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要順利承接東部的產業轉移,并非一些官方媒體宣傳的“從右手傳給左手”、“先富裕起來的東部去幫助仍然較貧困的西部”那么簡單。西部未來的發展,并不能完全寄托于對東部產業的承接,而是需要挖掘傳統產業的潛力,更需要培育新興產業一起支撐地方的經濟發展。
近年來,在成本增加等一系列因素的推動下,那些曾經給東部創造過巨額財富的企業家和工廠向西轉移,似乎已經成為一條必由之路。
“一直相對貧困、落后的西部渴望發展是不言而喻的,但眾所周知,靠西部自身的力量肯定不行,或者說非常緩慢。”重慶社會科學院產業經濟與企業發展研究所所長王秀模說:“現在,合理利用好自身的土地、資源和勞動力,承接東部的產業轉移已經成為西部的發展機遇。但不容否認的是,這樣的過程里也充滿了危機與風險。”
西部發展的拐點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之所以能夠迅速成為“世界工廠”,“中國制造”能夠稱雄于天下,很大程度上是經濟全球化條件下全球產業升級和國際產業轉移不斷深化的必然結果。
“現在,歷史將再度重演,企業家們將會因為同樣的原因再度考慮搬遷,廣袤的中國西部地區就成為了最佳的去處。”貴州省的一名經濟官員告訴記者,“下一步,西部地區的一些城市將會出現高歌猛進的發展浪潮,原因就是東部企業的梯度轉移所致,哪里經濟交流活躍了,哪里就會有飛速的發展。”
西部地區的配合行動已可以見到。此前,由于貴州鐵路標準低,周邊省區市都不希望經過貴州,全國鐵路大提速也甩掉了貴州,加速了它的邊緣化。為此,貴州省千方百計爭取了貴陽至廣州3個小時左右的快速鐵路項目,預計2012年建成。
“貴廣快速鐵路通了后,局面就全打開了。將來貴陽至廣州、貴陽至昆明快速鐵路和已建成的昆曼國際公路連接在一起,將形成一條連接泛珠三角地區和東盟的國際旅游大通道。”上述官員表示,“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大通道將縮短貴州與珠江三角洲的時空距離,也將改變貴州與東南亞的聯系,貴州發展將從‘被邊緣化’變為‘左右逢源’,自身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這樣,東部企業也愿意來了,貴州的勞動力也就不用出遠門打工了。”
“中國的西部開發一直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難度最大’的開發戰略,而現在西部地區發展的拐點已經到來。無論是重慶、四川,還是貴州、陜西,所有的西部地方政府都在考慮著發展的途徑,其中如何承接東部產業轉移,或者說能夠在中間分一杯羹已經成為當前的一項重要工作,而且已經在各地區之間形成了競爭。”王秀模說,“未來一段時期里,西部地區很可能會像20年前的東部一樣出現爆發式增長,在這個黃金期里,無論是西部地區還是轉移過來的企業都將獲得充足的發展空間。”
王秀模表示,西部的發展路徑不可能完全按照以前東部的方式進行,因為地理、歷史條件和各方面的政策情況都不一樣,結合西部的優勢,更適合于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和高科技、高附加值產業,前者是因為當地勞動力比較豐富,后者是因為對運輸量的要求不高;西部內陸地區距離出海口較遠,發展依靠陸路和水路運輸的加工貿易先天不足,必須發展以航空物流為依托的加工貿易。“比如原來東部的各種玩具、服裝廠和電子元件廠很適合搬到西部,而一些生產重型機械的企業就不應該來了,頂多搬到中部地區就可以了。”
在重慶主城區之一沙坪壩,已經建成一個“西永微電子產業園”,一排排整齊的廠房和進出不息的運輸車顯示出該地區的活躍。由于惠普、富士康、思科等著名企業從東部搬遷而至,原本冷清的重慶國際航空貨運將不斷增加。這些企業的產品將被運往歐美、亞太地區等全球30多個電子產品分撥點,大大提高了重慶國際航空貨量,并有可能克隆出又一個“上海航運模式”。
“各種綜合因素交織在一起,其力量是無比巨大的,西部曾經的劣勢已經慢慢轉變成了發展的優勢。”王秀模說,“就中國的現實情況而言,東部企業向西部轉移是國家經濟發展的一個正常階段,也與世界經濟發展的基本規律相符。”西部能承接嗎?
“眾所周知,貴州是國家重要的原材料工業基地,但看看東部沿海地區那些烏黑的河流和骯臟的海岸,以及各種巨大的垃圾場,我們很害怕在得到經濟利益的同時也犧牲了環境,那樣西部的發展將得不償失。”貴州省的一名經濟官員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對靠承接東部產業轉移的發展路徑也充滿了憂慮。”
貴州省省長林樹森表示,“貴州最大的優勢就是到現在還沒受什么污染”,要加快改善當地交通物流、水利等基礎條件,充分發揮生態保存良好的優勢。
他認為,對于高耗能產業,從貴州的特殊省情出發,如果該產品生產的單位能耗能達到行業先進水平甚至平均水平,在貴州生產就是貴州的優勢;比如貴州鋁土礦豐富,又有電力優勢,只要電解槽生產水平比較高,貴州生產電解鋁就有競爭力,“但對污染企業是絕對不能開口子,這是一條時刻警惕的‘高壓線’”。
重慶社會科學院的學者王秀模說:“中央必須注意全國產業布局的合理性,要在政府導向和市場經濟之間發揮正常作用。比如在東部已經比較成熟的產業,就不應該鼓勵搬到西部,如果是企業自己的原因要搬,那么就不能讓其享受國家的西部政策優惠。”
王秀模認為,不可以把重污染、重耗能、重耗資源的企業搬到西部,不能把東部不要的企業淘汰給西部。“但是,西部許多地方政府的觀念不一樣,由于窮的政府想要錢,富的政府還想要政績,所以他們對企業的投資、生產情況總是網開一面,甚至幫助掩蓋真相,目的是求得企業在當地落腳,這樣的例子在西部許多地方已經屢見不鮮。”王秀模透露,作為一名長期研究企業和經濟的學者,自己也被經常邀請參加西部地區各種投資研討會,他也不斷對一些存在污染可能性的投資項目提出意見,但是很少被采納,“一些政府官員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但是,他也承認其中有一個“發展的悖論”:
“如果西部對企業環保投入的要求和東部一樣嚴格,那么企業肯定沒有必要跑到西部來了,它不如就在原地加大環保投入繼續生產。”
王秀模建議,對于在西部新落腳的大項目,中央政府不能完全缺位,必須要實施監督與協調,尤其對于產業政策應該根據各地實際情況“一年一微調,五年一大調”,而不是長期不變,甚至一成不變,真正體現出“政府為企業服務,為經濟發展服務”。
當然,西部未來的發展,并不能完全寄托于對東部產業的承接,而是需要挖掘傳統產業的潛力,更需要培育新興產業一起支撐地方的經濟發展。以重慶市為例,其目前汽車摩托業、裝備制造業等六大主要產業中有五個是傳統的老工業基礎,僅有電子信息技術是新進的新興產業和高附加值產業,顯然后者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遠遠不能滿足當地的發展要求。
“連基礎較好,被中央定位為長江上游金融中心的重慶都是這樣的情況,如果再提到貴州、甘肅和寧夏等省區,顯然困難會更多。”王秀模說,“事實上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承接東部產業做得早、做得好的地方只有廣西,其不但有地緣優勢。更在于它對形勢發展把握得很準確,也實實在在地做了許多準備工作。而對比西部其他地區,很多地方政府的工作還停留在政治口號上,并沒有完全弄清楚東部發生了什么問題,更沒有認真做好各方面的準備工作,情況很讓人憂慮。”在他看來,且不考慮東部企業是否愿意到西部來,就是真的來了,就西部現在的情況而言,能不能正常承接和消化都還是一個大問題。
臺灣的《工商時報》在關注內地臺商動向時認為,按照中央規劃,是希望能有部分出口企業往中西部移轉,不過由于運輸費將大幅提高,且興建新廠房的投資要好幾年才能收回,在缺乏優惠政策的情況下,實際前往內陸投資的大型投資案仍乏善可陳。
另外,西部的一些現實情況其實比想象中復雜。一名臺灣商人曾經考慮要到貴州省的一個縣里建廠,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后決定放棄了,他對貴州省的新聞記者表示:“一是當地人喝酒太厲害了,如果自己不陪喝酒什么事情都辦不了;二是當地政府的辦事效率太低了,而且當中官員的腐敗行為也很嚴重。”類似的情況還出現在西部的一座大城市里,一名港商向香港媒體抱怨:“我在深圳投資建工廠,1O年里只找過一次市長:但在西部投資建廠僅一年,我已經找了10次市長。雖然問題都得到了解決,但可以感受到西部地區的政府工作與市場經濟的關系很混亂。”
重慶大學的經濟學者蒲勇健說:“在西部地區的建設和發展政策制定上,真正的學者對它的影響幾乎為零,所呈現出來的很多是御用學者和政府官員一起急于追求政績的行為。”而且,“一些官員始終把每一次經濟活動都當成個人賺錢的機會,這樣的情況一直普遍存在”。
東南亞的競爭
現在,東部企業需要轉移,西部地區愿意承接,似乎已經成為一種順理成章的事情,尤其在西部一些地區,當地人已經有了一種“舍我其誰”的觀念,總認為東部企業要繼續生存,早晚必須來。
“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如果西部的人們還把觀念停留在這樣的層面,實在是不應該了。”貴州省的一名經濟官員說,“地球上不僅僅有中國,還有其他許多的國家和地區,中國人能夠做的事情,別人也應該能夠做。遠的不說,僅我曾經去工作考察過的東南亞地區,一些貧窮國家的招商引資競爭力同樣令人吃驚。”
的確,無論是在越南、柬埔寨還是在菲律賓和印尼等東南亞國家,近年來已經出現了大量與中國東部地區相類似的工廠,當地工人每天都在忙碌地生產著和中國工廠一樣的產品,那些產品同樣馬上被分運到世界各地銷售,而且企業主往往還和中國的工廠是同一個人。如果要說有什么不一樣,那么就是當地工人的工資普遍比中國低。以柬埔寨首都金邊附近的許多外資工廠為例,當地工人的月工資大多介于70到90美元之間,僅為目前中國珠三角地區工廠工人的1/3左右。
在中國開辦制衣廠近20年的臺灣商人鄭先生就表示,對比中國內地,柬埔寨不但工人的工資很低,土地使用方面的優惠政策也很多,所以大約在2005年,他就在柬埔寨開辦了新的制衣廠,把中國的生產任務轉了一部分過去。他說:“目前越南、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和中國的投資條件相比各有利弊,比如中國東部沿海地區的基礎設施比較好,各種政府服務也相對規范,而東南亞國家的土地、人工費比較低,而且東南亞國家對于外來投資更加渴望,國內也沒有具備競爭力的企業。”
他認為,中國國內許多人都認為東部的工廠必須搬到西部才有出路,似乎忘記了還有東南亞,還有地球上其他許多國家和地區可以供商人們選擇,“商人肯定是要把追逐利潤放在首位考慮,目前許多臺商都同時多處辦廠,還沒有把工廠全部搬出中國的想法,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事實上,東南亞許多國家都不愿意中國產品的大肆進入,因為將對本地產品造成嚴重)中擊,但如果有企業去當地投資建廠,他們卻非常歡迎,后者對于本國經濟的發展,生產技術的進步,勞動力就業問題都會有很大幫助。
鄭先生還表示,中國和東南亞兩個地區也有共同的負面問題,尤其是腐敗問題和政府部門工作效率問題,“而且中國西部地區的情況比東部更糟糕”。言下之意,即便在這種不堪言說的競爭層面,中國西部也沒有明顯強于東南亞的地方。
一方面是外部的競爭態勢不能忽視,另一方面則是國內的許多現實問題需要克服。西部要順利承接東部的產業轉移,并非國內官方媒體宣傳的“從右手傳給左手”、“先富裕起來的東部去幫助仍然較貧困的西部”那么簡單。
“西部承接東部產業轉移的機遇與國家開發西部的規劃有直接關系,開發西部的戰略肯定是正確的,但是具體運作中在重視‘大’開發的同時也要重視‘限’開發,要限制浪費資源和過度對可儲備資源的開發,限制破壞生態環境的開發,限制不利于當地人民群眾致富的開發。”王秀模強調,切不可將“大”開發變形為“快”開發、“亂”開發,在“大”開發與“限”開發之間應該有合理的科學發展尺度。“西部必須盡快形成與外界競爭的綜合實力,但目前的一些發展思路還需要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