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以來,關于“詩歌邊緣化”、“詩歌在消亡”的說法儼然成為一種“常識”和“政治上正確”,談論起這個話題來,許多的人痛心疾首、憂心忡忡,許多的人義憤填膺、壯懷激烈。不過,在簡單的老調重彈和道德評判之外,問題并沒有被引向深入:當今時代的詩歌果真在邊緣化、在消亡嗎?如果有,它是如何邊緣化、如何消亡的,邊緣化必定導致消亡嗎?如果沒有,該如何評價當今的詩歌狀況?
與邊緣相對的是中心,那么,中國詩歌有過“中心化”嗎?單就最近的歷史而言,確曾有過。“新時期”之初,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彼時的詩歌發出的是時代最強音,處于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地帶,詩人享受的是如今日娛樂明星般的偶像級別的“待遇”。在一種政治高壓的、“非人”的社會形態結束之后,以“朦朧詩”為代表的新詩歌發出了真正的“人”的聲音,順應和引領了人心思變的時代潮流,起到了巨大的解放和先鋒的作用。這種“中心”地位確實極大提高了詩歌的知名度,但實際上值得反思的是:它是正常的嗎,它對于“詩歌”更有意義還是對于“社會”更有意義?應該看到,彼時的詩歌之所以有如此的“榮光”,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它與政治的合一,詩歌是與社會政治,與流行話語聯系在一起的,是文學訴求與政治訴求的合一,更大程度上,是政治訴求通過文學訴求的方式表達了出來,這才是這一現象的深層本質。這里面的問題是:文學是以政治的方式發言的,仍然沒有脫離此前的“文學為政治服務”的窠臼,因而也難逃簡單、粗糙、平面化、模式化等的弊病。所以,這里的文學仍然不具有獨立性,是以別人的聲音說話,它自身的主體性并沒有建立起來。隨著文學“自律”的增強,當“文學”走向“文學”的時候,它注定不會再成為中心,1980年代后期以來的文學發展證明了這一點。
實際上,當詩歌處于中心的時候,往往是它被征用、成為工具的時候,甚至是它被挾持、成為傀儡的時候。不惟80年代中心化的詩歌可作如是觀,此前的小靳莊詩歌、大躍進民歌、墻頭詩、傳單詩等更是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詩歌可能發揮比較明顯的社會效應(可能是正面也可能是負面的),但社會進程與藝術規律往往是并不同步的,關注社會效用的同時往往伴生著藝術創新與藝術獨立性的不足,這樣的作品很難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只能成為應時、應景之作。實際上,邊緣,正是詩歌所應處的位置,它與權力中心天然無緣(如布羅茨基所說,詩人是天生的民主派),也不是聚光燈下的公眾景觀,它應該與社會現實保持有距離的審視,因為它關注的不是一時一地,而是更為長久、更為廣闊的存在,所以它不應成為其他任何事物的附屬或說明,而具有自明的價值意義。
但這并不證明詩歌不重要。恰相反,它很重要,重要到猶如我們自己的呼吸、心跳,我們周圍的空氣、陽光和水,實際上,它形成了我們的文化“身體”和文化“環境”。中國是一個有著“詩教”傳統的國家,這里的“教”不僅是一種“教育”,一定意義上也帶有“宗教”的性質,“不學詩,無以言”,想一想,連話都不會說了,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實際上,屈原、李白、杜甫等的詩歌確實已經融入到了國人的血液之中,融入了我們的價值觀、話語方式和思維方式,是它們構成了我們的精神邊界(世界)。這便是文化的力量、詩歌的力量。確實,“沒有一首詩歌可以阻止一輛坦克”,但是,同時,也沒有一輛坦克可以真正消滅一首詩歌,詩的力量是無形、無窮、強大的,它是一種無能之能、無用之用,卻也正是大能、大用。不過,它作用的方式不是立竿見影、藥到病除,也不是登高一呼、應者云集,而是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在一般的情況下,人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就像我們不會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一樣。當人們感覺到它、不得不注意它的時候,往往是出現了異常,有某種危險的時候。實際上,當它來到中心、為萬眾所矚目的時候,它正處于這種危險之中。
歷史的發展是吊詭的,斗轉星移,不久前還是“偶像”的詩人,而今確成了另一種的“嘔象”(嘔吐的對象),詩歌也從萬眾矚目變成了無人喝彩,當今的詩歌確實“不景氣”,關注的人不多,發揮的社會影響似乎也不大。那么,對于當下詩歌的“邊緣化”,我們該保持什么樣的態度呢?我認為大可不必過于悲觀,相反,倒可以保持謹慎的樂觀。應該看到,詩歌本就是小眾的事業,是精英的創造,全民皆詩的情況是荒唐、荒誕的,只要詩人保持了有尊嚴的精神生活,創作出了有成色的藝術作品,那便是盡到了本分,至于大眾反應和現實影響,其實并不必成為關注的重點,因為在這個問題上,真正的主角只有一個:時間。而且,在詩人盡到了本分(而非肆意妄為、嘩眾取寵、自毀形象)的情況下,詩歌界的良好生態也有望形成,讀者和社會反響也會越來越好。同時還應該看到,就外部環境來講,當今的詩歌可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良好的機遇,就外部環境來說,意識形態壓力是逐步降低的,言論空間較之以往更大、更自由,隨著社會經濟活力的增強和經濟狀況的改善,更多的詩人也可以更加有能力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顯然都是此前的社會階段所不具備的;就傳播媒介來講,近年來,除傳統詩歌刊物的發表陣地外,詩歌民間刊物的發展愈發興盛,而網絡詩歌的發展更是如火如荼,它們提供了空前的自由度和可能性,這應該可以成為解放藝術生產力、提升藝術格局、推進藝術創造的良好契機。從現實情況來看,近年來詩歌作品和詩歌寫作者的數量都不但沒有下降反而是有大幅度增加的,詩歌發展似乎還有某種“上升”勢頭,而非“消亡”。在而今的情況下,“邊緣”確實有,大量的詩人正是在邊緣、在民間進行著他們的工作,雖然寂寞與孤獨有之,壓力與困惑有之,但他們堅持著、探索著、創造著,他們(當然是指真正的詩人)是無愧于時代、無愧于內心的。實際上,詩歌的“邊緣化”雖有之,“消亡”則未免屬于杞人憂天。
其實,詩歌原本就是少數人的事,它很大程度上屬于“一根筋”,它執拗、頑強、不屈不撓,它在時代的邊緣行走,卻行之久遠,能夠貫穿古今,能夠與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對話,產生共鳴,激發思想的火焰,詩歌幾乎是與人的創造力、審美力相等同,與人的生存歷史相同步的,它并不會如某些人所預言的那樣輕易消亡。而詩人,則大多天賦異稟,承擔著與眾不同的、神啟般的工作,他是一個時代隱秘的王者,或者可笑的堂吉訶德,無論“時代”怎么變化,總是會有這樣的一些人存在,就像無論是一個多么傻的時代,總會有一些聰明的人,或者,無論是一個多么聰明的時代,總會有一些傻的人一樣。
(選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