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文離開家的那天早上,林原在單位值班還沒回來。本來說好今天去問兒子期中考試成績的,可昨天晚上母子倆吵了一架,兒子大晚上的拎起書包就去了學校。
一夜沒睡,早晨起來,葉文頭昏沉沉的,雙耳滿是尖利的鳴叫。前段時間去醫院體檢,老中醫說她肝火旺盛,要好好調理。葉文腫著一雙眼睛狠狠地盯住客廳正中懸掛的大幅合家歡照片,林原虛偽地笑著,高出自己一頭的兒子翹著一綹黃頭發瞥著別處,天天和這樣兩個男人斗爭,她即便將自己泡在中藥罐子里又怎樣。
內衣、外套、身份證、銀行卡……要出門時,葉文再次將行李箱里的東西一一放到地板上檢查著。記不清從哪天開始,她突然就變得啰嗦和健忘起來,有時候明明鎖上門下了樓,可還沒出小區門呢,又忽然懷疑起自己來——我真的鎖上門了嗎?林原說她更年期提前,她盯著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咬牙切齒地咆哮道:“有你這樣的好男人,我能不更年期提前嗎?”他立即就灰溜溜地閉了嘴。
再次將行李箱整理好之后,葉文強迫自己寫了一張紙片放到衣服上:“全部檢查完畢,放心?!边@是她從兩個月前開始形成的習慣,對于一個失憶癥狀越來越明顯的女人來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是真理。
要走了,葉文最后在各個房間走了一圈,將餐臺上的半碗紅燒肉放進冰箱里,又給客廳的文竹澆澆水,最后到兒子的房間,在每個抽屜貼上標簽:內衣、襯衣、襪子。兒子一周才回來一趟,平常都是一進門她就把干凈的衣服遞上去,這周六孩子回來,他應該自己找衣服穿了……葉文突然有點兒鼻子發酸,她偏偏頭、吸口氣,將昨天晚上摔到墻角的雜志撿起來,耳邊又出現兒子不耐煩的聲音:“你別天天這么煩好不好?不是挑爸爸的毛病,就是干涉我的自由,你知道自己有多討厭嗎?”
其實之前兒子也老是頂撞自己,可這一次,葉文卻再也無法忍受了。連兒子都嫌她討厭,要不是為了他,她有必要讓自己隱忍著委曲求全嗎?她歇斯底里地撲上去,一掌將兒子手中的雜志打飛出去:“我天天供你吃、供你喝,你倒討厭起我來了?是的,我就是一個討厭鬼,有能耐你們都躲得遠遠的!”
在葉文的嚎啕聲中,兒子提著書包飛也似的走了。家里再次空蕩下來,葉文哭累了,坐到地板上,那一刻,一個念頭突然蹦出來:離開這個家。
這個念頭就像一顆小火星,剛開始不過一閃而過,可是猝不及防的,迅速就燎了葉文的全部身心。她覺得一直壓在身上的那座大山忽然就輕了下來,環視這個生活了14年的家,再看看鏡子中那個面目全非的女人,她的眼里突然有了光芒:就是一個長期保姆都有假期,這些年,她太苦了自己。
去哪里呢?擦干眼淚,葉文開始趴到中國地圖上胡亂尋摸。西藏,高原反應,她的身體怕是受不了;麗江,那是所有少女18歲時的舊夢,對于一個38歲的女人來說,去那種浪漫之地,只能愈發觸景傷情;桂林太遠;廣州太嘈雜,最后,她決定去北京——祖國的心臟、人民的首都,最重要的是治安穩定。
早晨8點鐘,迎著初升的太陽,葉文終于拖著行李箱出門了。
2
路過小城的火車只有站票了。站票就站票,葉文黑著臉從售票員手里薅過票,半個小時后,已經站到哐當哐當的火車上了。
看看表,9點鐘了,往常這個時候,葉文已經到了辦公室,在對桌老黃那張胖臉黏稠的笑容中,開始拿起第一張報紙了??山裉?,她卻站在一列飛快奔馳的列車上,和一大群陌生的男女在一起。這樣的感覺,讓久不出門的葉文新奇又興奮。她就像一頭被關在籠子里的困獸,終于等到了放風的那一刻,有點兒激動,又有點兒不安。
往上面放行李箱時,葉文吃力地掂起腳尖,好幾次都沒成功,這時,身后一個老男人站起來,大手一推,她的行李箱就安穩了。葉文感激地沖他笑笑,說“謝謝”的工夫,老男人將身子扁一扁,指著硬座的一角說:“坐吧。”葉文防備地側著身子坐了,本想好好理理紛亂的思維,瞌睡蟲卻迅速爬了上來。
迷迷糊糊中,葉文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朦朧中只覺得腦袋像蕩在秋千上,一會兒靠在椅背上,一會兒又靠在誰的身上。好像還做了一個淺淺的夢,一只毛毛蟲順著裙子爬來爬去,她吃了一驚,愣怔一下從夢里掙扎醒來,睜開眼睛,逼仄的硬座上,一只粗糙的手正在自己的裙子上游移著、試探著。她霍的一下跳起來,像吃了只蒼蠅一樣惡心,瞪了一眼緊鄰自己的老男人,迅速拐到盥洗室去。
火車上的水龍頭似乎壞了,擰了半天才滴答出一串水,葉文沾了水,狠狠地搓著自己的腿。一抬臉,黑了邊的小鏡子里,一張臉上眼淚縱橫。
男人都是讓人惡心的動物。她想起林原奸情敗露后的懺悔:“我真的只是好奇,對她并沒有多少愛。”沒有多少愛就能廝混到床上去?看著臃腫尷尬的林原,葉文滿腦子都是兩個字:禽獸!
林原被那個淫婦的老公暴打了一頓后,他們的關系似乎真的斷了,可葉文卻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和他共同生活在一起了。有些夜晚,當他肉乎乎的身子貼過來,她的心里立即就翻騰起一陣恐懼和惡心。
她提過離婚,可林原說什么也不同意。他認為自己不過是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小錯誤。而且,他點到她的死穴,說,誰誰家的孩子因為父母離異走上了犯罪道路,誰誰家的孩子又因為家庭破裂自暴自棄……
說到孩子,葉文的心一下子軟了。14歲的兒子剛剛到了青春期,太平日子中都時不時地作出點兒禍事來,要真的離了婚,萬一孩子有個閃失,她這輩子也就徹底完了。
離婚的事暫時放下來,可葉文心里卻堵了一個大疙瘩,憋得她喘不過氣來。
沒發生外遇事件之前,她將林原和兒子當成最親的親人。可有了那件事之后,她終于明白了“丈夫”這個詞的含義: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是夫,一丈之外就是一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為了顧及兒子的心理健康,葉文還得瞞著林原偷嘴吃的丑行。瞞得了事實,她卻瞞不了自己的憤怒。林原如今做什么她都不再滿意,她天天對那個唯唯諾諾的胖男人橫眉立目,動輒一副魚死網破的勁頭。林原沒說什么,兒子卻看不下去了,他像個小刺猬一樣豎起鋒利的刺,公然和爸爸跳到一個戰壕中對抗葉文的“囂張”。
不是冤家不聚頭,葉文無數次在黑夜中哭醒,聽著身旁那個男人四平八穩的鼾聲,就覺得自己仿佛一頭掉到陷阱中的獸,左沖右突也沒個出路。
這次瘋狂的離家,讓她看到了某種希望,可誰知道,一上車,就碰到了一個骯臟的色鬼。
盥洗室的門被敲到第三回時,葉文終于恢復平靜走出來,她沒有去那節車廂,而是徑直站到兩節車廂交匯的小窗口下默默發呆。
3
在北京,葉文住到復興門附近的一個家庭旅館中。去年暑假時,她和林原曾帶兒子到北京來旅行,住的就是這家旅店——供應早餐和晚餐,一個房間80元錢,安靜、實惠,很適合一個老女人在這里自我療傷。
熱情的老板娘還認得葉文,給她安排了向陽的房間,拉著手寒暄了幾句,熱情地問候了她的老公和兒子。葉文笑著謝過,一關門,卻對著安靜了一天的手機惱羞成怒起來——離家一天了,林原連個電話都沒有。葉文無限悲涼地躺在床上,看來,她在那個男人心中真的是無足輕重啊。
北京的夜晚似乎來得格外遲,葉文昏沉沉地睡了半天,最后被電話聲驚醒??纯幢?,10點鐘了。窗外一片濃墨般的黑,睡了一覺,葉文心中的憤怒少了,孤單卻蔓延上來,這時看到手機上一直跳動的那個熟悉號碼,心里忽然暖了那么一下。
林原終于開始著急了。
她不理那個茬兒,任電話在床頭柜上響著,捧著一杯水,數著電話撥打的次數。一個小時,林原一個小時內打了40遍電話。最后,手機沒電了,葉文心情舒暢地將電池放到充電器里,轉身下樓,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里要了一碗擔擔面。又麻又辣的擔擔面,就像三九天的一盆熱水,瞬間讓葉文五臟六腑的毛細血管都舒張開了,她連吃了兩碗,一直空蕩蕩的心里有了點兒暫時的滿足和溫暖。
在北京的第二天晚上,葉文再次打開手機,來電提示寶上短信滴滴地閃出來,這一天,除了林原給她打了幾十個未接電話外,單位似乎也找過她了。安分守己了十幾年,第一次無故曠工,葉文一邊對著鏡子梳頭,一邊想著辦公室里的同事們對自己突然失蹤會如何的驚訝,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歡喜,她到底也任性了一回。
第三天中午,葉文剛一打開手機,一條短信刷地跳出來:“媽媽,你在哪里,別嚇我啊,我知道那天是我錯了,你快回來吧。”葉文手一抖,一滴淚差點兒掉出來,是兒子。她一邊惡狠狠地詛咒林原不該將這樣的家亂通知兒子,一邊又盯著那條短信方寸大亂——知道自己離家出走的消息了,那么兒子是不是從學?;貋砹?他是不是也跟著林原在到處找自己?如果真是那樣,他的功課可怎么辦?
那天晚上,葉文一直在房間里徘徊著,很多次,她幾乎就要撥通家里的電話了,可最后一刻,她又制止了自己。
她的自我放逐不過才剛剛開始,怎么能那么快就繳械投降了呢?她狠著心關了手機,蒙頭躺在床上,烙了半夜的餅,后半夜勉強睡過去,凌晨時卻在一個夢里驚醒過來。夢里,林原瘦成了窄窄的一條,坐在沙發上失聲痛哭。兒子扎著黃色的小辮子,“阿飛”一樣和一幫小孩兒在游戲廳里大笑。
葉文撲騰著一顆心在黑暗中坐起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抄起手機就給家里打電話??墒?,電話一直響了很久都沒人接。
葉文顫抖著手一直撥、一直撥,最后,趴在被子上失聲痛哭。
那爺兒倆到底去了哪里了?
4
第四天,家里的電話依然沒人接。
葉文實在忍不住,試探著給單位打了個電話。當老黃尖利的驚呼通過電話傳過來時,葉文的臉刷地紅了。
她囁嚅著說自己要請幾天假,老黃卻咋咋呼呼地不讓她說話:“葉文,這些天跑哪里去了?你家老林和孩子都急瘋了?!彼€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電話卻被突兀地搶過去,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張局長。
葉文剛想給自己這幾天的無故曠工做個解釋,張局長溫和地制止了她:“單位的事怎么都好說,小葉啊,無論什么原因,無論你去了哪里,都該給家里一個信兒。這幾天,老林都急脫形了,如今還在醫院打點滴呢?!?/p>
葉文一句話都沒有了。
最快的時間買上車票,最快的時間奔回家,心慌氣短的葉文看著車窗外飛逝的路軌,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初為什么要跑這么遠出來。
一定是瘋了吧。她閉一閉眼睛依在綠色的靠背上,兩行淚順著眼角淌下來。林原的高血壓這幾年就很厲害,這次發作,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14歲的兒子獨自在醫院里照顧爸爸,那么小的孩子要買飯、要洗衣,還要承擔失去媽媽的驚恐……葉文五臟六腑疼得糾成一個團,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火車駛過天津,葉文的電話響了,接起來,是兒子。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瞬間,兒子放聲大哭:“媽媽,這些天你去哪里了?我和爸爸擔心死了?!比~文嗚嗚咽咽地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聽筒中傳來林原有氣無力的聲音:“葉文,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快回來吧,否則,咱這個家真的要散了?!?/p>
葉文的眼淚嘩嘩地淌下來,她哽咽著告訴那爺兒倆,自己還有3個小時就到家了。兒子和林原一直絮絮叨叨的,黏到手機沒電才掛了電話。痛哭過后的葉文,忽然覺得一直膈應在心里的那個疙瘩,不知什么時候被融化了。她渾身通透地坐在那里,想起林原的外遇,想起兒子的叛逆,恍惚中就像一場夢,一切都顯得那么遙遠。
這樣的時候,想起當初為了兒子停住離婚的腳步,葉文滿心都是慶幸。在一起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已經萬分厭惡林原,可真的離開這個男人,不過區區幾天,她卻發現,這個男人早已是一個和自己生長在一起的整體??v然她無法原諒他的錯誤,卻更改不了自己還愛著他、在乎他的事實。
葉文隨手翻開才買的雜志,上面有一句話,頃刻打動了她的心:“所有的幸福都需要不斷修改和更正,如果遇到錯誤就放棄,你的一生都不會收獲美滿和快樂?!?/p>
她猛然用手撫住了自己的臉——如果早看到這句話,是不是她這次離家出走的鬧劇就不會上演了呢?
責編/魏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