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哥

第一章

憨哥從鄉政府所在地回來，一路上心事重重，眼前全是翻著紅肚皮的死老鼠。吃了毒米的老鼠，先是慢騰騰地挪動，然后突然抽搐不已，仰面朝天，翻著紅肚皮。

就這么想著，想著，憨哥惴惴地跨進了家門。確切地說，是妻子樊英的家門。

29歲的憨哥年前“嫁”給了39歲的樊英，心中說不清是啥滋味。

憨哥大名米德貴，家居大別山南麓的一個山沖。那是個人均耕地不足四分的窮山溝，解放了四十多年，仍修不通一條直通山外的公路。年年修，年年被山洪沖毀。責任制后，村民又難召集，這公路便只是每年鄉村人大代表提案上的幾行字。憨哥的大哥米德生，37歲了，光棍一條。山下女子，誰也不愿意嫁到這山坳里來受苦，鄰村女子家境較好稍有姿色的，都想方設法嫁出山去。沒有誰看得上有兄弟四個的米家老大，人瘦嘰嘰的，個頭一米六，說話都不囫圇。家里倒是有三間瓦房，但兄弟四個都二十三十好幾了，父母六十多歲，除了房子，真正是身無長物。這幾年兄弟幾個都外出務工，但身無手藝，全靠賣苦力，四海飄零，只能混個溫飽。見了世面后，小學還沒畢業的兄弟幾個更增加了沉重的自卑:命該如此啊!后來老大便不愿再出去，一年到頭在家里與父母一道種田地。在遠近的旮旯里找些空地，種上生姜洋芋之類，收起來后，挑到一百里開外的城里賣，被販子一再壓價，除掉車費，除掉吃喝開支，便所剩無幾了。

憨哥與大弟德林長得像米老伯，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帶著四弟德福一塊在上海打工了兩年，做建房工地上的粗工，包工頭管飯，平時總說沒資金，工資只得等房子竣工后一次性結算，年終時發點路費回家。可等到房子竣工后，包工頭卷款而逃。找建房單位，根本不理這事，說與他們無關，房子是包工包料，簽了合同的。茫茫大上海到哪里去找?何況他們大都是大別山里老實厚道的農家子弟。憨哥兄弟憋了一肚子氣，罵了好幾天，便又四處奔波再找工做，不做就會餓肚皮。大弟小弟終于找到一家窯場做磚坯，憨哥憤慨之中跑回了老家。

一年到頭，從土地里實在摳不出多少鈔票，一家四條光棍，米老伯米大媽整天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大哥不是扛著鋤頭鉆山林，就是挑個籮筐下山，黃煙筒棒插在褲腰帶上，整天說不上三句話。有一天他從山下回來，籮筐里多了個襁褓，父母驚愕，說家里大人都養不活，你怎么還撿個小東西來?餓死了不作孽嗎?德生半天不吱聲，后來才悶悶地說:“我自己愿意，我出門就帶著她。”父親說:“她要喝奶粉呀，你拿什么去買?老三談了個女朋友，還沒錢娶回家呢!你發善心也不看看時候。”德生說:“你分半間屋給我好了，我不拖累你們。”于是，米老伯一氣之下真的從西邊外間隔出半間房子，重新開了門，將德生趕到一邊去住。37歲的德生從此便做上了未婚爸爸。每天出門就帶著女兒，尿片瓶罐之類帶一大包。從此德生臉上洋溢起笑意。父女倆在屋里時十分熱鬧，哭鬧聲歡笑聲不時傳來，倒是給這沉寂的山坳增添了一絲鮮活。

憨哥在家里侍弄那點田地，時常坐在地埂上發呆。漫山遍野的全是松樹，并不粗大，談不上砍伐，何況已明文禁止砍伐了。山坳里幾大片毛竹，卻被村里圍禁起來，由一個外來商人承包做竹筷、竹席之類，錢進了別人的腰包，村里每年收點資源承包費，還不夠村長那班人開支和上繳的各種稅費。憑憨哥那個小學文化的頭腦，無論如何再想不出別的致富高招，任何事都要錢，又沒有幫得上忙的親朋。憨哥整天憂郁不語，無所適從。

一天中午，憨哥正在家吃飯，住鄭塢的表姐忽然跨進家門。憨哥放下碗筷，掇凳倒茶，說:“表姐怎么有工夫來串門了，好久不見表姐呢，正趕上吃飯，就一塊隨便吃點吧。”

米大媽臉上沒有笑容，心中不快，飯是按三口人的定量煮的，加了個人，就不夠了，便未吱聲。

只聽表姐說:“姨媽姨父，我今天來是說個事，我們鄭塢西頭的鄭木匠鄭大安大前年得癌死了，丟下孤兒寡母，寡婦叫樊英，前年她兒子又不小心摔下水庫淹死了。真是苦命得很。只剩下一個讀初二的女兒紅梅。她家早先做木匠積了點錢，現在家里開了個小店，地里的活沒人做，小店進貨也要幫手。我探過她的口風，她有招贅的意思，只是不好說出來。”

米大伯聽了未說什么，米大媽卻高興起來，趕緊說:“哦哦哦，還煩你的心，我家幾個不爭氣的東西。你歇著，我這就去下面條。”

表姐說:“不用不用，我這就回去，路不遠。”

米大媽說啥也不讓走，按住她說:“你要走，就是瞧不起我家，窮歸窮，飯還有你吃的。”說著，就去忙下面條。不一會兒，一碗油面端上桌，里面還蓋了三個荷包蛋。表姐夾了幾下，要給兩老一人一個，被米大媽壓住筷子，只得吃了。

臨走，表姐說:“我昨天把你家的情況說了，樊英說，先看看人吧。干脆今日個就叫德生跟我同去。”

米大媽樂顛顛跑隔壁去叫德生。誰知德生一聽梗著脖子無論如何不去，說:“我有女兒了，那寡婦那么大女兒，肯定不行。不去。”

米大媽罵他沒出息，氣恨恨地回屋來，表姐正要失望地走，誰知好半天不言語的憨哥說話了:“表姐，我去行不行?”

跨出門的表姐愣住了，心中思忖，這兩人相差十歲，能成嗎?說:“她比你大不少呢!”

憨哥問:“她到底多大?”

表姐說:“三十好幾了。”

米大媽說:“她身體還健吧?”

表姐說:“壯實得很吶。”

米大媽便不說話，拿眼看兒子。

憨哥低下頭，吞下一口口水，抬起頭說:“不管怎樣，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吧。成就成，不成也沒關系，只是去看看，可以吧?”

表姐點點頭:“好吧，你也該到我家串串門啦。”

表姐帶著憨哥走進了樊英的家。這是一個較為殷實的家，堂屋的柜臺、壁柜上擺滿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日用商品，從門口向里屋望去，大衣柜五斗柜矮柜都有，還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擺在矮柜上。堂屋有一張做工講究的大方桌，四把紅漆靠背椅，四把紅漆矮椅……憨哥心知這些家具無一不是出自男主人鄭木匠之手。這么一個能干的人，可惜卻得癌死了。更為慘痛的是，11歲的兒子也跌進了水庫……

憨哥一開始是帶著同情的心態走進樊英家的。樊英很矜持很客氣地接待了兩人，請座上茶，之后還從柜臺的大玻璃瓶里倒出一盤西瓜子——這在平常日子是最熱情的招待了。

在表姐與樊英的閑聊中，憨哥偷偷打量著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也許是少有風吹日曬的緣故，皮膚白白凈凈的，顯得并不老，頭發不是一般山村婦女那樣剪成齊耳的樣式，而是在理發店剪成的風涼式，黑烏烏的，得體的淺色格子西裝褂，一條黑褲子，筆直的褲縫……舉止間透出一種溫順與大方來。憨哥心知，這在農村婦女中是少有的。人只要日子過得去，就會講究自己。憨哥絲毫看不出樊英的實際年齡，憑感覺只在三十出頭吧，他心動了。

樊英同表姐聊幾句家長里短不著邊際的話，上下打量了幾眼憨哥。表姐說:“這是我表弟，大號米德貴，人老實，長得倒還像模像樣，能吃苦，有力氣。”樊英見他大約一米七五的個頭，寬肩大頭濃眉大眼，一臉英武之氣，心中就有好感，但那樣子頂多二十多歲，自己比他大許多，哪行呢?幾個人面上都不說破，只說些開店麻煩女兒讀書成績之類的話就告辭了。

憨哥心中不踏實，跟著表姐到了家，問表姐:“表姐你咋不問問到底中不中?”

表姐說:“你真是個木頭，這話哪能當面問?那還要媒人干嗎?你現在說，你看中她沒有?”憨哥不好意思回答，憋得滿臉通紅。

表姐說:“你別不好意思，女大三，抱金磚。她看起來也不比你大多少。何況她家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添置，呆個一年半載，生下一男半女，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憨哥便搔頭憨笑:“不是我看不中她，就怕人家嫌我家窮。”

表姐提高嗓門:“你真是不開竅!這么半天，你還沒弄清。你倆要中意，你就住到她這邊來，窮不窮礙么事?她這邊一樣不缺。”

“好吧，表姐，就煩你去問問她的意思，再回我個話。”

表姐又樂顛顛去了，不到二十分鐘就笑嘻嘻地回來，說:“她說你人很好，還要等她女兒放學再問問女兒的意思，她還怕——”

“怕什么?”憨哥急問。

“怕別人說閑話。你畢竟比她小得多。”

憨哥不做聲，喝了碗茶，對表姐說:“表姐，我回去吧。”

表姐說:“你也莫急，等星期日，你再來，好不?”

憨哥回家后，老是抹不掉樊英的影子。大小伙子了，一直未沾過女人的邊，這次卻無法不想男女之事。在外地打工也看過不少錄像，以前總靠自娛來解決難耐的欲火，卻往往又怕傷了身體，只得時時壓抑，這夜躺在床上，憨哥是想著樊英的身體入睡的。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日，一大早，憨哥就帶上十幾個雞蛋奔鄭塢而去。表姐起床不久，正在切豬菜，憨哥說:“表姐，我來切。你去看看吧。”

表姐笑:“你急了?我這就去。”

表姐去樊英家，憨哥一邊切紅芋藤，一邊想入非非，忽然“哎喲”大叫起來，捂住左手食指，鮮血汩汩，只得到處找布頭包扎，恰好表姐回來，又叫又笑:“哎呀呀，這么個大男人，還切了手，你的心哪去了?”

表姐找出布頭線頭幫著包扎好，說:“你吃了飯再去吧?”

憨哥問:“她女兒在家嗎?”

“在的，要到半下午才去上學。”

“你先陪我去，再回來煮飯嘛。”

“你等不及了?”表姐笑。

憨哥臉又紅了。表姐爽快地說:“走吧，我這真是自討麻煩。”

紅梅正在家里大聲地讀英語，樊英見客人到了，喊紅梅出來倒茶水。紅梅應了一聲，款款走出房門，招呼“嬸嬸”“叔叔”，禮貌地倒了茶水，之后手捧著英語書，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時不時打量一番憨哥。表姐見狀，說:“你們聊吧，我還要忙著燒飯，豬菜還沒切好呢。”

表姐一走，憨哥就窘迫了，怎么坐著也不舒服，找不著話說。紅梅見狀，說:“叔叔，你的手怎么了?淌血呢。”

“剛幫表姐切豬菜弄的。”

紅梅一聽就樂:“你也切豬菜?”問得憨哥臉刷地紅起來，接不上話。樊英就說:“餓了吧，我去燒飯，今天就在我這里吃。”憨哥趕緊說:“不不不，不麻煩了，我馬上走。”手卻拿起杯子喝茶，找不著話，好半天擠出一句話:“你在學校作業多不?難不難?”

“多得很呢!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地理、歷史、政治、生物，樣樣都要做，一天到晚伏在桌上，累死人。”

“成績還好吧?”憨哥又惴惴地問。

“上次段考，拿了班級第一，但年級只排在第三。”紅梅不無自豪地說。

這時樊英插話了:“他大兄弟，我就是看她成績還不錯，忙不過來也不想讓她歇書。好歹讀出來，她自己一生就不愁了，不像我們這輩子老窩在這窮山溝子里。”

“是啊，有條件就應該念下去。”憨哥搭訕著。

紅梅倒是很喜歡這個長得帥氣的憨厚叔叔，便不歇地問:“叔叔，你家幾口人?有妹妹嗎?”憨哥一一據實回答，心中巴不得她多問些，就可以多呆些時間了。

快開飯了，憨哥實在沒勇氣留在這吃飯，樊英真心留他，但他犟著無論如何要走，拔腳逃也似地奔到表姐家，表姐還在灶上忙活，憨哥討好地蹭到灶前添柴火。表姐笑他:“德貴，你今日個怎么這么勤快?又是切豬菜又是添柴火。”

憨哥只是嘿嘿笑，過了一會兒說:“表姐，還要麻煩你呢。”

表姐樂了:“你怎么謝紅媒呀?”

憨哥老實地說:“你要怎樣就怎樣。”

表姐就說:“我也不要你的糖呀肉呀衣服呀，你只要以后多幫我捎帶點便宜貨就行。”

“那還用說。”憨哥回答得很干脆，仿佛已招贅上門了，臉上樂滋滋的，甚是喜悅。

不久，表姐回話，紅梅不反對，樊英也把這事向娘家和原鄭家叔伯兄弟說了，人們都沒有什么明確的反對意見。現在這個社會，別人也不管那許多。三方潦草一商議，確定農歷十月初六過門。也無須什么聘禮，小村子，請了三桌飯，每家去一個人，這事就這么定了。

第二章

轉眼快一年了，憨哥在鄭塢過得挺有味的。雖然樊英大他十歲，但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又寡居了兩年，憨哥身體好，性情溫和，兩人的夫妻生活如膠似漆，田間地頭，屋里屋外，夫唱婦隨。開始時小店進貨，樊英擇紅梅星期日在家的日子，讓紅梅看家，夫婦二人一起乘車去城里撥貨，這樣子帶了兩三回，以后就由憨哥獨自去辦。憨哥做事踏實，樁樁件件一一寫在紙上，回家一五一十向樊英匯報，有時哪里做得不妥，樊英也不責怪，輕言細語地指出該怎么做。在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丈夫面前，她說話總是很小心，生怕哪里惹他生氣，他扯腳就回了自己家。鄭塢住戶三十幾家，散落得很，各家各戶都有一大片地盤，院子不小。樊英家門口是村級公路，東邊是個大院子，豬牛狗都關在院里。憨哥勤快，熱愛這個新家，每天早起就放牛挑水，忙個不歇，樊英煮飯，他就燒火。平日紅梅住校，每個星期三，憨哥總要步行二十多里的山路，送去經過精心炒制的腌菜。紅梅每次見他，不煩不惱，高興地叫他“叔”，臨走還送一程，路上說說近幾天的學校趣事，再問問媽媽的情況，末了還叮囑一句:“叔，你慢著走，別累著。”

憨哥從樊英那里得到了作為男人的快樂。床上把戲，起初憨哥怕羞，還是樊英按捺不住，主動挑逗，初嘗云雨之極樂的憨哥，不久便放開了手腳，每夜夫妻倆依偎著看一會兒電視便早早上床親熱。獨門獨院，幽山靜夜，正是夫妻盡興的好時光。如此日久，憨哥樂此不疲，夫妻日漸情濃。

半年過去，憨哥卻不免納悶:天天睡在一起，怎不見樊英肚子大起來?一天親熱一番之后，憨哥就嘆氣，樊英側過身，摸著憨哥厚實的胸脯問:“怎么啦?累了?抽支煙吧?”欲起身找煙。憨哥一把按住她，探起身細看她光潔的肚皮，樊英的身段保持得很好，腰腹不見贅肉。樊英被看得不好意思，忙抓住一條枕巾蓋住自己的私處。憨哥扯掉枕巾，側耳細聽腹部的動靜，問:“怎么還不懷孕呢?”

樊英一怔。從沒有聽憨哥這么說過，以為憨哥只沉浸在男女之事的快樂中，卻不想他到底還是問到這事了。十幾年前生了兒子后，樊英就主動上了環，以后沒再生。鄭木匠知道，這山溝里生多了孩子是自討苦吃，只想把一雙兒女好好培養，讓他們走出山溝，過城里人的日子。樊英更想得開，兒多母苦，自己巴不得少生孩子清閑。哪想到后來就接二連三地出那些事呢?心如死灰的樊英唯一的精神寄托便只有聰穎好學的女兒，無論如何，要把女兒養大養好。女兒外出上學，母女倆互相牽腸掛肚。娘不放心女兒，但好在是在學校，有老師同學。而女兒掛念娘一人在家，里里外外，有時還要進城撥貨。這樣相依為命的日子分外孤苦。16歲的女孩已很懂事了，心中早就盼娘再嫁個人，便暗地里跟外婆說了，外婆就把這意思轉告了樊英，娘兒倆從此心照不宣。

樊英真不想再生孩子。三十九的女人再生個孩子，多難撫養?況且生了同母異父的弟妹，就難保女兒有現在這般快樂。

聽了憨哥這話，她怔了怔。德貴比自己小許多，如果不生個孩子，又怎么能留住他?可是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來呢。她默然不語。

憨哥又問:“怎么還不懷孕呢?我想要個兒子。”

二十九歲的憨哥只覺得人結婚就應該要生孩子。要不，自己老了怎么辦呢?

樊英皺皺眉說:“得病了，生不出來。”

憨哥一聽，愣住了。當初沒聽表姐說呀，還指望能生個一男半女呢。這夜，夫妻倆便再無話，各自想心事。

從此，憨哥就留心多了，暗暗注意樊英見紅的日子，也從村醫那里打聽了婚育的一些知識，終于探得樊英只是上了環，只要取了環，還是能懷孕的。

一夜，憨哥又極盡溫柔，極樂之后問:“取掉環，為我生個娃吧?就算我求你了。我還年輕，你怎么忍心我沒有自己的伢?我能養得起的。”

樊英眼里含了淚，啞著聲說:“再等等吧。”

憨哥問:“為么事?”

樊英不語，只是落淚。憨哥心痛，粗手粗腳為她揩淚，也不敢再追問。心中卻亂七八糟地揣摩出許多緣由。

星期六下午，紅梅興沖沖回家，報告說，物理測驗得了滿分。興致勃勃地告訴憨哥:“叔，我今后要讀理科呢，我特別喜歡物理，以后當工程師。”

樊英自然歡喜，剁肉買豆腐，為女兒加餐。憨哥見紅梅同她媽那么親熱，心中酸楚。我德貴成了什么?這不成了長工么?為她娘倆打工。一天忙到晚，圖個什么?最起碼的要求都不能答應。再過幾年，你老了，還生得出來么?這么一想，心中越發氣惱。對紅梅就再沒以往那么親熱盡心了。紅梅回家后，他就常常借故出門，不是到田地里，就是回父母家，要不就去幫表姐干點什么，向表姐訴說苦惱。表姐也無可奈何，環安在樊英肚子里，她不去醫院，別人就沒辦法了。表姐只得勸憨哥，一要等，二要哄，把她哄高興了，就會順從的。表姐還出個主意，讓憨哥求紅梅說服她娘。

憨哥趁紅梅高興時，準備了許久的話語終于憋不住了，他說:“紅梅，你是個懂事的娃，馬上要考高中，以后還要考大學。我和你媽想再生個伢兒，你同意不?”

一聽這話，紅梅半天不吱聲，計劃生育的事她知道，這樣的山村，生兩胎三胎也無所謂，不怎么管。但自己這么大了，倘若真生個小弟弟小妹妹，不把人丑得出不了門嗎?心里感到別扭，嘴里就說不出什么話來。

憨哥見紅梅不吱聲，心想肯定是不愿意。碰了壁，面皮薄，一氣之下回父母家住了好幾日。幾天過去，樊英請表姐捎話，叫他回去撥貨，他心中思念樊英，想著她鼓脹脹的雙乳，還有……只是口里不好說出來，便順坡下驢，回去了。

又平靜地過了好幾個月，樊英依舊沒動靜。憨哥心里的疙瘩卻越發大起來，歡聲笑語漸漸少了。一日看電視，片中謀殺的情節使他心中一動。不就是紅梅擋著嗎?我除掉她，看你還生不生!但忽而心又猛然一跳，覺得真是罪大惡極!怎么會起這樣的念頭呢!好好的紅梅，惹人疼愛的紅梅，將來恐有大出息的紅梅……我怎么能起傷害之心呢?他暗暗地把自己的大腿使勁擰了一下，這才定下神來。

第三章

七月十六日，同村的三毛打工回來，與小弟一起帶回了大弟。憨哥見大弟，一米七三的個頭，卻不見了往日的精神，一臉癡迷神氣，眼神空洞，頭發垂到頸上，亂糟糟的一團。憨哥驚問怎么了?小弟說:“與三哥好的那個小顧，兩個月前跟質檢科長勾搭上了。三哥受不了，找科長理論，卻被質檢科長借機開除，三哥氣病了，后來就成了這樣。我也沒寫信告訴你們，一等發了工資，就帶他回來了。”

憨哥說不出話，米大媽淚流滿面，米大伯只知抽黃煙，噗噗地吹。半天，米大伯說:“德貴，你去請吳大媽來，幫老三剪掉頭發，洗澡換衣。”

憨哥便去請吳大媽，幾個人按住老三剪掉了長發，又燒了盆熱水，侍弄他洗澡換衣，關在房里，不讓他出來。

十月的一天，全家人都忙去了，老三弄斷一根木窗欞，從房里跑出來，不知去向。有人說他搭上了三輪車，可能往縣城去了。

憨哥被母親叫回來，急匆匆地往城里奔去，絕不能讓老三就這么獨自飄零在外。那么精明帥氣的老三怎么就這么經不起打擊呢?母親悲痛欲絕。

憨哥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整整轉悠了兩天兩夜，見到七八個乞丐和瘋子，不是縮在百貨大樓的廊檐下就是躲在垃圾箱的角落里，有的用一根樹枝挑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臉上黑黑的臟污不堪，分不清男女，頭發又臟又亂，似乎被什么糞便粘成一團。一個男孬子臟兮兮的長褲外面套一件女人的紅花三角褲頭，半挎在屁股上，走得風風火火，一見路邊有塊饅頭，便立即上去撿起往嘴里塞。行人唯恐躲避不及，紛紛往邊上讓開。拐了一個彎，他居然脫了褲子蹲下來，嚇得人們四散逃開，誰也不敢上前去趕走他。他就那么嘿嘿笑著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拉屎。

一個臟兮兮的女孬子慢慢走過來，肩膀上挑一根竹竿，竹竿兩端各吊著一個紅色方便袋，輕飄飄的，里面大概是幾個塑料瓶什么的，她頭上扎了許多小辮子，身上捆著幾件破球衣，一邊走一邊唱著，徑直經過拉屎的男孬子身旁，男孬子笑出滿口白牙對著她，抬手用手中的棍子把女孬子的腿打了一下。女孬子停下來，看著他好半天，忽然指著他的襠部大笑。

車站門口，一個人躺在地上，頭發凌亂，衣衫不整，憨哥急忙跑前一看，是個年齡大概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女孩的面容姣好，但四肢無力的樣子，或許昨夜受了什么凌辱。她家大人呢?怎么這么忍心?憨哥的心在抖，想到三弟現在不知啥樣，直想哭。

憨哥又餓又渴，經過賓館酒樓前，見許多轎車摩托車之類，一批批西裝革履的男人腆著大肚子進進出出，里面傳出的吆五喝六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高。有的出來還帶著妖冶的女子。憨哥心里酸酸的。

大街小巷找了兩天，沒找到老三，卻找出了一肚子怨憤，疲憊不堪的憨哥只得搭上一輛三輪車回山里去。

父母家的門鎖著，大概也是外出找老三了。大哥德生在他那半間屋里逗著女兒香香，憨哥去倒水喝，德生一邊牽著女兒走路，一邊說:“水在壺里，你自己倒，坐下歇歇。”憨哥找了個干凈一點的飯碗，從矮桌上缺了嘴的壺里倒出一碗水，一口咕咚下去，拿大手抹一下嘴，一屁股坐在一把小竹椅上。德生拿過黃煙筒棒，遞給他，憨哥接了，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打火機，吧嗒吧嗒抽起煙來。兄弟二人一時無話，只有香香奶聲奶氣地喊“爸爸爸爸耶……”亂叫，德生咧開嘴，滿足地笑。憨哥見父女倆這情景，著實為大哥高興，看著看著，心中漸生出一股強烈的欲望:我必須生個伢!我必須要有自己的伢!

這個念頭像松毛火一樣直往上躥，他便一刻也呆不下去，告辭說回鄭塢。出了山口，卻拐上了去鄉里的路。

站在一家專賣谷種菜種的店前，憨哥聲音怯怯的，問店主:有老鼠藥嗎?店主頭也不抬說:有兩種。

哪兩種啊?

慢性的和速效的。慢性的跑出旮旯才死，速效的死得快。

把鼠藥拌進菜里，絲毫聞不出特殊氣味。紅梅毫不防備，狼吞虎咽，飯還沒吃完，就口吐白沫，往后一倒……

憨哥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心中忐忑不安。店主覺得這人怪怪的，看著他的臉問:你要不要?

憨哥紅了臉，仿佛做賊似的，趕緊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

第四章

罕見的暴雨鋪天蓋地倒了一夜。這一夜，憨哥和樊英在床上都沒睡著，滿耳都是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半夜里夫婦倆還爬起來接了瓦屋上的幾點漏。躺在床上的憨哥憂心忡忡的，樊英這蓋了沒幾年的新屋都漏成這樣，還不知老家那幾間舊瓦房成了什么樣子，土坯砌成的豬圈，怕是抵不住這場雨了。憨哥心中不安，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有時剛迷糊一會兒，又被一陣更大的雨柱攪動的響聲驚醒了，黑暗中，他摸摸樊英，樊英也沒睡著，就問:你在想么事?德貴，這雨落得叫人怕呢。說著就偎過來。憨哥不像往常，實在提不起興趣，便直挺挺的沒動也不吱聲。樊英伸手隔著他的褲子摸著他的雀雀，說:“別這么木頭樣，管他天塌地陷，我家也不愁什么，又不指望那幾分田地。”憨哥一聽這話，心里就來氣:你擺什么譜?靠這爿小店能顧得了一生?只不過是在自家山旮旯里，賣出一樣東西才能掙得一個子兒，天高皇帝遠，不用繳這樣稅那樣費，開銷小，自然就有節余。長此以往，能撐得下去么?

但憨哥嘴里沒說這些，他說:“我媽那幾間土磚房還不知咋樣子呢。”樊英說:“管它咋樣，你又得不著。”憨哥便不言語，心里想:那房子我住了二十幾年，就是得不著，我也掛念啊，況且還有我年老的父母。

大暴雨一下一下沖打在憨哥心頭，心中積聚的焦慮就隨著雨水的漲高而加劇。憨哥真想沖進黑暗跑回家看看。但憨哥沒敢動，山里的地形，在這樣的天氣最可怕，說不定不小心就會被山洪卷走，這種事每年都會發生。他心中焦急，卻不敢貿然行動。只得睜著眼聽著雨聲到天亮。

天亮的時候，雨歇了。天像魚肚一般白，沒有太陽的影子，也看不出還要下雨。憨哥對樊英說:“我回去看看。”

被雨水洗刷后的山林，葉子分外青翠。路是砂石路，雨一停就干了，憨哥郁悶的心緒稍稍有些緩解，他邁開大步，想早點趕到娘家。

剛進村遠遠就聽見哭聲。憨哥心一緊，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惶急地跑起來。村頭的曹奶奶家門前聚集了不少人，憨哥趕到近前一看，原來是曹奶奶的聾子老伴被垮塌的房子壓死了。曹奶奶大哭著:“老天爺，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啊?你怎么狠心丟下我一個人走啊?”曹奶奶撲在老伴身上，抓住肩膀使勁搖晃著，用自己的頭撞擊著老伴的肩膀，幾個村婦拉著她，不讓她撞。

憨哥鼻子酸酸的，只感到這老天太不公平了。早些年，曹奶奶的前夫去世，她帶著十六七歲的兒子改嫁到本村，鄭聾子待她很好，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后來，卻不料正準備成親的兒子在夜歸途中遭遇山洪，第二天找到尸首時，已被沖到十幾里外的下游。曹奶奶的心死過一回。幸虧聾子老伴的撫慰，她才活到今天。這次怕她是再難熬下去了。

憨哥不敢多呆，悄悄溜出人群，繼續往自家走去。一路走一路想著，這人啊，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什么?大哥父女倆的笑聲響在耳畔，他覺得大哥是對的，討不起老婆，總得有個孩子，不然活著還有什么樂趣和希望呢?像曹奶奶這樣，今后還有什么指望?

大哥德生一邊往灶膛里塞柴火，一邊為香香穿衣服。香香見到憨哥，激動得直跳，連喊著:“抱抱!抱抱!”張開雙手，就往憨哥跟前奔。德生說:“莫急吶，香香乖。等穿好衣裳大叔就抱你。”

香香忽然回過頭，把小臉蛋貼在德生的臉上，含糊地說:“爸爸爸爸，好。”憨哥忽地感到一陣溫熱，眼里濕潤起來。他說:“哥，我來燒飯吧，你去帶香香。爸媽呢?”

“昨天兩人一起出去了，哪見到倆人回來啊。”

“還是去找老三了?”

“我說我去找吧。香香又死哭活叫不讓我走。兩老就出去了。唉!不知能不能找到哩。”

憨哥見自家的房子還好，便放心了些。他往灶膛里添了幾根柴火，見米湯潽了出來，就趕緊起身揭開鍋蓋，用鍋鏟攪動幾下。

德生望望外面忽然說:“村頭的大楓樹倒了。”憨哥一驚，這千年古楓很早就空心了，聽說去年雷雨天時從里面傳出老人的哭聲。人人都覺得怪異，猜測著古楓是不是成精了。這么老的楓樹是應該成精的。

但老楓樹一直都是老樣子。記憶中，它就是又粗又黑，三條大根朝三個方向伸出，頂端橫生著幾個枝丫，稀稀疏疏掛著不多的葉片。從根部往上纏繞著一些藤蔓，藤蔓上一到秋天便結了許多吃不得的青果。古楓不知在村頭矗立了多少年，它默默地看著村里的一切人與事。它是祖先種的還是自長的，誰也不清楚。憨哥想:它要能說話就好了。可惜它說不出話，它看到的一切就誰也不清楚。

古楓樹死了，聾子也死了。村人們甚至認為這是對應關系。一個又老又聾的人死了，家里又沒有后人，這在農村里，連喪事都凄惶。聾子老人的死，就是這樣，幾個親戚，不多的鄉鄰，按著禮節來燒一炷香，聽著曹奶奶的哭聲，也沒有誰陪著掉幾滴眼淚。人們對苦難見得多了，對生離死別也就無所謂了。至于大楓樹的倒下有沒有什么其他預兆，人們想它也無用。

憨哥參加了聾子爹爹的葬禮，葬禮凄清而潦草，送葬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幾個小孩跟在棺材后面，頭上搭著白布，扶著棺材角的是聾子爹爹的一個侄子。這幾年，外出打工的人多，留在村里的青壯勞力少。憨哥抬著聾子爹爹的棺材時，心里一直不舒服，感到凄然得很。覺得聾子爹爹這么凄慘，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沒有伢兒。

憨哥便想到自己，自家的兄弟雖多，看樣子也難說有多少后人。大哥是不打算成家的了，大弟瘋瘋癲癲的今后怎樣也難說，自己——比為人家打工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后死了，誰給自己扶棺材啊?

憨哥一陣心悸，差點絆倒。

第五章

對面山上的楓葉紅了。

憨哥早上起來時，蹲在門口的石板上刷牙。樊英的頭發還沒梳理，亂糟糟的堆在頭上，穿著臃腫的夾衣，她趿拉著布鞋經過憨哥面前去上廁所，邊走邊說:“德貴，你放麻利點，去園里摘些白菜來。昨夜的剩飯，用白菜雞蛋炒著吃。我早點吃完去看看紅梅。天涼了，毛衣織好了，給她送去。”

憨哥朝樊英翻幾下白眼，沒吭聲，拿牙刷使勁搗著牙齒，滿嘴的白沫溢出來，里面帶著些血絲。憨哥刷牙的習慣還是外出打工時養成的。早晨起來不刷牙，就感覺別扭。

樊英從廁所出來，見他仍站在那兒，不知看著什么發呆。聲音就高起來:“你快點啊!磨磨蹭蹭的，日頭老高了。”

憨哥咕噥了一句:“你怎么越來越啰嗦了?像我媽一樣。”

樊英勃然大怒:“我像你媽了?你是嫌我老了?當初可是你自己愿意來的。”樊英的聲音高了八度，面目也有些猙獰。憨哥看得有些發怔，感覺十分陌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心里像潮水一樣，忽而涌滿沮喪。他默默地轉過身，跨進屋里，拿著臉盆，去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搓個濕毛巾往臉上擦了一把，有些氣惱地把毛巾隨手往洗臉架的橫檔上一搭，提著篾籃，去了門前不遠的菜地。

樊英在門口梳好頭，匆匆去柜臺里抓了幾把毛魚，用冷水洗了洗，到壇里掏了兩勺子辣椒渣，燒著火，拎起塑料壺，將菜籽油倒進鍋里，看了看，又倒進一些，大概有小半碗吧。她耐心地等著油燒開，再把毛魚放進去，油“嗤——”的一聲，差點濺到臉上，她麻利地炒幾下，舀點冷水，貼鍋邊“嗤”下去，放點姜末，蓋起鍋蓋，再去灶前添把柴火。然后，把辣椒渣倒進鍋里，又炒了幾下。毛魚表皮呈現出金黃色，廚房里彌漫出葷香氣。

憨哥提著洗凈的白菜回家，在門口就嗅到了魚香，心里一熱，覺得樊英雖說有些啰嗦，還是挺顧自己的，也挺能干，這不，雖然打發自己去弄菜，她也沒閑著，下飯的魚就燒好了。這樣一想，先前的不快便消散了許多。他把菜籃放到洗臉架上的盆里，就自覺去燒火。樊英說:“你去拿十個雞蛋來。”

“哪要許多?”

“你就顧自己吃，我煮熟了帶給紅梅。”

憨哥沒說什么，徑直拿個筲箕去里屋取來十個雞蛋。樊英把魚盛進一個大盤里，滿滿一盤。盛好后把盤子往憨哥面前一送，說:“你去找個空瓶，洗干凈后，把魚裝好。”

憨哥接過來，看了看問:“這么多都拿去嗎?不留些?”

樊英頭也不抬說:“能裝下就全裝下，紅梅在學校念書苦。”

憨哥沒說什么，慢騰騰去客廳店堂的柜臺底下找瓶子，心忽而就咚咚跳得急了。他想起那家店里的鼠藥，自己還是買了包慢性的，也是放在柜臺底下。他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樊英喊著:“德貴，你裝好沒有?吃飯了。”憨哥愣了一下，趕緊拿了瓶子去洗，甩了幾下水，用筷子夾著毛魚往瓶里塞。

憨哥進廚房端飯時，見小爐子上用鋁鍋煮著茶蛋。灶臺上的大鍋里是白菜雞蛋炒飯，香噴噴的。憨哥吞著口水，端起大碗就扒拉了一口。樊英給自己盛了一小碗，鍋里還留一些。她說:“你吃完再添，鍋里還有。”憨哥說:“夠了。”便坐在矮凳子上大口吃了起來。

白菜雞蛋炒飯，憨哥百吃不厭，他的飯量大，但樊英只吃一小碗，憨哥不好意思再去盛，便去灶臺上倒了半碗開水，喝了一口，看爐子上的鍋里咕咕地冒著汽，茶蛋殼開始變色了。他覺得肚子還沒怎么飽似的，就伸手拿出一個，在碗沿上磕破殼，一邊剝一邊說:“蛋好了。把火熄了吧?”

樊英進來，一眼看到憨哥在吃茶蛋，大吼:“你怎么啦?叫你吃鍋里的飯你不吃，偏偏要吃茶蛋。這是給紅梅煮的，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樊英把手中的碗重重地往鍋臺上一蹾，說，“不是你的伢兒就不知道心疼!學校里的菜一點油水都沒有，你不知嗎?”

“好啦!”憨哥突然大喝一聲，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把蛋丟進鍋里，跑了出去，蹲在門口的石板上，雙手捂住頭臉。

樊英沒有追出去，望望憨哥的背影，氣猶未消。她端起鍋，放到地上，再把水壺加了水，放上去。

茶蛋火候正好，樊英沒有用冷水淋，只是用湯匙一個個撈起，放在筲箕里瀝水。樊英還在嘮叨著說:“叫你吃鍋里的飯，你不吃，偏偏要吃茶蛋。飯里也有蛋呀。天天不脫葷腥，這日子還過得嗎?”

憨哥“呼”地站起來，大吼:“你還有完沒完?我想吃一個蛋怎么了?就是長工也值一個蛋呀!”憨哥心里感到很委屈，本來鍋里的飯是留給樊英的，但她卻不懂自己的心意，反而一味怪罪。自己這些日子心情本就不好，你一個老姐，怎么就這么不通情達理啊?我倒插門，本就很吃虧的，你連個孩子都不給我生，我還在這呆著干嗎?你心里只有女兒，還要我來干什么?

憨哥心里“哧”的一激靈，想起鼠藥。這時分，他心里忽然很懊悔，如果剛才把藥撒進菜里就好了。自己不送去，出了問題也不關自己的事。你哭吧，哭十天半月，總不會哭一年兩年。你這個老姐，哭過后總該取了環，懷我的娃。他閉上眼睛，顧自想像著往菜瓶里撒鼠藥的場景……突然，樊英大聲問:“德貴，你看見我的小包沒有?”

憨哥嚇得一抖，趕緊睜開眼。樊英又問:“你是木頭呀?我的話聽見沒有?”憨哥這才悶聲悶氣地說:“我哪曉得，你自己的東西，我又沒動。”樊英在臥室一陣亂翻，憨哥卻如泄了氣的皮球，癟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就勢蹲在門口。

樊英辦好去看紅梅的物件，見憨哥仍蹲在地上，表情分外落寞，心中忽然歉疚起來，遲疑了一下便走過去，拉起憨哥，替他牽牽衣領，摸摸他的臉說:“你看你，還像個孩子樣，這么喜歡較真。我倆還分彼此么?好了，我早去早回，你在家把豬食掏了，上午就不用去地里了，看著店里就行，等我回來。”

憨哥被她拉到椅子上，順從地坐下，仍沒吱聲。樊英換了雙藍色膠底帆布鞋，提起包，對憨哥嫣然一笑，說:“我走啦。”

憨哥抬眼看看她，點點頭，沒說什么。待到樊英的身影在山嘴上消失后，憨哥心里仍在狂跳不已，腦海里忽然就蹦出紅梅的聲音來:“叔，我喜歡當工程師。”他一下為自己的罪惡念頭慚愧不已。他趕忙到柜臺下找出那包鼠藥，到屋后，挖了個深坑埋了進去。

天還沒擦黑時，樊英就匆匆回來了，還從鎮上帶回兩只豬腰子，笑著對憨哥說:“給你補補。”便立即下廚房，鍋上一把鍋下一把，用豬腰子下掛面，放些菜葉、蔥末和豬油。

憨哥在堂屋，香氣直入心脾，憨哥暗自吞著口水，又不好主動去廚房涎著臉皮看。樊英歇了火，從食櫥里找了碗豆豉和辣醬嗆的蘿卜，端到桌上，說:“吃飯吧。”抬手拉亮了燈。然后揀腰子盛了滿滿一碗給憨哥，只留給自己一掛面條和菜葉。憨哥也不推辭，看看自己碗里再看看樊英碗里，只問一句:“你夠不?”樊英說:“我還沒怎么餓呢。”憨哥就嗤啦嗤啦大口吃起來。

晚上，收拾停當后，關了門，樊英舀了熱水給憨哥，憨哥接過來洗了臉，倒進木盆，拿到臥房里，解了褲帶，把褲子褪到大腿上，搓個毛巾把襠部使勁擦了擦。樊英跟進來，看著他的下身，說:“你最好是蹲下來洗洗，那么擦，哪擦得干凈?”

憨哥紅了臉，趕緊往上提褲子，說:“這樣著力還不干凈?”

樊英伸手拉亮日光燈，拉住他的褲子，說:“你別動，我教你洗。”憨哥連說:“別別別!”樊英不聽，硬是教他怎樣仔細地洗。

憨哥說，“洗不掉有什么關系?自己身上的東西，這么多年都這樣，也不礙么事。”

樊英頭一揚，看著憨哥的眼睛，說:“嘿，怎么不礙事?你總讓我不舒服呀。”樊英心想，每次同房后我身上那地方都癢呢，但這話她不好意思說出口。

憨哥紅了臉:“你小聲點，別讓人家聽到了。”

“我家獨門獨戶，哪個還來聽窗不成?再說，哪個不做這事?”她拉著憨哥蹲下，小聲說:“我今天順便去鎮上醫院了，醫生說，同房一定要注意衛生。我還開了些藥回來。”

憨哥無話，覺得樊英說的有道理，反正蹲下洗也不是什么難事，況且別人又不知道，就說:“我自己來。”

憨哥把老二好好洗了洗，抹干水，拉上褲子。坐在小椅子上洗腳。樊英去廚房提來水瓶，還拿來一塊香肥皂，給盆里加了熱水，把香皂遞給他，說:“腳要多泡會兒，睡得就舒服。你是汗腳，用肥皂洗洗，就沒氣味了。”

憨哥心中一熱，接了肥皂，順從地往腳上涂抹著，再搓洗幾下，一陣清香隨著熱氣沖進鼻孔。他感到女人的溫柔和體貼。

樊英仍是用她專用的提桶洗腳。提桶又細又高，泡腳時水不易涼，提起來倒水也方便。憨哥倒了水，坐到床沿上看電視，樊英找來剪刀，拉過椅子坐到憨哥對面，說:“你看你的腳指甲，怕是連鞋都要戳破的。”憨哥看著自己黑黑的腳背，粗大的腳趾頭上，五塊厚厚的黑指甲往前伸著，張牙舞爪的樣子。他笑著:“怪不得要我用香皂洗呢。”他換了個坐姿，讓樊英剪起來方便些。

日光燈照著，樊英細心地一一剪掉厚厚的指甲，又輕輕地剪去邊角，還用剪刀口刮一刮粗糙的邊沿。她做得很耐心，憨哥看著她低頭認真的樣子，心里涌起感動。

第六章

大弟德林一直沒有找到。米大媽思念焦慮日久，漸漸病懨懨的，整日只呆在家里，田地里也不去了。米大伯種完小麥去砍柴，忙得屁股不沾凳，對老伴的狀況也未在意。德生只顧沉浸在撫養女兒的繁雜和天倫之樂中，根本未曾注意到母親身體的變化。初冬的時候，憨哥從城里買了兩件降價的太空棉棉襖，一件給樊英，一件送給母親。

看到母親瘦削無力的樣子，他大吃一驚，問:“媽，你怎么了?怎么不告訴我?”

米大媽靠在墻邊半瞇著眼睛曬太陽，抬頭見了憨哥，動動嘴唇，未語先流淚:“德貴，你大弟找不回來，我這心里堵得慌啊。”

憨哥把棉襖給母親披上，倒了杯水，送到母親手上，說:“媽，你也莫急，他是大人了，沒關系的。頂多受點罪。過些日子，他會回來的。”

“就怕我等不到他回來啊。”米大媽嘆口氣。

“媽，你怎么說這樣的話。你哪里不舒服，我帶你去看醫生。”憨哥有些急切。

米大媽搖搖頭:“哪有錢看病喲”。

陽光很柔和。憨哥坐在竹椅上，他看著母親枯黃的臉色，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他同媽媽聊著在那邊的一些事情。米大媽聽著聽著，抬眼盯著憨哥，問:“你老婆有了沒有?”

憨哥搖頭。

“她每月見紅?”

憨哥點點頭。

“你看到了?”

憨哥又點點頭。

“咋還不計劃一個?”米大媽也學起了村干部的口氣，用了“計劃”一詞。

憨哥搓搓手，說:“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想生個?”

“當然想。”憨哥不假思索地說。

“那就趁早呀。她不小了，再拖怕就真的生不出來了。”米大媽的聲音提高了，精神足了些。

憨哥低下頭:“我也沒法子，肚子長在她身上。”

“沒有伢兒，你去她家還圖什么?”米大媽很不滿，“都一年了，還沒有動靜。”

“媽，我還是帶你去看看病吧。”

“不去不去。那么遠，藥又貴。等等吧，也許會好了呢。你去忙你的。”

憨哥遲疑地站起來，看看母親，望望天，憂慮地說:“媽，那我走了。你自己當心身體。”

憨哥在半路上碰到大哥，他正挑著籮筐，一頭坐著香香，香香手里搖著一個鈴鐺，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什么。大哥一見憨哥，十分欣喜，趕忙歇了擔子，抱起香香，放到地上，教香香喊“大叔”，香香奶聲奶氣地喊:大——叔!

憨哥激動地答應著蹲下來，問:“香香，你喜不喜歡糖?”憨哥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糖來。他臨出門時，特意抓了幾顆糖在口袋里，就是為了給香香。

香香歡喜地把糖全部抓進手里。小手胖乎乎白凈凈的，非常可愛，圓圓的臉蛋，眼睛忽閃忽閃著，眉心里還點著一顆紅點。憨哥點著紅印問:“香香，這是什么?”

香香奶聲奶氣地說:“亮亮。”后面的“亮”字音調高揚，她用手指著德生:“爸——”那意思是爸爸點的紅印好漂亮。

憨哥看看德生，大哥的臉上寫滿無限的幸福和疼愛。憨哥說:“香香親親大叔——”將臉挨近香香，香香果真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德生一直看著笑，眼角的魚尾紋全擁在一起，像秋天的菊花。

憨哥站著跟大哥說了幾句話，德生急著回去，說香香餓了。憨哥望著大哥的背影，心中的惆悵像暮靄一樣，漸漸濃重起來。

高壓鍋冒著呲呲響的熱氣，潽出的米湯布滿在蓋子上，樊英聳聳鼻子，聞到了山芋粥甜甜的香味，她把爐子里的木塊抽掉，解下圍裙隨手搭在墻邊的竹竿上，就跑到門口張望著。天色快黑了，樊英有些焦急，轉身去屋里抓了一把谷子撒在門口的坦坪上，六七只黃雞呼啦啦跑過來，搶著啄起了谷子。抬頭看到衣服還在門前的竹竿上晾著，樊英走過去，慢悠悠地收攏來搭在左胳膊上，終于望見門前的路上走近了一個影子。她高高地喊一聲:“是德貴嗎?”

“是我。”

“你怎么這么長時間啊?”

憨哥沒有回答，走近了，一臉落寞。樊英跟在屁股后追問:“你干嗎去了?”

問得煩了，憨哥說:“沒干嘛，同媽拉呱，媽病了。”

樊英趕忙收拾桌子，說:“吃飯吧。我煮了紅芋粥，好長時間沒吃，想吃呢。”

憨哥說:“我不要，你自己吃。”

“怎么啦?你不喜歡吃?”

“不是。吃不下。”

“那給你下面條?”

“不要!我說過我吃不下!”憨哥忽然大吼。

“你怎么啦?”

憨哥也不答話，往臥室沖去，倒在床上。

樊英看看憨哥，思忖一下，也不勉強，就去廚房盛了粥，大藍邊碗滿滿一碗，端了盤青菜，一小碗泡蘿卜，在堂屋里吃得津津有味。青菜油光鮮亮，蘿卜脆生生的，嚼起來響嘣嘣的，憨哥聽得出樊英的心思來。他就是紋絲不動，任憑肚子咕咕叫喚。

門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樊英妹子，我來賒點鹽。”

樊英趕緊站起，見是村后的長子大爺。長子大爺一邊跨進屋一邊說:“這記性越發差了，早上就想著來買，后來到地里去種小麥，就忘了。臨到剛炒個青菜時，嘿，鹽缽里沒鹽。咳，人老了真無用。”

樊英笑著說:“長爺，你家小霞寄錢回來沒有?”

長子大爺臉上忽然就有些訥訥的樣子，說:“妹子，你莫急，我馬上催她。放心，過年前一準結清。”

樊英拿了一包鹽給他，問:“還要其他的東西嗎?”

長子大爺搓著手，眼睛在一排酒瓶上脧來脧去，又不好意思開口，就問:“連著這鹽，總共欠多少了?”

“七十六塊六毛了。長爺。”樊英看著長子大爺的眼神，又笑道:“你想喝酒就拿一瓶去吧。我記個賬，回頭一把給就行。”

“那好那好。”長子大爺點頭笑著，“天冷了，我晚上有時就好喝一口，解解乏。”

“不帶點糖果給你外孫女?”樊英將酒遞給他問。

長子大爺看著手上的酒，遲疑一下，說:“是是，小伢子呆會兒又纏我了。你拿幾顆糖來吧。”

“有兩種呢。你是要奶糖還是水果糖?”

“哪種便宜些?”

“水果的。”

“就拿水果的。”

樊英抓了一把放到秤盤里，說:“一塊錢的。”

“好好。不要袋子了，我收到荷包里就行。”長子大爺小心地裝好糖，十幾顆哩，夠哄孫女一個星期了。

樊英望著長子大爺的背影，若有所思。長子大爺沒有兒子，只有四個女兒，大女兒是癡呆，嫁到鄰村，前些年去世了，留下一兒一女，都沒念書，出去打工找不到工作，可憐那女孩兒才十六七歲，只好流落煙花巷，去年病得黃皮巴瘦，回了家，整天癡癡的。長子大爺的那個大女婿頭腦也不怎么靈醒，女兒都那個樣子了，也不帶她出去看醫生。長子大爺心痛地問女婿:“你怎么還不帶她去鎮上，找醫生看看?”已經五十出頭的女婿甕聲甕氣地說:“哪有錢?”長子大爺就只好不吭聲。膝下的孫女是三女兒的，三女兒夫妻倆都出去打工了，把這三四歲的小丫頭丟給七十歲的老外公。長子大爺說:“跟著我就不怕孩子受苦吶。”三女婿說，現在受苦還熬得過去，老了受苦就可憐了。不掙點錢將來丫頭怎么上高中上大學，還像我們這樣窮死在這山溝里嗎?

長子大爺說:“中，有你這話就中。那你們就放心去做工吧。我這把老骨頭只要不死，就不會餓著丫頭。”

祖孫倆形影不離，長子大爺還多了許多樂趣。人老了最怕孤獨，有個小丫頭在膝下轉來轉去，長子大爺沒有菜的飯都吃得多些。

第七章

地里的山芋挖完后，就翻耕種小麥，棉花的最后一趟花摘干凈，柴也打得差不多了。山里打柴不急，有空就去，割回來放坦上曬幾天，再堆成堆，像個錐子似的，就不怕漫長冬天里的雨雪了。憨哥望著地里，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天早飯后，憨哥告訴樊英，要回去看看媽，不知她的身體好些沒有。樊英起先沒吱聲，想了想說:“那你從德佬家帶點肉去。”

樊英不像別的女人，為著一點小事就不給男人面子。每次憨哥回家，她都要讓他帶著點禮物。這點讓憨哥心里特別寬慰，但憨哥嘴上不說什么，他有時甚至覺得這是應該的，不帶才不正常。畢竟我憨哥是在替你做事，做了事就應該發工資。這就權當是我的工資吧。

憨哥匆匆翻過兩個山崗，一個山凹，就能望見自家的房子了。一望見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那種親切感就彌漫在全身。他加快腳步，路上碰見同村的矮子大媽，她個頭只齊憨哥肚子上，挑著滿滿一擔山芋，很吃力的樣子。憨哥趕緊上前，接了她的擔子。矮子大媽千恩萬謝，追在后面嘮叨個不停。她問:“德貴，你多長時日沒回來呀?你媽病得很重你曉得不?”

“有一個多月了，上次我回來，就看到她病了。”

“病了就去看醫生啊。不要等積成了大病。”

“上次我要帶她去，她不去。”

“我有好幾天沒看到她曬日頭呢。”

憨哥一聽，心里一緊，不由加快了腳步。

果然，門口沒人，憨哥心里焦急，推開虛掩的門，大聲喊著:“媽——”

“哎——你哪回來了?”那聲音似乎有些責怪憨哥好久不回來，憨哥急忙奔進里屋，見老媽躺在床上，室內光線十分昏暗。老媽的臉瘦得變了形，伸出的手成了雞腳爪，只剩下皮和骨頭。

憨哥心里一酸，啞著嗓音說:“媽，你這樣子還在熬?哪就不讓爸和哥帶你去醫院看看啊?”

“看有什么用?”

“爸呢?”

“割草放牛去了。”

牛也要過冬，冬天沒有青草，辛勤的牛也和人一樣，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慢慢咀嚼枯草，打發漫長的冬季。這枯草也得早做準備，擇些牛平時喜歡吃的細草，割回家，堆起來，像堆柴火一樣，圓錐型的尖尖頂，不怕雨雪。

憨哥去廚房里倒些開水，挑了一湯匙紅糖，攪動幾下，端到床前，慢慢喂老媽。老媽也沒推辭，一口氣讓兒子喂完。憨哥說:“媽，我帶了點肉來，你是喜歡吃蒸的還是打湯喝?”

“我有好多天沒自己燒灶了。弄點湯吧。你爸天天只曉得炒盤白菜，燒個蘿卜，一點味都沒有。”

“我這就去燒。我燒的肯定好吃。你要多吃點。媽——”憨哥今天特別喜歡喊“媽”，他覺得媽媽老了，那個整天不曉得歇息的媽媽已經不見蹤影。老媽的一生沒有享受沒有抱怨，她含辛茹苦養大四個兒子，可她生病了，四個兒子卻一個都不在身邊。憨哥來到廚房，肉擺上砧板時，眼眶里涌出淚水。

長子大爺是大清早摔進茅坑里去的。小孫女早上醒來不見姥爺，喊了幾聲無人應，就自個兒套了件外衣跑下床，廚房里柴屋里，到處找，沒找著，就大哭起來。哭著哭著，又忽而想到了茅房，跑去茅房一看，見姥爺果真頭朝下掉在茅坑里，雙腳朝上翹著。小孫女哭著拉拉他的腳，一動不動，再拉，還是不動，小孫女嚇得大哭，回頭就往鄰居家跑。跑到鄰居家門口就喊:“楊奶奶，我姥爺我姥爺……他……”楊奶奶趕緊跟在她后面，進了茅房，一下子驚呆了，然后大呼一聲:“這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她拉過孩子，回頭就往家里跑，叫了老伴，又去喊鄉鄰。

憨哥趕到時，大家正七手八腳把長子大爺抬上來。長子大爺的身體早涼了，頭上糊了一頭的糞水，臭烘烘的。嘴歪著，褲子還松松垮垮吊在臀上。這樣子肯定是腦溢血引起的。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趕緊打電話，叫他女兒回來。又說，他女兒的電話，誰曉得啊。大家面面相覷。憨哥說我去找找，便拉著小女孩跑進長子大爺堂屋里，問她:“你看見你姥爺平時用的一個打電話的本子嗎?”

小女孩立即跑進里屋，從抽屜斗里翻出一個練習簿，遞給憨哥。憨哥趕緊翻開找到了長子大爺幾個女兒的電話。對楊奶奶說:“去你家打一下行不行?”

楊奶奶說:“你趕快打去，還問么事!”

打完電話，人們已經把長子大爺放在門板上了。有人在為他洗頭臉，小孫女站在邊上嗚嗚地哭。憨哥心里揪作一團。楊奶奶又顛著腳跑回家，尋了一掛鞭炮來，等到弄整潔了，她吩咐老伴:“快，放一掛炮，送送他。”

長子大爺的四個女婿都來了，幾個女兒的哭聲使得幽靜的鄭塢熱鬧起來，小女兒覺得老父親可憐，無論如何得給他做點大法事，就說請道士的費用她包了。在門口坦上用毛竹和塑料布搭了一個大點的棚子，牽出幾個燈泡，棺材就放在家中堂屋里，幾個穿紅長衫的道士咿咿呀呀念了好幾晚。鄭塢偏僻，一有紅白喜事反而能給大家添點新鮮，七十多歲的老人去世算白喜事，除了女兒們，鄉鄰和親戚們都不怎么傷心，甚至互相還開著玩笑，還有人在燈下打起撲克來。出喪的頭天晚上，上祭時，楊奶奶手搭涼棚，望著道士搭的蓮花臺的白布橋上，她神神乎乎的樣子引起憨哥的注意。憨哥曾聽人說過，這時候火焰低的人能看到白布上游動的魂魄，下一個要去見閻王的人就是誰。

楊奶奶擦擦眼仔細看了半天后，又轉頭拿眼在人群里找找，然后不聲不響地鉆出去。

憨哥趕緊也跟了去，楊奶奶徑直回了家。憨哥跟著她跨進了她家，叫了聲:“楊奶奶。”楊奶奶回過頭趕緊說:“喲，你來了，坐、坐。”

憨哥坐下，就問:“楊奶奶，我看到你望著那‘望鄉橋’呢。望著望著你怎么就跑了?”

楊奶奶愣了一下，說:“我老了，看不清啊。有些冷就回來早點睡呢。”

楊奶奶一下子堵了他繼續打聽下去的路。憨哥有些訕訕的，不知說些什么好。楊奶奶跑進廚房，端個升子出來，放到憨哥面前的桌上，說:“下午炒的花生，你吃。”

憨哥說:“我不吃。”

楊奶奶看看憨哥，問:“德貴，你樊英還沒有么?”

“哪曉得呢。”

“怎么會不曉得呢?趕緊生個啊。”

“她不想要。”

“那做么事?就一個女伢哪行?你還年輕，哪能不要自己的娃?”

憨哥就不言語，起身說:“我回去了。”便逃也似地快步往回走。那邊做法事的鑼聲不時穿過厚重的夜幕，傳進憨哥的耳鼓，攪得憨哥心亂如麻。

剛把長子大爺送上山，才過去三天，憨哥就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說媽媽病危。憨哥趕緊丟了手中的豬食桶，什么也沒帶，就跑。樊英在后面追著喊什么，憨哥一句也沒聽見。他心急火燎地趕到家，奔到老媽床前蹲下，老媽睜開眼，動動嘴唇:“要個伢……伢兒……”聲音低得只有憨哥能猜出來。話還沒說完，頭就往邊上一歪，落氣了。憨哥歇斯底里大哭起來。媽媽剛過六十歲呀!憨哥的心里一陣絞痛。

四弟趕緊回來，三弟仍然杳無音信。親戚也不多。沒有姐妹的哭聲，葬禮還真缺少了熱鬧。好在，隨后樊英趕來了。是她的大聲哭泣，才打破了山村的寂靜。在樊英斷續的哭聲里，憨哥猛然聽見:“媽，你怎么就不等等，等你的孫子出世啊?”他一時回不過神來，側耳細聽，這話分外真切。莫非她懷孕了?懷了我的伢兒?

憨哥望望樊英的肚子，心中一陣驚喜。他什么也沒說，回過頭去擦擦眼角。

兄弟三個扶著棺材，將母親送上祖墳山。

一小塊平整的草地，一個小小的墳包，這將是母親安息的地方。

送葬的人和八大神仙都回去吃早飯了，棺材下葬的時辰還沒到，八大神仙要等吃了早飯再過來挖穴。憨哥主動留下來，獨自陪伴著老媽。

憨哥坐在草地上。沒有風，陽光很暖和，溫情的光線柔和地灑在身上，遠處的樹木近處的竹林，都在季節的撫摸下變成了深翠色。紅褐色的棺材，棺材蓋著大紅的毯子，平整的草地……還有遠處的村莊、黑色的瓦屋頂，門口的草垛，雞叫狗吠牛哞，一切都顯得那么質樸而溫情。在這一片紅光里，憨哥感覺媽媽像往常一樣，穿著新棉襖曬著太陽，有一句無一句地同自己拉呱。憨哥覺得，現在的老媽再也不必去田間勞作，不用為兒子操心了，這時恐怕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三弟不知去向，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說不定也很快樂。媽媽堅決不去醫院就診，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她來到這青山綠水間，一樣可以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憨哥想著老媽臨終時的叮囑，忽然覺得即使有親生的伢子，又有何用?爸媽有四個兒子，不一樣操心受累嗎?長子大爺只有女兒，葬禮反而還熱鬧些，聾子大爺一個伢兒都沒有，不也是被敲鑼放炮送到了墳地里?

憨哥有些困倦，他干脆躺下來，迷糊中他想到了賢惠的樊英，想到了聰明的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