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海淘金

其實，這完全是我個人讀詩習慣，好詩必摘，好句必誦，無意評介。根由有三，一在景仰賞悅，二在汲取營養，三在反責自己:習詩半個世紀，不愚不笨，又不老年癡呆，何未發現?借以提醒和鞭策自己，尚須努力，切不可懈怠;否則，詩神將會遠離你而去。

今年四月，恰逢《揚子江》詩刊創刊十周年，詩友們聚會，言及愛讀這筆記式小文;我想，財富還是共享，拿出來也無妨。不過，一管之見，偏頗難免，諸君讀之諒之，不必過于較真;因為，這完全是“私人收藏”。

也許是讀了、摘了三年的緣故，越讀越苛刻了，能令我呼之錄之，似不如以前多了;但也不盡言，有的期多，有的期少(可能老眼不識寶);同一位詩人的妙詩警句，再多不嫌多，決不輕易讓它從我眼皮子底下溜掉。葉文福就是其中一位。

這位屬猴(是他用詩《我是母親的晚子》“木盆里一只剝了皮的小猴”告訴我的)的詩人曾是大兵，我也是;三十多年前，還曾在成都省委招待所會晤過。今年《揚子江》三期頭條(辦刊人的頭條有各種因素;讀刊人心中的頭條，不論詩長詩短，不論在哪個“版塊”在哪“條”，也不論詩者有名無名，標準只有一個，即好詩;2008年四期頭條，是詩人趙愷的《我的詩歌骨折了》，僅九行，震撼了詩壇和全國人民的心)是葉文福，不期望首首叫絕，但也決不會讓我空手而歸。其中有一首，從詩題到詩句，可謂全國之首、詩界先河(雖文責自負，《揚子江》膽也夠大的了)。葉詩人依然如此率真。何等大兵!何等膽識!我只將藏于電腦的詩行調出幾句，你即心領神會:“不是詩人充其量也就是個煙花才子/有人吹捧/是因為他們和你一樣/需要香檳/需要美女，需要角落/需要墮落”。對此，舊中國和新中國有人站出來，以詩直呼其名地抨擊過么?也許我孤陋寡聞，還從未讀到過。

還有一位叫“泥馬度”的。聽說是個年輕人，我是去年記得他的;記得他，就是他那首《線路在燃燒》:“銅的皮膚在燃燒/骨骼要出賣。”一個生活底層的拾荒者或收破爛的，在燒電線，準備將銅芯拿去賣些錢度日的平常小事;一堆煙熏火燎里，有心的泥馬度，卻看到了詩也在燃燒。真讓人從心眼里欽佩!怎能不記住這個泥馬度呢?

讀詩當取:認詩不認人。不曾謀面的吳允鋒、唐力、小米、雪瀟、張泰霖等諸君均無一面之晤，卻讓我這老者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詩;全憑他們自己的好詩為讀者所尊。因此，讀詩學詩，不因人而誤詩，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弊;詩人憑詩說話。對自己的詩作，亦應“同一把尺子”。詩的路上，你才不至于滑坡或落伍。

說是說，做是做;說不定我自己就正在“滑坡”，也未有所知。不過我相信，有眾詩家詩之“珠寶”，為我拓野，催我前行。

詩海里淘寶，千萬別寄“淘漏”之望。詩海里有金，卻無“漏”可淘。需要你鼓足勇氣，鉆到水底，撥沙篩沙，吃盡千辛萬苦，才有獲取一二金粒的可能;即使得金，也只能鑒賞，不可為己所用。詩的金子，還需你自己從生活的大海底層去發現，去提煉。

詩者，還當舉起“自我否定”的旗。古今中外，一揮而就者，畢竟微乎其微。銅匠將一塊紫銅板先行敲薄，再千錘萬錘地敲打成器;詩人將一段感受或詩的閃光，捕捉在心，鋪展燈下，邊敲邊竅，窮其心力，方能敲打成篇。此說，不知可否嫁接“敲打”之功能?“南柯一夢”典故出于揚州駝嶺巷8號門前的那棵老槐樹。一千多年了，樹干早炸裂開來，樹芯全無，空空蕩蕩，僅仗一圈樹皮撐起一片天空，居然青枝綠葉、婆婆娑娑;我用時一個多月，頂著酷暑，三訪這位大唐使者，連續“敲打”十稿，才停下筆。細細想來，敲打詩作，也是在敲打自己，苦中有樂。

羅羅唆唆，閑話打住，還是淘金為重。

附:如數調出電腦里《揚子江》詩刊2008年3～6期、2009年1～6期“妙喻妙語”。

2008年《揚子江》濤刊“妙喻妙語”

[第三期]

《剪子一直在叫》

唐 力

剪子一直在叫

帶著唯一的剃須刀，沿著青石道

一路剃了過去——你走了

我知道，在風雨之夕，你會出來

弓伏著身體，剪著墳墓上青草的頭發——

剪子一直在叫

《響午》

高峰

一只蚊子在粘滿泥巴的腿上找不到下嘴處

《送氣工》 高恩道

你將身軀彎成弧線，

讓全身的血液也跟著旋轉。

汗，是劣質的車油，

……

最痛苦的是，

上樓還要把心切成兩半，

一半接受客戶的臉色，

一半擔心著車鎖的安全!

《酒》

孫志洋

玉杯墜地是歌

風卷長袖是愁

《飛天》

慕白

和黃土地交談那些深奧玄乎的壁畫

早被衣帽光鮮的城里人穿走了

這些憂傷的種子

年年還在地底，貧困地發芽

[第四期]

《我的詩歌骨折了》 趙 愷

掩埋于汶川廢墟

已死的截去

尚存的刨起

文學之熱血

是O型的

《西安尋古》

李 瑛

巨大死寂里

兩只蜥蜴鉆進鉆出

一只在尋找吃食

一只是我

《夜抵怒江》

李 瑛

一輪皓月

被憤怒的江水撕爛了

銀箔閃閃的碎片曳在浪尖上

一輪皓月

被迷路的江水撕爛了

銀箔閃閃的碎片卷在旋渦里

一輪皓月

被瘋狂的江水撕爛了

銀箔閃閃的碎片撞擊在陡壁上

《清明》

章德益

一閃一閃的

銀霜喲

夜路是誰的長電筒

給夜路換電池的月亮呀

請把充電的記憶

給 死亡

換上

《攢錢的父親》 丁 可

幸福像虱子一樣小

災難像水牛一樣大

一滴水 一口水

一碗水 一瓢水

積成的小水汪

讓疾病的抽水機迅速抽干

迷蒙淚眼中的小土堆

像小小的儲蓄所

《余光中詩綢》 張泰霖

一顆清瘦的中國頭顱

簡直就是一只中國蠶繭

鋪在海上的余光中詩綢

海峽隔不斷這頭和那頭

系著忠孝的余光中詩綢

燒一半給里頭留一半給外頭

余光中詩綢 詩壇的一匹錦繡

《補丁》

劉傳誠

丑得溫柔

為一個難愈的傷口

苦守

[第五期]

《下崗的鐘表廠女工》

葉慶瑞

每天來車間

為

時間接生

……

有了心跳

有了生動的表情

于是 你分管著世界上

許許多多時間

下崗后

你知道時間的碎片

也比你的生命值錢

《沙塵暴》

葉慶瑞

砂礫一旦飛起

就是可怕的蝗蟲

啃光了日頭

初生的花蕾 迅速

銹成了老年斑

《水漂》

王遼生

飛身入水

我撈回一個水漂

放到遺像前

當悼詞

《黎明》

柏銘久

銅壺被擦亮

霧的腳步驚動了

峭壁的臉

《解開》

尤克利

解開兩只鞋子，就有

十個想家的腳趾流浪在外

也能看著每天的晨曦

把大地解開

[第六期]

《初冬》

官 璽

風言風語

動搖了滿樹葉子

紛紛墜落

《十字路口》

方 政

上帝在大地畫著十字

阿門

《草民》

張慶嶺

掂在手里是草

放在心上是民

站在高處看是草

站在低處看是民

《嶗山念海》

魏 鵬

從海里撈出一座山來

濕漉漉的

渾身的棱角

全讓海咬去了

2009年《揚子江》詩刊“妙喻妙語”

[第一期]

《青藏鐵路》

葉文福

慕將軍踉踉蹌蹌地走著，不倒——

你說，我不倒是因為我身上有槍眼穿風。

我們不走了!

慕將軍用拐棍在亂草中奮力一杵，

中國地圖就蹦出一個漂亮的嬰兒——格爾木!

《冬天的葬禮》

張作梗

我們給他穿上棺槨的黑外套。

砰砰砰，系緊鐵釘的大排扣。

于是我們不再害怕他冷。

——他已去到火里烤火。

《瀑》

王繼先

一條摔不死的河

在山溝里跌倒

從大海上站起來

《方言》

孫陳周

我操著方言很重的普通話

從語言里，就很容易

把我踢回鄉下

我只有經常給

母親和弟弟打電話

我感覺一下子回到了鄉下

城市被我踢得很遠

[第二期]

《約旦河谷巴士站的詩意》

葉延濱

三位姑娘穿的衣裳叫軍裝

三位姑娘皎美的肩上

掛著的那個嚴肅的東西叫:槍!

《生銹的花圈》

葉延濱

四只生繡的花圈是四只生銹的螺絲

還檸在戰爭沒有冷卻的引擎蓋上!

《鄉風》

肖作華

杜甫的茅屋是我鄉下的老家

如參差不齊的兩排牙齒

《想起一頭牛》

宋立虹

我拽緊一把草

像抓住了牛枯萎無力的尾巴

[第三期]

《高木車輪》

章德益

一只只高木車輪如

巨大的車輪

從巨樹的橫截面里直立起來

集群逃走

《指紋》

第廣龍

籮，圓圈套著圓圈簸

箕，全都開著口子

《曹雪芹》

高詠志

你開了家鋪張的陶瓷廠

為他們制造了吃不完用不盡的飯碗

《雜感》

卷土

一根頭發絲的內部

你走了多少年

從黑夜走到白天?

[第四期]

《日月山》

李小雨

她望鄉的淚水倒淌著

使歷史發燙

《遙望天姥，懷李白》

李小雨

扯飛流直下的瀑布

做你的布衣

展波濤翻滾的白云

做你的書卷

《賣血記》

泥馬度

得了亙古未有的進口過來的病

賣血的男人和賣身的女人

流落不同的城

竟有了同一種蹊蹺病

老祖宗在血液里發了怒

從未有過的怒火高燒不止

《編者》

泥馬度

河流和土地一年到頭穿過來

鉆過去

只留下空空如也

編者手里跳躍著

命運的漏洞和生活的花紋

《線路在燃燒》

泥馬度

銅的皮膚在燃燒

骨骼要出賣

[第五期]

《回家的方程》

苦力

回家的路

是AB兩點的直線

你卻多情地取道C點

直航后的話題

一道有根的方程式

《打字女》

吳其盛

一尺鍵盤

便成了你的責任田

選擇電腦

選擇一條走出鄉村的快速通道

顯示器比家鄉的窗戶還小

但它卻讓你看到

父親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世界

[第六期]

《黎明》

王文海

持火把的人

從來都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他們常用牙齒的白

照亮幽長的巷道的黑

《桃花》

王文海

一山一山的桃花涌過來

映紅了化療后礦山的蒼白面頰

《麥穗》

胡衛民

國徽上那兩個麥穗

不是隨便能拿回家的

《插秧時節》

胡衛民

一幅土埂子框起的鄉村圖畫

我怎樣才能把它掛起來

《阿婆茶》

高承

陳逸飛醉了

把雙橋畫成了一把鑰匙

油紙傘醉了

始終沒有走出那悠長的雨巷

《石頭》

姚克連

它說原是一座礁

被海水銼來銼去

變得圓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