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講:“人不能對什么都敏感,但自己搞哪一行,對這一行必須有過人的敏感。”搞音樂的要有樂感,畫畫的要對色彩有超出一般的感覺,跳舞當然需要節奏感,走路都順拐,還跳什么小天鵝,不開玩笑嗎?奧登說:“一個詩人成為詩人的首要條件不是思想和學問,而是對于語言的敏感?!睂φZ言敏感和其他藝術感覺一樣,要天分。我認識一個外科醫生,他說他的手是不能干粗活的,那樣就失去了敏感,一個意思,藝術,當然包括歌,也不能做心靈粗活。有樂盲、色盲,對語言遲鈍者是詩盲。
詩歌的敘述,和散文的敘述是井水與河水。散文基本是生活化或意識流,高境界是不管咋編瞅著跟真的一樣,真的就是生活。如果生活是個瓶子,散文是用這個瓶子裝自己的酒。詩是最高的虛構,必須自己造一個瓶子,這個瓶子有別于生活和邏輯,存在于冥冥之中,詩人要在靈感狀態才能伸手取來。詩歌的敘述甚至是偽敘述,它不需要一個嚴格的主題,有主題也像日本天皇是個牌位,它的精彩在于朝向那個目的不斷地出軌。詩歌是“一個奢華的夢想,一種精神順暢取代了邏輯與意志”(葉芝),所以它的敘述甚至就是個“調子”,即語感,被語氣帶著走。
詩沒張力就沒勁兒。何謂張力?把兩塊木板粘到一起,為了試驗粘度,要看看把它們掰開需多大的力,這就是張力。張力是離心力和向心力維持的一個平衡。矛盾,悖反,相對,異質統一,都體現張力。詩歌不能是一條直線,它只要一個大致的方向,朝著那個幾乎未知的方向前進,需要偏離和返回,也表現為張力。張力目的是營造更大的空間,空間是一首詩的體積。只說一個事兒,再精彩,也沒大意思的。
看一個人有沒有詩才,主要看短詩。就像看一個運動員是不是一塊好料,最好看短跑,100米,甚至50米。越短越糊弄不了。長詩就是智力了,主要是制作工藝。就像電,最厲害的是閃電,唰的一下,那家伙多少伏!電燈,1000瓦的,也溫吞。其實一些長詩,玩的也是短詩的組合拳。從純粹的角度講,專司敘事的長詩不是詩,跟醬油不是油,啤酒不是酒,熱狗不是狗一樣。
詩歌的起源是巫。巫是什么的干活?——人與神的溝通者,經紀人。詩姓巫。干什么吆喝什么,巫重的是感性,是直覺,巫有巫道。巫性,比智性高,智性是人的東西,不高怎么跟神說話呢?智性有先天的成分,還要后天培養。巫性主要是先天的,后天是保養。巫性甚至和智性是矛盾的,智性強者,巫性就要萎縮,此長彼消。詩歌需要潛意識的東西,必要的模糊,水太清沒魚,人太清醒就沒詩了,是感性照亮理性,而不是相反。好詩,是被動的,不可模仿的,對靈感有依賴性。靈感是什么玩意?靈,就有神啦吧唧的味道。
從詩歌的角度講,五花馬肯定比凱迪拉克更能讓李白寫出好詩來,蠟燭也比霓虹燈更讓李商隱出好句子。加速度,光污染,已使詩人的韻腳喪失原始的力量,仰視星辰的視能力亦嚴重下降。我甚至認為,好東西在仗劍出游與微暗的燭光里才能誕生。而當下,更多人“活得匆忙,來不及感受”(普希金)。浮躁,沒有敬畏,炒玩,幾乎使詩人失去了立命的安靜。詩人應該是屬牛的,詩歌是一種對生活的反芻……維特根斯坦說:“哲學家們互相打招呼的方式是——慢慢來”。是看誰最后到達終點,這有點像生命。
生活是山坡,詩人是松樹。詩歌是松香,是慢。
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睅熜那舱?,說的多好。師已之心,言已之志,載已之道。唯其如此,方可我手寫我心——口語,直覺,短兵相接,直搗核心;才能別具只眼,別具一格,立一家言。這“別”字乃詩之命門,詩有別裁嘛。功夫在詩外,詩歌在“別”處。師心遣論,即周作人所謂詩人的而非學者的批評,我把它叫做“軟批評”。以純凈的心靈為精確的試紙。當然,活兒要干得漂亮,批評文藝創作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