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詩人龐德說:“詩是一種飛揚的數學,它給予我們的不是圓形,三角形,或其他抽象形狀的等式,而是人類情感的等式。”
龐德此言,使我想起詩的格律問題。詩的情感在內心中只是一分情趣,一點靈氣,悠悠忽忽,蕩蕩漾漾,若行云流水,既非方形,也不是圓形,為何在表現時我們一定要把它切成方的,裁成圓的呢?抒情之作,宜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蘇東坡所謂“隨物賦形,盡水之變”,當是一種最高的藝術結構論,只要你心中有詩,便筆下有詩,表現上順乎自然,作品自成丘壑。
詩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利用有限的物質事物攫住并保存那無限的情感因素。就美的觀念而言,亦即以語言形式固定那即刻發生,也會即刻消逝的愉快。這種固定后的愉快是無限的,也是永恒的。
古人論詩甚講究練字琢句,現在大學教詩者也偏重修辭,很少人在意象上著力。殊不知詞藻并非意象,二者不能混為一談;認為詩即是美的詞藻,就更可笑了。意象是血肉構成的軀體,而詞藻則只是皮毛而已。
三十年代詩人廢名說得好:“新詩是以散文的文字來寫詩的內容,而大部分的舊詩則以詩的文字來寫散文的內容”。
然而,我們也經常讀到這樣的東西:即以舊詩的文字來寫新詩,以非詩的(僵化的格律)文字來寫舊詩。
舊詩的句子如經加工改造,未嘗不可偶爾入詩,但畢竟是一種仿冒行為。
或問,你相信靈感嗎?
我從不相信靈感,但我的壞詩都是想出來的,而好詩則往往是無意中碰上的,詩有時就像情人,要刻意找她找不到,不找她時卻又隨時在你面前出現。想不出來就擱下它吧,等你把它忘得干干凈凈之后,它就來了。
光是想,而沒有思想,當然寫不出好詩來,故靈感只是詩的催化劑,靈感須為思想服役。
我的詩《煙之外》中有這樣的句子:
潮來潮去
左邊的鞋印才下午
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
讀者有茫然不解者,我洋洋自得地對他說,這是現代詩中時空壓縮的技巧。繼而暗自一想,又覺赧然。李白在《將進酒》中有甸“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不料這種技巧古人早就運用了。
北宋魏泰論及禪與詩的關系時說:“禪宗論云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流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甸,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涵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
其實,第一種正是現代主義的意識流手法,第二種是超現實主義切斷機械的理性句構,以表現潛意識內含的手法,第三種則近乎純粹經驗論,要者在于時空界限的泯滅,萬物融合一體。現代主義大多暗含古意古法,或謂古今觀念多有匯通之處,此又一例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