆了一下,仔細看,原來是一道坎,不知在這里橫一道坎做什么。后來問過周校長,他說是房東家原來的地基筑高了。過道兩邊就是教室,大概怕互相影響,各個教室都關著門。一會兒,下課鈴響了,一道門開了,里面涌出好多孩子,像河壩放了閘,她趕緊靠在墻上,讓學生們先走。這扇門里的孩子剛走完,另三扇門也打開了,孩子們的聲音和氣味在過道里喧囂著碰撞著。她找不到退處,趕緊兩步跨進先走空的那間教室,看著孩子們從自己眼前跑過。這些孩子不是她在城里公辦學校看到的那樣,雜亂的衣服和膚色都帶著土色,像是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再看看黑板,在一面墻的正中抹上一面長方形的水泥塊,然后涂上黑漆就成了黑板。這所學校與公辦學校的反差太大,以至于亭亭當時心里就生出退意,最后是“再看一看”的念頭留住了她。
亭亭還是向往省城里的那些學校,她看見過那些學校的女老師,一個個都很漂亮,穿著時裝,矜持高傲的樣子。要是那天不是人才市場招聘會的最后一天,要是前一天就回省城,要是沒有坐那輛摩托車,要是那輛摩托車沒有那么快,要是那天沒有下過雨,要是沒有撞在樹樁上……唉,那我也一定考上省城的公辦學校了,像那些女老師一樣……
亭亭不愿再想下去了。
夏天的下午,課很不好上,學生一坐在教室里就打瞌睡。亭亭看到誰打瞌睡就會叫他站一會兒,或者叫他到一樓去洗一把臉,清醒清醒。
這天下午,見陳張和一直趴在桌子上,亭亭就說,已經說過多少次了,中午回家睡一下,你們卻顧著玩,不睡,到下午上課了又沒有精神。有學生就說,我沒有玩,回家有事情要做,要不爸爸媽媽要生氣的。亭亭說,我看就可能有回家沒事做的同學在打瞌睡。學生們就到處看,看誰還在打瞌睡。龍慶就大聲喊,陳張和,別睡了!陳張和沒有理他。亭亭心想,他又在搞什么名堂?走到陳張和身邊,推了他一把。哪知陳張和竟就歪倒在身旁同學的身上。亭亭一看他臉色慘白,兩眼閉著,忙喊,陳張和,陳張和!可陳張和的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亭亭嚇壞了,在龍慶和幾個男孩的幫助下,把陳張和背起就往樓下跑。陳張和的身體跟個成人差不多,亭亭背著很吃力,她心里催促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走到一樓,她被那道坎絆了一下,險些摔一跤。好不容易把陳張和送到一家診所,醫生倒不緊張,把他安頓在一張鋪了白單子的床上躺下,量過血壓,拍拍陳張和的臉,說,小伙子,醒醒,醒醒。陳張和睜開了眼睛。醫生問,幾天沒吃飯了?陳張和慢慢地伸出兩個指頭。
原來他是餓的。
后來亭亭問他,你怎么會餓成那樣?陳張和說,我摔了一個碗,我爸就不讓我吃飯。亭亭說,那你給我說呀,給同學說也行啊,怎么樣大家都會給你東西吃的,你說一句話不難嘛。陳張和冷冷地說,說這些干什么?亭亭說,不說,不說我以后可背不動你了。陳張和就閉住了嘴,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還有,還有你才來的那天,我也很對不起……亭亭說,事情都過去了,不說了。不過我還是想說一句,惡作劇不好,要傷人的。陳張和使勁點點頭,說,我記住了。
十
夏天,到了雙休日,亭亭沒事會去學生家走走看看。
這天,亭亭老師走到許家珍的家。許家珍正在一個大盆里搓洗衣服,她趕緊停了手,跑進家里端來凳子,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亭亭的面前。亭亭看了看那盆子,說,這么一大盆,是媽媽的衣服?許家珍搖頭,不,是叔叔嬸子和堂弟的。亭亭“哦”了一聲。
許家珍的家是個一層的小房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樣子,用一塊藍花塑料布隔成了兩間,塑料布的邊緣能隱約地看見一張未漆過的木床的腳。屋里很簡陋,但收拾得還算干凈。許家珍的媽媽目光散淡,面容消瘦,穿了件男人的白汗褂,坐在門口的一張矮凳上,手上搖著把扇子,望著遠處,嘴里叨叨著什么,見亭亭來了也沒有一點反應。亭亭心里就嘆氣,才兩個月,這個女人就認不得人了。許家珍指著隔壁的房間告訴亭亭,她叔叔一家住這里。
一會兒,一個矮胖的女人從小路上走來,手上提了個裝了些蔬菜的塑料袋,見許家珍沒有洗衣服,就喊,家珍,你在干啥,還不趕緊把衣服洗了一會兒煮飯?許家珍忙說,我的老師來了。許家珍的嬸子就堆了一臉的笑,喲,是老師來了,家珍你還不趕緊給老師倒水喝?放下塑料袋,端了張凳子在亭亭身邊坐下,解釋她在城里給人家做鐘點工,順便買點菜回來。又催促許家珍,快洗快洗,一會你叔叔回來餓了。接著就對亭亭說,老師哎,你不曉得我們家的日子有多難過,家珍的爸爸在兒子丟了以后就出門了,說是邊打工邊找兒子,兩個月了,都沒有回來,連個音信也沒有,還不知道現在在哪里享福呢。她又扭頭努努嘴,你看我這個妯娌,傻癡癡的,什么都做不了,只會吃。我們家算是攤到了,進城來比在鄉下過得還難。
亭亭下意識地往許家珍媽媽那邊看看,這個女人似乎什么都聽不到,只顧搖她的扇子說她自己的話。
許家珍的嬸子又抱怨,是我們家把家珍和她媽媽養起來的,一個月開銷要多出好多來,我們家實在背不起了,城里物價又高,生活又貴,我自己還有兩個娃娃要養。我們是從鄉下來的,不像城里人,有工資好拿,再不濟還可以申請低保,我們全是手里做了嘴里吃,不做就沒的吃。家珍的叔叔一天都在工地上,為這兩個家什么苦活累活都要干,我也不敢閑著,每天都要到城里去給人家做鐘點工。這種日子,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是個頭,真是上輩子造了孽了!
也許是突然有了個訴苦的對象,許家珍嬸子的話特別多,告訴亭亭,她們家是從豐節縣的南碑鎮的小華村出來的,回家的話,從豐節縣城先要坐大半天汽車到南碑鎮,下來再走四五個鐘頭,有摩托車的話當然要快些。不過出來了就不想回去了,回去做什么?主要是見不到錢,山里頭田少坡多,坡上都是黑石頭,種不出東西來,只能靠喂幾頭豬過日子,也不好喂,飼料要錢嘛。后來村里引進了梨樹來種,結果大雨一來就沖走了。說著說著她反應過來,搖搖頭,王老師,我說這些你聽著沒有意思,你不是鄉下出來的。
亭亭笑了,說,我也是鄉下出來的。是松濤縣,離省城有五百多公里。我在省城念大學,四年前就到省城來了。
許家珍嬸子看了亭亭一眼,出來還是好吧,雖說在城里做什么都要錢,但找錢的路子也多,撿個飲料瓶子也能賣一角錢,在鄉下到哪里去撿飲料瓶?說完她笑了,露了一嘴的黃牙。然后轉頭叮囑家珍,洗完衣服就去把爐子生起,今天熱,晚上煮稀飯吃,買幾個饅頭,炒碗萵筍胡豆,菜都在袋子里頭,再拌碗辣椒豆豉,你叔叔回來,給他炒點回鍋肉。又對亭亭說,王老師,你一會兒就在我們家吃飯。亭亭起身說,不了,我還要去一個學生家看看。許家珍嬸子的笑容卻堆在臉上,你是看不起我們家吧,窮人家的飯你也可以嘗一下呀。亭亭趕緊解釋,真的還有事。
見亭亭動了步子,許家珍忙站起來,和亭亭老師再見。許家珍嬸子粗著嗓門對許家珍說,快做你自己的事!
亭亭也去過陳張和的家。
他家就是桃兒山下的那間水泥磚房。亭亭走過水塘邊的一條發亮的土路,再上十幾道水泥磚砌成的坎,就來到了門前。房屋關著門,陳張和的爸爸不定又忙生計去了,但雙休日,陳張和應該在。一敲門,屋里的狗就叫起來。再敲,狗又不叫了,只狺狺地哼,那聲音像在央求她什么。
亭亭從坎上退了下來,往回走,經過路邊小攤,買了點米,又買了把小白菜。這時就看見路的一旁有個涼棚,棚下有臺球桌,一群赤著膊的大男孩在圍著打臺球。亭亭走過時,一個嫩嫩的男聲說,亭亭老師,你們班的陳張和在這里!亭亭轉過頭去,果然,陳張和在涼棚下,正追打著剛才說話的那個男孩。亭亭就喊,陳張和。陳張和停下來,笑笑著叫一聲亭亭老師。夏天的陳張和高了一點,但更黑更瘦了。亭亭說,也不弄件衣服穿上,這個樣子不文明。陳張和說,太熱了。亭亭發現他身上有幾條結了痂的傷痕,就說,你爸爸又打你了?陳張和看看身上,連忙說,沒有沒有,是我下水塘游泳時掛著了。亭亭皺了皺眉,說謊,那水塘里能有什么東西把你給掛著?陳張和就紅了臉,說,放心,我爸打不死我的。亭亭嘆氣,你聽話他就不打你了。陳張和說,亭亭老師,你對我爸這個人估計太高了,他是個土匪型的。亭亭笑了,說,你倒是會概括。陳張和說,要不是現在還要靠他養著,我早就離開他走了。亭亭說,越說越來勁了是不?快回家去,我剛從你家回來,那只狗餓得直叫喚。陳張和一聽,臉色就變了,你去我家做什么!亭亭說,去看看啊。陳張和說,有什么好看的!把手里的桿子一丟,看也不看亭亭一眼掉頭就走了。
亭亭明白了,陳張和不愿意別人了解他的生活。
龍慶說的話是真的?她又在想。
十一
暑假到了。
亭亭沒有回家,在省城打工。打工跟上課不同,亭亭還是把那副茶色眼鏡戴上,又梳下一綹頭發把右臉頰蓋住。亭亭先找到一個家教工作,在省城的別墅區,給一個小女孩補課。才上門幾天,女主人就陡然說,王老師,我們家要到三亞去旅游,這課就不上了。亭亭什么都沒說,領了這幾天的工錢走了。她知道,是她的臉讓女主人把她辭退了,因為她教的那個女孩盯著她看,然后問她,你是不是魔法學校的老師?
亭亭又到超市去找工作,還到飯店去當服務員,可都仍然干不長,沒幾天就換一個活,失敗感籠罩著亭亭,一回到出租屋,她就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什么都不想,盡力把一天的疲勞和不痛快從腦子里趕走。可是又怎么趕得走呢?于是,就爬起來給媽媽寫信:
媽媽,這個暑假,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個孩子當家教,隔一天去上一次課,教閱讀和作文。孩子的父母對我很好……
媽媽,一到晚上我就想你,想月亮下的稻田。省城的八月很熱,不過我還是能適應。媽媽你要多保重,我掙夠了錢就把你從鄉下接到省城來……
這天,亭亭在省城的手機專賣店推銷新款手機,身上穿著那件寫有“買手機到天意”的大紅背心,頭上戴了一頂紅色的遮陽帽。這身裝束很奇怪,但又不能不穿上它。大街上無數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可亭亭心里空蕩蕩的,仿佛置身于一個人的荒漠中。她甚至想,快開學吧,開學了和學生在一起怎么也比現在這樣好……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亭亭老師!
轉身一看,是陳張和。
人群中竟有一個熟識的人出現了,亭亭突然有了種感動。
陳張和背著個背篼,臉曬得黑黑的,正朝著她笑。亭亭忙問,你也進城打工?陳張和就點頭。亭亭說,你打工早了點,要知道,你干活可是童工哦。陳張和說,早什么呢,該鍛煉一下了。亭亭就笑了,說,這話怎么聽著像乖孩子說的,干了幾天了?陳張和說,十多天了吧。亭亭問,今天有人找你背東西沒有?陳張和說,有一個老太太找過我,我把她買的一堆菜背回家,她給了我四塊錢。亭亭說,好啊,掙工資了,不過,不要累著了。陳張和說,其實我不干也可以的,但我想躲我爸爸。亭亭說,你恨你爸爸?陳張和下意識地點頭,趕緊又說,亭亭老師,我請你吃雪糕。亭亭說,我哪會吃你的,不過,這話我聽著舒服。陳張和就越發地高興了,去拿亭亭手中的一沓單子,要幫她發廣告。亭亭說,不用你幫,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去,注意安全就是。陳張和說,假期好長啊,我都想開學了。亭亭說,知道學習的重要了?陳張和說,不是,是想看到你。亭亭就覺得心里暖暖的,笑了說,這話是讓我高興的吧,真上課了你又難受,挑著事跟同學鬧。陳張和也笑了,說,真的,看到亭亭老師就像看到媽媽一樣。亭亭笑著說,想不到我們陳張和越來越會說話了。陳張和說,真是這樣的!亭亭說,那我問你一句話,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不回答。她停了一下才說,我覺得奇怪,你媽媽怎么不到學校來看你呢?陳張和的臉就沉下來了,沉默一會兒,說,不知道。接著趕緊換話題,亭亭老師,你干一天有多少錢?亭亭說,怎么,你還查我的賬?我一天收入三十塊。陳張和快活地叫,還是比我多,我一天差不多二十塊錢。他因為老師收入比他多而高興,亭亭心里有點濕潤,嘴上只說,那我請你吃雪糕。陳張和卻說,等你一天掙一百塊錢的時候吧。
說完陳張和看著遠處,指給亭亭,那幫小鬼來了。亭亭轉頭一看,是好幾個學生。這些學生也看到她了,一起跑著叫起來,亭亭老師!
亭亭說,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苗青說,我媽媽給我說的,她昨天看到你了。亭亭就有點不好意思,說老師要不打工,房租就付不起了。學生們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說打工很正常的啊,我們假期都打工呢,我們約著去采茶,采一斤可以得五十來塊錢,就是有點累。龍慶說,我們掙了錢就買冰棒吃,買飯吃,等坐車回到家,一摸口袋,一分錢又都沒有了。亭亭和其他學生就大笑。苗青說,你怎么那么夸張啊,你不是還交了一個月的學費?龍慶說,我是逗亭亭老師高興。陳張和說,我才不交學費呢,我爸養我,就應該給我交學費。亭亭說,你不應該這么想。陳張和說,他總是說,要是沒有我,他過得好得很。亭亭問,那你掙了錢怎么花?龍慶搶著說,他都拿去打臺球賭博了!陳張和就笑著去打龍慶。亭亭叫住陳張和,認真地說,你自己的血汗錢自己要珍惜啊,賭博是絕對不行的。陳張和不說話,只點頭。
亭亭惦著怎么沒見許家珍。苗青說,從家里出來在路上看到她的,邀她一塊到城里找亭亭老師玩,可她要到工地上給她叔叔送飯。龍慶插嘴說,我看許家珍就是她叔叔一家的小保姆了。苗青也說,我看也是。亭亭唉了一聲,那怎么辦呢?陳張和說,先熬著吧,總有一天會熬出頭的。亭亭心里沉了沉,覺得這孩子心思很重,轉了話題說,好了好了,你們玩去,我總站著跟你們說話,老板要不高興的。龍慶說,那我們幫你發廣告。亭亭阻止了他們,讓大家先去玩,等五點鐘再來找她,一起回去。
十二
冬天又到了。雖說進入了十二月,但天氣不怎么冷,每天都有艷陽高照,讓人懷疑這是否是冬季。
亭亭一直想走,一直又都沒有找到更好的能接受她的學校。那就再待著吧,周校長說了,他現在把精力都放在苦瓜村那塊地的競拍上,學校真要是有了新校址,建得像模像樣,那倒是可以考慮留下來。
這段時間,亭亭把教學抓得更緊了,因為班上的學生已經六年級了,又臨近學期考試。周校長也把六年級的老師都找了去,強調關鍵時候不要掉鏈子啊,這個學期要爭取六年級考個百分之八十的全優,打敗公辦學校!讓教育局看看,我們私立學校也不是吃素的。這樣對我競爭那個地塊也有利,教育局覺得我們學校有發展前途,就會幫我爭取,如果得到那地塊,對我、對你們都有好處。
又是一個星期一。一早亭亭就來到學校,她要把學生們做的模擬試卷本收上來批改,有什么問題好及時反饋給學生,時間還必須抓緊,因為要趕在統考之前把這個本子上的題目都做完。六年級的模擬試卷快趕上高三的了,也像高三一樣,將二十來份模擬卷裝訂成一個本子,發給學生做,一次做個兩三份。另外,亭亭還會想辦法再出些題目,讓學生不至于見到偏題難題下不了手。
早讀時間,除了陳張和,學生們都到了。下了早讀,才見到陳張和蔫蔫地走進教室。亭亭就沒好氣地說,陳張和,你怎么這時候才來?他渾身抖了一下,好像突然受驚的樣子。似乎陳張和今天有哪兒不太對勁,仔細看,他穿的棉衣是他爸爸的,下身卻又是一條夏天穿的淺色單褲。這身衣服給人感覺怪怪的。陳張和躲開亭亭的目光,低聲說了一句,起晚了。亭亭更生氣,你都不知道讓你爸爸叫你?我可給你說啊,只有十八天就考試了!想想又追一句,你是昨天打臺球打晚了吧!陳張和沒有答話,低著頭走向自己的座位。
上課時,陳張和一直趴在桌子上。亭亭不禁疑惑,難道又挨餓了?
下課后,亭亭走到陳張和的座位前,問他怎么總趴在桌上,是不是餓了。陳張和趕緊直了身子,搖頭。亭亭又問,感冒了?陳張和又搖了搖頭。亭亭就硬了聲音說,這又不是那也不是,就好好坐直了聽課,不要像霜打了一樣!陳張和不看亭亭的眼睛,只點點頭。
晚上,亭亭批改陳張和的皺巴巴的試卷本時,發現上面有散碎的絳紅色,有一處可能被手指抹過,呈現出一彎淡淡的弧形,燈光下看,像一片枯殘的楓葉。這顏色亭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想起第一天來道興學校時陳張和順著耳朵淌下來的絳紅色的血,這小子,肯定又挨他老爸揍了。她眼前出現了陳張和那狡黠又黑瘦的面影,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憐。
亭亭驚奇地發現,這次布置的作業陳張和竟什么都沒有寫就把試卷本交上來了,一股火氣沖了上來,咬著牙想,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她恨恨地把這本子“啪”地放一邊,又拿過來另一個本子。
這是許家珍的本子,卷面很干凈。亭亭的火氣就漸漸平息了,想著那張秀氣的笑臉和那瘦小忙碌的身影,亭亭不由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她媽媽要是腦子不糊涂,看到她女兒現在過的日子,還不知怎么心疼呢。
許家珍的作業還是做得那么好,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個回家就要操勞的孩子做的作業,也不知晚上要做到幾點。
改完試卷本,亭亭統計了一下,這次有十七個學生的分數是八十分以下。她就想,好久沒有敲打了。在她心里,不到八十分就是不及格,因為優秀率指的是八十分以上的成績。亭亭又想到了陳張和。這小子竟敢交個空本子給我,想糊弄我?要狠狠訓他一頓,給他兩巴掌!不過,今天這個陳張和,真有哪兒不對勁。管他的,不做試卷我就給他好看,也是為他好。
亭亭走到床邊,翻開墊絮,從床下的竹篾板上抽出了一根竹條,將一頭截了下來,用刀削平整了,放進那個布包里。
備了一會兒課,亭亭打著呵欠推開窗戶,讓夜風吹進來。她喜歡這里的夜晚,有水一樣的靜謐。仔細聽,能聽到起伏揚抑的鼾聲,有時也會爆出幾聲女人和男人的爭吵以及狗們的驚吠,不過沒有多久就消失了。這里很多人白天都要做活,所以睡得早,好讓粗礪的身子積蓄出取之不盡的力量。這力量是他們養家糊口的本錢。
一會兒,亭亭關上窗戶,去洗了洗,準備睡了。就在她脫衣的那會兒,聽見了“篤篤”的敲門聲,于大姐在門外喊她。亭亭穿好衣服,把門打開。剛要問什么事,許家珍從于大姐身邊靠過來,淚汪汪地說,亭亭老師,我嬸
子一家,不見了……
十三
亭亭昨夜沒睡好。
陪著失魂落魄的許家珍在光腦殼村找了一圈,連她叔叔嬸子的影子都不見。下午,許家珍放學回來叫叔叔家的門,想舀米煮飯,怎么也沒有叫開,就去找鑰匙來開門。進門后覺得叔叔家很空,床上的被子枕頭都不見了,但她沒有在意。去舀米,一看米桶里的米也沒有了,就想等嬸子回來拿錢買米,結果總是等不到。后來房東來了,房東是住在城里頭的,他在城里買了房,他告訴許家珍,你叔叔家昨天就到城里找我退了房了。房東換了她叔叔家的門鎖,臨走時說,你家再不交房錢就搬家……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許家珍惶恐不安,不知以后該怎么辦了。亭亭拉住她的手安撫說,不要緊,我們再想辦法,最好是聯系上你爸爸。但其實那一刻她無奈得要命,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亭亭陪著許家珍回家,沒有路燈,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許家珍的媽媽仍然一如既往地在門口的木凳上坐著,只是身上換了件暗色的棉大衣,可能是許家珍給她穿上的。她在夜風中,嘴里叨叨著什么,手里還搖著那把扇子。
亭亭叫許家珍把媽媽扶進家,把門鎖好,又叮嚀,早點睡了啊,明天還要早起上課,我去給你問問,看看能不能申請低保。看到許家珍含著淚點頭,亭亭這才離開。
亭亭回到了出租屋。于大姐還沒有睡,坐在沙發上看言情劇,邊看邊抹眼淚。亭亭問,于大姐,你說我那個學生,就是剛才來的那個,能不能申請到低保?
這個女人擤了一把鼻涕,抬了涂了眼影的淚汪汪的眼睛大聲說,申請低保的一個條件就是,戶口在當地派出所,要向街道辦事處申請,核實情況后才能辦,而且申請人是戶主。你那個女學生是鄉下來的,又是個學生,怎么能辦低保嘛!
亭亭關了燈,躺在床上,許家珍那雙驚恐無助的眼睛就在腦海里閃動。許家珍的生活忽然沒有了依靠,一定是覺得她的天呼啦一下就塌了。許家珍的叔叔嬸子肯定是預謀好了悄悄走掉的,因為許家珍母女倆成了他們家的包袱,他們要甩掉這個負擔了。這就苦了許家珍,她和她媽媽靠什么生存?她的媽媽還好些,這個可憐的女人對愛恨憂愁都沒有感覺了,她把本該她承擔的生活擔子一古腦都給了女兒。還有那個找兒子的許家珍的爸爸,他是死?是活?她不相信他真像許家珍的嬸子說的那樣在外面享樂,可是一切都不得而知。唉,可憐的許家珍。
第二天早上,亭亭拿著昨晚改的試卷本走進了教室。學生起立了又坐下后,亭亭就讓龍慶發本子。
亭亭不動聲色地說,翻開看看,這次作業八十分以下的,把手舉起來。
一片翻試卷本的聲音。一會兒,有學生抬著眼睛悄悄地看了看亭亭,又把頭低下。
亭亭喊,猶豫什么,把手舉起來!十多個學生遲疑地把手舉了起來。
亭亭又喊,不許放下!從包里拿出那根竹條,從講臺上走下來。
她走到一個舉著手的孩子的身邊,厲聲說,把手放平!左手!掌心朝上!
這個學生就把左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亭亭狠狠地在這個白嫩的手掌里打了一下。頓時,掌心的顏色一下就變得通紅通紅的。這個學生本能地抽一口氣,將手迅速縮回。
亭亭更嚴厲地說,伸出來!又狠狠地打了兩下。
她走到第二個舉手的學生身邊,又說:把手放平!手心向上!
這個孩子也被她狠狠地打了三下。
她邊打著學生的手心邊嘶啞地喊,讓你們不聽話,讓你們不聽話!就要期末考試了,你們還這樣,不認真!還這樣,貪玩!以后就成了,你們的父母!只能賣苦力,只能干,最臟,最累的,活!我打你們,是為了,讓你們,有出息,讓你們,不低人一等……
亭亭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松濤縣扁井村自己家里的那盞昏黃的白熾燈,燈下,衰老的母親流著淚守著床上的她,而她臉上裹滿了白紗布……省城公辦學校的考場也出現了,評委老師盯著她的臉,驚愕的樣子……亭亭不知道有淚水從自己臉上滾下,不知道自己是在邊哭邊打。
全班孩子都哭了。不管是挨了打的還是沒有挨打的,都嗚嗚地哭。亭亭還是在打,狠狠地打……
這節課自然沒有上成。
第二節課是數學課,蘇老師卻沒有來。奇怪,昨天還看到她的。亭亭知道,一個老師突然沒有來上課,又沒有請假,就是走了。但蘇老師似乎不該這樣,她是學校里最快樂的一個人,她說話第二句就會說到自己老公,她總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福,她總把自己當正式教師看,喜歡人家叫她蘇老師。大概,她終于想明白應該在家享福了吧。
也好,亭亭把班上的學生都帶到了操場上。孩子們的淚水讓她心疼了,趁這堂課沒有數學老師,給他們松弛一下情緒,好好玩一玩。
孩子們好像知道亭亭的想法,一到操場上就夸張地笑、鬧,表現得非常愉快。這是早上第二節課,沒有上體育課的班級,孩子們不必顧忌這個操場太小,可以盡情地瘋玩。
十四
來應聘的那天下午,亭亭就在周校長的帶領下參觀過這個操場。她當時驚異于屋頂竟能做操場!但又一想,這所學校除了這里還有哪兒能做操場?周校長看出她的驚奇,說操場很怪是吧,沒有辦法,我只能暫時這樣了,以后有了新校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他還對亭亭說,我在你這個正牌師范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面前是擺不起架子的,我其實也是個農民工,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十年前從吉山扒一輛運煤車到省城的。開始是打短工,用背篼給人家送貨,后來,有家煙酒店的老板看我還機靈,就找我來給他跑銷售,慢慢的積攢了點資金。我那時就在這里租房住,看到這里農民工很多,他們的娃娃都沒有地方讀書,就動了辦學校的念頭。還不都是鄉下來的農民工的娃娃在這里讀,就是個打工子弟學校,從人到學校都透出個“窮”字。學生是不是可造之材就不說了,光是一個月六十塊錢的學費,都會讓一些家長拖了又拖。
亭亭覺得周校長很坦率,才見面,就把自己的根底告訴了她。
周校長黑、小、瘦,四十歲出頭,一看就不是城里人。不過,他腦子靈,成天眼睛轉來轉去的。因為他心里想得多嘴上就說得多,想得快就說得快,因此,學校里的老師都可以跟他開開玩笑。不過這不妨礙他把錢袋子捂得緊緊的,在錢的問題上他有他的立場。聽到教師們抱怨工資低,他說,我也沒有賺多少啊,一個學生一個月才交六十塊錢,刨去房租和水電,我還要方方面面地協調,協調得不好,我這學校就辦不下去你們曉得不?這都要花錢。現在學校是有八百多個學生,是掙了一點錢,但我想省下錢來建新校址,那是大工程,是靠錢堆出來的。我很難的曉得不?什么都要靠自己,連一根粉筆都要自己買,哪里能像公辦學校!國家有辦教育的經費,但這筆經費一分錢也撥不到我這個學校里來啊。我曉得你們背后叫我“周扒皮”,我認了,我現在處在創業期,很艱難,我連自己的皮都扒。你們嫌工資少,我也沒有肥,你們要干就干,我廟小,留得住的留,留不住的就不留。如果你們愿意跟我一起共苦,最好;等新校址建好了,學生招得多了,我們一起同甘,共享創業的快樂!
現在站在操場上,看不到城里的那片銀亮色了,因為毛毛雨,空氣變成白茫茫的霧色,把遠遠近近都籠罩著,頭頂上的那面紅旗也濕濕的,不飄動了。一陣風吹來,亭亭覺得身上有點冷,便叫孩子們回教室吧,不玩了,天冷了。孩子們都不愿意,說,我們不冷,等下課鈴響了再回去,亭亭老師你先回吧,不要凍著了!
這時,亭亭看見許家珍一個人站在操場的拐角處,望著同學們玩,自己卻一動不動,臉上露著呆滯的表情,就走過去問她怎么不跟同學玩。
我不想玩。許家珍說。
那就回教室吧,站著不動會凍著的。
不,我不回去,我看著同學心里好受些。
她一定又在想她家里的事了。亭亭關切地問,仍然沒有辦法聯系到你爸爸?還有什么親戚可以聯系呢?
許家珍搖頭。
亭亭想想說,那,我們還是去找派出所幫幫忙,想辦法聯系到你叔叔。
許家珍看了亭亭一眼,超乎年齡的澀澀地笑了一下,說,他們就是要躲我們,怎么會讓我聯系到呢?一會兒又說,我不怨他們,我和媽媽確實把叔叔一家拖煩了。
亭亭不說話了,陪著許家珍站著。
許家珍又說,亭亭老師,我能請個假么?她不放心媽媽,媽媽從昨天到今天都沒有吃東西,她想回家找鄰居借點錢給她買吃的。
亭亭答應后,許家珍道了謝,轉身走了。亭亭想想,叫住她,掏出十塊錢說,給你媽媽買東西吃。
許家珍接過錢,眼淚就下來了,說,謝謝亭亭老師。
許家珍走了。亭亭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愧疚,十塊錢真是太少了。但怎么辦呢?她一個月的工資六百塊錢,除去房租、水電,就只有四百來塊了,每個月要往家里寄一百五十塊,剩下的只能節省著用。母親老了,村小學的學生也沒有過去多,就拆點并校,都到鄉里讀書去了,母親沒有再代課,就靠亭亭的這點錢度日,還要自己養點雞鴨,種點蔬菜。亭亭對自己老愛想到“錢”這個字眼很沮喪。但不想可能會更沮喪,她沮喪地想。
十五
陳張和自從交了試卷本后,有兩天沒來上課了。那天手心就沒有打到他。
亭亭想起他那天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認定又是他爸爸把他打得起不來床了,聯想到陳張和試卷本上的血跡,就更肯定了這一點。
這個下午,班上只有兩處座位是空的,一個是陳張和的,一個是許家珍的。許家珍下午不來是她批準了的,因為許家珍要去打工,養活自己和媽媽。她要做的是去撿破爛賣,或者到超市上幫人背點東西。亭亭關照她要注意三點:一是,一定不要走進陌生人的屋里;二是,天黑前一定要回家;第三,作業一定要做。許家珍都答應了,說,謝謝亭亭老師。
放學后天就陰晦下去,看來又要下毛毛雨了,亭亭老師背上那個布包,打算抓緊時間去一趟陳張和家。
那間水泥磚房的木門沒有鎖,虛掩著,露出一條縫。亭亭推開門一看,屋里空空的,那只狗也不在。這兒離居民區遠,找不到個人問,亭亭就拉上門,站在白菜地里等了一會兒。可是,好半天也沒看見一個人走過。亭亭又上了那十幾道坎,在房子周圍走,希望能看到點什么。那幾堆垃圾在冬天也散發著臭氣,亭亭捂著鼻子轉了一圈,正走著,那口水塘的對面傳來了狗的哼哼聲,亭亭順著聲音望過去,一條黃花狗臥在塘邊上,它應該就是陳張和家的那條狗吧?那條狗見亭亭看著它,站起來又狺狺地哼著。這狗怎么跑到塘邊上來卻不守著家呢?正想著,塘里的水面上冒出了好幾個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亭亭不覺站住,往水塘里看。
天空的毛毛雨下得很密了,亭亭返身加快了步子。剛走了沒幾步,那條狗又大聲地吠起來,水面上又響起了“咕嘟、咕嘟”的聲音。亭亭頓住腳,胸口里猛然就“咚咚”地響起來——難道是陳張和被他爸爸扔水塘里了?
亭亭被這個念頭嚇著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尋找這個念頭出現的合理依據。試卷本上的血跡;陳張和爸爸裹著風聲抽向他的皮帶;這個中年漢子拴著兒子雙手把他牽出辦公室的兇狠模樣;陳張和倒在同學身上;那只狗守在塘邊上不走……亭亭一下就覺得血沖上了腦門。快去報案!
可又一想,民警一定要問證據。證據?那個試卷本?他家里會不會也有血跡?
亭亭趕緊轉身,跑向陳張和的家。
她推開門,彎下腰,在這個臟亂的屋子里仔細找著。不用費什么勁,她就看見一張木桌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只是,這些血跡的絳紅幾乎成了黑色的了。她腦子里勾畫出一幅畫面,陳張和正在做作業,他爸爸揮舞著皮帶抽向他的頭……亭亭感到氣都快要喘不過來了。
十六
這兩天道興學校籠罩在詭譎的氣氛中,老師學生都在談論陳張和的事。一定是陳張和他爸爸陰魂不散,見到有人從水塘邊走過,就“咕嘟、咕嘟”喘氣讓人們注意到他,給他伸冤。還有那條狗,也是個有靈性的東西,呼應著陳張和爸爸的陰魂,等在塘邊,看見有人走過就叫人去打撈它的主人。有人還說,亭亭老師一定是感應到什么了,她跟她的學生關系很好的,要不怎么會是她想到讓警察去塘里打撈?而亭亭呢,只感到這一切就是一場噩夢。
那天,民警來了,又找來救援人員潛入水塘。果然,打撈出了一具尸體。但不是陳張和,而是陳張和的爸爸。圍觀的人都很吃驚,那他兒子呢,把他兒子找來問問就清楚了。
可亭亭最清楚,陳張和不見了。
這么說,陳張和就是兇手了?那血不是他的而是他爸爸的了?要不他為什么要跑呢?
亭亭的心一個勁地往下沉,沉得身體都跟石頭一樣重了。她又下意識地趕緊去想,陳張和有多少歲了?對,是十四歲。不到十八歲是不會被判死刑的。真要到了抓住陳張和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去為他辯護,告訴法官,陳張和是個本質不壞的學生,是他爸爸有暴力傾向,總打他。但是陳張和,你不該殺你的父親,他再對不起你,也是你的父親啊,你這是大逆不道……
那一夜亭亭噩夢不斷,一會兒夢到她正搭著一輛摩托車向著人才市場飛馳,耳邊是風聲、雨聲,道旁的景物朝身后掠去,猛然一聲巨響,她旋轉著翻滾,世界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厚厚的灰黑色……一會兒夢到她去學校應聘,面試的老師面目很模糊,一個個都問她怎么不洗臉就來應聘呢?于是她跑到水邊洗啊洗……后來媽媽還出現在她的夢中。媽媽說,亭亭呀,媽媽把臉給你,你就會有工作了……她拼命地叫媽媽,這時房東于大姐養著過年的那兩只公雞輪番叫了,亭亭一身大汗地醒了。
醒來亭亭就睡不著了,又想起陳張和,不知這孩子這一夜蜷縮在哪兒。
周校長對陳張和是否殺了自己的父親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兩件事:一是再過十五天,就期末考試了。這次,道興學校一定要保持住優良傳統,排在區里統考的前三名!考試成績上去了,辦學才有希望!關鍵時候掉不得鏈子啊。第二件是個好事情——區政府同意他參加苦瓜村的那個地塊的競拍了!那個地塊不錯的,離這個光腦殼村也近。周校長對全校教師興奮地說,我想我有百分之九十的勝算!競拍成功的話,我再貸點款,不出一年,我們的新校舍就會建起來,我們就會有一個好的辦學環境了!
他還想說點什么,上課鈴響了,老師們漠然地往教室里走去。對周校長說的這些,大家都麻木了。
周校長叫住亭亭,問她,蘇老師為什么走你知道么?亭亭回答不知道。周校長說,這個人關鍵時候就掉鏈子,她走為什么不先給我說一聲呢,眼看就要考試了,這時候我到哪里去找人?
就在這天,陳張和被抓住了,簡直沒費什么勁。他是在一個工地上偷扣件時被抓的,身上還背著書包。問他為什么偷東西,他說餓壞了。看守工地的人把他扭送到派出所,民警問了他的姓名和住址,又上網查了查,就把他留置了,說沒想到這么快就把他抓到了。
兩天后亭亭來到拘留所,隔著一道鐵柵欄見到了陳張和。本來是不準探視的,但警方正對陳張和一籌莫展,這小子陷入極度恐懼之中,面對警察死都不說話,或許他的老師能和他有所溝通,警方破例了。
穿著橘色背心的陳張和一見到亭亭就哭了,弄得亭亭更不好受。
亭亭問,你為什么要把你爸爸推到水塘里去呢?
陳張和說,我沒有推他!
原來,那天吃過晚飯,陳張和正在家做作業,有幾個大男生找來索要他欠的打臺球的錢。陳張和爸爸是剛喝了點酒的,一聲吼起來,我沒有錢,命倒有,你們拿去好了。掄起一根鏟子把,把他們嚇走了。接著轉過身來打陳張和,一下就把他的頭打破了,血都濺到了本子上。他用力拉住那根鏟子把,怕被他酒后的爸爸用鏟子打死。爸爸就狠勁地踢。他突然放了鏟子把,爸爸摔倒在地上。他就跑出門去,爸爸跟在后面追。他繞著水塘跑,他也繞著水塘追。陳張和被追急了,“撲通”一聲跳下水塘,誰知他爸爸也跟著跳下去。陳張和游到岸邊,回頭一看,他爸爸卻沒有了影子。陳張和想起爸爸不會游泳,嚇壞了,連忙撲回去撈,但沒有撈到。他更怕了,糟了糟了,這個人死了,是因為追我淹死的。他大喊救人,可周圍看不到一個人……他害怕得不知所措,就跑回家來,抱著頭坐到天亮。他越坐越冷,脫了濕衣服,換上他爸爸丟在床上的棉衣,拿條夏天穿的褲子套上,洗洗臉,就去上學了。那天,中午放學,他聽見有警車在叫,以為是來抓他的,就跑了……
亭亭默默地聽著。最后問,那,你是不是打臺球賭錢了呢?
陳張和低下頭,愈低愈狠。
亭亭咬著牙,你呀你,你怎么就不聽話呢,不是沒有跟你說過,賭博沾不得么!
陳張和說,我錯了。
亭亭說,你錯了!還把你爸爸也害死了!
陳張和的眼里一滴一滴地冒出了淚水。
亭亭又問,你媽媽,真是被你爸爸打跑的?你恨你爸爸?
陳張和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喜歡我媽媽,媽媽好,媽媽疼我。我媽媽跟我爸爸處不來。我姑姑,就是我的舅媽,他們是,交換的。
亭亭插了一句,換婚。
陳張和點頭,又說,爸爸壞,當著我的面,脫媽媽的衣服……媽媽后來就不見了,我和爸爸找,到處找,就找到省城里來了,就沒有再回去……
亭亭長長地嘆氣,說,你要跟民警叔叔講真話,也講講你的家庭,我想他們會量刑處理的。
亭亭從包里拿出給陳張和買的零食和從他家里找來的換洗衣服,放在臺子上,站了起來。陳張和突然大叫,亭亭老師,把我帶走吧,帶我走吧!我不想在這里!不想啊!
一名警察趕緊進來,把他架了出去。
聽著陳張和越遠越響的哭聲,亭亭也流淚了。
回來的車上,亭亭竟然遇到了蘇老師。亭亭很詫異,問,蘇老師你怎么突然就不教書了?周校長前兩天還問到我呢。蘇老師神色暗淡,勉強一笑,看看周圍,說,下了車,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好么?
下車后,兩人找了個小飯館坐下來,要了幾個菜,蘇老師還要了兩瓶啤酒。亭亭靜靜地等著她說話。蘇老師喝了一杯酒,平靜地看著亭亭,說,我要看好我的家。亭亭很吃驚,不知蘇老師家發生了什么事。蘇老師說,你看我稀罕我老公,是吧,可是他,竟在外面養了個小的。都怪我,我要是不教書就好了,跟著他,他也不會這樣。亭亭搖頭,這跟你教不教書沒關系的,他只要動了那種念頭,你就是一天都跟著他,也沒有用的。蘇老師說,總之要好點。亭亭不說話了,心里想,這蘇老師,把人想淺了。又想到她是第二句話就要說到自己老公的人,竟遭遇這樣的結果,真讓人感慨。亭亭就問,那你,以后怎么辦呢?蘇老師說,我也不跟他離,我給他生了兩個娃娃我怕啥?這個家不可能沒有我的位置。耗著吧,反正他也沒有跟我提離婚,我就當他是一妻一妾。要是鬧,我想我的日子也不好過,自食其力我又沒有勇氣。
兩人都不說話了,只吃菜喝酒。
吃完飯兩人就分手了,亭亭一直目送著蘇老師上車。
十七
許家珍這幾天都來上課了,下午也沒有走,小臉上還露出了輕松的表情,再不是前幾天那種苦巴巴的樣子了。班上有學生看見她喊,許家珍成新娘子了!許家珍就笑,說,瞎說什么呢。她似乎對這說法也不反感。龍慶說,許家珍,你好久請我們吃喜酒啊?許家珍就笑著給他一巴掌,你想死啊,說這些廢話!
亭亭覺得奇怪,放學后把許家珍叫到辦公室,問她,你爸爸回來了?
許家珍搖頭說,沒有啊。
亭亭說,那我看你好像高興起來了。
許家珍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是我遇到個好人家了,她答應養我和我媽媽。
真的?亭亭不敢相信天底下會有這樣的好事情讓許家珍碰著了。
許家珍說,是的。是住在螺螄峰小區的杜阿姨,她那天看我在撿破爛,就問我長大了愿不愿意做她家的兒媳婦?說要是愿意,她一個月給我六百塊錢,我就可以讀書、照顧媽媽和交房租了。我怎么會不愿意啊,這樣,我就可以又養媽媽又讀書了。說完許家珍又笑。
亭亭問,你知道做兒媳婦是什么意思么?
許家珍說,當然知道啊,就是跟她家兒子睡覺啊。
亭亭問,你見過她家的兒子沒有呢?
許家珍點頭,見過的,杜阿姨叫我見的。她說,把話講清楚了免得以后反悔。
免得以后反悔?亭亭眉頭一跳,忙問,她兒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許家珍就低下了頭,一會兒說,有點,有點不好。
亭亭追問,什么不好?
許家珍說,是個……有點傻。
亭亭的心一下就揪緊了。看著許家珍瘦小的身體,乖巧秀氣的小臉,她很難過,半晌才說,家珍,你不能答應她。
許家珍說,我都跟她簽了合同了!
亭亭說,不行,這要害了你的。再說了,這種合同沒有任何法律作用的。
許家珍央求說,亭亭老師,你就讓我當她家的兒媳婦吧,要不我媽媽和我誰來養啊?
亭亭就覺得鼻子酸了,無話可說。想了又想,她摸摸許家珍的頭,說,我還是給你提三點:一、一定不要住在她家;二、一定要會保護自己;三、一定不要讓她家傻兒子碰你……
許家珍點頭笑了,說,我知道了亭亭老師。
聽她的語調那么輕松,亭亭就覺得她根本沒有知道,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這天下午,區教育局一個主管社會力量辦學的袁主任來檢查工作,周校長一直陪著他,在學校里一處處地走著看著。
亭亭在上課,袁主任走進了教室。袁主任長得真的很圓,頭和身子都是圓的,像兩個大小不同的土豆接在一起。他看看水泥黑板,又翻了翻亭亭的備課本,對周校長說,這位老師的字寫得不錯嘛。周校長說,她是師范大學的高材生。袁主任問,那你們學校有多少大學本科畢業的老師呢?周校長說,就只她一個。袁主任說,要趕緊把教師的學歷提上去,這是當務之急,辦教育沒有業務過硬的老師怎么行?周校長連連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學校其他的老師都是師范專科畢業的,大專文化程度,有的正在進修本科。有了新校舍,我下一步就要提高教師的學歷,研究生要占百分之五十以上,我要把這所學校辦成省城數一數二的私立學校……
他們倆說著,走出了教室。亭亭看著他的背影就想,這個主任,怎么沒有發現這里的辦學條件很差很差?
放學時,老師們都來到校長室,想知道上級部門檢查的結果。
周校長說,他來呢也就是走馬觀花。沒有我們社會力量辦學,所有適齡孩子讀書的壓力都會壓向他們的公辦學校,他們哪里吃得消?是我們私立學校給他們教育局緩解了很大的就學壓力,他感激還來不及呢,哪里還會挑什么刺兒?你們想啊,光我這個學校,就消化了八百五十多名學生,一共有十六個班,這十六個班怎么也要占他一座樓房啊。算了,這些就不說了,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校舍不夠用也不好用,就連課桌椅都不夠。我今天就向袁主任提出了,再支援我們學校幾百套桌椅,你們公辦學校嫌舊的嫌壞的嫌過時的,都不要扔,都給我們留著,我們不嫌,我們會想辦法找汽車拉來。他倒是當場就點頭了。
老師們聽了就說,是的呢,這些木頭桌椅修修釘釘,也比那塑料凳子好用,塑料凳子不經坐,幾天就壞了。
周校長又說,其實這上級部門檢查工作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們學校經得起檢查,他來也只是例行一下公事,看看再過幾天期末考試了,準備工作做得怎么樣,教學進度啊教學方法啊,跟公辦學校的是不是一致。怎么會不一致嘛,我們這所學校,除了收費標準和校舍跟公辦學校不同,其他,沒有什么不一樣。
亭亭看著他說,不,有不同。
周校長不知她指的什么不同。亭亭說,學生不同。
周校長想想也是的,這里差不多都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的娃娃。可亭亭又說,不,公辦學校的孩子無憂無慮,我們學校的孩子,很多心里要想著下一頓有沒有飯吃。
周校長點頭,是是,公辦學校的學生們爹媽口袋里一掏就是錢,我們學校的娃娃,爹媽要淌了汗水才有錢。
亭亭再次說,不,我們學校的一些學生不能靠父母,需要自己養活自己,甚至還要養活爹媽。
周校長有些尷尬地說,亭亭,你今天怎么跟我抬起杠來了?
大家都笑了,看著亭亭,卻見有淚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轉。
周校長忙說,亭亭老師這幾天心情不太好,陳張和的事把她攪煩了。好了好了,都累了,快休息去吧。大家可不能生病啊,關鍵時候掉不得鏈子的,六天以后就考試了,等忙完這幾天,想生病的生病,想探親的探親,我給你們發獎金!
有老師就發出夸張的笑聲,說,周扒皮,這回要多發點兒啊,我們家今年過年可都指望著你的獎金呢。
十八
奇怪,冬天仿佛一夜之間就來了。
袁主任來檢查工作的那天還溫暖如春,第二天就寒風刺骨,冷得出奇。雪倒是沒下,只一個勁兒地下毛毛雨,雨絲因為氣溫低成了凝凍,好像天上在下冰,氣溫就更低了,冷得屋檐上掛起一排排冰溜子,路上、樹上鋪了一層冰,乍一看還以為到處都鍍了一層玻璃。氣象預報說,是北方的冷空氣來了。電視上這幾天的新聞都在報道天氣造成的災害,說很多地方的電線比大腿粗,電線塔倒了好多,水管也凍壞了,醫院里住滿了摔壞了胳膊腿的人,正是春運的時候,汽車火車卻堵在路上走不了,很多人都被困在半途中。
偏偏就要學期考試了,所以,老師們還是得硬著頭皮一步一滑地來上課。學生們倒是高興,天不亮就邀約著,大呼小叫地去上學,哈哈笑著撿冰塊開仗。亭亭把去年穿的那件杏黃色的滑雪衫從箱子里翻出來,穿在身上,心想這鬼天氣,怎么一下就變得這么冷了呢?
晚上亭亭改完學生的本子,又把明日的復習重點想了一遍,就坐在燈下鋪開信紙,把手放在嘴邊哈哈氣,給媽媽寫信。亭亭在信里給媽媽談她這幾天的工作,談回家的事,好讓媽媽高興。寫完后,她拉開抽屜找信封,沒有找到,就把信折好,放進布包,打算明天中午放學后到郵局去寄。瞧這天氣,還不知道信寄得出去不?
第二天,亭亭起了個大早,一到學校就去班上等著學生。想讓學生看她到得比他們早從而產生緊迫感,復習不敢大意。她希望自己教的學生能考出個好成績。下學期結束,他們就畢業了,將要成為中學生了。
不過亭亭知道,苗青是不會到了。苗青的舅舅在東莞的一家電子配件廠站住了腳,就把她一家都接走了。亭亭對苗青的媽媽說,其實考完試再走也是可以的。可她媽媽認為干脆就走了吧,到那邊也是在私立學校念書,哪時候人家都收的。苗青舍不得亭亭,流著淚把自己喜歡的一個小芭比娃娃送給了她,說亭亭老師,我一到那邊就給你寫信,你要給我回信啊。
陳張和是不會到了。他的座位上已經有了一個新來的學生,也是一個農民工的孩子。
今天第一節就是亭亭的課。明天統考的科目是語文,所以這節課的時間很重要,發了本子,再給學生說一說容易出的問題。
四樓是后來加的一層,墻體要薄一些,又高一些,因此顯得更冷。亭亭帶著學生讀著課文上的詞語,不時地把手放在嘴邊哈氣。學生們沒有她那么怕冷,大聲地讀著,聲音聽上去蠻精神的。
突然,停電了,學生們“嗡”地發出驚詫聲。亭亭大聲說,停電了我們就把要求背誦的課文背一遍,這個時間不要浪費了。學生們今天也都受到了考試臨戰前氣氛的感染,顯得格外聽話,把書合上,坐直,聽亭亭起了個頭,背誦起古詩詞來。
周校長走到門邊,眼睛掃著教室。
亭亭以為他是來看課堂情況的,就沒有理他。可過了好一會兒,周校長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亭亭拿著書本踱過去,問,有事?周校長笑一下,說,我是想給你說,我的美夢,泡湯了。亭亭問,什么美夢,地塊競拍的事?周校長說,除了這個我還能有什么美夢?亭亭問,怎么搞的?周校長說,一言難盡。這個地塊人家房地產開發商出的價是一平方兩千八百五,一共是八百多平方,我哪里去找這么多錢?亭亭訝然地問,怎么會這么貴呢?周校長說,明年要建一條輕軌鐵路,就從苦瓜村穿過,有人預計這里的房價要大漲,所以地皮就先漲了。撓撓頭又說,其實,就是拿我去充充場子,人家早就把這地塊買走了的。他又笑一下,這次沒有完全掩飾住,笑得十分難看,攤了攤手說,你看,結果我的學校還要在這里辦下去。
周校長說完,轉身,走向他的辦公室。亭亭目送著他單薄矮小的背影在黑暗的樓道里消失,覺得他有點可憐。
是聽說要修一條輕軌鐵路了,據說這條鐵路就穿過光腦殼村和苦瓜村,通到新開發區。那天下午回出租屋時于大姐提前就打招呼了,她這房租下個學期要漲價了,漲到兩百六,六六大順,兩百五不好聽。亭亭想不到一下竟然漲這么多。于大姐說,輕軌鐵路要開始修了嘛,以后我們這里熱鬧得很,當然要漲價呀。我也就掙這幾年的房租錢了,以后說不定這房子都要拆了起高樓呢。
亭亭又回到教室里,接著她的復習。這個學校有沒有新校址,還辦不辦得下去,她不太上心,她這兩天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回家,路都凍上了,沒有火車,沒有汽車,怎么走?她想媽媽了,越是要回家了就越想媽媽。
十九
好像有學生在操場上玩,天花板上有響聲。亭亭叫許家珍上去看一看。果然,是一年級的幾個小同學在滑冰。她巡視一遍教室,還好,大家基本上沒有分神,仍然都在認真地背誦。
一會兒,電來了,兩盞節能燈亮了起來。亭亭叫學生們把早就做完了的模擬試卷本拿出來,開始集中講作文部分。這是每次考試丟分最多的一個題。
這時,就聽到“嘎嘎嘎”的聲音。亭亭覺得自己的注意力倒有點兒受到干擾了。可惜周校長的新校址成了泡影,這樓頂操場的聲音還不知將影響課堂到哪一年。她不無遺憾地想。
亭亭以為操場上那幾個孩子還在玩,就沒有在意。
接著,又是幾聲。這幾聲響得重,好像是樓板很痛苦地在忍受著什么似的。
龍慶指著天花板叫起來,好像房頂在動!
啊,不好,天花板真的在晃!亭亭渾身的血液霍然涌上了頭頂,一瞬間,腦子卻出奇的冷靜──不能叫學生下樓去了,走完過道可能就來不及了。怎么辦?她脫口大叫著,都鉆到桌子下面去,快,快,都鉆到桌子下面去!快,房頂要掉下來了!
龍慶和機靈的學生馬上躲進了桌子底下。另一些學生卻呆住了,手里還拿著試卷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還有些女生看亭亭極度緊張的樣子,嚇得嗚嗚地哭起來。亭亭沖下講臺,把呆坐著的哭著的學生一個個塞到了桌子下。一張桌子要躲進兩三個孩子,還是嫌小了,學生們都遮了頭遮不住屁股。亭亭拼命地喊,擠一擠,椅子下面趴著也行,快點!再快點!
墻壁在“嘎嘎”地裂著縫。許家珍和龍慶驀然又從桌子下跑出來,拉住亭亭大聲叫,亭亭老師,你快躲起來!
亭亭什么都顧不上說,她一把將許家珍塞進身前的桌子底下。
就在這一刻,“嘎嘎”陡然聲變了,裂變成了終于釋放出來的“轟轟”的聲響。亭亭猛地撲在了龍慶的身上。
墻倒了,天花板垮了,“操場”像是孩子搭的積木坍塌了……
當消防、公安人員,政府各級領導和記者們在警笛的呼嘯聲中趕來時,道興學校的第四層樓不見了,在沖天而起的塵灰中變成了一堆建筑垃圾。
這堆垃圾里發出雜亂的哭叫聲、呼喊聲。
可救援工作開展得太慢,因為樓道過于狹窄,擔架拐不過彎來。人們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調來了鐵站籠,系上繩子,吊到三樓頂上,把受傷的人放進去,又吊下來。死的暫時顧不上,先救活的。
一場災難性的事件!清點下來,共有三位老師和二十六名學生遇難。
三位老師是亭亭、周校長,還有一位是六二班姓湯的老師。他們傷到的都是頭部。
周校長的腦袋成了平的,他的美夢在那個頭顱里永遠不存在了,消散向了寒冷的天空。
亭亭傷在后腦勺和背部。把水泥板抬起來時,人們看見她的后腦勺是黑紅相間的顏色,穿著杏黃色滑雪衫的身體也變扁了。
亭亭班上的學生都只是受傷,輕重不同,還沒有一個學生丟掉性命。龍慶也幸免于難,他身上蓋著的是亭亭老師和一塊水泥板。
有人從廢墟中撿到了亭亭的那個布包,里面有學生成績冊和她準備寄給媽媽的信。
翻開學生成績冊看,每個學生的名字后面都有符號。后來,躺在醫院里的龍慶告訴人們,打星號的意思是,統考能上九十五分,打方框的能上九十分,打三角形的能上八十五,打勾的只能上八十……
亭亭寫給媽媽的信上說:
媽媽,這個學期就要結束了,放了假我就回去看你。不知道過幾天天氣會怎樣,要是路上還凍著,我就坐火車,然后想辦法回家。如果這樣,就可能會晚兩天回去。我現在就想回家了,恨不得放下筆就走。呵呵,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學生們都很乖,不過這幾天也出了一些事,我回去的時候再跟你說。媽媽你不用辦什么年貨,我從省城買回來就行了,省城的超市里什么都有。接到信,你可千萬不要睡不著了啊。呵呵,親媽媽一口。
……
過了幾天,有一封寄給亭亭的信到了房東于大姐的手上,信封上寫著:
雍寧市光腦殼村道興學校
王亭亭老師收
東莞市朝陽學校苗青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