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解“徑山禪茶”

禪，意在明心見性，無關言語章句。禪的體證，就在萬緣應對處。

茶，天地潤育之靈物，非精行儉德之人無以嘗其至真之味。

禪茶，以禪為體、以茶顯用，唯有體用不二的互正，茶人方能于茶的“一朝風月”里，悟出禪的“萬古長空”。

如果，你在品飲“徑山禪茶”時，能夠“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你就品出了茶的真味以及單的境界。

禪茶的境界，如何與人說?

徑山禪茶 溯源

自徑山寺開山祖師法欽禪師于五峰之巔手植茶樹，用以供佛并祛除坐禪之昏寐，徑山茶與禪的因緣已有1200余年。法欽禪師承襲牛頭法融之禪法，以“本寂心境，不為榮枯貴賤所迷”。法欽禪師的一杯茶，放下了世人貪執的味道，觀照萬法的本然，絕諸愛惡迷情，于是，由茶悟入，亡迷情斷苦因，從而度一切苦厄。

心境本寂，世人卻將茶作意于六塵之中，色聲香味觸法，逐之不已，怎能品味出純然的禪悅?品不出茶的純然，忘卻心的本然，法欽禪師的茶無人知味。他的禪法也在世間成為絕響。

“法，本無生滅”。既然眾生難以直契如如不動的本心，那就讓禪師們用機鋒凜冽的臨濟禪法斬斷眾生心上的葛藤吧。作為“臨濟中興”的代表人物。徑山大慧禪師以直截峻烈的禪風，讓多少紅塵中人在“茶里、飯里、喜時、怒時、妻兒聚頭處、賓客酬酢處、辦公職事處。得大徹悟”!禪宗也因大慧禪師成為了佛教中最具影響力的宗派。

咚咚的茶鼓聲，召集著僧眾以及為世情所縛的士子走進了徑山寺的明月堂。寺院的茶頭僧在釉黑的茶盞中沖點出青綠色的茶湯。大慧禪師端起茶盞，飲啜一口，席間諸人隨之輕輕端起，慢慢品飲。徑山的晚風從松林中吹來，透過戶牖吹進這靜默的明月堂，茶香隨之四溢。

大慧禪師看著諸人，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茶，如仰

幾位僧人又飲了一口，蹙眉思索著茶的味道。數位士子神情興奮地急欲作答。

大慧禪師目光如炬地盯著蹙眉的僧人。再次問到：茶，如何?

僧人低著頭，嗅了一下手中的茶盞。

大慧禪師“啪”的一聲將茶盞放置在案上，眾人一驚。

禪師厲聲言道：整日里參一句“祖師西來意”，卻在思索知解上陷身囹圄，換一句“茶，如何?”又是在妄心上起疑，“文字上起疑，經教上起疑，日用塵勞中起疑，皆是邪魔眷屬!”

僧人放下茶盞向大慧禪師合掌相視。

大慧禪師聲若晚鐘般緩緩言說：千疑萬疑。只是一疑。

良久無言，堂中爐上的鐵壺里，水聲噗噗作響。

一位士子合掌欲言。

大慧禪師慈眉舒展，望著士子言道：且將妄想顛倒的心。思量分別的心，知見解會的心，一時按下，就在這按下處，參一句“茶，如何?”

如何?

大慧禪師透過明月堂的窗軒，望著夜色中的五峰。山間的明月不期遇地透過四敞的門窗，照進明月堂。明月堂外的明月池里，微波漾漾，池中的月光返照在明月堂上，波光粼粼，給這明月堂影現出幻化之感。

幻化的明月堂，茶頭僧在大慧禪師的示意下，再次沖點著徑山禪茶，釉黑的茶盞、青綠的茶湯，眾人緩緩端起。

明月孤懸，在徑山寺的三千樓閣上瀉落著清光。明月堂，每個人的茶盞里，映出了一輪明月。望著茶中之月，有人的嘴角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徑山禪茶弘布

禪。從經教的意識形態落實到了尋常的生活方式。以此才有了蓬勃的生機。禪茶，何嘗不是如此?

作為宋代五山十剎之首的徑山寺。禪茶已相契于禪僧們日常的禪修生活。新掛褡入寮茶、入夏戒臘茶、旦望巡堂茶、方丈點行堂茶、方丈特為新首座茶、辭眾上堂茶、入寮出寮茶……這繁多的禪茶名目，詳備于禪門清規里，并被井然有序地嚴格執行著。

禪僧們在出坡作務之后，洗凈身上的汗水，相繼走進徑山寺的千僧閣，在各自的禪床上垂腿而坐。呼吸勻緩綿長。片刻之后。一聲引磬，禪僧們從禪床后拿出各自茶盞。靜候著。又是一聲引磐，數十位茶頭僧手提鐵壺快速步入僧堂，分別站立于僧堂的四角并同時開始倒茶，近千名禪僧單手拿盞，抬起、注茶、啜飲，茶水入口似清泉行于山澗。

一位年輕的僧人雙手端著茶盞，舉至面前，并未喝下，雙眼凝視著盞中的茶，雙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著。

板聲一響，在兩位侍者的引領下，一位老僧走進了千僧閣，于主座之上結跏跌坐。那位雙手端著茶盞的年輕僧人，撲通一聲，從禪床上落地下跪，望著老僧。

“弟子自東瀛險涉鯨波，特來徑山求法，親睹徑山禪眾三千威儀，不禁為之攝受。今又在這千僧閣中得見禪門宗師，弟子……”

老僧目光祥和，輕聲說道：“喝茶。”

“千僧閣中的徑山禪茶，禪意具足，實乃我東瀛禪子夢寐之事，弟子不舍得喝呀!弟子……”

老僧一陣爽朗的笑聲，說道：“你若能從這徑山禪茶里喝出禪意。無異于喝出了狗屁的味道。”

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而日本僧人的臉上，顯出錯愕的神情。

“喝茶，只是喝茶!在我徑山門下。悟得一句只是喝茶，定當讓你成佛作祖。”老僧說罷，目視前方。

日本僧人跪在地上，淚水落在茶盞中。

千僧閣內，夕陽透射而入，光影在地面的青磚上移動著。歸巢的鳥鳴聲啼囀不止，對于在千僧閣里打坐的禪僧來說，這鳥鳴聲如過耳之風。

千僧閣里的這位老僧。想必就是無準禪師吧，或者，也可能是虛堂禪師。而這位日本僧人，也許是圓爾辨圓、南浦紹明、一翁院豪、大休正念……

這些為法而來的日本僧人在徑山寺里只是喝茶、只是坐禪，數載之后，當他們在徑山“看山只是山”的時候，他們便成為了徑山祖師的嗣法弟子，也成為了日本禪宗開山立派的祖師。

他們不僅為日本帶回了徑山禪法，同時還有徑山禪茶。

嗣法于無準禪師的圓爾辨圓，成為日本佛教史上第一位國師圣一國師，他將徑山禪茶的種籽帶到了自己日本的家鄉靜岡，直到今天，靜岡的茶農們在每年春天采茶之時，都要來到徑山寺，將春季的第一杯茶供奉給徑山的祖師。

嗣法于虛堂禪師的南浦紹明，也就是后來日本的大應國師，在離開徑山寺時，帶回了徑山寺里飲茶的器具以及整套的茶禮制度，據說還有徑山大慧禪師的師父圓悟禪師手書的、那幅著名的“禪茶一味”題字。不知大應國師是否預想到了，當這些與徑山禪茶相關的一切，傳給他的徒孫，那位日本著名的一休和尚，將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

一休和尚并未來過徑山，但他自稱為“徑山虛堂七世孫”，就在他臨終之時的辭世偈里，用顫抖的筆墨，念念不忘地寫下了虛堂禪師的名字。此時，村田珠光也許就在—休的身旁吧，作為—休和尚的弟子，他體悟了禪的真義，并從—休手中繼承了大應國師帶回的徑山茶器具、茶禮制度，也將圓悟禪師的“禪茶一味”懸掛于自己的茶室中，就這樣，徑山的禪與茶促發了村田珠光，創立出了具有禪思精神的“草庵派”茶道。由此，村田珠光被公認為日本茶道的開山之祖，而徑山寺無可爭議地成為了日本茶道之源。

低矮的草庵茶室，隱于松林中。冬雪覆蓋，門前的小徑上，并無行人的足跡。寒風透過窗上懸掛的竹簾，吹入屋中。村田珠光坐在這狹小、簡樸的空間里。面前的火爐中發出嗞嗞的燃燒聲，而他身后的墻上，正是“禪茶一味”四字。

壺中水汽開始升騰。村田珠光抬起手，開始了茶的禪修。

飛雪吹入屋中，飄旋在爐火之上，瞬時歸于無有。紅爐之上一點雪，沒有任何執念的村田珠光，只是倒水、只是沏茶，然后，只是品嘗，在這品嘗中，沒有禪、沒有茶。只有生命當下的暢然。這生命的暢然與百年前徑山祖師所體悟的，毫無差別。

草庵外，雪無聲地下著。前林深雪里，忽有一枝開。徑山禪茶薪傳

昔日的威儀，只能遙望于清規典籍中，昔目的雅趣，已漸漸成為時尚的裝點。

面對著徑山寺明月堂的舊址，佇立于千僧閣的殘磚碎礫之上，徑山禪茶。驚鴻掠影何處覓?

唐宋千載，茶的口味變了，喝茶的方式變了，喝茶的人也變了，還好，禪的精神亙古于時空。千年徑山寺，百余代祖師法脈薪傳，千年徑山寺，一年春盡一年春，春回五峰見茶新。

今日，當你置身徑山寺，在五峰環抱之中，唐代祖師品飲的甘洌清泉、宋代大德感受的明月清風，都會呈現在你當下的心識中。在這順風順水的性靈之地，寺院周圍的茶園里，云霧氤氳。晨鐘、梵唄、初升的陽光，喚醒了這天地的靈物，徑山禪茶新芽又現。青青新芽皆是法身，郁郁茶林無非般若。

今日，當你置身徑山寺。在聞經、打坐。在“徑山大慧禪”的修習中，聞思本具的智慧。“大慧禪”已成為今日以及今后徑山寺萬事的核心，沒有禪就沒有徑山寺，沒有禪就沒有千百年來禪僧士子們對生命的超越，沒有禪就沒有徑山禪茶。

今日，就是讓生命覺醒的時刻。精勤于“大慧禪”，以看話禪法一門深入，參到只剩一句話頭，因緣契機之時，話頭不攻自破，瞬間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此時，無論你是在寺院里，還是在家里，或者是在辦公室里，端起徑山寺的這杯茶，“禪茶一味”你能體會，每一口茶都是你對生命本然的觀照，每一次萬緣的應對都散發著生命的禪悅。

徑山禪茶，沒有禪的體征，沒有茶的親嘗，境界與真味，如何與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