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汶川地震廢墟上見過一所幼兒園。在地獄一般的殘垣斷壁間的一塊黑板上彩色粉筆寫著:小班詩歌朗誦會。
黑板下方有一冊筆記本,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寫著孟郊的《游子吟》。
千年前蒼顏皓首的詩歌,千年后稚嫩童真的朗誦;我聽到金聲玉震、撼人心魄的天廷之音。
詩歌。
詩國之歌。
世世代代,千家萬戶,哪一個中國人不是背誦著唐詩長大的?中國文化傳承選擇詩歌為載體,是中國詩歌的光榮和驕傲。
孩子的聲音穿過三維空間變成愛因斯坦的時間之維:中國古典詩歌具有多么強烈的現代特征。
不然,“關關雎鳩”如何能夠成為愛情紀念碑,“慈母手中線”如何就能夠成為母性紀念碑,“勸君更盡一杯酒”如何能夠成為友誼紀念碑,“飛流直下三千尺”如何能夠成為自然紀念碑,“大江東去”如何能夠成為命運紀念碑,甚至一篇古典散文也能像詩歌一樣被一個民族世代背誦到今天?
那么新詩呢?
新詩相對古詩。俗說“繼往開來”。
就“繼往”言新詩失去了什么?
就“開來”言新詩收獲了什么?
中國詩歌的源頭上飄揚著自己的美學旗幟:詩言志。
這個志,是集苦難、生命、愛情之三維于一體的大美之志。
“詩言志”是美學的《圣經》。
在人類精神制高點上,中國新詩能夠“新”得起來嗎?
那么,就只能以文字口語化為一臂,以形式自由化為另一臂接過旗幟踽踽前行——這就是中國新詩的基本軌跡。
旗幟接過,中國詩人對于中國詩歌的繼承發揚能力卻日漸衰減。
其一是民族文化美的衰減。
中國古典詩歌陣容中歌唱著多少集大苦難、大品格、大學問于一身者。
僅就學養言,打開一部中國詩歌史,比肩接踵、耳鬢廝磨而在的,是多少狀元和進士?
苦難是無字之書。無字之書,大文化。
大學養,大境界,
小學養,小境界。
大苦難,大格局、
小苦難,小格局。
文如其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中國詩人欠缺中國文化積累,又欠缺中國文化延展,新詩當警醒喪魂落魄。
其二是漢語語言美的衰減。
中國古代漢語神形俱美。它的含蓄、簡潔、神秘、優美組成審美儀式。
再加上語匯創造的積累遞進意義的貢獻,就更加升華了古典詩歌的優秀品質。
白話何咎?口語何咎?但欠缺漢語語言美的白話口語就減損審美儀式感,就傷害詩。
其三是格律形式美的衰減。
古典詩歌的形式美以格律為重要特征。中國方塊字鬼斧神工,它橫平豎直,神形兼備,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一個字一座建筑,一個字一個個性,一個字一條生命。
就聽覺言,它一詠三嘆、余音繞梁。
就視覺言,它勾心斗角、錯節盤根。
文化美呼喚記憶,
語言美便利記憶,
形式美確立記憶。
于是刻骨銘心,于是口口相傳。記憶把古典詩歌變成生活的鹽。
對此,美學欲辯忘言,理論只能說出一個語焉不詳的詞匯:魅力。
從古詩到新詩是特定意義的解放。
我們把“解放”誤認為“自由”。
解放并不是自由,而是通往自由的生態和條件。它們之間的距離仿佛鐵砧與劍。砧與劍相隔著火。沒有火里三次水里三次,鐵錠如何成得了劍?
新詩萌于西詩,使命當是借鑒吸收、為我所用、以求開拓出一個卓爾不群、標新立異的中國新詩來。
那么,中國新詩對于西詩的了解和把握究竟怎樣,它的兼容能力又究竟怎樣呢?
首義的悲哀還是學養不足,詩歌隊伍不能學貫中西。一個不了解別人的人,又如何能夠規劃自己、創新自己、獨特自己、發展自己呢?
于是亦步亦趨,于是東施效顰。
中國詩歌,中國淚與笑,中國的血與汗。
中國詩歌缺少中國!
一位青年問我什么是詩歌,我說,那么什么是愛情呢?如果說愛情是伊甸園,當夏娃左臂疼痛的時候,亞當的左臂也疼痛。那么詩歌呢?那就是當生活左臂疼痛的時候,詩歌的左臂也疼痛。
不諱疾忌醫,不顧影自憐,中國詩歌應該敢于和善于把手指把定在社會的主動脈上。
首先是敢于。
就歷程言,新詩寬松思索、多元創造的時空短暫單一,它為時過久地粘著在社會學的層次上。
欠缺創新,欠缺個人和集體創新的意識和能力。
在創新的欠缺中,尤其欠缺形式創新。
藝術最重要的是為藝術本身增添了什么。
從形式和內容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層次說,形式即內容。歌唱的目的是為把自己的聲音和一切已有的聲音區別開來,在大森林中,我們找得出一只為重復或完善別人而歌唱的鳥兒嗎?大師與大師的區別在很大意義上是形式區別,比如莫奈,比如凡高,比如卡夫卡,比如普魯斯特。時代與時代的區別也是形式區別,比如漢賦,比如唐詩,比如宋詞,比如元曲。一部文學藝術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形式的創造史和演變史。每個詩人都努力構建獨有的形式以把自己和別人區別開來,每個時代也都努力構建獨有的形式以把自己和其它時代區別開來。
一切曠日持久地缺少創新的事物,它還新得起來嗎?
不然,我們又如何能夠或努力能夠把中國的詩歌和西方的詩歌區別開來?
獨創性拓展價值、不可替代、拒絕湮沒。
藝術呼喚獨創,特別呼喚形神兼備的獨創。
整體獨創始于個人獨創。
時代呼喚“詩言志”旗幟下走出來的中國新詩。
冰心老人用毛筆在我的宣紙冊頁上寫過一首短詩,她說:
年輕的時候
會寫點東西的都是詩人
是不是真正的詩人
要看到他老年的時候
老人囑咐我們終生工作,因為終生是歷程。
沒有身心兼備地走過“苦難·生死·愛情”的詩人不可能成為大詩人。
愛的靈魂屬于人類,愛的方式屬于中國的詩歌是中國詩歌,
愛的靈魂屬于人類,愛的方式屬于中國的詩人是中國詩人。
中國詩歌,中國血肉之軀的左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