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天周五下班,滿載著從超市買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剛進車位,就見妝扮一新的彤疾步而來:“今天單號限行,借你寶馬一用。”然后朝我妖嬈一笑,“接老公去。明天懶散一下,后天帶帳篷去壩上草原消遣。怎么樣,一起去?”看她特享受的模樣,我恨不得用一百大缸老醋將其溺斃。
彤的老公陶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典型的研究室“癡人”,拍拖前陶開誠布公:“我呢,因為工作的原因,每周至少要有五天工作食宿都在單位,若想朝夕相守,就請另擇佳婿吧。”彤是我的絕對閨蜜,當時我與澄結婚不滿三年,正膩得蜜里調油,就以過來人的口氣為她支招:“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才算丈夫。現在這個算怎么回事,你一輩子至少七分之五的時間獨守空房,你又是個感情需求特強烈的家伙,長此以往保不準紅杏出墻。”彤說:“照你的意思現在就把他甩了?那我不白談這么長時間的戀愛了。”彤最后決定試試,反正生不生孩子決定權在自己,將來不行就換。
事實證明我和澄看走了眼,眼下,彤的日子過得就如同郁金香簇擁中的荷蘭大風車,動蕩而有滋味,而且是個女人都可以從她水分充盈的面目和生機勃發的神態里讀出她生活的激情與受用。幾個月前澄變相出走后,彤沒少來陪我。兩個同齡少婦形象的反差是那樣明顯,彤不禁抿嘴偷樂:“不至于吧,我看上去能比你年輕10歲?當年你可是全班女生嫉妒得要死的一枝花耶!”
以前,與澄朝夕相處的我還一直擔心彤的婚姻出問題,可現在,出問題的竟然是我。我不明白,皇帝樣被尊崇著、寶貝樣被愛著、被呵護著的澄,為什么執意選擇辭職而到千里之外的廣州做一名日子清苦、收入也不高的雜志社副主編。
二
一直認為,我和澄是幸福的。我是一所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澄是一家中型企業的工會副主席,地道的老好人。我們工作清閑,又家境殷實,似乎連孫子輩的經濟基礎都夯實了。
澄清心寡欲,業余的惟一愛好就是看書和寫作,在我們當地的文學圈中也算小有名氣。而我所帶課程基本屬于“一勞永逸”型的,壓力不大,兒子周歲后又一直由母親、婆婆和保姆帶,生活可謂閑適自在。我也不想再上什么進,對一個已為人妻人母的女人來說,做賢妻良母自應是最大的事業。常常連我都不明白,盡管朝夕相處,可自己對澄卻好像從來就沒有愛夠過——每天從一睜開眼就忙著為澄烹制早餐,安排他錦衣出行;澄下班歸來,我也一定會準時奉上可口餐飲;洗漱、小憩、捏肩捶背,樣樣做得精當周全……日復一日且樂此不疲。
“書生夜讀,紅袖添香”,是多少文人夢寐以求的雋永意境。在澄晚飯后坐在書房之前,我已把桌椅仔細擦拭,并且臺布、椅墊等諸多小物件從來都是一塵不染。澄剛落座,他最愛喝的龍井茶香總會適時地裊裊升起,玻璃杯中的茶芽總是他限定的10枚,因為愛喝淡茶的他說過,一斤特級龍井約有茶芽三萬六千多枚,一兩正好喝一年。每隔一刻鐘,最多半小時,我就會去書房一次,為他續杯、加衣,或呈上時鮮水果,堅果都是去了殼皮的精肉;如果感覺他哪里發癢或稍有不適,我一準會搶功似地為他抓撓或按摩。只要澄在我的視線里,我的所有勞累都是長著翅膀的,他有多快樂,我的翅膀就有多快活。
澄于此卻反應冷淡,有時甚至會這么說:“別老這樣,你不累我都感覺累了。”我覺得,這樣的不耐煩還是怕我累著,依然是愛——曲徑通幽的愛。偶爾,澄還會說:“我們都還年輕,多著力于事業好嗎?”我便趁勢摟他脖子耍嗲:“你就是我的事業。”澄就暗暗嘆氣,有些無奈,而我越加覺得這是女人的一種勝利,只是帶點兒怪味胡豆的氣息而已。
一個周五之夜,澄很鄭重地對我談道:“每個雙休日我都想集中寫點兒東西,不能有太多干擾,請你理解我好嗎?”我說知道了,點他鼻尖一下然后笑瞇瞇地走開。翌晨,待澄用過早餐走進書房后,我便去超市購物,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給澄買的。沒到10點鐘,我就忍不住提溜著削好皮的大鴨梨去看澄,澄怪怪地看我一眼,沒有說話;不到半小時,我又擔心他的茶水涼了,就又進了澄的書房。澄說:“這些小事我不需要幫忙,我只需要安——靜——安靜,明白嗎?”而后很響地敲起鍵盤,仿佛武松在打景陽岡上那只吊睛白額大蟲。
我堅信,真心愛自己男人無論如何都沒有什么錯,澄這樣,可能是因為寫作的原因導致情緒異常。這樣的不快在之后沒少發生,不過從未嚴重到爭吵。直到有一天,澄突然神情郁郁地對我說:“辭職手續已經辦妥,雜志社也聯系好了,我準備明天登機去廣州報到。”
天!這么大的事情,事先怎么不和我商量。澄苦笑:“如果和你商量,那我肯定是走不了。”我嘴唇發木,兩眼發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想知道澄為什么這樣做,澄說:“沒什么,一是單位面臨倒閉,得未雨綢繆;二是想趁年輕到外邊走走,開闊視野。”
“不是的。我覺得你是厭倦我了……”淚水涌出,我委屈,更有莫名的屈辱。
澄不語,分明是默認了。
三
愛澄太多,難道是錯?即便有錯,也不至于變相出走啊!
澄走后,我有兩三個月都是黑云壓城、苦心高懸。“嘿,我不相信你家那廝真的說走就走!”女人雖天性善妒,但當幸災樂禍的彤看到我整日帶著熊貓眼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時,女人憐憫的天性也暴露無遺:“我現在就給那家伙打電話,再不懸崖勒馬,就人肉搜索他!”“別別別!”我勸她千萬不要走極端,其實也是為了自己的臉面。
彤來家食宿的時候更多了,總是想方設法地安慰我,有時也開我的玩笑:“一人獨處的日子不好熬吧,熬不住就找個臨時伙伴得了。”我便揶揄她:“誰像你,一禮拜不見男人就像患了性亢奮似的。”彤好一通笑,而后說:“我倒覺得我和陶現在挺好,平時各忙各的,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交際圈,一到雙休日,又都彼此渴望,幾乎是天天新婚,幸福無限吶……”
沖澡出來,彤沖我大叫:“咦,瞧你胸口、肩膀頭還有臉頰,全是紅疹子!是不是長期得不到滋潤憋得呀?”我追著她打,但心里也正為這事犯嘀咕,澄走后我一直內分泌失調。
澄的電話倒是特別的多,角色也徹底置換——變成他關心我的衣食起居和家中的醬醋油鹽,有一次,還叮囑我生理期別用冷水什么的,婆婆媽媽得令我覺得好笑又感動。
澄是春節后走的,十一前夕回來在家待了一周。他的激情明顯高過以往,我則更黏人地與其形影不離,仿佛最后的別離開始讀秒。
返穗時,澄很是依依不舍,但還是走了。
澄踽踽獨行的背影,好幾天都在我的眼前晃啊晃。這又何苦呢,結婚這么多年,我們相敬如賓,幾乎連一次像樣的爭吵都沒有,眼下卻要人為地讓夫妻間隔著千山萬水……
彤提醒我:“這年頭,瘋女不比瘋男少,張口閉口都是‘沒事兒過來睡一覺’,澄再在外邊不回來,肯定就會整出帶色的事來——你可要想清楚,老實男人一旦壞起來,可要比壞小子壞得更徹底。”我大叫:“閉上你的烏鴉嘴!我的男人我清楚,你男人才那樣!”彤一臉無辜:“你別太弱智好不好?你若不信,我就親自去勾引你男人,看他是不是很容易上鉤。”
我內心拒絕彤的預測,又不免心生忐忑。澄是我的命,他若情變,我都不知道自己會發生多么恐怖可怕的事情。
四
澄與我電話聯系的頻率依舊。但女人的直覺卻告訴我,澄已發生某種可怕的變化:澄在性方面的信息明顯減弱,不像進穗之初,話里的親昵和渴望,就如同水位不斷升高的水庫,時日越多,其能量也便日趨動蕩與蓬勃,直至后來,連床笫之語都從這個老實男人口中噴薄而出了;而這次離家,眼看都三個月了,他那里卻始終一副月白風清、微波不興的樣子,其淡定得如同一位得道高僧面對一位滄桑老尼姑。
“要在我那位,一個月不見就準壓抑得抱著量杯當我啃了。”彤的分析赤裸裸,“你老公肯定有了別的女人,要不就是患了陽痿。”我瞪她一眼,可心里又覺得她說的也許靠譜。
春節前夕歸來,盡管澄慣例性地擁抱和親吻了我,其神情和身體卻讓我感覺到了某種不同,那是溢洪道排盡多余庫水的平靜,遠沒有以前那樣的浪花四濺。夜里,看他哈欠連天的樣子,我也興致全無。翌日夜,也如是,太多的心事完全顛覆了我身體的需求。
“怎么?一點兒也不想我嗎?我可是天天盼著與你團聚的。”澄分明意識到了某種異常,緊緊抱住我,并賣力地愛撫我。在澄以為前戲足夠開始糾纏的時候,又突然停了下來,頭微微扭向一邊思忖良久,而后有些慌亂地吻著我潸然而下的淚水,一聲嘆息。
之后的日子,澄幾乎包辦了所有家務,甚至還能像模像樣地為我做幾道可口的菜。
可是,仿佛都意識到彼此已有隔膜,卻又都不想主動開口,重逢的日子過得味同嚼蠟。澄走那天,我依舊送至站臺。他不停地揮手,我則心情黯淡得如同那個漆色斑駁的站牌。
那是一個雪夜,我第一次一個人獨自步行著回家。突然有一種想遇到壞人的感覺。之后淚水涌了出來,開始是溫熱的兩縷霧氣,很快又成了兩束冰冷的劍鋒,整個心都在顫痛。
穿梭的燈光照在越來越臃腫的樹枝上,雪團自墜,那樹枝便立即夸張地昂揚。“于澄而言,難道我就如同這不知適可而止的雪?”路上我一遍遍檢點自己:是我錯了嗎?
回家之后怎么也睡不著,就上網打發長夜。看到澄的QQ頭像,有一種偷窺的沖動。試了兩次居然順利進入,密碼竟是我們的結婚日和我的生日。
所有秘密全被打開,澄竟然果真與一位叫橘的女作者有染!QQ內容表明,他和橘的交往一開始就是性伙伴式的,與愛和婚姻無關,可這也是天理不容的無恥背叛啊!
昏沉沉的腦海中像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又瞬間復歸無邊黑暗……
我第一次因為如此不可告人的原因請假在家。澄和橘交往的枝枝節節,在我腦海里不停地浮浮沉沉。我恨澄到牙根發癢,也一次次地想到了死。
幸虧彤及時來家。我的一夜憔悴和可怕神情把彤嚇得要死,也很快意識到此事與澄有關,于是兇兇地打電話要澄立即滾回來,還說:“你回來得晚了,就別想再見到暖暖了。”
五
澄是趕當夜的飛機回來的,兩眼血紅,滿嘴水皰,一進門就抱著我大哭:“暖暖你干什么傻事了?你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彤原準備興師問罪,見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竟稀里糊涂地跟著人家哭了個一塌糊涂,而后慌不擇言地對澄說聲“你要節哀”,唏噓而去。
澄的QQ一直沒關,澄當即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垂下頭直說:“對不起,我錯了。”
看到他瞬間崩潰的樣子,我的心也沒出息地軟了下來。我借此也相信,澄一直是愛我的。
澄在家待了半個月,直到我催他啟程。澄從后面輕輕抱住我說:“沒有什么東西比你更珍貴。今后我哪兒也不去了,什么也不做了,除了上班賺錢,就一心一意地陪你。”
可不久后我就想:他讓我快樂,可他快樂嗎?愛不僅僅是只要不停給予就萬事大吉,所做所為還應該是讓對方心里舒服的事啊!那一刻我突然豁然開朗了:澄不是總嫌我攪擾他嗎?我何不也找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做,這樣他“清凈”了,我也自得其樂。
此前一家電視臺有個通過連環畫講歷史故事的欄目,主持人是我的朋友,邀請我撰寫文字部分,這也是我的長項,我卻曾經以“家里太忙”婉拒,現在我主動要求來做,居然一舉成功。
此后我更忙了,雙休日大都成了“雙搶日”(搶時間、搶進度)。同時,我感覺自己被愛了,并且常常被澄笨拙而真切的關懷搞得鼻子酸酸。我沒少揶揄澄:“怎么?你想把‘紅袖添香’篡改成‘藍顏獻媚’不成?”澄就傻笑:“只要你高興,獻啥都行。”“可你這是在犯我以前的錯誤啊!”澄為之一愣,訕笑道:“那不會,妻太忙,為夫理應適當分擔。”
此前的“夫君中心型”,順利地轉換成了“夫妻雙核型”,其結果是,澄的文章發表量激增,我的額外收入也令人心動,那種融入事業的充實和快樂更讓我著迷,尤為可喜的是,我們在琴瑟和鳴、情義日篤的同時,也充分分享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格獨立和社會角色的對等。
可是,對澄的出走之謎我依然耿耿于懷。“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因為你太愛我了,愛得密不透風、令人窒息,我才不得不出去透口氣兒。”謎底竟是這樣!我好久沒說一句話,一種感悟的完成竟不亞于分娩的陣痛!是啊,愛是好東西,但“愛”滿一樣生患。曾經,給澄的愛太多,自己成了碌碌無為的庸婦不說,還讓澄有限的個人空間嚴重水患……
金秋十月,彤隨陶出國調研半年歸來,她越加時尚靚麗,性感十足,可一見我就失控似地驚叫,而后幾乎把眼睛貼在我的臉上,像一只雞雛打量一枚恐龍蛋,說話也因為過于激動而粗俗:“我靠,你怎么變得讓我都認不出來了!”“哪兒變了?”彤愣住,歪頭打量:“是呀,哪兒變了,我還一時說不清……哦,是你眼睛里藏有太多我不熟識的東西的那種。”
我隱隱地知道,眼睛背后藏著的那些東西或許正彰顯著另一個獨立而自信的我自己。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