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幾年前,他們在武漢一所大學相遇,一個湖北一個河南,卻同姓。同學們起哄,說:“你們認個兄妹吧?!彼f:“行?!彼龥]作聲??墒窍聦W年開學的時候。她對他說:“俺跟俺娘說了,俺認了個哥!”他大吃一驚:“啊——”
應該畢業那一年,恰巧是文革的開始,天下大亂,沒人管事。那年沒有功課,同學中多的是激進分子,串聯、武斗,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只跟著老師,勤勤懇懇地,在校園里的道路兩側,種下了許多棵小樹。分配前便已宣布,所有的去向都是邊疆艱苦之處,他到底靈活些,到圖書館借了地圖冊來研究,又挨個到老師家咨詢。然后跑來跟她說:“我問了好些人,他們都建議說丹東最好。我們一起去吧?我給你也報了名?!?/p>
她說:“好。”
——這就算求婚了。
第二年夏天,生了大女兒,再隔一年,二女兒也來了。而那時,鴨綠江邊的安靜小城,天正寒,地正凍。積雪盈膝。
沒有肉,沒有魚,沒有新鮮蔬菜,憑了出生證領到五斤雞蛋,其余,是空白。東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終生不能忘。
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頭魚湯。他心疼女兒的哭,心疼她的瘦。愁在心里,也不改他愛說愛笑、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駐軍辦事,見一個小解放軍在修收音機,工具攤了一桌子,卻只會拆開來又裝好,拼命地拍,又使勁地搖。
他實在看不過眼,一句:“我看看。”三下兩下完工,喇叭里悠揚傳出“我失驕楊君失柳……”小解放軍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盆易碎的珊瑚花,連連道謝。他也就走了。
幾天后正在車間里,忽然廠辦緊急召他,他剛一進門,便有人跳起來指著他大叫:“就是他?!痹瓉硎乔皫滋炷莻€小解放軍。旁邊一個絡腮胡子,說是營長。桌上,攤了起碼十幾個各式各樣的小收音機。實在太多了,營長也有點不好意思,問:“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彼麉s一口應下。捧回家。便開始沒日沒夜地修。還自掏腰包購置零件配上。
一個星期后,營長看著那些漂漂亮亮、嗓門一個比一個大的收音機,簡直樂得連胡子都飛起來,重重拍他肩:“咱們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難,盡管發話。別的不說,我們部隊上,起碼物資比你們地方上要豐富得多。”
他心咚一下,想起她逐漸消瘦的容顏:怎么能向人要東西呢,這成什么了?但是是營長主動說的呀,而且他的妻子在坐月子。
到家時他已下定決心,明天就跟營長講。可是凌晨醒來,纏繞終夜的猶豫重又襲上,好嗎?營長跟他要好,常常到廠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絡腮胡子笑起來大幅地顫動,每次都說:“有困難盡管說?!彼睦锓c攪肚,卻一次也說不出口。
雪越發下得緊了,一個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來,她早已坐在窗邊,回頭看見他:“嘿,你看那太陽。黃黃的,像個荷包蛋呢。”他整個人僵在已經冰冷的炕上。他找到營長,簡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誰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輕,像是隨時可以化在空氣里。營長答應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來裝?!?/p>
他卻愣半天,仿佛聽不懂,忽然中學生似的一個大鞠躬。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出了門,半路上,只覺得腳下越來越冰冷刺痛。他一低頭才發現,他居然忘了換一雙出門穿的厚鞋。
寒氣沿著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樹林里的殺人藤在捕獵它的獵物。茫茫雪野里,遠遠看見軍營的輪廓,卻好像是海市蜃樓的幻景,永遠都走不到。
一把拉住營長的手,他喃喃:“熱水,給我熱水泡腳?!比艘巡恢У乜吭陂T上。整個連隊都亂起來,匆匆幫他脫鞋檢視,又拿雪來搓腳——幸好沒凍壞。營長急得跳腳,他說:“是我心急。孩子沒滿月呢?!?/p>
營長問:“是兒子?”他答:“不,姑娘?!睜I長:“噢——”又問:“頭胎?”他回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營長一跺腳,“丫頭片子,也值得?”他抬頭“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那粗豪的漢子意外地愣住了,半天,習慣性地揩一把胡子。
那天他走的時候,帶了一大塊腌肉,一個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豬頭,一捆帶魚,十斤雞蛋……還有一袋袋冰糖。
“咝啦”一聲,他打了一個蛋,想想,又打了第二個,空氣中充滿荷包蛋的濃烈香氣,他顫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臉狠狠地聞了又聞,再抬起頭,眼里全是流離星光……
三十年后,她的小女兒問她最心愛的食物,她毫不猶豫地答:“荷包蛋?!倍?,是他們的第三個,也是最小的女兒。那濃香撲鼻的荷包蛋曾伴我們三姐妹度過童年,當年他們在校園里種下的小樹,都已長大成材,那濃綠的樹蔭,在我整個的大學時光里,一直溫柔地籠罩在我頭上。
摘自《傾城十年·英蓉錦》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