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7月31日早上6點鐘,我拎著一臺手提電腦,踏進了韋芷景的家門。韋芷景家位于市里頗具盛名的“嘉園小區”,據說在里邊居住的人非富即貴。韋芷景家座落于小區的別墅群,毫無疑問屬于有錢人,所以,開出的薪水也十分可人。當然,對保姆的條件也相當苛刻:本科畢業、相貌姣好、懂一定的營養學。
我25歲,兩個月前剛失了業,有人給我介紹了這份工作,我和韋芷景見過一面,經過一番交談了解,她對我頗為滿意,夸獎我品位不俗,對世事的許多見解都與她不謀而合。再加上我們倆的共同興趣竟然頗多,這也讓她驚喜。我的要求只有一個,帶著手提上班,在不影響工作的閑暇隨時可以上網。她同意了。
第一次踏進她家門,我就被她家的奢華嚇了一跳。鐘點工正在打掃屋子,她端坐在闊大的沙發上,審視地看著我。我落落大方地向她打了個招呼,隨即問:“廚房在哪兒?”她伸手指了一指,我毫不猶豫地踏進廚房,短短的二十分鐘內,我烘出了心型小蛋糕、煮好了牛奶、煎好了雞蛋,還下了一碗牛肉面。
一個約摸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好奇地跑到廚房里來,興奮地叫:“好香好香,媽媽我要吃。”她的身后,站著表情滿意的韋芷景。
我的保姆生涯從此正式開始。
韋芷景其實并非一個高傲女人,她年近四十,老公自己開著一家規模頗大的廣告公司,很忙,很少在家里見到他。韋芷景的所有精神寄托就是她的女兒。每次與我閑談,沒幾句就要聊到她女兒。她告訴我,她最后決定雇用我,還是因為她女兒對她說:“這個阿姨我喜歡。”
韋芷景的女兒叫念然。名字很好聽,韋芷景說是老公給取的名字。我盯著她,冒出一句:“我看得出來,你們夫妻關系不算太好。”心里等著迎接可能遭遇到的大聲呵斥,但沒有,韋芷景只是淡然一笑,解釋說,老夫老妻,都是這個樣子。不過只要有女兒,她就不擔心他會不要這個家。因為,老公比她更疼愛這個女兒。
我打探到的信息是,原來韋芷景和老公年輕時,因為經濟拮據,有過兩次孩子都不得不做掉了。兩人商量好等以后條件好了再要孩子,結果等到條件好的時候,韋芷景卻怎么也不能生了,念然是他們領養的孩子,是她老公專程托了鄉下老家的親戚尋訪到的。既然是親戚,好歹有點兒血脈,再加上孩子天真可愛,夫婦倆視若珍寶。
我的工作算不得繁重,除了準備一日三餐、接送念然、陪伴念然,基本就沒多大的事了。
我對韋芷景說:“姐,你其實不是那么需要一個保姆啊。”
韋芷景說:“其實我更需要一個伴兒。”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人到中年,她有很多時候都非常孤單。我經常會看到她坐在電視機前發呆。
我上網的時候她很好奇,而我也很奇怪她竟然不會上網。她不好意思地說,她不會的東西很多。老公不喜歡她玩兒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二
我帶著手提去做保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要寫作。我在一家網站的原創頻道寫了一本書,名叫“誰傷了婚姻的心”,敘述的是三個女人在婚姻里的情感經歷,點擊率不錯。我盼望著能倚靠這本書改變我的處境。
乍一聽說我還會寫書,韋芷景對我不禁刮目相看。小念然也因此對我欽佩不已。這讓我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好的犒賞。我開始教韋芷景上網,還幫她注冊了一個QQ。她興致勃勃,跑去買了臺電腦,每天都看我寫的小說。
9月30日,韋芷景給我發工資的時候多付了500元。看我疑惑的表情,她急忙解釋說,純粹就是覺得喜歡我。
我們倆在兩個月的時間里,相處得很好,她幾乎把我當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甚至于她悵然地向我吐露,她和我書里的某一主人公很是相似——和老公一個月都沒有一場性事。我驚訝,一場沒有性的婚姻是很難想像的,于是我很直接地問:“姐夫是不是有外遇了?”
就在這時候,她丈夫推門而入,她站起來,迎上去,幫他脫下外套,遞上拖鞋。我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們倆,如若不知內情,誰不會認為他們是相愛的一對夫妻?
韋芷景的丈夫名叫陳梓辛,不太愛說話,但很有禮貌。他在家吃飯的時候,總要招呼我一塊兒吃。我不肯,他卻堅持。韋芷景也勸我:“來嘛來嘛,一塊吃熱鬧些。”小念然坐在一邊,也嘟著嘴說:“阿姨不來坐,我就不吃飯。”
這樣的情形后來又發生過兩次,到后來,我和他們一家三口吃飯竟成了常事。韋芷景私底下對我說:“現在陳梓辛回家吃飯的次數多了,一定是你的功勞,你跟他說得上話。”
她說者無意,我卻一下子警惕了:不能讓她想太多。于是,十一時,我向她請了兩天假,告訴她我男友從北京回來了,我去陪他兩天。韋芷景眼睛一亮:“呀,你有男朋友了呀,我還想著給你介紹呢!”
十月結束后,她并沒有減掉我兩天的工資。
越是相處下去,我越是發覺:這其實是個沒什么心機的女人,她對老公雖然頗有怨言,但卻對他一心一意,處處為他著想。他只要一出差,她就天天守著電視看天氣預報,關注他出差的城市的晴雨冷暖。他的衣服褲子領帶,全部由她親手熨燙。我注意到,陳梓辛愛穿白襪子,而每晚她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認真搓洗他換下的白襪子。
有一次,我忍不住嘆道:“芷景姐,你對姐夫真好。”
她想也不想就說:“自己老公嘛,不對他好對誰好。”
我真有點兒為她不平,老公明擺著對她不怎么樣,她這么剃頭挑子一頭熱,有什么意思啊。
我心里不由得對她憐憫起來。
三
12月24日早晨,韋芷景喜滋滋地告訴我,今天下午到明天下午都不用去上班了,因為老公答應帶她們娘兒倆去旋轉餐廳過平安夜。
我說:“太好了,正好我也想和朋友聚聚。”
因為晚上玩得太晚,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一睜開眼睛就聽到電話響,是韋芷景找我,她的聲音有點兒異常,說:“你能現在就來上班嗎?”
我急忙換了衣服趕到她家,她家里一片狼藉,像剛剛遭遇偷竊般。我吃了一驚,問:“怎么了?”她坐在沙發上,不言不語,只掉淚。小念然從屋子里沖出來:“阿姨,阿姨,我怕,爸爸媽媽吵架。”
我把小念然抱起來,輕聲哄道:“不怕不怕,小念然乖,自己下樓玩兒一會兒,阿姨把屋子收拾好了再陪念然玩好嗎?”
念然乖乖地下樓去了,我打電話叫來了鐘點工,花了將近1小時,才把屋子收拾干凈。
韋芷景始終不說話,轉身默默地回了房,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就拿出我的手提上網。
不一會兒,QQ頭像閃動起來,我一看,是韋芷景。
她說,昨晚,老公沒有兌現他的承諾。她一直給他打電話,可他卻關了機,一直到凌晨才回家。他回來后,她在他的襯衣上發現了一個鮮紅的唇印。她太傷心了,和他吵了起來。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問:“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她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還不只一個,都好些年了。我一直盼望著他能回心轉意,我們在一起這么些年不容易。再說,我很愛他。除了他,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愛過別的男人。唉,現在想來,陳梓辛真是沒良心的東西!”
我說:“那,你會不會和他離婚?”
她說:“不,不會。曉寶(我的名字),你的小說畢竟還是小說。你的小說里的女人可以輕易離婚,但對于我來說,離婚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我不會離婚。他哪怕不愛我,起碼還愛念然,他不回家,我就一直在家等著他回來。哪怕他沒錢了、殘了,我都要和他在一起。無論什么情況下,我都不會和他分開。曉寶,你們年輕人可能覺得我這樣的思想很老土,但我認定了他,我就要跟他過到底。”
她語氣堅決,讓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敲打鍵盤的手指。
韋芷景又傳過來一條:“念然雖然不是我的女兒,卻是他的。其實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仍然愿意愛她。”
我驚訝地看著她,這個表面上看起來稍顯細弱的女人,竟然有這樣一份強大的內心,可以為了愛忍受這么多委屈!
四
2010年元旦前夜,我向韋芷景提出辭職。她吃了一驚,問:“是嫌薪水少了?我給你再加啊。”我搖搖頭,她急切地說:“那為什么啊?你在這兒做得好好的,我和念然都很喜歡你。”我微笑著說:“我要去北京和男友團聚了。”
一聽是這個原因,韋芷景便說:“哦,這樣,那我就不挽留你了。”她一直把我送出小區,硬是往我手里塞了一個信封,依依不舍地說:“曉寶,保重哦。”
我點點頭,轉身便走。拼命忍才忍住想要流下來的淚水。
我真的要去北京,1月1 日上午8點鐘的飛機,但卻不是為了與男友相聚。我根本沒有什么男友在北京,但是我決定要在那里尋找一個男友,一個可以陪我度過下半生的男人。
而現在,我不得不選擇的是,決然地和我的曾經過往作別。
要從哪里開始說起呢?
21歲,我剛剛大學畢業,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賺的錢少,還要寄回老家去供弟弟讀書、給媽媽看病。我于是又多找一份兼職,每天都做得很累。有一天,我暈倒在茶水間,是一個男人把我送到了醫院。
從那一天開始,我與他之間,再也牽扯不清。他30多歲,事業小成,家有賢妻。我掙扎過的,但最后總是在他的承諾中敗下陣來。四年過去了,他說的那句話——“我會離婚的”一直也沒兌現。四年里,我甚至給他生下一個孩子,她被他帶到家里,哄騙他老婆說,是從鄉下抱來的親戚家的孩子。
這個男人就是陳梓辛。陳念然,其實是我的女兒。她之所以叫念然,是因為我的真名叫周曉然。
這才是事情的真相。我等了四年時間,終于不愿意再等下去,知道他家要找保姆,我決定親自上陣。我一早打算好,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用事實告訴韋芷景,她的老公愛的是我,她的女兒是我的!
假如,假如韋芷景潑辣一點兒、無理一點兒,對陳梓辛漠不關心,對念然不理不睬,我也許就照計劃行事了。可是我看到的是一個深愛著自己的老公和家庭的女人,因為愛,她愿意忍受來自生理和心理上的折磨。我沒辦法漠視她的痛苦,而她的痛苦,源自于我。而我一直以為,最痛苦的那個人是我,到最后才發現,我們倆的痛苦沒有輕重之分,因為我們愛的是同一個男人。而我,再怎么也比她遲了一步,她先我遇上他。我再怎么拿愛做借口,仍然不過是人們憤而恨之、恨而誅之的一個不光彩的小三罷了!而從韋芷景的嘴里,我絕望地得知,陳梓辛在家庭之外其實不僅僅只有我一個女人,平安夜那一晚,他很抱歉地告訴我,他答應了念然,要陪她們娘倆兒過圣誕。我沒想到,他欺騙了韋芷景,卻也欺騙了我!當我向他提出質疑時,他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么管我?你難道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
一瞬間,我絕望了。這就是那個我愛了四年并為之生下了一個女兒的男人,在他眼里,我原來跟其他盯著他錢袋子里的女人并無不同。就在那一刻我決定:離開他!
……
我的手機不停地響,屏幕上顯示著兩字:愛人。那曾經代表著陳梓辛。我取出手機卡,扔到了垃圾箱里。
夜色漸漸濃重,城市燈火流離,在臨時的住所里,我打開我的手提,刪除了我的博客。那個博客,記載著我和陳梓辛的點點滴滴。關于陳梓辛,我想,我也該使用一下刪除鍵,重新開始屬于我的新生活了。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