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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立場

2010-01-01 00:00:00李詠芹
清明 2010年3期

1996年12月的一天,康康第二次經過《南島晚報》時,她聽見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南島晚報》其實沒有大門,只有一個看車的阿婆。阿婆前面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后面是南島市委大樓的樓梯,《南島晚報》就在最高的七層樓上。這樣,阿婆就成了門的標志,外面人一從她身邊過,她就用本地方言喊一聲:嗨,做咪呀(干什么)?

康康就在“做咪呀”聲中出現了,和她一同出現的,還有一個取自行車的人。阿婆很熟一樣和取車人連說帶比畫,那人看看康康,又看看阿婆,點頭道:乖妹兒乖妹兒。

康康想,他們是在談論她漂亮,心里美了一下。她爬樓梯時雖然還有點朝拜的感覺,但是心情就此好了許多。

今天是康康來南島的第十天,前幾天的日子都像沒頭蒼蠅,工作像謠言一樣這里那里紛紛揚揚地傳,仔細一追究卻又哪里都沒有,滿大街都是人,所有人額上都寫著三個焦慮的大字:找工作。后來的幾天康康有點不敢上街,她怕人們額上的字朝她兇狠地閃光,別人就像鏡子,康康從別人身上照見了自己,過去在機關目不斜視裝清高,現在發現和別人沒有什么兩樣,都是可憐蟲。

自主自強很辛苦,很累,更要命的是沒有了自信,往招聘的人面前一站,身子立馬縮短一截,對方提的問題再二百五,你都要像對圣旨一樣恭敬。好在康康還沒有崩潰,她決定,要在崩潰前趕快離開這里。她還有一張底牌,就是去深圳投奔她哥。

就在她去郵局打長途電話時,她看到了報攤上的《南島晚報》。《南島晚報》要招聘編輯和記者。編輯、記者聽起來不錯,和自己所學的中文也沾邊,她去試了一次,這一試,就試出一些故事來。

《南島晚報》還沒有自己的辦公地點,暫時寄居在市委大樓。房子是舊的,桌椅是市委淘汰的,因為想著是暫時,總歸要搬走,一切就將就了。所以《南島晚報》創辦才五年,外表看起來就已經老氣橫秋,有點破敗了。

康康來得太早,辦公室只有一個女孩,見了康康就主動迎上來:“你好,是來應聘的吧?”

康康說:“是,我前幾天來過,見了范主任。”

女孩指著一把椅子說:“是嗎,坐吧坐吧,你多大了?”

康康坐下,又覺得自己縮短了一截。她始終不能習慣被人家翻來倒去盤查,回答一句,身體仿佛就被卸掉一塊,那女孩問了一連串問題,籍貫、學歷、曾干工作……康康一一回答完,同時也感到自己被拆得七零八落。

正說著,進來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女孩又轉過去問他:“應聘的嗎?請坐。”

眼鏡悶聲悶氣說:“坐哪兒?”

女孩一指旁邊的辦公桌:“就那吧。”

眼鏡說:“我倒想坐,可這是主任的辦公桌。”

女孩說:“哦,那你隨便坐吧。”

眼鏡說:“我不能隨便,別的桌我沒鑰匙。”皺起眉,聲音忽然不悶了:“你是干嘛的?”

女孩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是來應聘的。我一上島就看見你們的招聘啟事,昨天看見今天就來了,來的時候這門就開著……”

眼鏡說:“你倒是不認生。”

這時,電話鈴響了,女孩本能地伸手去接,被眼鏡一把搶過來。“喂——誰沒睡著?我這會兒還沒醒呢。手機?還沒開。讓一讓、讓一讓——”眼鏡在辦公桌邊繞了半個圈過來,把女孩劃拉開,自己坐下。“今天開業?一個小破飯館也——”眼鏡掃了兩個女孩一眼,說:“見面說吧。在哪兒?”

眼鏡打完電話,正式跟她們打招呼:“主任一會就到,你們坐著吧。”他打開抽屜,搬出一堆稿子來看,不再說話。

明白這個女孩也是來應聘的,康康的牙就有點癢,她也問女孩:“你是哪里人?”

女孩說:“成都。”

“你做過記者嗎?”

“沒有。你上次來填過表嗎?”女孩反守為攻。

“填過。”

“都填哪些內容?”

康康不愿意再被拆了,她朝門口一看,說:“范主任來了。”

范主任搬著一盆仙人柱,雙手不空,就抽象地點點頭表示跟所有人打招呼。范主任把仙人柱放在墻角,再退后幾步歪著頭欣賞:“你們看,放在這里好看吧?”大家都說好看好看,范主任就拍拍手,坐到辦公桌前來。

范主任五十歲出頭,比較老相,臉上皺紋很深,像一條閱盡滄桑若有所思的沙皮狗。“這位小姐也是來應聘的?”他對女孩說,“有簡歷嗎?”

“有有,”女孩忙站過來,從包里掏出一疊紙,說,“這是我的簡歷。還有,這是身份證、學歷證書。”

主任看了一眼,就放到一邊,說:“你的學歷不夠啊,還是幼師,專業也不對口。”

女孩說:“我知道,南島哪里都要大本以上學歷,幾年前你們這里開發時滿街都是研究生賣報紙。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是南島的低潮時期,人才都回大陸去了,剩下的是被房子和地套在這里。”

眼鏡一旁插話道:“那你為什么這時候來?”

女孩笑道:“現在來沒人跟我搶啊。”

范主任說:“沒人搶?我登啟事不到一周,報名的快一百了。我只要三個人啊。哎,”他扭頭對眼鏡說:“小萬,趕緊把啟事撤了,今天再不撤我這里沒法辦公了。”

女孩說:“我想干的肯定沒人跟我搶。我知道你們周末版和報社簽了合同,是范主任您承包的對不對?報社不光不負責你們的工資,你們還要給報社交錢,一年一百萬。你們總得有人搞創收、拉廣告,是不是?

老范很驚訝,說:“你剛到幾天就知道這么多?誰告訴你的?”

女孩神秘一笑,補充道:“我不要工資,只要廣告提成。”

范主任臉上亮了一下,笑容推開皺紋噴薄而出,他想了想,扭頭問眼鏡:“小萬,你看呢?”

那個叫小萬的眼鏡點點頭,嘴里說:“你是頭,你說。”

范主任對女孩說:“我們招聘的是記者和編輯,廣告業務員原先沒考慮。但是我們的確需要你這樣的人才。這樣吧,我們去請示一下總編,然后再給你回話。”

女孩忙說謝謝,掏出名片,給三人一人一張:“不好意思,我剛來,只印了半盒名片,沒單位,有個拷機號碼。”

名片上有三個黑體字:張曉蓉。

打發掉張曉蓉,范主任坐下來看康康寫的稿子:《南島的夜排檔》。這是康康上島十天的體驗,她吃了十天排檔。那種呼呼作響的煤氣爐,盤旋頭頂的油煙以及一地狼藉的餐巾紙讓她大為驚詫,她來島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椰樹,第二眼看到的就是——吃。南島的排檔不像內地那樣小打小鬧,它氣勢磅礴大聲喧嘩如馬路邊的滔天巨浪。在文化館寫慣了主旋律的康康處理素材得心應手,她把排檔當作一種文化寫,深情款款又眼花繚亂,與黨報周末版的基調一拍即合。

范主任微笑著說:“好,好,寫得不錯。”然后去看康康畫的版。

應聘時范主任問你會寫稿嗎,康康說會。范主任問你會畫版嗎,康康也說會。按照康康哥哥康健的說法,先“會”了再說。

范主任交給她一張綠格子的畫版紙和幾篇稿件,讓她三天內交一篇文章和一張版樣。康康接過東西,出門直奔公用電話給康健打長途。

“哥,現在怎么辦,我哪會畫版啊?”康康說。

康健說:“我說你有福不享在外面瞎跑么子?去找大胡子吧,記一下電話——”

大胡子是康健在南島認識的朋友,兩人同在《南島城市報》共事。《南島城市報》是一家民辦報紙,與《南島晚報》同時創刊,因為沒有官方財政支持,舉步維艱,人員流動很大。大胡子是學攝影的,在報社做美編,康健負責報紙印刷和發行,現在康健離開南島五六年了,大胡子還老老實實的在原地當美編。

康康花二十元錢在排檔請了大胡子一頓,大胡子第二天就交了活。康康一看版樣,樂得幾乎要擁抱大胡子。大胡子給兩個小欄目配了自己的兩幅攝影作品。“夕陽紅”配的是一張讀報老人,一副古老厚重的木門框,裂了口的門檻上坐著一個戴花鏡的老頭,老頭專注地看著一張報紙,他伸長脖子,眼鏡滑至鼻尖,如古樹上棲著的一只老鷹。作品名叫“晚年”。另一張叫“插足”,配在“圍城”欄目:公園長椅上,一對戀人纏繞的腿,突然一只行人的腳走進來,喧賓奪主成為特寫,這只充滿動感的腳帶著一股旋風,好像正沖著戀人的腿踢去。

康康等著范主任夸獎,可是范主任說:“你這個版畫得……”他頓了一下,想找一個合適的詞沒找到,就干脆說,“——很差。”范主任在大胡子的杰作上縱橫批判:“第一,你犯了版面兩大忌:斷腰,碰題;第二,照片太大。這張立意也不健康,插足,為什么要渲染這樣的主題?”

康康傻站在那里,不敢說話。還說什么?一百個競爭者!趕緊看門在哪里——逃吧!

范主任嘴里像打算盤一樣噼里啪啦說著,康康聽不懂,只看見他臉上皺紋如拼圖般不斷變化。最后,她聽見范主任說:“這樣吧,小康,你明天來上班吧。”

晚報的小萬,電臺的小曹,電視臺的小夏都聚在老王那里打麻將。

老王當年搞房地產開發,被人們尊稱為王總。王總的所謂開發就是到處買房買地,然后轉手賣房賣地。這一買一賣的時間差沒打好,老王撞上房地產降溫,價值上千萬元的房子套在手上,老王一夜間變成了窮光蛋。在南島,像老王這樣傳奇地在富翁和窮光蛋之間變來變去的人不在少數,這就是后來人們總結的男人“四大失敗”:炒房炒成房東,炒股炒成股東,泡妞泡成老公,練功練了法輪功。

老王還叫王總的時候,三位記者沒少幫忙搖旗吶喊,王總也慷慨仗義,用車拉著幾位酒店歌廳桑拿按摩四處瀟灑,雖是酒肉朋友,幾年下來也有了交情。老王號稱窮光蛋,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還有幾處房租可以吃,所以他每日里什么也不干,白天睡覺,晚上打牌,日子倒也無憂無慮。為了聯絡方便,他還給哥們配了手機,以便隨叫隨到。

小萬小曹小夏都是三十多歲,都是南島開發初期從內地來的,三人在南島這個小地方做記者做出了套路,再往狠里使勁也用不上,想當官,前面好幾層上司擋著,猴年馬月也輪不上,索性就得過且過,靠喝酒打牌揮霍過剩的精力。

晚飯多喝了幾杯啤酒,四個人走馬燈似的上廁所,廁所在樓梯拐角處,一層一個,不分男女。上一回廁所,幾個人就罵一回老王:

“你這個傻逼,腦子進水買這種房子,上趟廁所還要去長征。”

“這里競爭還蠻激烈,昨天對面好幾個人跟我搶,我一口氣憋不住,差點兒尿褲子!”

“下次我們就尿在廚房里算了。”

“不行不行!”老王說,“那里燒著水呢,臭氣熏天,你們還喝不喝?我說你們幾個也是,放著礦泉水不喝,非學土財主,喝茶。”

說歸說,他們依然看好這是個理想的據點。這是當年南島老百姓專門蓋了租給內地人的三層小樓房。每單元兩房一廳一廚,幾件桌椅、沙發,兩張木板床,一套煤氣灶,完全是本地人的居家布置,簡陋但方便。三層樓空著一層半,一樓住著房東,二樓賣出去了但沒人住,廁所的鎖已經銹作一團。三樓一半歸老王,一半歸房東,房東那一半剛租給了幾個貴州來的坐臺小姐,晝伏夜出,與老王步調一致,也就相安無事。這個地方獨立而安靜,不怕擾民,不怕抓賭,老婆也鞭長莫及。到一家“斷腿”(輸光),老王便開車挨個送到家,最后才回自己海邊的別墅。

摸著牌,小曹問:“小萬,今天的稿子沒問題吧?”

小萬說:“誰知道,還沒想呢。一個小餃子館!小曹你以后別給我們攬這種活了,兩百塊錢,還費盡心機。”

小夏說:“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小萬,你什么時候給我們拉一個掙錢多又不費心機的活看看。兩百塊錢就是大紅包了,現在是什么時候?饑荒年哪!”

“是啊,我還得過婦聯的紅包——三十!說是車馬費。”小曹說,“就看你了,小萬,我那里沒問題。電視臺發不了,這我已經給老板說明了,他說有攝像機晃兩晃也可以,搞搞氣氛。”

小萬說:“小夏可以發《晚間新聞》嘛,找個角度,什么東北餃子落戶南島之類。”

小夏說:“報紙可以信口胡說,反正不去現場,動不動就‘據了解’‘據觀察’,電視人家要看圖像,圖像一出——一百平米的小飯館——真損!還不如不出呢!原來四野有一批人南下到南島,他們吃餃子,當地人也都學會了。報紙可以厚著臉皮說‘東北餃子千里尋親’,我這樣一說,好了,我要扛機下鄉拍三天。兩百塊錢,值嗎?”

老王一拍桌子,說:“東北餃子千里尋親——好,這個題目就很好啊!”

這一下大家都很高興,說今天的稿子出來了。又說,老王很懂新聞啊,可以去開個傳媒公司什么的。不過現在的形勢搞民間傳媒公司不太可能,搞了也是夾縫中求生存,自討苦吃。不過可以變通一下,搞搞什么承包性質的欄目,像小萬他們的周末版。

小萬說:“今天我們那里來了兩個應聘的妞,一個湖南的,一個四川的。”

“漂亮嗎?”小曹小夏老王一起問。

“干嘛干嘛?”小萬掃他們一眼,說:“一群色狼!”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漂不漂亮我還真沒注意,又不歸我拍板。”

“那一定不怎樣,要漂亮還用你去注意?她自己就印在你眼睛里了。老范定了誰?”

“湖南那個。湖南那個文章寫得不怎樣,版畫得真是漂亮,我們報社絕對沒人畫得出。”

“真的假的?她原來是干什么的?”

“文化館編簡報,好像自己也寫點東西。”

“不會是找了什么槍手吧?”小夏笑嘻嘻地說,“我來電視臺應聘時就借了人家一盤帶子,說是自己做的節目。我找人把后面的字幕一換:制片人、編導、攝像全是我,一下就把他們鎮了。可那時我連攝像機是什么樣都沒見過!”

小萬想了想,說:“這也可能。但是她白費工夫啊,老范留下那篇酸文章,版子——斃了。”

哈哈哈哈,幾個人一齊怪笑。

“四川那個老范也想要,那真是個神人,”小萬接著說,“能耐!自告奮勇要給我們拉廣告。我懷疑她是不是有內線,上島兩天把我們的底抄得清清楚楚。老范說我們還真缺一個打得開的人,可惜她只有中專文憑,章總那里不知道通不通得過。”

幾個人都有點奇怪,說:“你們周末部不是謝書記搞的嗎?怎么章總還要插一杠子?”

小萬說:“周末部一成立,謝書記的使命就完成了,業務還是歸章總管啊。我們這一弄,廣告部就很緊張,怕我們分了他們的蛋糕,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廣告部是章總的。”

老王說:“我看你們那老范有點面,小萬你出來跟他干有點風險。”

“不出來就呆在要聞部,天天跟著領導屁股后面顛,動不動就要審稿,寫了幾年,沒一句是自己的話,煩!”

小萬說著就去上廁所,一開門,對面房間也出來一個女子,只穿一條三角褲衩,光著兩條白腿,一溜小跑。小萬縮進來,又罵老王:“我說兩百塊錢的紅包怎么就沒了,夾泡尿還能不輸?誰經得起這般精神肉體的雙重折磨?”

小萬碼著牌,耳朵兼顧外面的動靜,聽得對面碰地一聲門響,小萬站起來就走。

小萬終于尿完,一拉廁所門,一個黑衣女子立在外面,嚇了他一跳。小萬緊跑幾步,回到桌邊,還覺得頭皮發緊。

“幾點了?”小萬問。

“尿也尿了,著什么急?”小曹說,“今天還早呢,剛兩點。”

凌晨兩點,小萬輸光了晚上得的兩百塊錢紅包和三百塊錢稿費,四人嘻嘻哈哈往外走,剛出來,對面的房門忽然無聲打開,一個黑衣女子直視過來,青灰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四個人坐在車內,搖下車窗,任清涼的海風吹進來,老王的藍鳥車緩緩在南島市區穿行,如一只輕盈低飛的海鷗。此時的內地,已是隆冬季節,過海便是另一重天地,唯有在南島生活的人可以衣著如翳,肆意舒展每一寸肌膚。感受到這點,四個男人就牢騷全無,都以在南島擁有一寸之地而怡然自得。

康康又想請大胡子吃飯。這一次,大胡子執意要買單。“按他們的版教你,我得先罰自己。”大胡子說,“有個條件:你以后千萬別對人說是我教的。”

大胡子很正式地請康康吃海鮮,兩只螃蟹、半斤蝦、一條清蒸魚、一盤空心菜、一個冬瓜海螺湯,還有兩只康康叫不出名字的貝。菜上齊,大胡子對服務員說:“來兩碗雞飯。”服務員沒聽清,大胡子就說:“乖妹兒乖妹兒。”

康康說:“乖妹兒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說:“南島土話,雞飯。”

康康于是大笑:“我們那里乖妹兒是說漂亮女孩啊!”

康康見到的留胡子的男人大都以藝術家自居,但藝術家顯得落魄潦草,要么面色發青,營養不良,要么滿臉油光,一身餿味,他們胡子一律橫七豎八,不像是處心積慮的裝飾,倒像是倉皇度日忘了掩飾的缺陷。藝術家越來越不像什么好詞。大胡子卻不同,他非常精致,膚色很白,胡子毛茸茸地修剪得非常整齊,是那種看上去就很干凈的男人。

兩人吃完飯就去大胡子家。大胡子住的是市政府的解困房,這種一房一廳的戶型很受單槍匹馬來南島闖蕩的人歡迎,這里號稱“單身公寓”,但很多剛從內地來沒有拖累的小夫妻也住這里。

大胡子一邊領康康進屋,一邊沖里面說:“阿空,來客人了。”

客廳有一張大得觸目驚心的桌子,大胡子在這張桌子上攤開畫版紙從“禁忌”開始教康康畫版,等康康明白過來,他卻又說:“現在的版面已經是百無禁忌,你們還在畫這種農民黑板報。內地報紙正在無紙化,排版用電腦,這種原始方式馬上要淘汰了,你大致學一下,別認真,省得以后像你們主任一樣腦子換不過來。”

從進屋到離開,康康用了不到一小時。送康康出門時,大胡子又對里屋說:“阿空,客人走了。”

康康注意到,這個阿空始終沒有出來。康健說大胡子一直單身,那么這個阿空是誰呢?

小萬剛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是老范打來的,他在街對面的老爸茶店,叫小萬過去。老范是只鐵公雞,平時一毛不拔,偶爾得兩百塊錢紅包,必定先去銀行存進一百五,剩下五十帶回家交給老婆。老范叫喝茶,要么有人買單,要么有事相求。

果然,老范不是一個人,印刷廠廠長老羅、發行部主任老常、辦公室主任老馬和謝書記的司機阿彪都在。一見這幾位,小萬就明白了喝茶的含意。

總編章敬仁和書記謝坤的矛盾在報社已經公開化,兩人各抓一攤,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實際都在拉幫結派,暗中較勁。印刷廠、發行部和辦公室是謝坤的轄區,辦報的幾個部是章敬仁的勢力范圍,兩人也算旗鼓相當。可是,廣告部主任老周不久前和章總出了一趟國,回來便由態度中立變成了章敬仁的鐵桿。老周的突變非同小可,他改變了章謝平衡的格局,印刷廠、發行部都是虧損部門,辦公室也沒有幾個閑錢,全報社只有廣告部腰粗氣壯,再加上章敬仁原來掌握的版面,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實力派。眼看謝坤這邊要成為弱勢,市委傳來消息,準備將報紙的一周六天擴大成一周七天,謝坤利用書記身份搶先下手,向市委打了個創辦周末版的報告,就勢拉老范加盟,老范剛剛評了副高職稱,又是晚報創始人之一,資歷上誰都沒有話說。一開始,老范還畏懼那一百萬元的上交任務不敢接手,謝坤說,你先答應,到時候交不了,他能把你怎么樣?廣告部哪年完成過任務?要算一起算,一下就算到他老章頭上。再說了,不是還有我老謝嗎?謝坤幫忙找個老板借了五萬押金給老范,老范象征性地交了錢,就名正言順上任了。周末部獨立門戶,擁有獨立的經營權,老范暗自歡喜:五萬押金,一天的廣告費就掙回來了。

這一次的成功運作,使謝坤的勢力得到補充,他不僅擁有報社的人事權,也通過對老范的操縱暗中掌握了相應的版面權。從報社成立,章謝兩派就像火車鐵軌,齊頭并進,互不退讓地向前延伸。

一見小萬,老范就說:“小萬,章敬仁向我們下手了。”

原來,今天一大早,章總的老婆要送一個親戚去機場,不巧有個全國晚報的會議在南島召開,報社的車都在會議上迎來送往,家里就剩了謝書記一臺車,謝書記不像章總那樣鋒芒畢露,相反,他會在公開場合不失時機地對章總表示友好。他叫阿彪把車開到章總樓下,自己親自打電話請章夫人上車。

章夫人是成都人,比章總小近二十歲,她和章總是在南島認識的,兩人都是二婚。章總有兩個令他頭疼的兒子,所以看中了她的沒有拖累,誰知領結婚證時她突然告訴章總說她有一個孩子。章總見木已成舟,不好反悔,也就認了。到了洞房花燭夜,她又告訴章總說她其實有兩個孩子。氣得章總當場從床上跳下來:“到底幾個孩子?你一次說清楚!”

這句話成為經典,第二天就傳遍了全報社。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爭先恐后套用這句話:到底幾點采訪?你一次說清楚!到底多少字?你一次說清楚!到底發不發?你一次說清楚!

章夫人送的是自己的胞姐,兩個成都女人在車里嘰里呱啦說家鄉話,對本土司機毫不設防。

章夫人說:“曉蓉的事你放心好了,有你妹夫在呢。”

姐姐說:“那個周末部剛成立,我擔心工資都發不出呢,再說,曉蓉哪里會拉什么廣告嘛。”

章夫人說:“曉蓉的工資我們廣告部會給她開。要她拉什么廣告?有廣告就拉到老章這邊來!在那里盯著點就行了。”

姐姐說:“就在妹夫手下干不行嗎?曉蓉自己想當記者呢。”

章夫人說:“莫想了,跟你說了好多回了,她又沒得文憑,哪有那么好找工作嘛!”

姐姐看了一眼開車的阿彪,說:“這個司機沒得事吧?”

章夫人搖搖頭說:“沒得事,他是個老土,島都沒出過,普通話還聽不明白呢。”

偏偏阿彪談了個女朋友是四川人,這姐妹倆的話竟被他聽了個點滴不剩!

阿彪緊急稟告謝坤,謝坤授意他去跟老范通氣,幾個人馬上聚在了一起。

“真是好險!”老范說,“我們招聘時根本沒有想過要招聘廣告業務員,這個女孩來我還有點喜出望外呢。”

幾個人一致說,這個女孩肯定是不能要了,不僅廣告要被攪黃,就連說話都不方便了。問題是:一旦章總說這是他的親戚,你還敢說不要!

小萬狼吞虎咽吃下一碗面條,擦擦嘴說:“我看章總不會出面。既然他是要安釘子過來,哪會一開始就暴露呢?”

幾個人反駁道,現在是不會,可是你說不要她之后就可能會了。他就明著跟你為難,怎么辦?

章敬仁的霸道是出了名的。章喜歡打麻將,一次章的牌局缺人,有人拉了剛畢業分來的一個小記者湊數,這個愣頭青上來一陣猛沖猛打,幾圈下來章敬仁就輸了五百塊錢,章敬仁氣得面色發紫,桌子一推說:“不打了。”愣頭青不懂事,偏偏不依不饒,拉住章說:“章總,您還沒有給我結賬呢。”章敬仁哪有錢付?他打牌從來不帶錢。他繃著臉說:“明天辦公室結。”便拂袖而去。他一走,所有人都叮囑小記者,叫他以后見了章總千萬不要再提這件事,但剛參加工作的窮小子舍不得那五百塊錢,第二天就上章的辦公室去討賬,章看見他,氣得心臟病都快犯了。從此,這個記者的稿子屢屢被斃,連續三個月完不成任務,終于被貶成了校對。

章敬仁若對老范開口,老范還頂得住?

幾個人吃遍了茶店的所有點心,辦法還沒想出來。正在這時,謝書記的電話打到阿彪手機上,問他們想出什么辦法沒有,阿彪說沒有,謝書記便讓老范接電話。老范邊聽邊點頭,臉上豁然開朗。

放下電話,老范對大家說:“謝書記有條妙計,成功率百分之八十,但需要一個人實施。這個人我想好了,”他看著小萬說,“小萬,你去最合適。”

張曉蓉上了小萬的摩托車,胳膊很自然地繞過來摟住小萬的腰,小萬環顧左右,心想千萬不要被報社的人看到。他一踩油門,摩托車飛快離開報社,竄上大街。張曉蓉緊緊貼著他的背,臉不時蹭到他的后頸。小萬想,張小姐真是塊干廣告的料,在他們這里是刺,沒準到別人那里就是花。

兩人進了那家叫藕斷絲連的咖啡廳,小曹還沒到。

和它的名字一樣,咖啡廳的布置也很曖昧,厚重的窗簾遮著,大白天不見一絲陽光,幾盞燈幽幽的,人像活動的皮影。

張曉蓉四下一看,笑嘻嘻地說:“萬老師,這里很適合談戀愛哦。”

小萬說:“行,你什么時候要談了就來。”

張曉蓉說:“萬老師,你是不是在這里談的戀愛?”

小萬說:“我在家談過了,把事辦完了才來的。”

張曉蓉瞪著大眼睛說:“啊,萬老師,你結婚了呀?”

小萬心想,張小姐還是個包打聽。他嬉皮笑臉說:“是啊,你我談不成戀愛了。”

正說著,他看見小曹出現在門口。剛進來的人什么都看不清,瞇瞇怔怔一副傻相。小萬一邊朝小曹招手,一邊對張曉蓉說:“小曹沒結婚,你可以跟他談。”

在南島當記者,認識小曹才意味著真正進入了圈子。黨政軍,司法稅,黑白道,小曹沒有不通的,飯館、酒店、歌舞廳,到處都能看見小曹跟人家稱兄道弟。股票、房產、餐飲、娛樂,各行各業的慶典活動和大小新聞發布會也幾乎都有他在張羅,小萬他們就叫他“紅包經紀人”。進入小曹的網絡,你就隔三岔五有飯局,有“活動”,還有不多但源源不斷的收入。這樣的日子過久了,自然,你也就不想寫大稿,不想鉆天入地找素材,人越來越懶惰,記者生涯美好前途就算是毀了。小萬開玩笑說,他對小曹就像癡情女對不忠的情人,愛之切,恨之深,想甩掉,又離不開,小曹是革命記者的腐蝕劑,真該就地槍斃。

小萬對張曉蓉介紹說:“這是電臺的小曹,新聞界的大哥大。南島一年兩個億的廣告,要從他手上過一半。你跟他跑幾天,把另一個億也拿過來。”

張曉蓉忙站起來喊:“曹大哥好。”

小萬又對小曹說:“給你介紹個女徒弟,好好教,把你聯絡圖上的人分給我們一點。”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小萬一接,頓時一臉苦相。電話是康康打來的。康康說,她今天去采訪,照相機被人繳了。

康康是第一次采訪。

一家律師事務所打來電話,說他們準備給一對四川來的民工夫婦無償提供法律援助,夫婦倆的一雙兒女被高壓電擊中,一死一傷。老范覺得這個選題不錯,當即擬了個題:《人間有溫暖,律師事務所表真情》。老范叫小萬帶康康一起去采訪,小萬見了這個題目,牙根直冒酸水,他對老范說:“我今天不是還有任務嗎?”他掏出張曉蓉的名片,又朝外指了指。老范會意,忙點頭說你去你去。老范聯系了律師事務所的車來接,便叫康康跟他們去采訪。

康康在律師事務所翻材料,看到了那個民工寫的信:

我叫秦力,四川巴中縣人,原住南島市上灘下村44號二樓,我和妻子在南島打工三年了,沒有回過家,今年我們讓孩子從老家過來過暑假。7月20日,我的女兒秦小麗(11歲)和兒子秦小川(9歲)來到南島,21日中午,我打工回來發現兩個孩子不在家里,就叫小麗、小川,這時突然聽到三樓平臺上砰地一聲響,我以為是煤氣爆炸了,急忙到廚房看,煤氣好好的,我就往樓上走,一看平臺上,兩個孩子燒成了漆黑一團……兒子當場死亡,女兒燒傷面積達70%,我們沒錢住院治療,現在已經轉到了沙縣農村一家土中醫那里治療……

康康說,我想去上灘下村看看。律師猶豫一下說,他們接下來要替民工打官司,不方便帶記者出現在現場,但他們可以把康康送到事發點附近。

這個附近卻足足讓康康走了一個小時。

這里曾經是一片魚塘,高壓線的鐵塔就建在這里。南島開發后,這里忽然有了人煙,房子像荒草一樣瘋長,從零零星星到密密麻麻,幾乎是對高壓鐵塔的圍剿,包圍圈越來越小,最近的房子距鐵塔不到五十米。這里都是私人的地基,房子也各修各的,一家朝東,一家朝西,隨心所欲。康康在這片魚網一樣的房群中撞得暈頭轉向。這里有上灘上村、上灘下村,還有下灘上村,下灘下村,她一家家數門牌,竟摸不清號碼排列的規律和邏輯,這家40號,下家忽然又成了18號。康康挨家挨戶問,等到她終于找到上灘下村44號時,卻發現這就是她下車的地方,44號明明建在大路旁邊,卻轉了個向,莫名其妙把后背朝著公路。

這是一幢三層的小樓房,里面有說話的聲音,顯得很安詳,看不出七天前曾有慘案發生。大門敞開著,康康走進去,看見一樓對門的房間里坐著三個人。康康自我介紹了身份,對他們說想找一下這里的戶主,屋內的人說戶主不住這里。康康說我上樓看看可以嗎,他們說樓上鎖門了。康康詢問那天發生的事情經過,三人說我們是租房子的,什么也不知道。

康康便往樓上走。二樓原來是四川民工租住的,現在掛著一把大鎖。康康繼續往上走,在樓梯拐角處,康康意外地看見了一條狗。這條狗拴在欄桿上,懶洋洋地趴在地上,看見康康過來,立即精神抖擻站起來,雖然一聲不吭,狗眼里卻有一道威嚴的光芒。

康康討好地對狗笑笑,說:“讓我過去好嗎?”狗不說話,耳朵朝上豎了豎,臉繃得更緊。

都說咬人的狗不叫,康康怕這狗的矜持,不敢貿然前行。她伸長脖子看看樓梯盡頭,通往平臺的門黑洞洞的,似乎還上了鎖。她打量狗一眼,便退了出去。下了幾級臺階,她不甘心又回頭看狗,狗也正打量她。

康康出來,抬頭看看房子,目光碰到樓頂墻面一塊焦黑,那一片焦黑像一個動作,用力打破了這里的安詳。幾乎是緊挨著墻,高壓電線橫貫而過,直通鐵塔。康康拿出照相機,對著樓頂就拍,完了又拍大門,拍高壓鐵塔。康康還沒拍完,鏡頭前黑影一閃,一只大手叼走了她的相機。

“你是哪里來的?亂拍什么?”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說著帶南島口音的普通話。

“您是……戶主吧?”康康小心地問。

“我是。怎么樣啊?你想干什么?”戶主曾是城監大隊的干部,雖說已經退休,但余威還在。

上下灘一帶是南島開發后才改吃商品糧的農民,論起來全都沾親帶故,一張生臉進來,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中。

“我是《南島晚報》的記者,我想采訪一下——”

“你不要采訪我,我的事情我會去法庭說。那個秦力忘恩負義,我好心好意把房子租給他住,一百塊錢一個月——現在哪里有這么便宜的房租?他還要到法庭去告我,說我是違章建筑。你住進來的時候怎么不說是違章建筑?我的房子在這里八年了,政府都不說,你有什么權力說?”戶主越說越生氣,拿照相機的手掄上掄下,在康康眼前揮來舞去。

康康擔心相機摔了,說:“把相機給我,這是我私人的東西。”

“私人的東西?我房子也是私人的,你為什么亂拍?你侵犯了我的人權,你懂不懂?”

這是個可以一呼百應的地方,頃刻間,康康就被當地村民包圍了,人們七嘴八舌罵她:“記者有什么了不起呀,狗屁都不懂,人家自己的事情,要你管干屁呀!”

“那個大陸盲流帶孩子出了事,弄得人家房子都租不出去,這棟房子的風水還請人看過,好好的,這下被他壞了,缺德!”

“這這是個什么記者?看她長得像個‘雞’!”

“滾出去,滾出去,以后不許到我們這里來!”

周圍的人越來越憤怒,幾個黑瘦的老太太說著康康聽不懂的土話,張開雙臂,做出攆雞的姿勢,往外轟她。康康再也忍不住,撥開人群走了出去,她盡量保持從容的步態,一步步往外走,當她把所有人都甩掉時,淚水從眼眶里跌落出來。

在辦公室說這些的時候康康沒有哭,她不能在他們面前訴說委屈。她對范主任說,她想去鄉下看看秦力一家,律師事務所答應全程陪同。范主任同意了,叮囑她拍幾張照片,當事人的悲慘處境可以起到很好的煽情作用。

小萬插嘴說:“她相機都沒了怎么拍?”

康康馬上說:“沒關系,律師事務所有,他們會拍的。”

小萬問:“你那個相機值多少錢?”

康康說:“八千。”

八千塊錢的相機丟了連眼皮都不眨,小萬覺得這個女人也不能小看。

小曹來電話約牌局,對張曉蓉的事,他只說了兩個字:搞定。

小曹帶張曉蓉喝茶、吃飯、聊天,一天就成了張曉蓉的知心大哥。他假裝無意地透露給她電臺招聘記者的消息,并說自己是招聘委員會委員,而你張曉蓉這么好的條件,怎么就甘心降格去拉廣告?張曉蓉一聽果然動心,曹大哥前曹大哥后地叫,一定讓他幫忙引薦。曹照小萬的話去找某臺長,某臺長是晚報謝坤的戰友,兩人早已私下說妥,用張曉蓉換他的一個親戚來周末部。于是,張曉蓉稱心如意當了記者,小曹順水推舟落下人情,周末部拔掉一顆釘子,謝坤又多了一個嫡系,真是皆大歡喜。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周末部成立后出第一份報紙。這張報是老范親自坐鎮畫的版,除了報頭變成豎排,內容上多了一些家庭生活方面的文章,與平時沒有大的分別。星期刊就這樣在人們的無動于衷中誕生了。老范很激動,捧著報紙愛不釋手,整整一天他都在辦公室逐條逐字地品味。老范當編輯的時候,他的版就曾是大家的范本,工整規范,不會有一個病句和錯別字。老范辦的報紙連章總都挑不出毛病,章總說了一句“不錯”就不再有話。

盡管看過版樣,打開報紙,小萬還是心情復雜地嘆了一聲。沒有毛病,也沒有彩,老范辦報,也就如此了。他找到自己寫的那篇《東北餃子千里尋親》,匆匆瀏覽一遍,便疊起來插在褲兜里。小萬帶一張報紙給小曹,算是對餃子店的交代。

小曹接過報紙,臉上笑嘻嘻地,嘴里卻在埋怨他:“今天的報紙我看了,餃子店買了五十份。你這小子光顧自己編得痛快,搞得我那哥們叫苦連天,你說人家有三十多種餃子,還瞎編什么地皮餡餃子,今天來了好幾撥客人,專門點名要吃。”

老王說:“好事啊!將錯就錯,就拿這地皮餡餃子做招牌,不怕餃子店不火!”

小萬眨巴兩下眼睛,笑道:“我小時候是好像吃過一種叫地皮的什么東西,不知怎么就寫上去了,可能是潛意識吧。”

小夏說:“食品嘛,你說它叫什么它就是什么,江西飯莊那個什么‘炒隨便’、‘味道香’,光看菜譜,天知道它是什么東西!叫你的哥們弄點木耳香菇之類,配點奇奇怪怪的調料,就叫它地皮餡餃子,有什么不可以?”

小萬今晚情緒很高,手氣也順,但是,他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鬼都不來的地方竟有一樁意想不到的事情落到頭上。

老王上完廁所回來,一臉詭秘的笑:“哎哎,小萬,你什么時候干了好事沒買單?對面有個小姐認識你。”

小萬不理他的茬,說:“扯什么蛋,摸牌。”

老王說:“真事。我剛才出去,那個小姐問我:那個戴眼鏡的是不是小萬?這里就你戴眼鏡,不是你是誰?”

小萬說:“你們天天在這里大呼小叫,聽也聽熟了。”

“小姐生意不好,拉客拉到家門口來了。”小曹笑笑,也說去上廁所。

一會兒,小曹回來了,對大家揮揮手說:“錯了錯了,她要找的人叫萬小紅。”

幾雙手在桌上又稀里嘩啦開始洗牌,小萬不動,愣了一會,他站了起來。“沒錯,萬小紅是我。”他說。

小紅,一個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最常見的名字。小萬被人叫了近三十年,直到來南島遷戶口,他才有機會改了名,在南島已經不太有人知道萬小紅這個名字。

小萬在對面的門口見到了那個黑衣女子,黑衣女子軟軟地倚著門,好像在這里站了很長時間,她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堅決地等小萬出來。

小萬仔細看了看她,確信跟她不認識。“你找我?”小萬朝她走過去。

黑衣女子也仔細地辨認他,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你認識我嗎?”

黑衣女子下意識地搖頭,一會又點點頭。

“你從哪兒知道我的名字?”

黑衣女子慢慢抬起手,遞過來一樣東西。小萬一看,頓時瞪大了眼:這是他從前的身份證!

“你在哪兒撿到的?”小萬問。

黑衣女子搖搖頭。

“不是撿的?不是撿的那是——”小萬忽然明白了,拽過女子的胳膊往老王房間走。“來來,來這里說。”

六年前,正是南島股票熱的時候,在股市進出的人都揣著好幾個身份證,證券交易所門口每天都有賣身份證的人云集。鄉下人不出門,就把這看來沒什么用的東西兌成五十元現錢。小萬不炒股,舊身份證就被康健借了去。

康健雖然在民辦小報,名氣卻比小萬大,日子也過得比小萬滋潤。在同年來南島的記者中,康健第一個掛BB機,第一個買摩托車,朋友們聚餐,也總是康健買單。不久,康健在南島干了一件至今新聞界念念不忘的大事后,激流涌退,消失得無影無蹤。

康健在金融大廈和人簽了一份土地轉讓合同,從二十層下來時,在電梯里無意中聽說另外一家公司急需這塊土地,他尾隨這人到了大廈的十二層,將這份合同翻了幾番轉賣給了另一家公司。

南島新聞界幾乎人人都知道這個八層樓掙八十萬元的神話。這種剎那間從地下到天上的感覺給了康健巨大的震撼,他已經不能相信真實的生活,無法以正常的心態在南島呆下去,他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離這個地方!逃出夢境,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買了一個編織袋,把錢藏在衣服底下,與南島不辭而別。

這第一桶金并沒有給康健帶來成功的喜悅,相反,他總有一些不義之財的惶恐,多少年后,康健都無法回憶當時的情景,只要一想,他便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渾身冷汗淋淋。他完全忘了在出租屋還有一個女孩等著他。

康健和女孩相識在歌舞廳。女孩在歌舞廳當“公主”,也就是女招待,康健和她搭訕,問她叫什么,她說叫萬小紅,康健兜里正揣著萬小紅的身份證,便逗她說他也叫萬小紅,并把身份證拿出來給她看。康健認為這種地方的女孩子都不會說真實姓名,隨口套套瓷也就完了,誰知這女孩真的叫萬小紅。

康健長著一張詩人一樣憂郁的瘦臉,安靜時布滿滄桑,這張臉又動人又給人安全感,小紅公主認定與他有緣,主動跟他約會,兩人飛快如膠似漆。

南島是一個自由浪漫、愛情肆意滋長的地方,流落他鄉的異性非常容易走到一起。但是,正因為交往隨便,各自生活動蕩,愛情難以定格,往往速戰速決。

康健開始并沒打算同一個女招待風花雪月,他在內地有女朋友,兩人每兩個月要在南島小聚一次。但是康健還是擋不住這種近在咫尺的青春襲擊,他偷偷在外面租了一間民房和女孩住在一起,對自己的一切守口如瓶,以便日后及時脫身。

康健為了打發一下寂寞的時光,無意中卻讓女孩動了真情,這個涉世未深的女孩把自己全部的積蓄——一萬塊錢交給康健去炒股,康健離開南島前把股票全部拋出。走的決心一下,康健就不再回出租屋。去機場的時候,他只有一件行李,就是那個編織袋。

女孩沒了錢,又經不住歌舞廳紙醉金迷的誘惑,順理成章做了小姐。女孩對著這張康健扔下的身份證,愛一陣,恨一陣,愛恨交織過了六年。她和康健只同居了十天,康健本人的模樣越來越模糊,身份證上的照片卻越來越清晰。其實康健和小萬除了個頭差不多,都瘦,都戴眼鏡外,相貌上并無多少相同之處。

小萬當著一屋子人大聲對這個小紅說:“你看清楚,是我嗎?”

明亮的燈光下,小紅完全看清了小萬的臉,她搖了搖頭。她已經聽出來,兩個男人說話的口音完全不同,康健的普通話帶有濃重的南方腔,眼前這個人卻說一口純正的北方話。

屋里的人全知道康健的故事,七嘴八舌一說,那個小紅頓時淚流滿面。她擤一把鼻涕,忽然發現沒有帶紙巾,轉身便往外走,走幾步又回來,把小萬的身份證放在桌上,然后跑了出去。

她一走,幾個男人長吁短嘆,心情全無。小萬說,回家。那幾個也都說回家回家。

出門時,他們不約而同朝對面屋看,對面屋關著門,門很生硬。

坐在車上,老王打開收音機,一個模仿趙本山夸張的東北口音跑出來:“東北餃子味道好,千里尋親來南島……”小萬與小夏交換一下眼神,又都不動聲色去看窗外。

這是餃子店的廣告。小曹先讓媒體做文章上軟廣告,然后叫老板乖乖掏錢做硬廣告,或者先讓老板做硬廣告,然后承諾附加條件做軟廣告。小萬他們得一個兩百塊錢的紅包,小曹自己卻能拿百分之三十的廣告回扣。小曹好比是包工頭,小萬他們只是扛水泥的民工;包工頭的把戲民工都懂,但是民工當不了包工頭。小萬聽著廣告,肚子里計算著小曹拿多少回扣,想到自己就這樣給小曹當了幾年的小工,心里又酸又澀不是滋味。

張曉蓉終于可以背著錄音機獨立采訪了。前些日子總是小曹帶她,跑一些枯燥的會議新聞。會議新聞發稿率高,出稿也快,領了材料,坐在那里拿筆勾畫,刪刪減減,會沒開完,稿子就寫完了。再錄一段主要領導的現場講話,插在稿子里,就可以交差了。會議新聞、領導活動,這類稿子都有現成格式,往里套就是了。沒當記者時,張曉蓉看這個職業很有神秘感,很向往,當了幾天便覺得不過如此。

今天要采訪的事情有點意思:三十多個四川民工因為沒有辦理暫住證被查夜警察扣押了身份證,等他們辦好暫住證去贖時,這些身份證卻不知去向。

新聞部主任很有經驗,他把民工的來信交給張曉蓉,讓她先去找這個轄區的公安分局領導,這樣見效快。如果從下面開始調查,張曉蓉不光要浪費很多時間,還可能言語不當惹出麻煩。這些警察推來推去,十天半月你理不出頭緒,稍有不慎,還會讓他們抓住把柄倒打一耙。他們根本不把記者當回事,他們只怕他們的頂頭上司。當然,這是對新手張曉蓉的安排,如果是個老記者,就可以采訪得從容些,從基層開始,讓他們充分表演,在社會上把輿論做足,回頭再找他們的領導收拾殘局。這樣可以出個有影響的大稿,但是會耽誤民工的時間。

第一次獨立采訪碰到這樣的題材,張曉蓉很興奮,這個事件很單純,是非也很明顯,她完全有把握手到擒來。

分管治安的周副局長辦公室是個套間,穿過外面的會客室,里間傳來周副局長打電話的聲音。張曉蓉在辦公室門口站了片刻,便在會客室坐著等候。

一會兒,周副局長在里面叫:“誰在外面?進來進來!”

“哇,你這里好漂亮!”張曉蓉環顧四周,大大方方走到書架邊欣賞那些玉石木雕工藝品,“周局長的品位很高啊。”

張曉蓉遞過去一張新印的名片,一邊問:“局長是哪里人?”

“小姐是不是我們老鄉啊?”局長看起來很隨和,嗓門大,笑起來滿屋子發顫。“哦,是記者小姐,請坐請坐。”

“我是成都人,局長你呢?”

“我是南島的土包子嘛。成都小姐漂亮!哈哈!”

張曉蓉把民工的信遞過去,說:“我們收到一封來信,是三十多個四川民工聯名寫的。”

局長馬上說:“哦,這事我知道,是聯防隊干的。這些聯防隊都是臨時組織的,行動結束就解散,快三個月了,找不到人嘍。”

“能不能查一下?快到春節了,民工們急著回家,沒有身份證不方便。”

“查過,他們也來我們這里找過,站在我這里滿滿兩屋子!他們是你老鄉啊,你應該給他們幫這個忙。”局長給張曉蓉打開一瓶礦泉水,說:“喝水喝水,多喝水皮膚好。你們大陸小姐皮膚就是好。”

這個局長有點兒油嘴滑舌,張曉蓉怔了一下。局長卻又話題一轉:“你們要不要做廣告啊?銀夢歌舞廳的老板是我朋友,他想宣傳一下,張小姐給他幫幫忙怎樣?”

張曉蓉緩過一口氣來,說:“行啊,做多少?”

“他哪里懂這些!”局長說著,隨手把門一關,“做多少還不是我幫他拿主意。張小姐,你們有沒有廣告任務啊?”局長顯然跟記者打過不少交道。

電臺新聞部沒有廣告任務,但是張曉蓉不傻,她說:“怎么沒有啊,有。”

局長靠近張曉蓉:“十萬夠不夠啊?”

張曉蓉心口怦怦直跳,說:“行,行啊。”

“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局長拍拍張曉蓉的背,來到辦公桌旁。“老板,忙啊!哪有什么吩咐啊,我有個小妹是記者,她有三十萬廣告任務……”局長沖張曉蓉擠擠眼,“那你能解決多少嘛?不是報社,是電臺——電臺怎么了——那你什么意思?少多少?——十萬?真他媽摳門!好好,這次便宜你,你別有事的時候才想起我……這還差不多。我明天晚上過來。”局長放下電話,笑瞇瞇看著張曉蓉說:“怎么樣?‘小妹’。”

張曉蓉覺得頭頂的天在一點點亮起來,她說:“周局長,真謝謝你。”

局長說:“怎么謝啊?你知道我的轄區有多少歌舞廳,多少酒店、飯館、茶坊?想賺錢還不容易……”他望著張曉蓉胸前的項鏈,“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張曉蓉保持著笑容,但聲音發虛“假、假的……”

“這么漂亮的小姐戴假的干嘛呀?”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等一下。”局長應道,又油嘴滑舌了幾句,說,“明天跟我去歌舞廳簽合同。”

張曉蓉拉開門,頓時滿臉通紅:會客室坐滿了人,十幾束目光齊唰唰看著她!

張曉蓉走在大街上,心頭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她明白接下來可能要發生什么事情,腦子亂紛紛一團。但是,她想的最多的還是那十萬塊錢——十萬,到她手上的就是三萬啊!她長這么大還沒見過三萬塊錢有多大一堆!而且,對方是個管治安的局長,將來的好處豈止十萬、幾十萬?南島是個鶯聲燕語的花花世界,公安局長要美色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今天讓張曉蓉碰上,應該說是她的運氣,多少女人還求之不得呢!這是不是墮落呢?張曉蓉為自己這么快就墮落稍微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她還是拿定主意去簽這個合同。

回到辦公室,主任問她采訪的事,張曉蓉說沒找到人。張曉蓉的謊撒得很流利,從公安局到電臺的路上,她幾乎把這一生的路都設計好了。

張曉蓉給小曹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要去他那里。小曹和張曉蓉上次從藕斷絲連咖啡廳出來就成了一對形式上的戀人,就是說他們做著戀人的事情,但心里都沒有戀人的打算。他們倆目的明確,說話也很直接,彼此都覺得很輕松。

小曹說:“知道我要帶你去哪里嗎?”

張曉蓉說:“不知道,我跟曹大哥走。”

小曹一把攬過她說:“真乖。”

張曉蓉便嘻嘻地笑了。

張曉蓉知道小曹是個不打算結婚的人,所以從來不對他抱幻想。情種和流氓的區別是,前者到處留情,后者到處留精,小曹是介乎于二者之間的藝術家,他和女人交往得恰到好處,主動卻不賴皮,盡興又不纏綿,他甩掉你時自自然然,不露痕跡,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卻從沒有人跟他撒潑耍賴。

張曉蓉今天很想見小曹,但見了面卻覺得小曹很遙遠;她明白,從此她不能什么話都對小曹講了。

電臺傳開了:一輛警車開到門口,來臺不到一個月的張曉蓉從車上下來,帶著十萬元現金直接進了財會室!

小曹是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他從張曉蓉脖子上來歷不明的鉆石項鏈已經嗅到了這個信息。他早為這一天做好了準備。所以,張曉蓉前腳提走三萬元回扣,他后腳就去財會室又領了四萬元錢回來。

小曹和廣告部有協議,他的廣告一律打三折,客戶按原價簽,錢到賬后他可以把折扣外的那部分領回來。廣告部這樣做是為了鼓勵廣告單位的經手人,特別是行政事業單位和國企,反正都是公家的錢,打著公家的旗號做廣告,暗中自己撈一把。一般情況下,小曹會給老客戶五折優惠,這個價在記者中間有絕對優勢,嘗到一次甜頭的人會尋機會找小曹第二次。而小曹還留有二折給自己。所以,小曹的圈子越做越大,他自己的日子也越過越好。當然,這個折扣是廣告部內定的,沒有多少人知道。小曹是唯一享受這個待遇的記者。因為電臺的廣告最難做,所以它的回扣也最高,人們只知道小曹每筆廣告會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扣,不知道真正到他手的最多可以到百分之七十。

電臺都知道他和張曉蓉的關系,所以現在張曉蓉的廣告也可以理解成小曹的。

《南島晚報》征訂到了最后沖刺階段,報社給每個記者的定量是二十份,周末部因為新成立,沒有按人頭派,只給了他們六十份任務。這六十份也要了老范的命。

老范一直在二線當編輯,除了認識幾個通訊員,沒有別的社會關系。通訊員一般都在單位底層,說不上話作不了主,訂報根本指望不上。老范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萬身上。

小萬跑了七八年要聞,認識不少省市領導,可是訂報這樣的事能找省市領導開口嗎?小萬很清楚,記者這個職業看起來風光,誰都認識,哪里都長驅直入,其實他與人的關系僅僅是握手而已。記者不像老師和醫生,學生看見老師,患者看見醫生,感激是由衷的,而采訪對象對記者多半都是應付,他的感激也是一次性的,記者要想和被采訪者交朋友,就要培養,像養花一樣不斷澆水施肥。再說,黨報記者為領導服務責無旁貸,他不挑你毛病就算燒了高香,千萬不能看見他親熱地拍了你的肩膀就自我膨脹,糊涂到找領導批條子,那是十有八九找不自在。看穿了這種關系,小萬就更不想培養,他的圈子也越來越小。

小萬搜腸刮肚,終于想起一個關系戶來。那是一個農貿市場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小萬給他寫過報道,因為這篇報道,那個農貿市場被評為當年南島市的文明市場,主任也由副科升為了正科。小萬沒有拿過他的紅包,算起來這個主任也欠了他一點情。

小萬打電話說了原由,主任倒很痛快,滿口應承,叫小萬過些天來辦手續。

老范哪敢等些天!他催小萬馬上去,夜長夢多,如果走漏風聲被別的記者插一杠子,煮熟的鴨子也得飛!

小萬揣上發行部的發票就往市場管理委員會趕,可是他去得太早了,撞上了一個他不該撞上的場面。

市管會辦公室就設在農貿市場樓上,小萬進去時辦公室鬧哄哄地站滿了人。

“萬記者來了,你好你好!”主任熱情地過來和他握手,不留神點著了炸藥,辦公室的人全都圍了上來:

“他是記者?跟他說!跟他說!”

“記者同志,你來把這事情曝曝光,這是不是壓榨老百姓?”

一個中年婦女擠在最前面,說:“我是這里賣菜的,我一家在這里有五個攤位,他們一會讓我們訂稅務局的《稅務之聲》,一會讓我們訂工商局的《工商天地》,一會讓我們訂《南島日報》,今天又通知讓訂《南島晚報》,不訂就罰款!我五個攤位要訂五份,我一家八口只有三個人識字,我要那么多報紙干什么?”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漢扯著小萬的衣袖,說:“我一天只賣二十塊錢,來去七八里路,幾十斤的擔子,我車都舍不得坐,兩份報紙就要了我一塊錢……”

“你們干什么?干什么?”主任沖過來把人們拉開,“記者是來采訪別的事的,你們不要影響人家工作,有問題你們去報社找他們領導!”

主任把小萬帶到隔壁辦公室,插上門,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的任務我還沒有完成。我叫你過幾天來的嘛,過幾天我就把他們鎮壓下去了,剛發通知,總要吵吵,過幾天就好了。發票帶來沒有?要不你把發票先給我,絕對沒問題,萬記者,你放心!”

小萬手在兜里捏著發票捏出了汗,他對主任說:“發票我沒帶,我是買菜順路來看看你。訂報的事不急,別勉強。”

一上馬路,小萬就罵自己:別勉強?別勉強六十份任務怎么辦?誰會心甘情愿買你的報紙?罵來罵去又罵報社,強行攤派,助長不正之風!只有小萬一個人的任務也罷,大不了扣除年終獎,現在是全部里的任務,連累大家,小萬罪不可赦。

小萬不能馬上返回報社,在馬路上走來走去,終于想到了小曹。

康康的文章在這周報紙發了頭條:《高壓電擊事故 誰是肇事者》。文中配發了康康從鄉下帶來的照片,血肉模糊的秦小麗躺在破敗不堪的鄉村土郎中家,秦力夫婦涕淚縱橫的臉和秦小川生前戴著紅領巾的照片。雖然沒有按老范的題來寫,老范還是很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錯苗子。與康康一塊招聘來的共三個人,兩個小伙子,一個是謝書記的人,只能打打雜,還有一個想考研究生,估計也干不長,老范把希望寄托在康康一個人身上。

“好好干。”他對康康說。

等老范一出去,小萬端著茶杯踱過來。他指著標題說:“誰是肇事者?搞清楚了嗎?”

康康說:“基本清楚了,那棟房子是違章建筑,那片地是農業用地,房子一直沒有報批,這一點戶主自己也承認。南島供電公司三年前就給他們發了通知,要求拆遷,我看見了戶主在通知書上的親筆簽名。律師事務所準備起訴他。”

小萬說:“既然是違章建筑,怎么會有市地名辦做的門牌?三年前發了通知為什么沒有拆遷?供電公司的責任是不是就是發通知?作為特種行業,他們該履行哪些義務?你弄清楚了嗎?”

康康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小萬說:“你的文章煽情煽得不錯,已經達到了讀者同情弱者的效果。但是你文章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讓大家同情弱者?”

康康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我馬上去供電公司。”

“等一下,”小萬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給康康,“這是戶主賠你的八千塊錢,你打個收條。”

“賠我的?他怎么不給我相機?里面還有照片呢。”

“他會那么老實賠你?我在報社開的證明去找了他的單位,他不交相機,單位以后就按月從他的退休金里扣錢!”

康康看著小萬,張了張嘴,不知說什么好,就一笑。這個笑容讓小萬腦子亮了一下。

康康平時很溫和,說話也輕聲細語,可不知為什么一張臉看起來總像是結著冰,她的眼窩很深,有一種成熟女人的神秘,也給人一種城府很深的錯覺。但只要她一笑,這種感覺就化為烏有。那張臉瞬間燦爛,好象黑屋子突然開了一扇窗,窗前的人驀然聞到原野的清新。這種笑容讓小萬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康健平時老氣橫秋,但他的笑容卻是孩子般的天真。小萬脫口道:“康康,有一個叫康健的,也是你們湖南人,你認識嗎?”

康康看著他,又一笑,說:“康健是我哥。”

小萬便告訴她小紅的事情。康康對康健在南島的事情知道不多,即使是他的發家史,康康也只知道大概,康健一句“夢游一樣”便結束了八層樓掙八十萬的故事,遠沒有大胡子說的精彩。康健說得最多的是南島美麗的風景,康康記得康健說起那里的椰子樹如何風情萬種時臉上的陶醉和神往。但是,康健再也沒有來過南島,他在深圳辦了一家公司,像模像樣地做起了生意。現在的康健已經有了上千萬的資產。有上千萬資產的康健會還給小紅那一萬塊錢嗎?

康康說:“康健當時走得匆忙,也許來不及處理這些事情。沒問題,我晚上給我哥打電話,他肯定會還給她的。”

康康準備去供電公司采訪,走到半路,突然改變主意,拐彎去了法學院。

電視臺的小夏正在編輯間編片,主任打電話叫他到辦公室去一下。小夏今天剛從鄉下回來,一氣呵成寫了個稿,便去編輯間排隊等設備,好在新聞部片子都不長,等了沒一個小時便輪到小夏。小夏一走,后面的人直樂,說你來了再重新排隊。小夏說,你們慢慢編吧,我這稿今天多半發不了了。

果然,主任開門見山問:“你今天拍公路了?”小夏說是。主任說:“你不是去拍領導檢查冬修水利嗎?怎么又拍上公路了?”

小夏說:“水利局說,明天領導還要接著檢查,到時一起發。今天沒什么事,我準備發一條路上撿到的新聞。”

主任說:“公路局來電話了,不要發,把這條稿子撤下來吧。”

小夏說:“主任,你這個月撤我四條稿了。”

主任說:“四條稿怕什么?又不少你工資。你也是,拍的時候不隱蔽點,搞得鎮上驚天動地。你們一走,電話就打到縣里,縣里打到市里,市里打給臺長,臺長打到我這兒。盡跟我找麻煩!”

小夏說:“我多久都不找麻煩了,今天是給臺里掙面子。”

小夏剛進臺時躊躇滿志,他策劃了一個現場新聞節目,叫《正在發生》,記者對當日突發事件現場采訪,現場解說,省略了后期文案和編輯工作,節目播出時間也不固定,什么時候發生,什么時候插入。小夏把欄目方案送到主任那里,主任差點沒把眼鏡跌落下來。

主任說:“你瘋了?我們全臺只有一輛轉播車,除了應付市里的重大活動,還要兼做四百平米演播室的播控間,你以為它是公共汽車,滿街轉著玩?不要文案和編輯,想什么時候播就什么時候播,電視臺不成了天橋把勢,拉場子就開練?小夏呀小夏,這種餿點子你也想得出!”

小夏受到打擊,并不氣餒,隔幾天又送一個方案給主任。這個節目叫《引車賣漿者說》,是一個市民談話節目,主持人到街頭和市民聊天。

主任這次沒有大驚小怪,他說:“進步了啊,小夏,知道談話節目還要主持人了。你要的市民是‘一群’,你知不知道拍一群市民要幾臺單機幾個無線麥啊?我們臺有沒有這么多設備伺候啊?好好,就算我們可以不做別的盡著它,我們能不能在前面的新聞里宣傳稅收政策,后面的市民聊天就罵政府搜刮民脂民膏啊?市民口無遮攔,天天都有牢騷,你播它是什么用心啊——好了,小夏,我還想平平安安退休,你就別給我找麻煩了。”

從此小夏就安靜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夏才知道當初自己是多么可笑,做電視要受的局限太多了,你一個人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了。你妙筆生花寫個稿子,攝像打點折,編輯打點折,后期技術打點折,字幕打點折,設備老化故障還打點折,折來折去,最后出來的成品你還認識它嗎?

臺長有句口頭禪:寧可節目不好看,不給領導找麻煩。他時常拿到會上說,漸漸它就成了臺里的座右銘。

小夏是老記者了,早已看破紅塵,不會像那些青澀小伙到處給人家曝光揭短。今天趕巧,小夏和中央媒體的一個攝影記者坐一輛車,路過一個小鎮,車堵了半個多小時,車上的人都奇怪:小鄉鎮還會堵車?原來是路壞了,路面到處是坑,剛下過雨,大的坑就像一口口魚塘,鎮上的孩子們拎著鞋在水坑中趟來趟去,像魚一樣快樂。司機是本地人,他說,這里是國道,路常年都這樣,從來沒有好的時候,倒是經常看見有人來挖,做出一副要修路的樣子,不挖還好,挖了就沒有下文,好像病人的肚子,醫生劃拉開了就走,手術沒做,別人還不好收拾。

中央媒體的記者拿著相機下了車去拍,被來往的車濺了一頭泥水。小夏不好意思呆在車里,訕訕地也扛著攝像機下去拍,既然拍了,回來他就寫了篇稿:《如此國道》,準備發當日簡訊。南島記者私下流通的規則是:市縣領導不要動,鄉鎮干部隨便捅。小夏以為區區一條公路弄不疼誰,沒想到這也發不了。

好好,下次碰到這樣的事,打死我也不下車。小夏心里說。

主任又拿出一張表格,對小夏說:“這個拿回去重新改一下,加上臺長的名字。”

這是參加中國新聞獎參評的表格,小夏送了一條一分鐘的新聞《“方便”從此真方便》,說的是南島結束了沒有公廁的歷史,市政府投資在主干道修了十個公共廁所。這本來是小夏一個人獨立完成的片子,但那天采訪時三腳架壞了,部里一個記者送設備來,幫著小夏又打燈又舉話筒,小夏就捎帶把他的名字也寫上了。送到部里打印完,小夏發現多出了一個編輯和主任的名字。現在主任又讓加上臺長,一個一分鐘的小新聞竟然有五個作者!小夏覺得很惡心。

小夏拿著表格出來,迎面碰上部里的秘書,秘書平時跟小夏關系不錯,小夏睡懶覺時,秘書就替他簽到。秘書湊到小夏身邊小聲說:“夏哥,你那個參評作品能不能把我的名字捎上?我明年要評職稱……”

秘書還沒說完,小夏對他怒喝一聲:“滾蛋!”

小夏還不知道,真正倒霉的事情還在后頭。

第二天接著采訪,小夏就有些偷懶,喜歡獨來獨往的他帶了一個實習生一起去。今天領導先開會,然后再到現場。兩個報社記者領了會議材料溜了,領導講話、現場情況,材料上都有,報社記者照著就可以寫稿了。電視臺不行,它的采訪才剛剛開始。

車隊在鄉間的公路上浩浩蕩蕩駛著,第一輛是公安的警車開道,第二輛是三菱吉普,是領導下鄉的專車,接著是工作人員的車,記者的車排在最后。小夏要拍領導的正面圖像,車一停就得百米沖刺般沒命地跑,跑到領導前面一定距離才能調焦距。車走走停停,領導指指點點,小夏兔子一樣跑來跑去。好容易到了最后一處現場,一個梳背頭的鄉長帶著村民們在水渠邊敲鑼打鼓夾道歡迎,領導很激動,一激動又要作報告。小夏本來打算拍幾個固定畫面就算了,一旁的領導秘書說,錄下錄下,這個講話很重要!小夏只得讓實習生去拿話筒,自己給攝像機換電池。小夏帶了三塊電池、一個充電器,這最后一塊沒用的電池偏偏老化了,裝上去就報警——根本沒有電!荒郊野外,到哪里去充電?小夏的汗唰地下來了。他示意實習生拿話筒對著領導,自己扛著機空拍。這段“很重要”的講話實際上領導已在上午開會時講過了。

采訪完回到臺里,大家問小夏怎么渾身濕透了,小夏陰沉著臉答:“掉進水渠了。”

這一段同期聲自然沒有用上。

節目播出后,領導大發雷霆。電話打到臺里,部里決定取消小夏一個月獎金,主任指著小夏的鼻子痛心疾首地說:“不講政治!不講政治!”

要在平時小夏就會辯解:為什么你們不買新電池?沒有電的電池為什么要發給記者?誰規定領導的話一定要全部錄用?新聞是不是就是為領導服務?但他什么也沒有說。

等主任罵完,小夏平靜地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我請求調離新聞部。”

今天對小萬來說也是個倒霉的日子。

早晨起來小萬交給了老婆八百塊錢,這是他前天得的一個紅包,小萬給一所小學寫了一個一千多字的文章。小萬已經很久沒有得這么大的紅包了。這么多錢自己獨吞,小萬有些良心不安,思想激烈斗爭了兩天,終于決定上繳。

拿到錢老婆反而起了疑心:兩天了都不吭聲,為什么現在突然想起來,是不是花剩下的?這么多錢都敢私藏,小錢就更不消說了,你老實交代,到底攢了多少私房錢?

小萬有口難辯,心里一個勁扇自己耳光。他想趕快送兒子上幼兒園好溜之大吉,偏偏兒子死賴著不走。這幾天幼兒園學做操,兒子出錯盡挨老師罵,今天一起床就眼淚汪汪,說不想向前走向后走。

小萬不跟他啰嗦,抬手給兒子屁股一巴掌,把他拎上摩托車就出了門。打孩子平常是老婆的事,小萬動手一回要前思后想,今天心情煩躁,可打可不打的也打了。路上小萬才發現忘了戴眼鏡。好在是天天走的熟路,小萬安全地把兒子送到幼兒園,便往報社趕。

今天不知為什么停電,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沒有紅綠燈,只有警察在路中央打著手勢。小萬看不清手勢,就隨大溜,別人停他就停,別人走他也走。到最后一個十字路口,小萬的車排到了第一。這下他慌了神,不知該走還是該停,他依稀看見路中間的那個警察沖他做了個手勢,手套上白光一閃,小萬覺得是叫他過去,就一加油門沖出了警戒線。走出幾步發覺不對頭,后面的車一輛也沒跟上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小萬就筆直朝警察開去,讓四面八方的人都看自己領罰單。

進辦公室小萬就覺得不對頭,今天辦公室怎么這么擠?小萬在白晃晃的人臉中找到老范,發現老范也正瞪眼看著他:“你今天怎么才來上班?”

聽見老范訓斥,小萬很奇怪,因為他今天并不比平時到得晚。

“好好,人來齊了,我們現在開會。”是章總的聲音。小萬這才發現今天部里人聚得真齊。章總來給周末部開會,起因是康康那篇稿子。

康康這周發了一篇采訪手記,是南島法學院院長對高壓電擊事件的點評。根據國家《電力法》和《電力設施保護條例》規定,110千伏的高壓電線圓周十米內不得有建筑物,而上灘下村44號距高壓電線的距離僅有一米!作為特種行業的供電公司沒有盡義務消除隱患,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律師事務所鋒芒一轉,將南島供電公司列為第一被告,戶主列為第二被告進行起訴。盡管訴狀追究的是供電公司的無過錯責任,比法學專家的有過錯責任溫和了許多,但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章總召集周末部開會還是第一次,他闡述了兩點:第一,記者采訪到位,發稿及時,值得肯定;第二,事件進入司法程序,不能輿論干擾,報道到此為止。同時,他說,南島有幾塊硬骨頭,供電公司就是其中之一,它們堅持不在本省媒體做廣告,我們要找機會敲打它,給它點顏色看看。去年供電公司訂了三百份報紙,只給個甜指頭讓我們舔一舔,你們的文章一出,它就承諾明年訂一千!好,干得好——不過呢,電老虎不好惹,惹急了要咬人,同志們,點到為止,點到為止,我們也要自我保護,不要得罪衣食父母。另外,咳咳,有人反映周末版有償新聞的問題,這個問題我也在這里多說一句。紅包人人都想拿,我老章想不想拿?想,你老范想不想拿?想。人之常情嘛,我老章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報社還有那么多人都是火眼金睛,我老頭子想裝糊涂也裝不成。記者個個都這么做,廣告部就可以散伙,廣告部沒了,報社沒錢也要散伙,你幾百塊錢能吃多久?這種廣告走私行為要不得呀!咳咳咳,所以我拜托大家自重自律,眼光放長點,同志們。

章總今天心情不錯,批評人也滿臉堆笑。小萬沒戴眼鏡看不清,章總說有償新聞時一直面朝他,但他很難揣測章總臉上的內容。

章總一走,謝書記電話跟來,他透露消息:供電公司準備和《南島晚報》簽訂六十萬元廣告合同,用于刊登線路維修公告和安全用電常識與法規!小萬一聽松了口氣:這才是章敬仁開會的目的。但他馬上又忿忿不平:周末版沖鋒陷陣,廣告部漁翁得利,章總真是頭老狐貍!連老范也氣得直罵娘:“他們吃著皇糧,還要跟我們爭糠,真他媽不地道!”

周末版辦了快兩個月,還沒有登過大幅廣告,印刷費全靠賒賬,日常開支就由幾個豆腐塊醫療性病廣告撐著,老范好賴給大家發了一個月工資,下個月怎么辦心里還沒底。謝書記的意思是把供電公司的廣告搶過來,但如何搶卻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弄不好周末部搶不來廣告還得罪章總,搞得里外不是人。

這樣的局面讓康康有些糊涂,她琢磨不透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本來她已經采訪了大量素材,想把事件跟蹤到底,這一來她反而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老范點到她:“小康,你來處理這件事怎么樣?”

康康用求救的目光看小萬,小萬卻什么也看不清。小萬說:“我看行,康康你去找康健。你知道當年那個買他地的是誰?就是供電公司,那個老總還沒有退。只要把供電公司的工作做通,它愛把廣告給我們,誰也管不著。”

據說當年康健賣地的中間差價不是八十萬而是一百萬元,他與對方二八分成才使得這筆生意飛快成交,這二十萬元就落入了供電公司老總的兜里。當然這只是一種傳言,誰也沒有憑據。大胡子說,他曾經在那天晚上看見康健夾了個黑塑料袋出去,幾分鐘后兩手空空地回來,大胡子無意中朝窗外一望,一輛黑色小轎車正輕輕地離開。

如果傳言當真,廣告也許有救。

小夏進會場時臉熱了一下,他一眼看見電視臺來了六個記者:新聞部兩個,社教部兩個,現在還加上他們外宣部兩個。他剛才簽到時,那個穿旗袍的小姐看了他一眼,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一眼叫什么,現在他明白了,叫鄙夷。

小夏沒有請柬,請柬在小曹那里,小曹打電話叫他直接過來,說是今天的新聞發布會有五百元紅包,會后還有每位八十八元標準的自助餐。小夏去簽到時,穿旗袍的小姐讓他出示請柬,憑請柬領取文件夾,紅包就在文件夾里。小夏打電話找小曹,偏偏小曹關了手機,小夏只好亮出記者證,小姐看看小夏腳邊的一堆設備,不再說話,把兩份文件夾往桌上一放,盯住小夏,眼皮飛快往下一搭。這一眼咬得小夏有點疼。

如果不是小曹及時迎上來,小夏差點就要走了。“新聞部的是他們公司通知的,社教部是日報的人臨時邀過來的。我只叫了你們兩個。”小曹解釋說。“別管他們,你拍你的。”

小夏不想拍,把攝像機交給同事,用眼睛找到小萬,就擠了過去挨他坐下。

小夏去了外宣部,才發現自己原來是架傻瓜攝像機,根本不會玩鏡頭,給各級領導的畫面和時間長短都被高度程式化,有具體的規定,用不著他操心……新聞部每個記者桌上都壓著一張紙條,上面記錄著省、市領導的全部頭銜和排名。主任每天審片審什么?除了出格的言論,就是領導頭銜的字幕!什么是政治?對主任來說,這就是政治。現在不用管了,可以用自己的腦子了,小夏準備做點深度專題,但也經不住隔三岔五紅包的誘惑,因為發工資時人家并不看你的節目深淺。

四個牌友好久不聚了,起因是打牌據點變成了客房。

南島無冬,每年日歷只剩下幾頁的時候,南島移民的接待季節就來到了,小萬接待了三個,小夏接待了五個,老王是老板,老家一次就來了八個!大家忙著陪親友團吃飯、喝茶、購物、環島游,日子過得很是熱鬧。大家發現,四人中間,小曹總是運氣最好,來的老鄉不是隨旅游團就是隨會議團,他不管吃不管喝,去酒店跟人家握握手就行了。這期間,老王曾提議大家去茶坊聚一聚,約來約去,小曹總是沒空。

小曹說在陪臺長打乒乓球。別人拍領導馬屁都藏著掖著,羞羞答答,小曹是個特例,他從來大張旗鼓,大張旗鼓地拍,又背地大張旗鼓地自嘲。

三個人都罵小曹是賤骨頭,忿忿說,把小曹開除算了,另找一個取代。但四人搭檔慣了,換“另一個”又怕別扭,就這樣,牌局青黃不接,日子卻是飛快過去了。

小萬是和康康一起來的。小曹給了他兩份請柬,他本想請請老范,今天是除夕,借花獻佛送他個紅包,拜年的意思也就有了。

小萬來到報社,迎面看見一個女孩一手端飯盒,一手提暖壺,低著頭慢慢走來。院子里幾乎沒有人,女孩走著像黃昏中一幅傷感的畫。小萬定在那里,手在兜里觸摸到請柬,不自覺就遞了過去。

這是一個童裝生產公司舉辦的新聞發布會。會場設在五星級賓館內,主席臺背景掛著一個像翅膀又像手又像禾苗的東西,這是天使衣戀童裝集團的司徽。幾個西裝革履的人輪流在臺上講話,三臺攝像機在下面忙碌穿梭,小曹在最后一排倚門而立,嚴肅得像個服務生。

文件夾里有一本彩印的公司簡介,一張產品廣告,還有一篇約三百字的新聞通稿《天使飛來》:“以生產中國童裝知名品牌‘天使衣戀’著稱的天使衣戀童裝集團在廣東出師告捷后終于在南島安營扎寨。天使飛來,不僅意味著南島童裝業的繁榮,也給整個南島服裝業注入新的生機……”

“小曹越來越像那么回事了。”小夏看看通稿,贊嘆道,“替弟兄們想得真周到。”

“可以向經紀人發展。”小萬附和著。

今天好像在過記者節,南島活躍的記者幾乎全到齊了,最顯眼的自然是那些女記者。在小萬看來,南島的女記者可以分為兩派,一派自以為是才女,一派自以為是美女。才女記者寫稿一般都指點江山,曝光揭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美女記者則筆下煽情,寫盡風花雪月事。女記者上班悠哉游哉,下班卻有排不完的應酬,個個忙得人仰馬翻。

小萬和小夏坐在人叢中,挨個瀏覽,逐一點評:日報的才女剛花錢出了本書,大背包里隨時揣幾本,見人就送,人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把書發”。晚報的報花——人稱爆米花——新燙了個鋼絲頭,人憑空擴大了一倍,用南島土話念,正好是“爆米發”。電視臺的名播——小萬眨眨眼睛,雙手在胸前劃個括號,不懷好意又說一遍——“名波”;“名波”正在臺上司儀:“下面請天使衣戀童裝集團董事長×××致辭。”

“看看后面,”小夏捅捅小萬,悄悄說:“后面那個小姐是誰?你認識嗎?”

小萬回頭一望,嚇了一跳似的趕緊轉過來,有些不敢相信地說:“是張曉蓉?不會吧?”

那天小萬為訂報的事找到小曹,小曹說,沒問題,找張曉蓉,現在張曉蓉比我厲害。果然,張曉蓉往車管所打了個電話,輕輕松松就訂到六十三份報紙,小萬把訂單回執交到發行部時,幾個人爭著搶他多出的三份。

“把那三份寫到我名下吧,我還沒完成任務。”

“三份你也要?”

“操,三份就是大戶了啊!”

張曉蓉拿到三萬元廣告提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整形醫院做了隆胸手術,隆胸又導致了張曉蓉的服裝革命,緊身低胸的小背心便成為她的基礎打扮。今天的張曉蓉內穿黑色針織背心,外罩一件大紅純羊毛開衫,胸前沒有任何飾物,半截酥胸迎著人的目光。

“萬老師,”張曉蓉叫道,“我早看見你了。”

小萬只得回頭:“張小姐真是春色撩人,老夫以為認錯了人呢!”

“萬老師的意思是,我以前很難看?”

“哪里哪里,我是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小萬并不知道張曉蓉隆了胸,但他感覺到了這個女子的脫胎換骨,就像被什么附體一樣,你眼睛里看到的是她,她那里卻又分明不是她了。

張曉蓉遞給小萬一張名片,說:“萬老師,這是我的手機電話,常聯系啊。”名片上寫著:南島電臺《城市坐標》主持人、記者張曉蓉。

小夏一旁嘟噥說:“原來就是你這個白癡坐失良機,拱手把佳人讓給了小曹啊?”

小萬說:“你不服氣?不服氣早告訴哥呀!現在嘟噥什么?晚了,一朵鮮花已經插在牛糞上了。”

小夏說:“你別糟蹋牛糞了,小曹老眉喀嚓眼的,俺好歹也是一帥哥!”

小萬把眼鏡摘下擦擦,再戴上,看看小夏,點頭道:“兄弟就是黑點。實事求是地說,我們這撥哥們,還真數你帥,你好好爭氣,找個美女不是問題。”

小夏指指那些滿場轉悠的攝像記者說:“他們哪個不黑?你扛著十多斤重的鐵家伙在南島的太陽下曬十分鐘就變成我這顏色!你現在多美?喝水聊天,人家坐都不能坐!”

“操,那你坐著說話不腰疼,充老前輩,讓你的小兄弟拍?”

兩人嘻嘻哈哈,不知不覺就聽到一聲:“會議到此結束,請各位到二樓西餐廳用餐。”

小萬站起來,這才感覺身邊少了人:“咦,康康呢?”

十一

康康一直盯著首排貴賓席那個禿頂老頭,那是供電公司的毛總,康康已經和他打了多次交道。

康康去毛總辦公室說明自己是康健的妹妹時,毛總馬上叫人泡了一杯綠茶過來:“自己人嘛,小康你不早說!”

康康正不知如何開口說廣告的事,毛總卻自己說開了:“我們跟新聞單位來往很多的啦,電視臺的×臺長,日報的×總,你們晚報的×總,還有《城市報》的×總……我們都是好朋友,記者也有好多呢,你看這個——”毛總拉開抽屜找名片,名片沒有找到,毛總就對康康一指茶杯,說:“喝茶,小康你喝茶!”

康康試探著問:“聽說你們公司要在我們報上做廣告?”

“對對,你們章總給我打了電話,廣告部還來了個人。我們過去不重視輿論宣傳,這次吃虧不小,以后我們會經常跟新聞單位合作……”

“你們合同簽了嗎?”康康問。

“馬上簽馬上簽。”毛總連連點頭,“我們這里有篇稿子想請你們章總關照一下,你回去告訴章總,我們馬上會派人過去。”毛總拿出幾張紙,在康康面前亮了亮。

就這一下,康康清楚地看到了合同上報社廣告部蓋好的大紅印戳。她一咬牙,把來意說了出來:“毛總,我們主任想讓您把廣告登在我們周末版。”

“行行,你們安排。”毛總顯然不知道里邊的差異。

“那您的字就在這邊簽了。”康康掏出準備好的合同和鋼筆。

偷梁換柱,渾水摸魚,這是謝書記的意思。利用外人的不知情把合同換過來,生米做成熟飯再把責任往客戶身上推。為了六十萬,老范聽從了謝書記的安排,不惜鋌而走險。

毛總接過合同,對康康遞過來的鋼筆看也不看。“這樣吧,我們這篇稿子也一起給你們登,就不驚動章總了。合同我簽名蓋章了馬上給你送過來。”

康康歡天喜地給老范報喜,誰知老范臉色大變。

毛總要登的文章是:《高壓電擊出意外,貪圖便宜釀苦果》。文章說:“四川來的民工秦力夫婦因貪圖房租便宜,致使孩子在玩耍時遭高壓電擊,造成一死一傷的慘案……”文章開篇就定了性,一千多字下來,全成了民工夫婦的不是。

“登這樣的文章,我們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

一方把著文章不見報,一方捏著合同不簽字,事情就這樣拖下來了。

現在,康康牢牢看住毛總,生怕眼皮一眨他會飛走,老范交的任務沒完成,康康心里也很忐忑。她給自己打氣,今天一定瞅時機對毛總說一下這件事。

會議快結束時,毛總終于起身朝外走去,康康盯梢似的急忙跟上。

“毛總。”在大堂,康康叫住了他。

“小康啊。”毛總看見康康,有點不悅:“我還要給你打電話呢,我們文章怎么回事啊?登還是不登啊?”

康康賠著笑臉,說:“是這樣,毛總,我們主任說,您這篇文章跟我們原先登的有點沖突,就——”

“當然有沖突,不沖突我登它干嘛?”毛總眉頭一緊,又一松,康康就看著他的眉毛如橡皮筋般忽短忽長地變化。

毛總說:“小康,我們是自己人,我就跟你說實話:這篇文章我到哪里都可以登;給你們,是看大家有沒有合作的誠意。六十萬哪,記者小姐,你要讓我老頭子好交代!”毛總看看表,邊說邊往外走:“我還告訴你,一審判決馬上就下來,秦力夫婦敗訴,你們登不登其實都無所謂。”

一輛轎車停在毛總身邊,服務生拉開車門,毛總鉆進去,砰地把康康關在門外。

康康在門口發愣時,小萬正在接電話。電話是老王打來的,他說他的客人在門縫底下撿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萬小紅大哥收”。

“信沒封口,要不我打開念給你聽?”

“念吧。”小萬說。

“尊敬的萬小紅大哥:你好!新年快樂!你托人帶來的一萬元錢收到了,謝謝!我真沒有想到他還能還給我,多虧了你這個好心人!小紅大哥,我們搬家了,以后見面的機會少了,但我還在銀夢歌舞廳上班,有空去玩。再見!小紅”

小萬心里明白,是康康給小紅送錢去了。

令他意外的事情還在后面。

飯后,接待小姐叫電視臺的兩個記者、小萬和康康在賓館門口等著,說有車送他們回家。一輛嶄新的海馬轎車開來,四人鉆進去,卻發現駕駛座上坐著小曹——小曹買車了!小萬剛要說幾句什么,小夏在底下踢了他一腳,順著小夏的目光,小萬看見張曉蓉挎著天使衣戀公司老總的胳膊上了另一輛車。兩人都看小曹,小曹卻瀟灑地一踩油門,轎車無聲地開了出去。

車座上放著一本硬硬的文件夾,小萬拿起隨手翻開,幾個字映入眼簾——《“天使衣戀”形象策劃報告》,署名是小曹。報告第一句寫著:“天使是人間最美的形象代言,浪漫、純潔、善良,因此‘天使衣戀’品牌的風格是陽光、自然、活潑……”;翻過一頁,有個小標題,“市場預測”——

“目前,中國0~14歲的兒童有3億之多,占全國總人口的22.5%,據調查顯示,我國的童裝年產品只有不到6億件,人均3件都不到。而目前我國發達地區兒童年平均消費水平高達8000~10000元,一些欠發達地區的兒童年平均消費也達到4000~5000元水平,消費能力正逐年上升。據預測,我國童裝將以8%的速度增長……”

小萬翻過幾頁,下面是“商品研究”、“成本預算”、“媒體選擇”、“受眾分析”、“廣告流程”。

這本洋洋萬言的報告給了小萬心頭重重一擊,過去他以為小曹不過是個包工頭,比他們多占點便宜而已,殊不知今天的小曹正在與企業平起平坐,成為了正式的參與者和策劃者。以往對小曹的酸澀不翼而飛,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慌亂,慌亂什么?小萬理不清頭緒。小曹興致勃勃地和車內人說笑,小萬再看他,竟然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小曹不再是一個簡簡單單給大家發紅包的人,他已經走到了一個小萬追不上的距離。

車到晚報,康康下車,小萬借口送她進去也跟了出來。他覺得有點在車里坐不下去,很想一個人走走。

到了市委大院門口,康康卻不進去,她說今天過年了,她想一個人走走。小萬想,她怎么和我想的一樣?就說,別一個人了,大過年的當心被劫色,我們一起走吧。

除夕的南島出奇冷清,大街上空無一人,路口的紅綠燈似歌星輪番閃亮登場,因無人仰望又平添一絲孤芳自賞的凄美。如果不是偶爾有汽車冷箭般射過,南島就像剛被外星人劫持過一樣干凈。

小萬想起小紅的信,就問康康:“康健把錢還來了?”

康康搖搖頭,說:“沒有。”

小萬說:“為什么?”

康康說:“我哥說:妓女的話你也信?”

“那你是拿自己的錢給了小紅?”

康康說:“八千是他相機的錢,還有兩千是我的工資。”

小萬呼出一口氣,抬頭望一眼漆黑的天空,說:“也是啊,康健說得有道理,妓女的話你也信?”

康康想了想,說:“這事信比不信好。”

小萬想不出什么話來回答,只好默默地走,慢慢兩人走得距離近了,小萬感覺自己的胳膊不時在和康康相撞,撞一下,小萬心里就緊一下,他幾乎是咬著牙,心里緊一下松一下地陪著康康走了大半夜。

平淡的一年像累贅被甩掉了,小萬隱隱感到新的一年將有一些東西要改變。

十二

變化說來就來。春天剛到,南島新聞界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南島晚報》搬家——準確地說是市委搬家,晚報獨占了整幢大樓。一時間,刷房子,買家具,卡車開進開出,晚報像土改一樣熱鬧了足足兩個月。

周末部也有了三間辦公室,范主任一間,小萬和康康一間,其余幾個人和電腦擠一間。

從搬家開始,晚報的人工畫版正式被電腦取代,記者編輯輪流培訓,報社宣稱采編要向無紙化過渡。周末的報紙由美編統一畫版,大家都松了口氣:因為從此可以少看印刷廠的臉色。周末部辦了幾個月沒有一單大廣告,印刷費一直欠著,開始廠長老羅還看謝書記的面子不說什么,慢慢臉就越拉越長,后來見了老范干脆不理不睬了。

第二是《南島城市報》被南島航空集團收購,成為一張“會飛的報紙”。南島航空集團是南島首富,正所謂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島航在南島目空一切,省長也要讓它幾分,本地媒體采訪,從來水潑不進,更不用說做廣告。電視臺曾暗中串聯南島媒體,欲對島航集體封殺,但被省委緊急制止,經多方調解,島航象征性的訂了幾百份《南島日報》,從此與新聞界井水不犯河水,南島媒體也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有關島航的負面報道需經省委批準。

《南島城市報》靠上大樹,南島的幾家報社都有點緊張,章總授意周末版發一條消息:“我報訂數突破10萬”。稿子自然是小萬來寫。

“……作為南島的主流媒體,《南島晚報》越來越被市民所青睞,據統計,今年報紙征訂已突破10萬份,發行量在南島報紙中遙遙領先。這是《南島晚報》自創辦來發行量第五次位居第一。”

第二天一早,小萬接到范主任電話,說謝坤書記正在為這篇消息發火,叫小萬趕緊去一趟,并叮囑小萬:進謝書記辦公室看著點,不要讓章總看見。

小萬進去時,謝書記正在看報,見到小萬,謝書記順手把報紙遞過去;“看看吧,人家跟你們接上火了。”

小萬一看,是當天的《南島日報》,頭版醒目的位置有一個大字體的套紅標題:我報全島銷量第一!下面文章中引用了郵局提供的南島各報歷年的征訂數字,數字顯示,《南島晚報》在南島地區發行量始終排在《南島日報》后面,位居第二,而在全省發行量中,日報第一,晚報倒數第二。文章不僅配有照片、讀者來信,還有言論。

“人家拿你的文章作引子好好炒了自己一把。”謝書記說,“你寫那個文章干嘛?我們報紙發行多少你不知道?十萬那是說給別人聽的,其實五萬都不到!一個市報,在本地區發行量排不到第一,這個傷疤捂住不揭也罷,你倒好,對手不揭你還主動來揭。”

小萬張嘴要辯解,被謝書記擺手制止。“是老章讓你寫的,可讓你寫你也得動動腦筋。這是周末版的事嗎?他怎么不在別的地方登,非在你們這里登?你們一起跟著他出洋相!”

果然,這一天,周末部電話不斷,讀者張口就問:你們到底誰銷量第一?有的干脆就罵:你們真不要臉!

章總授意老范另寫一篇稿對日報進行反擊,但是遭到謝書記堅決反對。章敬仁和謝坤很少聚在一起開會,因為二人矛盾的公開化,報社也很明顯地分成兩派,開大會等于短兵相接的火拼,為了避免正面交鋒,二人的信息都靠中層來傳遞。他們各自對老范發號施令,弄得老范左右為難。小萬已經明確表示不寫這個文章,他說:“第一次寫是不要臉,再一次寫是死不要臉。我以后還要干這一行,不能靠戴面具出門吧?”

老范急得上火,牙也腫了,索性請假去看牙醫,按照謝書記的說法,先拖著。

正在這時,南島媒體爆出冷門:《南島城市報》當日報紙銷售八萬份!

《南島城市報》與海洋公園聯手活動,買一份報紙送一張公園門票。海洋公園立項投資在南島經濟的鼎盛時期,竣工營業時卻碰上房地產降溫,南島沒有別的產業作后盾,命運都在人家手里,銀行資金一撤,生死就是一瞬間的事。偏偏開發商還要面子,一廂情愿愣把門票定到七十八元一張,于是,海洋公園幾乎一天都沒有火過就被人遺忘了。

《南島城市報》從活動前三天開始做廣告,等到活動開始,《南島城市報》已經賣瘋了!接連幾天的《南島城市報》都在長篇累牘地登“買報游園”的花絮:

“本報一日銷售八萬份!”

“八萬人游海洋公園導致手機信號堵塞屏蔽!”

“看海豚去,百歲老人今年第一次出門!”

“祖孫失散,記者海洋公園緊急尋人!”

……

這次活動的結果是,《南島城市報》一天銷售報紙八萬份,一周內日銷售量穩定在五萬以上;海洋公園沒賣出一張門票,但園內消費一天達五十萬元,相當于六千多張門票!

《南島城市報》現在不光財大氣粗,營銷和策劃也來勢洶洶,這令南島所有媒體膽戰心驚,日報和晚報停止口水戰,各自關門想招。

接連幾天,老范都捂著牙上班。

章敬仁明確表示了對周末部的不滿,他說:“我們是黨報,要出彩就先看你們。辦周末版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體現晚報的特色,你來看看,”他抖動著剛出的周末報紙,“頭條是經濟工作會議召開,榜眼是市長訪貧問苦,第三版跟平時一樣是副刊,登的是我們現成的小說連載,你連稿都不用改。還有這里,都是上不了臺面的小廣告……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馬上改版,一個月內拿出方案來,不然你老范就要讓賢了!”

這一天下班,小萬突然提出請康康吃飯。

依然是藕斷絲連咖啡廳。康康第一次來這里,拿著菜單不知該吃什么,就讓小萬點,小萬對菜單看也不看,扭頭就對服務小姐說:“一份情侶套餐。”小萬笑著解釋:“情侶套餐比較齊全,有一塊牛扒、一塊豬扒、一塊雞扒,還配有一份面包、兩份湯、兩杯飲料,比一個人單獨點劃算。”

“情侶”兩個字讓康康有點不自在,她說:“萬老師,你對這里很熟悉啊,很喜歡這個地方嗎?”

小萬說:“說不上,習慣而已。南島的快餐店門面變得飛快,開著開著就轉讓了,你再來它說不定就成了什么治疑難雜癥的診所。這家算歷史悠久,開了十年還撐著。不過你看客人不多,好像也快斷氣了。”

“藕斷絲連。”康康補上一句,說完兩人都笑。

小萬說:“這次改版,你有沒有什么想法?”

康康說:“我不知道,我能想出什么?”

小萬說:“你可以設置一個讀者互動專欄,扮演一個知心大姐的角色。”

“我自己的事還理不清呢。”康康嘆了口氣,說:“我當不了這個大姐,不如叫讀者自己來解答吧?”

小萬眼睛一亮,說:“讀者自己提問,自己解答,好啊!上期是‘我有一難’,把讀者的困惑公布開去,征集對策,下期就做‘我有一招’,好!”

康康說:“人家不來提問怎么辦?”

小萬說:“編啊,你先自己寫:求職、升學、鄰里糾紛、家庭矛盾、情感問題,都可以。慢慢就有人參與了。”

“我先寫求職的。”康康說,“以后說不定會有用工單位來招人,我們還可以創收呢。”

“這是個很有前景的事情啊。”小萬說,“你還可以弄點征婚啟事,叫交友也可以。”

康康說:“征婚和交友太多了,名字也有點老了。”

小萬說:“換一種形式,叫‘七日之星’,由讀者自己包裝推出自己,這可以名正言順收費。”

一頓飯吃完,兩人差不多有了清晰的改版思路,小萬對康康說:“你把剛才我們說的整理一下,交給老范吧。”

十三

小夏戀愛了。小夏在臺里九年無聲無息,一場戀愛弄得他成了名人。

臺里在招主持人,全國各地一百多人報名,幾番角逐淘汰,最后剩的十五個人聚在四百平米演播室表演才藝,這是他們決定去留的最后一關,各部門頭頭要給自己的欄目挑人,沒有人挑的就只有回家。外宣部主任在外面出差,打電話回來叫小夏去。

臺里類似的動作有過多次,但挑來的人都不理想,南島電視臺主持人大多是別處跳槽來的,開始看著渾身毛病,看來看去看順了也就算了。臺里的主持人幾乎沒有一個令大家滿意,但若要去外面招,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按南島電視臺的情況,條件好的人家不會來,只有去三流的學院招播音系和表演系的畢業生,而這些人還是嫩黃豆芽,輕得壓不住臺。

主任對小夏說,去看一看吧,看一看只當給臺里捧場。

小夏進演播室時臺上正放著音樂,一個小男生激情四溢地朗誦詩歌,細脖子上青筋畢露。小夏還沒來得及找地方坐下,手機就在兜里振動,小夏返回門口,一聽電話是小萬的,就壓低嗓子笑開了:“嗨,哥們,我在看戲,臺上正抒情呢,那只小公雞眼看就不行了,你聽你聽,啊——啊——是不是?我快凍死了,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美女?美女早被領導半道打劫了,還有我什么事。——好好,回頭再說。”

小夏揣好手機,突然發現門邊還站著一個女孩,女孩胸前別著一塊白色紙牌:1號。小夏暗叫不好,這位也是來競選主持人的,剛才的話全被她聽了去!小夏想趕緊溜走,再對她看一眼,卻挪不動腳步了,他發現女孩鼻子紅紅地正在哭。

“怎么了?醞釀感情啊?你表演什么啊?”小夏想逗她樂,不料女孩嗚地哭出聲來,邊哭邊朝外走,轉眼就出了院子。

小夏問門口的保安怎么不攔住她,保安說:“這個女孩已經表演完了,詩朗誦,讀了三句就讀不下去了,忘詞了,她想掏出稿子照著重新讀,評委說不用了,你的口音太重,我們聽幾句就可以了。她走就走吧,反正以后是不會來了。”

果然,比賽結果出來,1號排名最后,被淘汰已成定局。

接下來的程序是各部門填表要人。外宣部的欄目叫《南島看海》,是紀實風格的專題片,《南島看海》的主持人是新聞部播音員兼的,稿子念得四平八穩,讓你無可奈何地別扭。小夏想給欄目挑個主持人,拿著表從上往下溜一眼,手一抖,神使鬼差地主持人一欄里寫下一個“1”字。這一筆是路上的石頭,小夏的人生被狠狠顛了一下。

主任跟小夏是哥們,回來什么也不說,拍拍小夏肩膀叫他跟他走。到看片室,主任往編輯機里塞進一盤帶子,那是1號試鏡的資料。小夏一看,頓時露出一臉苦相。1號不僅滿嘴南方口音,而且反應遲鈍,表情僵硬,照小夏來看,這水準第一關面試就過不了,不知怎么竟讓她跌跌撞撞沖到了最后。主任說,這個江南木偶怎么來的,你還是負責怎么把她打發走吧。

第二天,小夏接到了“江南木偶”的電話:“你好,夏哥,我是1號,他們告訴我去了外宣部,多虧了你呀,夏哥,你今天有空嗎?我想請你吃晚飯。”

小夏呃呃幾聲,話到嘴邊竟有點連不成句:“呃,是這樣,1號——你叫什么?易喧喧?是這樣,我們欄目現在有個主持人……”

“我知道,是你們借的,而且她懷孕了,馬上要請長假。”

小夏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們根本不知道主持人已經懷孕了!小夏說:“你的條件,實話說……”

“我知道,我的條件:不夠好,其實是發揮得不夠好,但是,即使這樣,夏哥,你也還是挑了我,你挑我是有理由的,對不對?你要相信你的眼光。”

小夏又呃了幾聲,發現電話里打發“江南木偶”非常艱難。他說:“好,我們見面再說吧。”

這一面讓小夏再也放不下她。

易喧喧是個絕代佳人。

小夏朝易喧喧走過去時所有人都對他看,坐到易喧喧對面時他明白了,所有人都在羨慕和研究他,研究他為什么可以和一個絕代佳人約會。

屏幕下的易喧喧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易喧喧白如凝脂,美目顧盼有情,胸前雙乳噴薄欲出,加上纖纖細腰和修長的腿,美得無可挑剔。

電視臺不乏漂亮女孩,但是小夏從沒有認為誰是真正的美人,美色見得太多,美的標準就越來越抽象,小夏知道美人不該是什么樣子,但是不知道美人應該是什么樣子,他把美定義為生動,唯有生動才可以打動他。屏幕上的易喧喧是“江南木偶”,屏幕下的易喧喧卻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

頭暈目眩的小夏吃飯途中一面艱難地抵抗著易喧喧的美麗,一面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主任交代的任務。吃完飯,他搶先買單,然后送美人出門,分手的最后一刻,他說:“我們主任的意思是,暫時不錄用你——不過,你應該自己去見見他,或許他會改變主意。”

小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畫蛇添足說那個“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轉折真的讓事情有了轉折。一周后,主任眉開眼笑來拍小夏的肩膀:“小夏,你這回可給部里挖到寶了!”

易喧喧怎么寶貝?她能喝酒!

易喧喧在電視臺下班時間等到了外宣部主任,她像保鏢一樣緊跟著主任,從電梯口走出大樓,穿過大院,再走到停車場。主任在一輛車前停下,扭頭看著易喧喧,說:“小姐,你總跟著我干什么?你是不是要跟我去吃飯啊?”

易喧喧說:“主任,您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今天在樓下等您開完會,等了兩個小時啊。”

主任說:“不好意思,小姐,我今天要請客戶吃飯,實在沒有時間。”

“那您定個時間,我再等。”易喧喧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主任是鐵石心腸,他說:“不必了,小姐,小夏都告訴你了,我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你看,人家在等,我們就不要說了好嗎?”

人逢絕處時總想起上帝,有時候這個上帝真的存在。就在主任彎腰鉆進轎車的剎那,轎車前面的窗子無聲搖下,一個聲音說:“走吧,小姐,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這個人是易喧喧的上帝,也是主任的上帝。

十四

外宣部今年自主經營,每周一期三十分鐘的節目,一期節目有兩分鐘廣告時間,臺里沒有上交任務,欄目組全靠這兩分鐘廣告來養。主任一直在盯摩托車廠的廣告,但對方是條狡猾的魚,對著餌料看一看,啄一啄,尋思來尋思去,就是不吞鉤。主任沒招,只好請廠老板吃鴻門宴。

有美女作陪,摩托老板今天格外興奮,上桌主動點菜,開口就是一瓶茅臺,每人一盅魚翅,又是鮑魚又是山龜,最后還另給易喧喧一份燕窩。

心如刀割,還要強顏歡笑,人生悲慘莫過于此。南島電視臺外宣部主任暗中捏捏錢包,準備今天破釜沉舟與摩托老板最后一搏。

“來,我先敬大哥一杯,廣告的事還望大哥多放在心上。”主任一仰脖先喝了一杯。

“不談生意,不談生意,喝酒!”摩托老板說,“連睡覺做夢都是生意,早晨一睜眼開始忙生意,晚上吃飯還談生意。生意真他媽是王八蛋!小姐,你吃菜。”摩托老板殷勤地給易喧喧夾了一只鮑魚。

“對,不談不談,我跟大哥有緣,就交個朋友。”主任也擺擺手,心里卻罵道:不談生意,老子跟你在這里扯什么蛋!

主任和易喧喧分別坐老板左右手,但摩托老板今天只對易喧喧感興趣,朝著易喧喧問這問那,大部分時間主任只能看見他四分之一個臉。這個半道殺出的妖精令主任怒火萬丈,為了把老板的視線扳過來,主任只好一杯接一杯跟他喝酒。

酒喝了一半,正事還沒說,主任心頭郁悶,臉越喝越白,眼看就不勝酒力,這時,易喧喧站起來,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動的酒說:“老板,我替主任敬您一杯。”

老板滿面紅光,說:“仙女也下凡了?跟美女怎么能喝素酒,來來,交個杯!”

主任一肚子氣正沒地方撒,便落井下石:“喝,喝,跟老板喝個交杯酒!”

易喧喧眉毛一挑,大大方方勾住摩托老板的胳膊,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小姐好酒量啊。”老板說,“我們老家有規矩,和美女不交杯,交杯就喝仨。怎么樣?”

“行啊,”易喧喧笑吟吟地把酒杯斟滿,飛個眼過去,說:“老板,我和您來大交杯。”說完便摟住老板的腰,又喝了一杯。

三杯酒下去,老板心花怒放,他沖服務員大喊一聲:“再來一瓶茅臺!換杯!”

“小姐,我們再來。”桌上酒盅撤下,換上了大玻璃杯,老板親自將杯倒滿,說:“主任哪,你們這個小姐夠意思,我喜歡!喝完這瓶,我的廣告就是你們的了!”

主任噌地站起來,抓住老板的手,說:“好,五十萬,我們馬上簽,合同我帶來了。”

易喧喧說:“這樣吧,老板,您喝一杯,我陪三杯,算是我們主任對您的感謝。”她扭頭對服務員說:“加一瓶不夠,要兩瓶。”她擺了三只大杯,嘩嘩倒滿,然后拎出一杯來。

這一下,兩個男人都不會動了,呆呆地看著易喧喧喝完一杯,再喝完一杯,當易喧喧放下第三只空杯時,老板突然大吼一聲:“操,五十萬算個鳥,一百萬!拿筆來,簽!”

主任心口騰地一熱,眼眶都濕了。一百萬,一百萬!這天上掉下來的一百萬啊!

他走到易喧喧身邊,想說什么又打住,他把手抬起來,在易喧喧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合同簽完,三個情緒激動的人還在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誰都不想這么早離席。這時,主任的手機響了,主任一接,頓時話都說不利索了。

主任說臺長有急事召見,拉上易喧喧與老板匆匆告辭。坐上出租車,主任問易喧喧:“你,你叫喧什么——哦,易喧喧,你到底能喝多少酒?”

易喧喧說:“不知道啊,盡著肚子裝唄,就是老要上洗手間。”

主任看著易喧喧,真想叫她一聲親媽!“臺長在和一個港資財團總裁喝酒,搬我去救駕,我是不行了,易喧喧,看你的了。”

主任心里說不出的踏實,他臉上浮著笑容,身子朝后一仰,居然在車上打了個盹。

主任踏實得有道理,接下來的情形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易喧喧喝酒如同喝水,一個美貌驚人而且酒量驚人的佳麗無疑要成為席中的焦點。主任醉眼朦朧,遠遠注視著在臺長和財團總裁中間頻頻舉杯的易喧喧,心里糾纏的不再是她走與留的問題,而是如何包裝她的問題。

包裝易喧喧的任務落到了小夏頭上。

許多年過去以后,小夏依然認為那是一段幸福的日子。

那一段時間,小夏幾乎天天和易喧喧泡在一起。小夏說,易喧喧是個新手,新手一般不適合演播室的氛圍。演播室是個欺生的家伙,新手進來,無不遭它戲弄,這時候,燈光是硬的,攝像機像槍口,就連桌子板凳都不懷好意。這一點上,它和看門狗一個脾氣,平時乖乖地皮毛順溜,一遇生人,立馬呲牙咧嘴,滿臉兇相。被它嚇退的,可能就再也不來了;如果你有幾分身手,不被它嚇住,多闖幾次,它看熟了你,就會視你為主人,聽你呵斥了。

小夏決定先帶易喧喧出外景。他把易喧喧帶到南島公園,對著鏡頭背稿。小夏不斷地變換背景,今天椰林,明天石柱,后天林蔭路……一周后,易喧喧熟悉了公園的各個角落,也把節目的口播稿背得滾瓜爛熟。每一次拍完,兩人都去編輯間把帶子顛來倒去來回看,就這樣拍完看,看完拍,終于有一天,小夏對主任說:“我們做一期外景主持試試吧?讓易喧喧上一次。”

主任有些擔心,說:“從演播室主持到外景主持,節目形態突然改變,不知道臺里看了會怎么反應,問起來不好說啊。”

“就說我們的主持人身體不舒服,偶爾一次不會有誰注意。再說了,誰會看我們臺的節目啊,我都不看。”

小夏一說,主任也笑了。臺里給《南島看海》定的收視率指標是一,他們掙扎了一年也爬不到這個高度,這個指標只好不了了之。

主任說:“你看那個‘江南木偶’行嗎?”

小夏說:“試一試吧。”

讓易喧喧走肯定是不可能了,那就只有讓她試一試了。主任點點頭,也說:“那就試一試吧。”

這一次依然在公園取景,除了稿子不同,一切都和平時一樣。易喧喧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她的“第一次”。

易喧喧說著南方味的普通話,在鏡頭前左顧右盼,有點膽怯,但她的語調和動作流暢,基本及格,小夏覺得易喧喧是一杯剛泡水的綠茶,有了一點味道和顏色。

節目播完已經是深夜,小夏坐在電視跟前不想動,他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換頻道,但是所有的頻道他都只看見易喧喧的影子。當他絕望地想揪自己頭發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小夏拉開門,看見易喧喧站在門口,緊接著就感到一頭母獸向他撲上來……

十五

康康的改版方案只有兩頁紙,但是老范瞇眼看了兩天。老范思考很像吃糖,咂巴一口,回味兩下,咂巴一口,再回味兩下,慢慢地,糖咂吧沒了,老范的臉上也就甜蜜起來。老范看康康的方案,卻怎么也品不準味道,他看一行,閉著眼想想,再看一行,再閉著眼想想。

看得出,老范對這個方案并不滿意:但是怎么辦呢?時間不等人,下周的報紙再不變一變,章總就有可能跟他算總賬,什么印刷費、廣告創收、有償新聞,老范哪一樣都經不起算。章總一發火,老范的牙就跟著上火,上一次老范的牙已經被拔掉了一顆,難道這一次還要繼續丟牙?這樣一次一次發火,牙一顆一顆遭殃,老范命還要不要了?

老范把小萬和康康叫來,說:“先照這個方案試兩周,聽聽反應再說吧。”

自從周末部增加了辦公室,小萬和康康見老范也少了許多,從老范辦公室出來,小萬對康康說:“奇怪啊,我們見一次老范,怎么他的頭發就少一點?我們要少見他。”

康康覺得小萬也是個奇怪的人,明明一肚子聰明,卻不愿別人看見,康康把方案打印好,署上自己和小萬的名字,小萬發現后,板起面孔,一定讓她刪掉自己的名字重新打印,問他為什么不自己寫方案交上去,他嬉皮笑臉說:“我懶點才能顯出你勤快啊。”

但是,策劃這種事有點像男女結婚,進行的時候永遠不如憧憬的時候美好。編這次的報紙差不多是寫小說,要設計人物,設計故事,而最令他們頭疼的是——誰來當“七日之星”?

“七日之星”其實就是征婚,必須真有其人,在沒有人送上門來的時候,去哪里抓個托?

小萬首先想到小夏,心懷鬼胎地給他打電話:“喂,最近還好嗎,怎么不聯系啊?你不關心哥,哥還是關心你的啊。”

“呵呵,呵呵。”

人在幸福的時候多少會有點傻,不過小萬沒有聽出小夏聲音里的遲鈍,繼續巧舌如簧:“最近你要走桃花運了,有數不清的美女讓你挑選,你一天想見幾個?先列個計劃,省得其他的妹妹望斷脖子——算了,不說這么多了,我這幾天心都在痛,怎么當年就沒有人這樣來關心我!你拿張照片給我,我們馬上要開一個新欄目,是征婚的,我利用職權,先給自己哥們免費做——”

“我有女朋友了。”

“什么?”小萬沒聽清。

“我有女朋友了。”小夏又說。

“是——嗎?哈哈,恭喜恭喜!”小萬開始是意外,馬上又覺得在意料之中,因為小夏已經消失兩個月了。誰都不會無緣無故消失。老王一消失就是什么項目有眉目了,小曹一消失就又掙錢了,小夏呢,兩樣都不會,當然只可能是戀愛了。

小萬想,怎么我就不“消失”一下?有時候,小萬真想“消失”。比如說現在報紙改版,上面催得緊,下面又沒有人,具體事情就都落到他和康康頭上。

不用小夏用誰?小曹怎么樣?小萬若開口,小曹肯定痛快答應,但是小萬仔細想了想,覺得誰當都行,就是不能用小曹。小曹是情場老手,千方百計把女人弄上床,再千方百計把女人甩掉。老王曾問小曹:你一般用多長時間把一個女人帶上床?小曹答:三天。再問:用多長時間甩掉?小曹答:三個月。小曹從得手的第二天就開始籌劃踢走床上的女人了。給這樣的男人登征婚啟事,無異于往狼嘴里填兔子。弄不好,周末版會出大麻煩。

認識的人都想遍了,最后,小萬想到了眼前的康康。他寫了幾行字,放到康康桌上:

“康小姐,1.63米,有德有才有貌,無伴無友無家。”旁邊畫了個框,表示是照片,下面附有一行調侃的文字:“湘女如此多嬌,引無數帥哥貼傷濕膏!”最后的聯系電話是辦公室號碼。

小萬沒有想到,這個舉動令康康神色大變。她只看了一眼,便抓起稿子來細細地撕,直撕到沒有一個完整的字。

看著桌上的一堆紙屑,小萬又想起了康康很多奇怪的地方:第一,康康衣著講究,很多都是小萬叫不出名字的品牌,但是,康康沒有手機,除了工作的事,甚至很少見她在辦公室打電話。一次,小萬去郵局交手機費,竟然發現康康在那個玻璃隔間里打長途!第二,報社沒有人知道康康住在哪里,小萬接送過幾次康康,都是報社樓下見。有時出于安全,小萬遠遠站著目送她離開,看見她拐進報社后面的小巷,再拐進一群民房,再拐進了哪里,不知道。第三,康康不結交老鄉,南島湖南人很多,但是康康從不跟他們來往,有時周末部來了湖南客戶,老范就愛把康康扯出來,說這也是你們湘妹子呢!康康只淡淡一笑,并不深聊。

康康的舉動令小萬有點尷尬,他訕訕地給自己個臺階,說:“明天就要交版樣了,還沒有‘七日之星’,只好把你交出去了。”

康康說:“沒關系,我已經準備好了。”康康拉開抽屜,遞過去一張照片:“認識嗎?《南島城市報》的大胡子。”

十六

這期周末版一出,《南島晚報》立即起了波瀾,醒目的報頭,一通到底的照片,特大號字的標題,形形色色的信息,什么“七日之星”、“我有一難”、“狂掃折扣店”、“我家的菜譜”……報紙中縫居然還夾著一條“尋狗啟事”!

老范辦公室忽然變得很熱鬧,首先是門不斷被推開,探進來好幾個人頭,大家一致怪笑說:“老范,你們要造反啊?”其次是不斷接到讀者電話,說是別的電話占線,就查詢到這里了,他們尋根刨底打聽征婚人的情況,好像他是個專業媒婆。還有一個市委的老干部,一開口就氣勢洶洶,質問道:“你們怎么把狗都弄上來了,啊?不像話嘛,這是市委機關報!”

奇怪的是謝書記和章總兩邊都沒有聲音。老范心中忐忑,不知是禍是福。他本來就對兩個年輕人弄的這堆亂七八糟心里沒底,無奈章總逼得緊,他也實在不知道除了以往一貫正統的模式外還有什么別的模式,情急之下就假裝看牙醫對他們不管不問,由他們搞些花腳烏龜試試深淺。

老范在辦公室坐不住,就轉悠到小萬他們那邊去。推門一看,果然電話在忙,康康下巴夾著話筒,一只手捉住圓珠筆在稿紙上飛快地記,見老范來抬眼咧咧嘴算是打招呼,手卻不停地在稿紙上走。

小萬迎上來說:“好消息,老范,今天報攤上我們的報紙全部賣完了,我剛才出去轉了轉,賣報的說報紙下午四點到,一個小時就沒了!《南島晚報》什么時候這樣火過?”

“唔唔,不錯。”老范眉心拉開了一點,又問,“小萬,你們從哪里找的這些征婚人?人家都來問底細,交不出人來怎么辦?”

小萬哈哈一笑,說:“都是真事兒啊!康康給《南島城市報》的大胡子登了一個,我給電視臺的小夏登了一個,還有一個女的就是張曉蓉啊。”

“他們自己都同意嗎?你們跟人家打過招呼沒有?”

“大胡子康康問過了,人家說隨便糟蹋;張曉蓉是電臺的小曹作主了,有事找他。小夏……他也知道。”小萬本來已決定不登小夏,但到要下版印刷了他們也沒有想出第三個人來,小萬心一橫,就把小夏放了上去。他想,憑他和小夏的交情,頂多挨頓罵而已。

老范舉著報紙角角落落地看,越看越覺得它是個篩子,滴滴答答哪里都漏水。“你看看你們寫的,太不嚴肅:頭發少胡子多,鈔票少債務多,朋友少親戚多,學問少愛好多,優點少毛病多,征與我相反的女子為伴——這樣還能找得到老婆?”

小萬說:“幾個人里頭就數他俏,這叫性格。打電話還都是問他的多。”

老范搖搖頭,不再說什么,至少報紙脫銷了,他應該感到高興。老范在門口想了想,決定先去把這個消息告訴謝書記。

報社搬家后,辦公室比較富余,謝書記和章總便自動分開了樓層,謝書記在四樓,章總在三樓,平時兩人聽不見聲,照不了面,大家也松了口氣,找誰都不用忌諱。

老范上樓時瞥了一眼拐角處的鏡子,發現自己一臉倒霉相,雙眉倒掛,眉心豎著三道硬硬的皺紋,像西餐廳吃水果的鋼叉。

果然,老范今天是有點背,不想碰到誰偏要碰到誰,走到三樓樓梯口,一頭撞見章總從辦公室送客出來,章總一邊和客人握手,一邊朝老范這邊一聲斷喝:“老范!”

老范緊急剎車,收回那只往四樓跨的腳,迎著章總走過去。

“章總……”不等老范說話,章總一拳頭砸在他肩上:“好啊,老范,今天的報紙好看!我老婆來電話叫我多帶幾份報紙回家,說她同事跑了幾個報亭都買不到。”

老范揪成一團的心舒展了,他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一個小時就賣光了!”

章總器宇軒昂地說:“今天有讀者打電話來質問:市委機關報為什么還登治病的處方?我一句話就回了他,我說:市委機關報為什么不能登處方?這是為民服務!”

老范又連連點頭:“感謝章總支持!感謝章總支持!”

章總說:“你也辛苦了,啊,老范,牙好了沒有?來來,正好——”章總拉過老范,指著旁邊的客人說:“給你介紹個牙科專家,這是固信牙科的李院長,這是周末部的范主任。李院長,你要對我們范主任的牙負責哦!”

“那沒問題,沒問題,”李院長笑容可掬,雙手遞過一張名片,“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你這是治牙還是索命啊?還多關照?”章總說,“老范去免費!”

三個人哈哈大笑。老范心里有所惦記,嘴在這邊笑著,耳朵卻在那邊樓梯口豎著,眼睛正這邊那邊地照應,就見樓梯口黑影一閃,謝書記猶如神兵天降,無聲地從樓上下來了!看見老范,謝書記目光凝固了一秒鐘,然后繼續下樓,消失在老范的視線里。

那冷冷的一秒鐘在老范心里定了格,老范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回來的,但是他記住了回來時鏡子里自己的模樣:咧著嘴,滿面紅光,眉心的鋼叉不見了,皺紋聚集在眼角,笑得像一朵菊花!那么,謝書記看到的情形是:老范和自己的政敵站在一起,臉上笑成一朵菊花!

老范記住了這一刻,不祥的預感和菊花同時綻放。

十七

小夏看好了一處房子,這是南島第一個高檔小區。南島的房子見縫插針,想起一處蓋一處,再配上九曲十八彎的馬路,基本是迷魂陣。這個小區卻自成一派,棄海臨江,脈絡清晰,不僅清一色的小高層板樓,而且配有停車場、游泳館、健身房、超市、銀行和診所,當滿城房價都在一千多元上下拉鋸時,它開口就咬定每平米三千多元,決不還價。南島的房產開發商會這么牛?小夏有點不信,就給小曹打電話,讓他找人殺殺價。

小曹說:“誰也別找了,趕緊掏錢買下!現在房市在回升,老王的房子都脫手好幾套了。”

“再升也不至于一步翻番吧?它也不靠海,憑什么這么貴!”

小曹哈哈一笑,說:“靠海的房子只能度假,不能居家,那是蒙外地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老王頭上掛彩為什么?他那海邊別墅的晾衣竿銹斷了砸的!”他壓低嗓門,又說:“喂,我可告訴你啊,這個樓盤賣得不錯,聽說老板準備停牌囤房了,你不抓緊付訂金,那時候買更貴,氣候一到,翻幾番都正常!”

“你不是這家的房托吧?”小夏嘴里說道,心里卻在盤算籌錢了。“要說房子真不錯,是兄弟我銀子不夠。”

“嘿嘿,哥們不是想找我借錢吧?休想!”小曹笑道:“你先去把舊房子賣了交首付,然后再按揭。”

其實小夏已經想到了這一步。小夏住的是單位房改房,一個大院幾百張熟面孔,易喧喧斷斷續續在他這里住了一個月,進來出去,所有人駐足觀望。最近易喧喧不來了,但觀望的人卻已養成了習慣,看見小夏路過,也會多瞟幾眼。買房的念頭就在這一眼兩眼中清晰起來。

小夏交完訂金,準備給易喧喧一個驚喜,但是除了錄節目,易喧喧已經不那么容易見到了,她有排不完的應酬。給她打電話,要么不接,要么匆匆兩句就掛斷,好不容易又等了一周錄節目,小夏想,今天無論如何要帶易喧喧去看房子了。

易喧喧在演播室整妝,她總嫌化妝師做的發型太死板,每次出鏡前都要用手對著鏡子在頭上抓幾把。

小夏在播控間掛好帶子,調好音量,這時,全場人都聽見,易喧喧手機響了。

“喂,……嗯……好……”易喧喧手捂住電話,朝玻璃窗那邊的播控間看了一眼,邊說邊退到背景板后面,避開了人們的視線。她沒有注意自己胸前戴著麥克風,她的聲音被放大了傳出來。“我們換個房間好不好?昨天你沒來,隔壁打了一通宵麻將,吵死了。”

小夏忽然覺得呼吸艱難,他想抬手關掉音控開關,但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胳膊,他明明在這里站著,身體卻不知去了哪里。

演播室繼續傳來易喧喧清晰的聲音:“……那個房子還要等半年吧?還沒開始裝修呢……這么晚過來啊?那我先睡了哦……現在錄節目,馬上關機了……”

播控間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木雕一般地盯著玻璃窗那邊的背景板。

易喧喧不知道外面的人全呆若木雞,她回到座位上,粉紅的臉上掛著笑意,她端坐在攝像機前聲情并茂地念著稿子,不知道外面已經是風起云涌,驚濤駭浪!

節目錄完,小夏退出帶子,往兜里一揣,幾大步就從屋子里走了出去。到樓下大廳,易喧喧嬌喘吁吁地追上了他。

“夏哥,你怎么跑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小夏來不及調整五官的位置,僵著面孔轉過身來:“小姐,下次錄節目請注意:第一,進演播室關手機;第二,接電話別忘關胸麥。OK?”說罷,兀自揚長而去。

泛泛的你來我往,淺淺的魚水之歡,就想跟人家談婚論嫁,小夏真是活糊涂了!吃能消化的食物,娶能消受的老婆,這是小夏早就信奉的格言。惦著不屬于你的東西,除了自尋煩惱還能有什么好下場呢?易喧喧即使現在不飛,早晚也會飛,因為她本來就不是你的。小夏認為自己一分鐘就想明白了,于是,他決定關起門來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易喧喧就打包扔進那個夢里,變成一個傳說了。

這一覺睡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下午主任來狂砸他的門。

“小夏!小夏!”小夏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喊他,一睜眼,看見頭頂上懸著一盞方形的吊燈,覺得似曾相識,再細聽,那個聲音還在喊:“小夏!小夏!開門!”

難道誤了什么采訪?小夏不止一次夢見自己誤了采訪,扛著攝像機張皇失措地找會場,跑到這里不是,跑到那里也不是,一直跑到一身大汗醒來。小夏定了定神,發覺不對,他已經不拍新聞了,他是專題部的編導。這時,他聽出來了,是專題部的主任在喊他。

小夏打開門,看見主任襯衣已經濕透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主任奇怪地打量他,擺擺手,“沒有,沒出什么事。家里有吃的嗎?”

小夏說:“你餓了?我有方便面。”

主任又奇怪地打量他:“我餓了?”主任伸手摸摸小夏的額頭,點點頭,說,“是是,我餓了,我們泡方便面吧。”

主任泡了三包方便面,自己吃一包,小夏吃兩包。吃完面,主任遞給小夏一支煙,說:“抽嗎?”小夏說不抽,主任便自己點上了。

主任說:“小夏我跟你說個事,但是就到你這里為止,絕對不能說出去。行嗎?”

小夏說行,主任便接著說:“你知道易喧喧跟誰嗎——算了,我不說你也能猜到。”他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主任抽著煙,一邊把手中那包芙蓉王煙盒翻來掂去地看,好像那上面印的是小夏,而不是一朵芙蓉花。

主任對著芙蓉花說:“跟誰其實無所謂,美女是一種資源,開發也好,侵占也好,利用也好,使用也好,屬于上層建筑,是另一個領域的東西。她可能是禮物,可能是招牌,可能是美酒,可能是鴉片,可能是毒藥,她就是不是人。要說當個美女也不容易,面臨的誘惑太大太多,是個人都經不住。有句俗詞怎么說?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擁有過就算有福了,你小子知足吧!”

小夏說:“主任,你不用說那么多,我都明白。”

主任站起身,把煙盒揣回兜里。“明白?那就好,我走了。晚上加個班,把節目編出來,我明天要看。還有,把手機打開,別讓人滿世界找你。”

晚上,小夏真的去加班了。機房里沒有人,小夏打開編輯機,把幾天前錄的帶子塞進去,摁下播放鍵,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大家好,我是易喧喧。”

屏幕上,易喧喧的特寫直逼過來,小夏無處躲藏,抬頭凝視片刻,終于淚如雨下。

十八

張曉蓉和小曹在藕斷絲連咖啡廳喝下午茶,從昏暗的燈光中望過去,兩人儼然是一對情侶。

張曉蓉和小曹的關系正像咖啡廳的名字一樣,藕斷絲連。那個副局長是別人的老公,這樣的關系不能大張旗鼓,張曉蓉便隔三岔五和小曹曖昧一下,算有個輿論上的男朋友。

小曹一邊喝茶,一邊不時伸出兩個拇指按按太陽穴。小曹腦袋像個大冰箱,葷素咸淡裝滿了,加上最近塞進去的零碎,腦門似乎夾不緊這些亂七八糟,稍不留神就要掉下幾件了。他有點頭疼。

臺里風傳要和電視臺合并,成立南島廣播電視臺,電臺上上下下都不高興。誰都知道,哪個單位都是一把手說了算,而電臺臺長到了電視臺最多只能當老二,恐怕連報銷個圖釘的權利都沒有。電臺雖然廣告難做,但成本低,人頭少,工資獎金基本可以保障,廣告難做廣告提成就高,大家拉廣告積極性也高,沒有進賬可以消費,常年吃飯K歌,洗頭桑拿倒也瀟灑。而電視臺人多,隨便一數就好幾百——究竟幾百?恐怕人事科長也搞不清楚,事業編、企業編、臺聘、部聘、欄目聘,還有實習生,還有沒有任何名目的人……今天進明天出,比菜市場還亂。光是人頭包袱還好,要命的是電視臺建房還背著一個億的貸款和三家施工單位的官司!電臺這滴油掉到一個清湯寡水缸里,哪里還能聞見一點葷腥?

小曹本來是不在意什么合并不合并的,他從不關心自己工資卡上有多少錢。能有多少錢呢?他見過一個老板請客,一頓飯就花掉五萬!五萬,這是小曹一年的工資。

令小曹頭疼的是廣告部主任競崗。小曹不想當什么破主任,他連臺長的位置都看不上,怎么會瞧得起這個芝麻綠豆崗?問題是——問題是張曉蓉參加了競崗!

競崗條件寫道:年齡:三十五歲以下;業績:有平均每月二十萬元以上創收記錄;學歷不限。臺里所有崗位都要求大本以上學歷,唯獨廣告部主任“不限”,大家都看出來,這個框框是專為張曉蓉畫的。

半年多時間,張曉蓉拉了三百多萬元廣告,小曹背后偷偷截留了她一百二十多萬元回扣。現在,張曉蓉競崗,不可能不去廣告部打探底細,她不需要走馬上任,就能知道小曹那點貓膩,當她看見小曹那洋洋得意的簽名,看見那一筆一筆被侵吞的錢款時,她會怎樣爆發?

今天張曉蓉一約他,他的太陽穴就噗地一跳,小曹一面細斟慢飲,一面在肚子里打腹稿,他等著張曉蓉的質問。

張曉蓉說:“曹大哥,你為什么沒有參加這次競崗?是不是讓我呀?他們都說你是我最強勁的對手,有你就沒有我了。”

“讓你?”小曹笑笑,說,“我是那高風亮節的人嗎?我都半老頭子了,三十五歲,夠我在娘胎里再睡好幾年了!”

“我知道你不在乎當什么主任,不會跟我搶。不過——”張曉蓉停了兩秒鐘,忽然悲從中來,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目光在小曹臉上掃了一遍,最后落在小曹的喉結上,“你為什么要搶我的廣告回扣?那一百二十多萬!這、這么多錢!”張曉蓉說完,一顆眼淚猝不及防砸到鼻子尖上。

小曹太陽穴又想跳,被他大拇指一頂又頂回去了。“你是說那百分之四十?”小曹微微一笑,“它跟你有關系嗎?”

這個回答讓張曉蓉驚訝無比:“怎么沒有!那是我的廣告提成,應該歸我提!憑什么你……”張曉蓉拔高了嗓音。

“百分之四十的規矩只針對我一個人,如果沒有我,這個規矩就不存在。”

“廣告是我拉的!”

“不錯,廣告是你拉的,”小曹神情已經變得坦然,“所以你已經拿了屬于你的百分之三十,如果你想改規矩,可以等到你當廣告部主任以后。”

“你、你無賴!”張曉蓉一著急,鼻尖上的眼淚又多了一顆。

小曹沒想到自己這么容易就贏了一局,看張曉蓉那邊梨花帶雨一碰就落英繽紛,不由也語氣緩和起來。他的大拇指剛才還在按在太陽穴上,現在已經越過餐桌替張曉蓉擦眼淚了,擦完眼淚,他又順便像拔草一樣在張曉蓉的鼻子上揪了一把。

“別哭別哭,張主任!你手里馬上要過往上千萬的錢,為一百多萬還哭鼻子?曉蓉,你以后就入行了,要記住,哪行都是有規矩的,人只能算自己的賬,不要管別人掙多少。懂嗎?”

張曉蓉從桌上抓起紙巾,眼淚擦了一撥又一撥,小曹身體前傾,近距離接觸女方,一個滿腔幽怨,一個百般安撫,兩人像極了一對臨時鬧別扭的情侶。

張曉蓉終于把眼淚擦完了,她豎起杯子把咖啡喝干,然后從包里抽出一張紙,在紙上擺好一只鋼筆,推到小曹面前。“曹大哥,你說得對,我們各算各的賬,我不逼你,你先在上面簽個名,錢以后再說。”

這是張欠條,上面寫道:今欠張曉蓉人民幣壹百貳拾萬元整。

張曉蓉說:“跟你明說吧,曹大哥,廣告部主任就是我的,下個星期就會下文。那時候,你的廣告照舊可以提百分之七十,這筆錢不要你馬上還,我從你的提成里扣,零頭利息都甩掉。怎么樣?”

“主意不錯。”小曹冷笑道,拿起桌上的紙輕輕一撕兩半,“我也跟你明說吧,曉蓉,我已經成立了南島最大的廣告公司,拿到了八大企業的廣告代理權,今后不是我求你提多少的問題,而是你要來求我了。”

小曹又贏了第二局,他只看見對面張曉蓉蒼白的臉,沒看見這張臉后面還有兇險的第三局。災難在附近潛伏,小曹沒有嗅到它的氣息。

十九

小萬越來越覺得周末部是個居委會,整天干的都是婆婆媽媽的瑣事,康康不在,他一個人守辦公室,接電話接得頭暈腦漲:求職的,找保姆的,獻偏方的,征婚的……沒一件正事。下班時間快到了,電話總算安靜下來,小萬拿出一堆報紙,先看省報,再看《南島城市報》,最后才是《南島晚報》。前面兩份看完,自己的報紙就只需看看標題了。

打開當天的晚報,一個黑體大標題迎面撞來——《高壓電擊出意外,貪圖便宜釀苦果》,小萬大叫一聲不好,連忙翻到廣告版,果然,二分之一版的套紅《安全用電須知》赫然在目!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啊,六十萬元到底落入章總手中!小萬正在唏噓不已,老范捧著報紙進來了。

“這個官司判決書下來了嗎?”老范指著文章問,“怎么沒聽小康說過?”

“律師事務所今天來電話說判決書下來了,康康過去了。”小萬眼睛從文章上匆匆掃過,看到了一個句子:“法院已經判決,秦力夫婦敗訴。”小萬指著它說:“我記得原稿上沒有這一句,一定是章總壓著稿件,等判決書一下就補上再發。法院還沒判,電力公司就知道結果了,真他媽什么蹊蹺官司!”

令老范更覺蹊蹺的是謝書記的態度。看到報紙,他第一時間就給謝書記打電話,言辭懇切地主動檢討自己的失守,謝書記嗯了一聲,連嘴都沒有張開,就把電話撂下了。謝書記鼻子里的一絲涼氣穿過電話聽筒傳來,令老范心頭一緊。

其實,這篇文章要登,大家早有心理準備,章總要做的事,周末部怎么攔得住呢?謝書記大約也沒法難為他們了。

謝書記沒有態度,老范只好親自指揮:“小康回來跟她說,這個案子別管了,這個廣告還得登一段呢。”

老范剛要出門,忽然發現墻角那盆仙人柱軟塌塌倒了,像在熱鍋里干煸過的四季豆。仙人柱跟隨他在這市委大樓輾轉蹉跎,從來精神抖擻,周末部搬家時,有人建議老范辦公室擺棵發財樹,老范這才忍痛割愛將仙人柱撤了下來,擺在小萬辦公室里。那天老范左瞄右看,確定它穩穩當當后,對兩個年輕人千叮嚀萬囑咐:記得給它澆水,記得別多澆水。小萬說:放心吧,老范,它比我經造!大家都笑老范:這又不是什么嬌貴的花,仙人柱刀都砍不死。

現在,刀都砍不死的仙人柱死了!

老范指點著墻角,痛心疾首:“仙人柱都被你們養死了,你們!”

小萬順嘴接過老范的話,笑嘻嘻地說:“是啊,仙人柱都死了,我們的生態環境太惡劣了!”

老范不理會小萬的油嘴滑舌,一瞪眼,忿然而去。

老范一走,小萬看著墻角的仙人柱也有點發愣。仙人柱平常在這里立著,大家對它視而不見,忘了給它澆水,忘了讓它曬太陽,甚至忘了它是棵植物:現在它倒了,卻突然變得醒目起來,紫砂的花盆,黑色的泥土,還有墻角驟然空出的一塊白色,此時都齊心協力制造出一個滄桑和頹廢來。

時間已經過了六點,小萬還沒有走的意思,他惦著有什么事沒做,一下又想不起來,便在辦公室磨蹭,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小夏打來的。

“喂,你不是給我征婚了嗎?有人要我嗎?”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嗎?”小萬很奇怪,“要廣種薄收?”

“你就說有沒有人要我吧。”

“有啊,哥們很俏啊,我沒登你照片,只說是一帥哥,好些小姑娘打聽你的電話,我跟她們說,晚了,早被前面的人挑走了!”

“那好,”小夏說,“你做主給我約一個,晚上一起吃飯吧。”

“喂,等等等等,”小萬心里有點數了,“你別是失戀了吧?我告訴你啊,這時候千萬要扛住,別瞎找替補隊員,害人害己——我這里有電話了——去哪里吃飯?說個地方,我馬上過來。”

辦公室電話響了。下班時間辦公室的電話驟然響起總伴著一絲詭異,小萬從電話中聽到一個的確詭異的消息。

“喂,你好,請問這是康康辦公室嗎——她在嗎?”一個深沉的男中音。

“不在,請問您有什么事?”

“如果她回來,請告訴她,我在她住的地方等她。”

“您是——”

“我是她丈夫。”

小萬握著聽筒,心里被電了一下,明明亮亮地想起自己惦著的事情是什么了:他之所以在辦公室磨蹭,其實是在等康康!康康每天下班前都會來辦公室拿飯盒,然后去食堂吃飯。這個自己惦著的康康原來有丈夫!

事后小萬想起這一幕總要驚出一身冷汗,他感謝上蒼冥冥中對他的監視。看不見的上蒼高坐云端,關鍵時刻手指輕輕一勾,把他從岔道上拽了回來。

小萬長一張知識分子的臉,腦子里撥的卻是勞動人民的算盤,從打算結婚開始,他就認可了柴米油鹽的生活。萬太太當年是中文系的系花,看膩了中文系才子們甜蜜浪漫的情書,所以小萬在她胃疼時遞過來一只熱水袋就把情敵打得稀里嘩啦。系花說,給女人寫一百首詩都不如幫她洗一只碗。

小萬曾發誓保持純樸簡單的美德,一輩子珍惜身邊的女人,但是,在瑣碎生活的磨蝕中,小萬身不由己要眺望窗外的美色。

一個從天而降的“丈夫”背負上蒼的使命,讓小萬在玫瑰的荊棘途中望而卻步。

仙人柱倒下后騰出的那塊空白,剛好裝下康康的目光,康康盯住那個滄桑和頹廢反反復復想一個問題:我去哪里?我去哪里?

出租的民房不能回了,住酒店行嗎?不行,酒店要登記身份證,丈夫既然能從報紙上找到她,也就能一家家給酒店打電話。她后悔當初沒有堅持在報上署個筆名,老范說康康的名字好記,本身就像筆名,不用改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是家里人告密,就算她改了名字又有什么用呢?她在原單位辦了一年停薪留職手續,什么原因都不說就離家出走了。在南島,她每月給父母打一次電話,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走的原因。說出原因,父母去丈夫單位一鬧,丈夫那個官位就可能保不住了。

小萬走后,康康終于從仙人柱旁挪開視線,給大胡子打了個電話。

二十

小萬和小夏在江邊的大排檔喝啤酒。幾個月不見,小萬發覺小夏頭發長了,臉白了,眼睛也大了。“你不是剛從拘留所出來吧?樣子有點慘啊。”

小夏淡淡一笑:“是有點慘,我他媽愛上的人成了別人的情婦。”

小萬吃了一驚說:“你怎么這么沒眼力,……是主持人吧——我猜就是,都說主持人的老公是個高風險角色,你不會不知道吧?”看看小夏不吭聲,小萬說:“你要實在舍不得,就想辦法去給那人的老婆透透風——”

“不用了,”小夏一臉看破紅塵的淡定,“我已經把他們都炒了。”

“炒了?”小萬仔細看著小夏,有點疑惑,“你……不在電視臺了?”

“對,我已經辭職了。”小夏神色悠然地抿了口酒。

“辭職!”小萬從座椅上跳起來,“你怎么那么幼稚!你進電視臺差不多十年了,工齡、保險、退休金,所有福利,這一辭全沒了,你不想呆那里,想辦法換個地方,也用不著辭職啊!”

“就是這所謂的福利讓我們患得患失。這些天我算過了,我們臺給員工買的最低保險,相當于餐館服務員,別說十年,就是在臺里呆上三十年,一退休就交社保局了,拿的也是最微薄的養老金,何福何利?為了這微薄的養老金,我要說三十年唯心的話,做三十年不情愿的事,搭上我的青春,賠上我的尊嚴,你說值嗎?”

“矯情!”小萬撇撇嘴,說,“罵記者的人很多,但是想當記者的人不少。這不過是個飯碗,咱就是個端著飯碗打工的,別跟飯碗過不去好嗎?”

小萬端起杯子跟小夏碰了碰,說:“小夏,哥告訴你:哪里都有老板,就算你熬到自己當了老板,也還有要忍氣吞聲的事情。”

小夏說:“我現在有個機會,老王注冊了音像制品公司,想讓我過去搭班子。”

這又讓小萬吃一驚:老王出山了,不賣房子不賣地,要搞文化了!

他們都在動,我會動嗎?小萬想,哪里的蛇都咬人,無論如何,他不會為了一個未知的未來搭上已有的一切。

兩人各懷心思,把目光轉向漆黑的江面。江面上一片寂靜,一艘游艇不合時宜地闖進來,帶著迷路者的惶恐和魯莽。江兩岸是荒野和空宅,黑暗連著黑暗,不知游艇在游什么。

伴隨游艇的馬達聲,小夏的手機響了。小夏聽完電話,“啊”了一聲,拉著小萬站起來。“買單!”他大叫一聲。

電話是小曹來的,他說:兄弟,你過來一下,我在市醫院外科病房。

兩人的第一反應是小曹出了車禍,但是在市醫院外科病房他們看到的是派出所片警而不是交警。

小曹面色蒼白,躺在病床上,左小腿處打著繃帶。看見兩位哥們,他凄然一笑,從錢包里取出一張銀行卡來:“不好意思,哥們,幫我去柜員機取五千塊錢來。”接著,他掏出筆,在小夏手心寫了六位數字,小夏明白,這是密碼。

“醫院不能刷卡嗎?為什么還要取現錢?”小萬問一旁的醫生。

“啰嗦什么?”一位警察瞪眼過來,“你們的朋友嫖娼,這是罰款!快點去,耽誤我們半夜了!”

“嫖娼?”小萬和小夏面面相覷,小曹是新聞界的大哥大,分分鐘搞定美女,他怎么可能去嫖娼?即使嫖娼,以小曹這樣的老江湖,又怎么能夠被警察拿獲?他們用探詢的目光去看小曹,小曹無力地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說:“去吧。”

小夏去取錢了,小萬亮出記者證,堅持要看警察的筆錄,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在記得密密麻麻嫖娼過程的后面,他看見了小曹的親筆簽名和一個鮮紅的指模印。

“他的傷是怎么來的?”小萬問。

警察很不耐煩:“怎么來的?他不配合,拉拉扯扯,摔的唄!”

小萬轉向小曹,問:“是你自己摔的?”

小曹雙目緊閉,一言不發。

送走警察,已是午夜三點,小萬和小夏一左一右陪在小曹床邊,小萬盯著小曹,說:“跟我們說實話吧,怎么回事?”

小曹睜開眼,長嘆一口氣:“唉,我被人下了套!”

情場得意的小曹今天栽倒在一個平常女子手里。女子姓羊,自稱羊小姐,是禮儀公司的,小曹和禮儀公司常有往來,看著羊小姐也面熟。羊小姐說公司派她來談業務,就約小曹去酒店喝茶,見面坐下羊小姐又提議改為喝酒,小曹喝得心潮澎湃,羊小姐又大膽提議上樓開房。兩人剛卸去包裝,一群公安就破門而入,聲稱掃黃抓娼。小曹分辯他們不是交易,羊小姐卻大方坦白自己是妓女,并拿出三百元說是剛才小曹給她的報酬。小曹給禮儀公司打電話求證,禮儀公司稱公司根本沒有姓羊的小姐,警察當面查驗羊小姐的身份證,卻發現她姓劉根本不姓羊!小曹百口莫辯,被三個警察推搡著去派出所,在樓梯口,小曹感到一只堅硬的皮鞋在他膝彎處狠狠踢了一下,他沒有任何防范就摔了下來,當他騰空撲向大地時,張曉蓉的影子在腦子里一閃而過——第三局,他輸了!

小曹說:“算了,兄弟,這次我認栽。”

一向春風得意的小曹今天變得這么窩囊,小萬和小夏大惑不解。“你究竟得罪誰了?”

“婊子!”小曹咬牙說道:“一個臭婊子!”

醫生說,小曹的腿是粉碎性骨折,此后一生,瘸腿是不可避免了。

二十一

康康身體已經醒了,腦子還在夢里跑,夢里一個女人拿著一封信,說,這是你媽捎來的。康康說給我,女人說不給。康康剛才已經在夢里跟她搶半天了,她從左手換到右手,右手又倒回左手,康康扭來扭去地抓,怎么也抓不到。康康盯著這張模糊的臉仔細看,漸漸她看清楚了:這分明是一個骷髏頭!夢在腦子里急剎車,康康徹底醒了,她看見距床兩米遠的書桌上,真的有一個白森森的骷髏頭朝她大睜著空洞的眼睛!她凝固了兩秒鐘,然后發出一聲曠世絕寰的尖叫:啊——

“怎么了?怎么了?”大胡子從客廳沖進來,張臂摟住康康,“是不是做噩夢啊?”

“那個、那個女人——”康康臉藏在大胡子懷里,手指著書桌。

“哦,他呀,”大胡子松了口氣,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個女人?”大胡子拍拍康康的背,說:“沒事了沒事了,他是我的朋友,叫阿空。這是我大學時去鄉下寫真帶回來的,當時一群小孩把他當球在山坡上踢來踢去,我就用一袋夾心餅干把他換下了,阿空是我給他取的名字。”

大胡子想去給康康倒杯水,卻發現康康抓著他的胳膊,臉貼著他赤裸的胸,女性肌膚水霧般的飄渺迷離,讓大胡子的心也飄渺迷離起來。他深吸一口氣,然后湊在康康耳邊輕輕把氣吹出去:“躺進去點,給我讓個地方好嗎?”

他抱起康康的身體往床里挪挪,隨手拿一條毛巾蓋住書桌上的頭骨,說:“你不要看,阿空。”

這一切依然像夢,康康覺得自己在海上漂著,一會兒被拋向海面,一會兒被卷入谷底,她就這樣有節奏地被潮水推著,直到風平浪靜仰躺在沙灘上……很久都不曾有這樣美好的夢了,康康閉著眼不想醒來。這一次是她腦子醒了,身體卻在夢中繾綣著。

“你究竟在躲什么呢?寶貝,能不能告訴我?”大胡子說。

康康睜開眼,看到一張白凈工整的臉和一把毛茸茸的胡子,胡子紋理清晰地陳列著,散發出陣陣清香,大胡子溫潤沉靜如一塊古玉。驀然,傾訴的欲望如蒸汽在康康心頭裊裊升騰。她閉上眼,又看見那無數次糾結在腦海里的場景,現在她把場景加上解說詞,一起交給了大胡子……

康康和朋友們在一家酒吧聚會,中途去洗手間,路過角落的卡座時,無意中瞥見里面一個男人很像自己的丈夫。昏暗的燈光下,男人正抱著一個年輕女子輕輕搖晃,女子穿著短裙,騎在男人大腿上,男人臉埋在女子胸前,康康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丈夫,就走到男人身邊直愣愣站著,等到男人抬起頭來發現近在咫尺的康康,夫妻倆頭頂同時炸響了驚雷!

剛才幾個朋友還說,百分之九十九男人都壞,只有康康幸運,找到了那百分之一。丈夫說康康德才貌兼備,有她此生足矣。現在,這個“足矣”的男人在別的女人身上表演著饑渴與貪婪!

康康住在丈夫單位宿舍,而丈夫是這個單位的一把手,所以從結婚起他們就養成了關起門低聲說話的習慣。

丈夫低聲解釋,他本來是在酒吧等人,人沒有到,來了個小姐主動跟他聊天,他清楚她是坐臺小姐,但出于禮貌便搭訕了幾句,不料聊著聊著小姐就坐到他腿上來。

康康低聲說,這里的小姐一般都不穿底褲,這樣的姿勢騎到你身上,還有什么可解釋的。

丈夫賭咒發誓,決沒有進去!

康康說,不進去才怪!

于是兩人就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進去了——沒進去,進去了——沒進去。

天快亮時,康康忽然感到了無聊:進去沒進去,不就是一層布的事嗎?有什么區別?

她停止爭吵,開始慢慢收拾自己的東西。在朋友家住了一星期,她飛快交接好單位的事情,跟父母說要出趟遠門,就直接去了南島。

大胡子聽完康康的故事,搖搖頭說:“你不可能就這樣一直躲著吧?你想要什么結果?離婚?調工作?”

康康說:“我沒想,我想先離開,再慢慢想。他當時要升遷,正在公示,他也害怕我留在那里跟他大吵大鬧。”

大胡子沉思一會,問:“除了這件事,他平時怎么樣?”

“吃咸鴨蛋時,黃都是給我吃,他自己吃蛋白。吃西瓜時,他先把中間的挖出來給我,自己再吃那些邊邊角角。”康康說這些時心里又酸又軟,若順著這樣的趨勢說下去,她怕要眼淚成河。她簡短地總結道:“沒有這件事,他十全十美。”

大胡子嘆了口氣,說:“有些時候,人的確無法把握自己。你看看,一個小時前我也沒有想到會躺在這里。”他從床上坐起來,“人生沒有完滿的,說白了其實是個破罐子,對待破罐子有兩種態度,一是摔,破罐子破摔;二是修修補補。摔很痛快,一下就解決了,也一下,就完蛋了。修修補補則需要耐性,人生很漫長,需要的不是痛快,是耐性,修修補補修修補補,一輩子也就過來了。”

和大胡子有了這一夜,康康再回想丈夫那件事,心中的痛感淡化為一道風景,若有若無襯托著往事的溫馨。她的婚姻是破罐子嗎?她該一摔了之,還是要修補一下?

二十二

小萬守了小曹大半夜,快天亮才回家睡覺,這一覺睡過了頭,等他趕到報社時都上午十一點了。一路上,小萬腦子放幻燈一樣交替著康康、小夏和小曹的事,他感到了世事的無常和不測。他沒有料到,今天周末版面臨著同樣的無常和不測!

辦公室門鎖著,這么晚,康康居然沒來上班,這讓他稍感意外。康康做事完全是湖南人的風格,一件事死咬著,認真得有點霸蠻。今天是交稿的日子,按她的性格,怎么會因為丈夫來了就不上班?

小萬匆匆開門,拉開康康的抽屜,找出這周要發的稿件,和自己的疊在一起,往老范辦公室走。上班時沒人交稿,老范臉色會很難看。

門虛掩著,小萬敲了敲,沒人應聲,小萬輕輕推門進去,只見老范端坐在辦公桌后面,臉色果然很難看。

“老范,這周的稿子。”小萬先把笑容擺在臉上,再把稿子擺在桌上,“請審一下。嗨,今天起晚了,昨天半夜去醫院——”

“坐下吧。”老范打斷他的話,起身去把門關嚴,然后坐下來看著小萬,慢悠悠說:“稿子不需要了。”

小萬感覺天空有一片烏云移過來,漸漸要籠罩頭頂:“……什么意思?”

“周末版停刊了。上午宣傳部召集報社領導開會,把我也叫去了。會上宣布了這個決定。”

烏云似鍋蓋哐地蓋在了頭上,小萬渾身震了一下:“為什么?!”

“市委收到讀者的匿名信,”老范的臉也像烏云一樣黑,“反映我們格調低下,媚俗大眾,更重要的是輿論上制造混亂,有導向錯誤。”

“導向錯誤?”小萬坐不住了,“我們搞的盡是些雞毛蒜皮,一條主流報道都沒有,拿什么導?”

“他們舉了個例子,說高壓電傷人的案子本有定論,周末版節外生枝,另搞一套,使案情變得復雜。”

“豈有此理!”小萬不由拍案而起,“都是法律專家言論,我們沒加一字評論,再說這個案子——”

“不重要,都不重要。”老范擺擺手,湊近小萬,“你知道匿名信是誰寫的嗎?”見小萬一臉茫然,老范提筆在小萬的稿件上寫下大大的一個字——謝。

“謝書記?”小萬大驚失色,他扶著眼鏡,說,“怎么可能!”

“千真萬確!”老范一字一句,字字驚天動地,“匿名信在部長面前放著,散會后我特地過去看了一眼:沒錯,是他的筆跡!”

老范當了三十年文字編輯,能精確辨認形形色色的筆跡,只要你的字跡在他面前出現過一次,第二次就休想逃過他的眼睛!老范如此肯定,小萬一時說不出話來。

謝坤圖什么呢?周末版是他一手策劃辦起來的,人員也是他組的閣,為什么會冒這么大的風險自己對自己下手?

老范仰面嘆道:“是啊,我回來就一直坐在這里想:為什么?為什么?后來我想明白了,他的本意不是沖我們,是沖章敬仁,章管我們的業務,他想就湯下面給章一個打擊,沒想到上面看不慣的不是章,是我們!”

小萬想了想,說:“也許,謝書記對我們也有意見,周末版辦好了,章總臉上有光,章總一高興,謝書記就不高興。他倆的邏輯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聽到最后這句熟悉的話,老范臉上居然綻開一絲笑容,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直把自己伸成頂天立地的巨人姿勢:“周末版沒有了,好啊!這個周末釣魚去!”

老范在報社一貫窩窩囊囊,這個懶腰卻伸出了大將風度,小萬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小萬返回自己辦公室,又看到一個意外情景:康康桌上堆滿了稿件和報紙,康康在收拾東西。

“我要回家了,我想把這些報紙帶走。”康康平靜地說。

“哦,那好。”出乎意料,小萬也很平靜。他原想告訴康康周末版停刊的事,現在看來已是多余了。

“范主任那里我就不去了,麻煩你跟他說一下……我,我說不清楚。”康康低下了頭。

“沒事沒事,報社跟人家合同都不簽的,該走就走,沒事。我跟他說。”

今天真是小萬幾個月來最心平氣和的一天,過去的興奮、期待、騷動和不安,都在一天之內有了結果,忽然一下,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什么都不想,原來是一種境界。

“萬老師,謝謝你!”康康上來握了握小萬的手。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

對于《南島晚報》來說,康康只是一個過客;但是,對于康康來說,《南島晚報》何嘗又不是一個過客呢?康康把報紙一張張仔細疊好裝進包里,心里想到,如果以后要把在南島的這段經歷寫出來,題目就可以叫《你是我的過客》。

康康走了。

聽見康康離去關門的聲音,小萬不由抬起右手來,他把掌心攤開湊到眼前,似乎要從上面看出康康握過的痕跡。可是,他只看見自己手心的三道掌紋,掌紋刀刻一般排列著,各不相干,各自前去,不知要沖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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