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龍作品

一輩子好好愛你

給你買曼妥思，講安徒生的童話

給你一個蝸牛大小的家，

可以擋風，可以遮雨，

給你一片漫無邊際的沙灘，

有海鷗，有椰樹，有干凈的陽光，

天空很藍，海水很溫柔，

給你城郭，給你青山，給你炊煙裊裊，

給你一戶人家，一扇檀木窗，

每天的黃昏，我背回一堆干樹枝，

輕輕地推開，長滿綠苔的老柴門。

星期六

烏鴉在枝頭報喪。死亡是

值得歌頌的，如同點點螢火，帶來短暫的光明。

東搖西擺的蘆葦，在時間中，

渺弱得像你。

秋風像火車，帶走一些落葉。

那年，你已婚嫁，生了孩子，最后變成一堆骨頭。

我應該去登山，告訴佛主，

我不是物質，什么都不虔誠。

在南方

我愿意和馬蹄聲一起，愿意和你

說起暗戀過的女子。

她住在西大街33號，對面是草藥店。

下雨了，她也會撐起油紙傘，

也會穿上白色的裙子，

經過我身邊，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南方，我愿意剃須，愿意五行缺水，愿意削發為僧

望著寺廟外的夾竹桃

那是世俗中

不羈的自己

開得正嬌媚

存在主義的哀傷

我只是某個詞，被你反復使用，都不合時宜。

火車啟動了，你把我擱在鐵軌旁，

你說桃花開，桃花謝，

都與我無關。

你說落木蕭蕭，冬天來了，還特意為我

指出西沉的方向。

你還說入土為安，百善孝為先。

那些深愛過的人

河水流過許多人的臉

虛擲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我懷著愧疚——

清晨的藤蔓，籬笆。

之前矮下去的事物開始高大起來。

只有榕樹下的父親

衰老如皺紋

在曠野

在曠野，沒有燈，沒有任何的聲響。

從灌木叢冒出的鬼魂，會親切地和我說話。

他會告訴我，他來自哪座墳崗，

生前愛過冰雪也愛過火焰。

他一眼就能看出，我的野心，

來自一場舊夢，或虛空。

那是無休止的旁觀，

和不在場。

那是曠野中的一株麥穗。一陣晚風，

冷冷地吹過。

即景

籬笆外的爺爺，趕著鴨子。

奶奶從溪邊回來，

木盆子里，一堆洗好的衣服。

曬衣繩上:中山裝，花布褲，呢絨大衣。

它們在一起生活——

五十多年了

我想起一些詞匯:簡單。幸福。

大風過境

大風過境，兵馬仰翻， 十里之外的營房

戰火彌漫。鷹在長空嘶鳴，

我的王，在深山歸隱。大風過境，

荒草連成一片，江堤垮于一場計謀，汛期開始變幻，

我的王，在松林間下棋。

不計其數的是墓碑旁的白菊花，大風過境，

漫天黃沙卷起，酒旗倒在血泊之中，

我的王，在瞭望塔，

念起佛經。

定數

我多想養一群黑鴿子

清晨飛出去

黃昏準時地飛回

那破壞不堪的屋頂

在另一處從未有扶梯

可以到達的屋頂

我種上了紫薇

和一些活不了

幾個時辰的植物

當肉體的衰竭成了定數

我不再比喻

不再抽出剩余的時間

讀書，運動，掌控一些機器

我是被另一架機器

掌控的零件

我承認

我在喪失一些非物質的屬性

我得用老掉的手

撫摸我的黑鴿子

我得用老掉的聲帶

呼喊那些接近神的花朵

在一樽不流淚的佛像面前

我得承認我的無法順從

如薄暮里的一次

無法預知的輪回

偶然

不是不可能，暗夜伸出的手，

什么都沒摸到。他穿上

白色大褂，像中醫一樣，

對著鏡子，察顏觀色。

他并非老得不成樣子，他只是

看不清哪里發出的光。

看不清有另一個自己:孤獨，

分裂，信仰自然和藝術。

這簡陋的臥室像墓室，

擺著床，油畫，易碎的花瓶，

他不擅長挖掘，像木頭人，

不擅長反叛，隨遇，而安。

浮世

吊蘭葉子邊緣的部分黃了一大塊

鴿子在頭頂飛來飛去

他在反抗什么呢

郊外呼呼的風刮了過來

麥浪此起彼伏

他在空想中完成了一場革命

忍冬花躲過了霜雪

黎光出現在北極附近的暗礁里

他坐上了響著鈴鐺的馬車

蔚藍的天空開始泛白

這終而復始的變幻和無常

煉字術

把天空想像成湖泊，把北上的鳥

想像成飛魚。

我有自己的神靈和巫術，有自己的巧匠

可以雕出最美的花紋。

還有一把割草的鐮刀，一枚黃葉做成的標簽。

秋水退去的時候，我會牽著犀牛

把一些沉重的事放下。

當天邊出現霞光，背起一籮筐的碎石子

爬上最陡的山峰，再用它們砌成

世上最簡陋的墓碑。

碑上僅有的幾個字:林宗龍，死于一場煉字術。

邊緣地帶

稻田的空虛，由來已久，懷春的青蛙

跳上了田壟。天空

是一株陰郁的喬木，沒有鳥兒

定居過的安全感。

在河灘凸起的石頭上，我擺了個戰斗的姿勢，

仿佛一場洪水，正從遠方，密謀而來。

恰逢梅花雨

你騎白鶴，獨自穿過葵花地，沙坡，一小片藍色的湖。

湖里的鯉魚們，聚集在一起，

又各自散開。

荷葉上的雨聲，讓岸邊失態的事物，恢復大悲之前

的正常。

噩夢

一輛大卡車松樹一般懸在崖邊

搖搖欲墜的是遠處的村莊

狗吠和人的哭聲混雜在一起

麥田突然上升，離開了信仰過的土地

我念著佛經，像只發育不良的猿猴

被人綁在菩提樹下，伸出了斷指的長臂

明天帶你去流浪

明天帶你去流浪，先繞著那條老街

牧羊一樣轉悠，喝扎啤，掰手腕，搖色子，

吃上味道鮮美的羊肉串。

如果天轉陰，我們就躲在屋檐下，擺八卦陣，

吆喝那群燕子，脫下黑色的晚禮服。

我們還要說起，春天磨損的部分

是一頭野牛，死于一把叫作生存的屠刀。

當花朵們抱頭痛哭，請原諒那些劣質的愛情

那些塵土飛揚。那些無從說起的正如

岸上這頭紅綠色盲的騾子，馱起余暉，溺死河中。

山中居

山中居，管什么老虎，管什么壯志雄心。

你是倔強的雛菊，管什么虛無，

一滴雨露，管什么

晶瑩和剔透。

我是蓑衣披身的農夫，管什么天氣和壽辰。

愛就愛，

恨也要恨得自然。

管什么神或鬼，管什么老虎和雛菊，我在山中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