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蘇里河畔的晚餐
面包,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農場
那是燕麥磨碎了的青春
三文魚的脊椎已拆除,涂上一層咖喱的自信
牛肉一根筋緊繃,說不準是緊張還是剛毅
青菜葉思念沙拉成疾
米飯穿著紫菜做的壽衣
地平線吞咽著整整一條密蘇里河——
水面在暮色里漸漸暗下來
我想讓它替我說告別
盤子里是擺成幾何圖形的花園
是意象派,是靜物描摹,是工筆
腸胃受到鼓勵開始抒情
水杯里冰塊飄浮蕩漾,撞擊嘴唇的客輪
一杯紅酒被我高舉在手上
用以喚醒身體里的自由
讓密蘇里河替我緩緩地說告別——
它切割著中西部平原
運載七個州的孤獨,和對流逝的厭倦
女侍步履豐盈,穿白罩裙像皇后微服出行
長方形露臺量走了她的青春
金屬柱子上取暖燈被一盞一盞點燃
火苗中央的藍色用力吮吸著微寒
當談論起華爾街和經濟危機
嘈雜話語里唯有元音在空氣中閃爍
讓密蘇里河替我說告別——
在剛過去的夏天它脈管迸裂
現已恢復平靜,只剩胸脯微微起伏
我佩戴五彩環飾,使脖頸顯得甜蜜
心上有一個廣場
痛苦在那里用足尖跳著芭蕾
白色桌面圍坐了四個人
風吹起,世界需要用一個別針來固定
我的印花襯衫與對面那位先生的藍夾克
結下了仇
讓密蘇里河替我說告別——
青草改了朱顏,秋天在樹林上方眺望
鷹把臉朝下,它寬廣的徘徊讓地球略感不安
盤子空了,刀與叉不再同行
皺了的紙巾追逐著自己的末日
杯底殘酒的哀愁是輕微的,沒有了下文
賬單上正在簽署最后一筆小費
抬頭望見,不遠處索橋上剛剛亮起一排燈
行李已打點好,將拖至黎明的機場
在世上不停地走,時間發出回聲
哪里都可出發哪里都不是目的地
那就請密蘇里河,替我緩緩地、緩緩地告別——
農場
糧食,我已吃掉一個糧倉
花草,認識一整部辭典
足以在身體內建起一座農場
與眼前的這一個相仿
在這一大片蓬松的土地里
必埋藏著一顆心
裹夾在犁溝皺褶里的哲理
被太陽曬得暖融融
無邊的豆田正在發福,天光將它分成
明亮的與陰暗的兩半
在那深深處,有著等待壓榨的苦悶
一條小河把廣大田畝切割
它在拐彎處大有寓意,恰好可以建座木屋
石橋擺出十四行抑揚格的姿勢
橋下流淌著時光
野鴨和大雁在灣汊里談論著
飄過頭頂的一朵白云
菇捻果用枯黃色膜瓣
在枝頭蓋一座座小小別墅,用糖分粘住了這個下午
金光菊的花粉變作第三人稱,飛往空氣中
而蕨草,在低處暗處把生與死連接
至于樹林子,符合大平原的心意
是彩葉楓和白樺的聯盟
地球西北角的這塊家織土布上
漫步著你,我,他,還有三只牧羊犬
其中兩只以星宿命名,另一只最年幼,跑在最前
她芳名四月,代表春天,我最喜歡
守在這里,將成為圣賢
風吹過,多么空曠,光榮或憂戚全丟在了大洋那邊
這農場在許多年后會依然繁茂
而那時——我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寄往水碼頭,致JM
“E-mail收悉,見屏幕如晤
我愛著你信里的英文——
你講述的大雪是一場形而上學,是大地的空白預言
皚皚白色之中,那蜿蜒的黝黑帶狀
是蘆苞芙小溪,大楓樹光禿,風沒有上工
于是畫面又成為禪宗
木屋前的玉米田卸空了,鼴鼠偶爾出洞
窗檐下粗大的冰凌
是命運的鉛垂線,直指地心
三只狗可好?
最小的那只眼神溫潤,可還記得我——
前年夏天初到時,綠酒一杯,小窗濃睡
我的夢境朝著整個大平原延伸
它趁機揪下并銜走我一只拖鞋上的小花,還不肯賠
此時在地球這邊我還穿著呢,左腳綴花朵,右腳沒有
一低頭就看見不對稱的美
小木船還在吧?
曾記得,我倆剛從木屋露臺下的碼頭出發
就把自己當了麥哲倫,恨不得一口氣劃向伊利湖,進大西洋
從地球后腰繞到中國
終在小半天后,于兩英里外
在蓼草和睡蓮間翻了船
在橋下等來救援,木船被拖舉倒扣到汽車頂
濃重的草香使八月變得年輕
你那本全地球只有七個讀者的哲學著作
是否已接近尾聲?
我的詩,讀者為零
柴門輕掩,從不上鎖,你就四處游走
而我在第三世界,窩在裝防盜網的水泥樓
壯懷激烈,半個冬天在讀康德
我得說,我愛上了你的同行
這個終生未婚的德國男人
還有他頭頂上的星空
我們何時再聚首
行李箱懷揣著地圖
那在空中奔馳的大屋,叫飛機
讓快樂遍地都是,讓一生成為一道優美的圓弧
以高高飛翔來抵御一顆星球的絕望
從出生地到異鄉
看見天空的碧藍,大地的金黃
書短意長,鍵盤鼠標意猶未盡
即頌大安,路也頓首,某年某月某日,燈下。”
(選自《詩潮》2010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