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先生是文壇前輩,從我二十四、五歲時讀到他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至今,我的青春在讀著他一部又一部作品中漸漸逝去。在這期間我和王蒙先生的兒子王山成了同事,于公于私我都有了很多機會走近王蒙先生。王蒙對年輕人的扶持和寬容我是深有體會的。記得十年前我們報社約王蒙先生寫一篇文章,等著上版,時間很緊,但他挺理解我們編輯的工作,非但沒有拒絕,還特別準時地將稿子由王山帶給我。我感動地對王山說,你別認為老爺子是沖著你才給我們稿子,而因為他是中國作協副主席,是咱們的領導,還說明他認可了我的記者和編輯工作。王山憨厚地說,那當然!那當然!看著我的同事王山,我好生慚愧。其實我的心里話是:我特別感謝王蒙先生對我們工作的支持,也特別珍惜和他們兩代人的友誼。但我的感激往往因為調侃而消解了它的分量。沒辦法,性格使然。那次由于版式的原因,我擅自把王蒙先生文章原來的標題改了,當時除了沾沾自喜還左觀右看,自鳴得意。第二天報紙出來,正好在會上遇到王蒙先生,他漫不經心地說:修改文章是編輯的職責,但你打個電話,我們商量一下,五分鐘我可以想出十個題目啊!再說,我的那個標題是經過認真考慮的。我聽出他對我修改后的標題的不滿,但沒看出他不高興,就又開始“漫談”起當天會議的事。聊了挺長一會兒,他話鋒一轉,非常溫和地說,下次再改標題時咱們商量著辦啊!我立時像磕頭蟲一樣不停點頭。
有一次開會,我搭王蒙先生的車前往。路上聊起他的《尷尬風流》等新作,他說寫《尷尬風流》就是自己常常遇到尷尬、看到別人的尷尬狀,就順手記下來成個樂兒。我“吹捧”他年過七旬仍堅持創作,聲名享譽中外。他呵呵笑說,70多歲的人了,把什么都想開了。有知名度又怎么樣?當多大的官也有退休那天,多大的知名度都不可能永遠活著,我不信得了癌癥因為“知名”就不疼。
由于工作原因,近年來年年隨中國作協領導去給王蒙先生拜年。盡管經常能見到王蒙先生,但真正采訪他只有一次。那次本想聽王蒙先生談談21世紀的中國文學,但這個題目實在太大了。但我注意到,他關于作家心態的言論很有意思。于是,我們便就這個話題談開去。我們談到最近這些年文壇很活躍,但浮躁現象也很突出。王蒙認為,有人是炒作,有人是看熱鬧。作家還是要寫好作品。有的作品俗賞雅不賞,但市場很看好,而對他們的文學成就就不好評說了,這是一類。也有一部分作家,他們的小說被改編成電視劇,市場也看好,但他們不僅僅為迎合市場,有一定的文學含量,這又是一類。說到這里,王蒙說,我倒真想和作家們說說,要克服一切困難,要克服浮躁,踏下心來寫點東西。
我這人思維跳躍,比較適合“漫談”,所以忽然就說起俄羅斯的經濟衰退,說起不管怎么衰退俄羅斯文學仍保持的獨特優勢和地位。我問,中國的文學有這樣的優勢嗎?您怎么評說我們現在的文學勢態?王蒙說,俄羅斯文學作品真正保留下來的也并不多,就那么幾個,而認真進行創作,努力追求作品分量的作家任何一個國家都有。不要說一個國家文壇上出三四十人,就是有這樣的作家三四位也不容易了。有的只是一時氣魄很大。我們國家的文學能有這樣的勢態很不容易了。
王蒙先生的話很精辟,我再接不上話茬兒,就立馬改問,這幾年對于魯迅的爭議比較多,您怎么看這種現象?
王蒙先生似乎還能接受我這東一榔頭西一杠子的采訪方式,迅速接過話題說,現在文壇思想確實很活躍。魯迅作品是重要的文學遺產,應該更好地研究、繼承、弘揚,但多年來也附加了許多非魯迅的遮蔽。我從里面看到幾種觀點,而這幾種觀點實際上本質是一致的。第一種是把魯迅說成是整個國家、民族、文學的例外,用魯迅的偉大來論證上至政府下至草民的卑劣。第二種是近百年來中國人,包括魯迅,都不靈,只有外國人行。第三種就是一有點對魯迅的議論就積極捍衛,不允許有任何正常的學術上的爭論。
我說,聽起來這幾種表現形式看上去不同,其本質都差不多。我們尊重魯迅,不應以貶低民族為代價。王蒙先生認同我的觀點,他說,批評魯迅也不應以貶低民族為目的。至于那種所謂政治上的“誓死捍衛”的觀點,則加進了許多情緒化的因素。情緒化的因素加上商業炒作的因素,沒有意思,也鬧不清他是什么見解。我又嘻嘻地說,對,我們不跟著吵吵,那樣弄得自己也沒意思了。
我意識到自己還沒嚴肅幾分鐘就又有點“現形”,馬上提出一些文壇一些令人擔憂的話題。王蒙先生說,現在泡沫的東西較多,在泡沫中人們反倒看不見文學的真正之“流”,只看到一大堆泡沫,一會兒覺得這部作品重要,一會兒覺得那部作品重要,其實都不重要,沒幾年大伙兒全就都忘了。比如刮過一陣風,有的人在作品里就開始追。刮另一陣風,就根本不知道那些作品是在描寫中國,跟風實在是令人擔憂的文學傾向。我說,如果作家不追風,用心靈寫作會是什么局面?
王蒙肯定地說,用心靈寫作當然好,但有些作家還是追風的,包括媒體也追風。這就誘導著一些作家的創作傾向。現在的文壇有幾種狀態。有很認真的,有實實在在寫作品的;也有游戲人生的;也有炒作的。這幾種狀態,有可能產生相互間的沖突,也有可能形成娛樂性強一點的,戰斗性強一點的,藝術性強一點的。我用時髦的詞接著王蒙先生的話說,這就是多元互補,有的偏于懷舊,有的偏于探索。王蒙先生說,不管你用什么詞表述,不管怎么變化,真正的作家要潛心寫作,用心寫作,寫出好作品最重要。
那次訪談時間不長,但涉及方方面面,我們在輕輕松松的氣氛中談著并不輕松的話題。臨別時我說,謝謝您也謝謝王山,他雖是我的好同事,但您首先認為我是個好記者,您才愿意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和我“漫談”吧?王蒙先生笑得很親切,像對孩子。
(選自胡殷紅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huyinhong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