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商場給兒子選購夏令營的行頭,不想遇到了姑姑。
姑姑跟我東拉西扯了一陣,突然壓低嗓門說:“你知道嗎?前不久你婆婆喝農藥自殺了。”我一下子呆住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聽姑姑嘆口氣說:“沒死成。幸虧發現及時,送到醫院搶救過來了。”
我輕輕地吁了口氣,問:“怎么回事?”姑姑說:“不知道因為什么事之蘭罵了她,她一時想不開就喝了農藥。”
我冷冷一笑,說:“人家那是自己的閨女,故意威脅一下罷了,不會真喝的。”
姑姑輕嘆一聲,說:“子昭,你還恨你婆婆。”
我說:“她不是我婆婆,就像她說的,我們的婆媳關系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提到婆婆,心底的某個角落還隱隱作痛。記憶的閘門打開,時光一下子回到了14年前——那時,我新婚的丈夫遇車禍身亡,留下了我和才8個月大的兒子。為了幫我照顧孩子,鄉下的婆婆留了下來。
在婆婆的陪伴下,我慢慢地走出了喪夫之痛,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業上,也正因如此,幾年之后,我的事業漸漸做大,成了人們所說的女強人。
我和婆婆像親生母女一樣——婆婆關心照顧我的生活,我也對她盡心盡力地好。
從外面進貨回來,我給自己買一件名牌衣服,一定也給婆婆買一件;給婆婆零錢我從來都不數,直接從包里抓一把就塞給她,以至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她的女兒。經常和婆婆一起逛超市的楊奶奶就很羨慕地對婆婆說:“你女兒對你真好。”婆婆聽了,便有些神傷地說:“這是我媳婦,我女兒遠在天邊呢。”
婆婆的女兒叫之蘭,比我小兩歲,高考落榜后就去了沿海打工,兩年后跟一個安徽的小伙子好上了。婆婆不同意,嫌男孩子家太遠,可之蘭鐵了心要嫁,結果嫁過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從這個農村跳到了那個農村,生活狀況根本就沒有什么區別。但等她后悔時,為時已晚,孩子都已經出世了。
婆婆在小外孫出生的時候去過安徽一次,回來后便沉默了好幾天。無論我們怎么問,她都不肯透露內情,只是反復地說:“我當這個女兒沒養。”
此后,婆婆不再在我們跟前談之蘭的事,之蘭也極少打電話過來,母女兩個的關系似乎越來越冷淡。趕上婆婆過生日或者逢年過節,也是我先打電話給之蘭提醒她。好不容易之蘭打個電話回來,婆婆也是冷言冷語地回應,聊不上幾句就掛了電話,然后罵一聲:“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二
兒子5歲的時候,我有了新的愛情。
對方是我在火車上認識的一位政府公務員,叫南杰,大我4歲,離異,有個7歲的女兒。我們很談得來,就嘗試著讓兩個孩子相處,感覺各方面都很融洽。我忐忑不安地告訴婆婆,婆婆嘴上說好,臉上卻有憂郁之情。我問她是不是不希望我再嫁,她說不是的。我能理解,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離世的兒子。
幾天后,我從外面回來,聽到婆婆在打電話,叮囑哪位親戚幫她把家里收拾一下,她要回家。我問婆婆要回家辦什么事。她吞吞吐吐地說,是因為我要跟南杰結婚了。我這才明白了婆婆的擔憂,原來,她以為我結婚了就會把她拋開。
我說:“媽,你太把我看扁了吧,我跟南杰感情再深,也就半年時間,跟你卻是四五年,我怎么會為了他拋下你啊!我跟南杰結婚,是希望多一個人來孝敬你,你不要多心。”
婆婆抹著眼淚說:“子昭,我這輩子怕只能靠你了。我一想到要離開你就心里慌,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很感動,保證說我不會讓她離開我的。我以為,南杰不會在意婆婆的存在。可是,我錯了。
南杰跟我計劃要買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我說,要四室兩廳。
南杰奇怪地看著我,說:“三室一廳足夠了。兒子一間、女兒一間、我們一間。”
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有我婆婆呢。”
南杰驚訝地問我:“你婆婆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應該讓她跟女兒一起生活。你是兒媳婦,沒有義務養她一輩子。”
我沉默了,心里感覺特別不舒服。南杰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快,趕緊解釋說:“我也是為了我們的將來著想。現在孩子還小,不覺得有什么負擔,將來孩子大了,我們會慢慢吃力的。”
我知道,南杰的顧慮不無道理。的確,我們有兩個孩子,負擔重,可是我能扔下婆婆嗎?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婆婆的幫忙,我一個人帶得大嗎?記起剛開始的時候,婆婆抱著孩子跟著我南下北上地趕火車、住旅館,吃過不少苦,我怎么能在孩子漸漸長大了,不再需要她的時候,就將她一腳踢開呢?
看我一臉的不開心,南杰又進一步做我的思想工作,他說:“你要為我著想,看到你的婆婆,我會想到你的前夫,那會令我無法忘記你以前的一切,會影響我們正常的生活。”
我承認,南杰說的全是道理,可要我把患難與共的婆婆送回鄉下,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我和南杰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只能以分手收場。敏感的婆婆發現了我的異樣,問我為什么。我告訴她,因為南杰的父母不同意,他們希望兒子找一個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好再生一個。婆婆嘆息著說:“那個男人真是沒福氣,哪個女人有你能干。”我看著婆婆笑道:“是啊,讓他后悔去吧!”我沒有跟婆婆說我們分手的原因,因為我不愿意讓她背思想包袱。
南杰很快又找了對象,他結婚的時候給了我請柬,我沒有去。心里的遺憾與傷感還是無法排解的,畢竟那曾經是一個理想的結婚對象。
以后又和幾個相親對象有過交往,但最終都因為孩子或婆婆的原因無疾而終。慢慢地,我也接受了現實——換位思考,要我找一個男人帶著孩子,又拖著個前岳母或岳父,我也會有顧慮的,再后來,我便不再對再婚抱希望了,婆婆和兒子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三
那年過完春節,婆婆回了一趟老家,因為親戚打來電話說村里進行旅游開發,要征收她家的田地。婆婆回來后,跟我說村民意見還沒統一,征收工作還沒有做好。我問大概可以分得多少征收款,婆婆說還不清楚。
一個星期后,之蘭和她的丈夫立秋從安徽過來了,說要接媽媽過去住一段時間。我很高興,根本沒有多想,就替婆婆收拾了行李,還買了很多禮物送他們上了車。
婆婆這一去就是半年。我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總是說忙——之蘭家在農場,忙是肯定的。我也沒有多想,還為她們母女和好而高興,跟她說如果覺得住在那里好,就多住些日子。這期間婆婆過生日,我還打了錢到之蘭的存折上,讓之蘭給婆婆買禮物。
不久后的一天,婆婆老家的鄰居托我幫她買點兒藥,我這才從她的口中得知——婆婆上次回家,得到了5萬元的土地征收款。
我的心一下子堵了起來。婆婆為什么不跟我明說?她怕我向她要那筆錢嗎?她剛領到錢,之蘭和立秋馬上就來接她了,看來,一切都是商量好的,只把我一個人蒙在鼓里。
我打電話給之蘭,問婆婆老家的土地是不是已經征收了。之蘭開始還支支吾吾的,后來就不耐煩地說:“那點兒錢媽媽早就花光了。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跟我們爭錢的啊?”說完就啪的一聲掛了電話,我再打過去,無人接聽。
我心里越發不服氣,可是,再不服氣也只能忍著,我不可能丟下自己的生意跑去安徽與他們理論一番。
何況我并不是在乎那一點兒錢,我只是為婆婆的做法感到寒心。如果她直接跟我說,她想把這筆錢給女兒女婿,因為他們過得不如我們好,那我至多是有些傷心,不至于如此絕望。十多年來,我們相依為命,我以為,我們跟真正的母女并無區別了,卻不知道關鍵時刻還是分了晉魏。難怪有句話說,別人的肉無論如何也貼不到自己的身上去。
四
年底的時候,婆婆從安徽回來了,沒有到我家來,直接就回了老家。是婆婆那位鄰居告訴我的,村里要建茶廠,征收她的祖屋地基。我聽說后拋開手頭的事,開車去了婆婆的老家。我想當面跟她理論清楚,我有哪些地方對不住她,她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婆婆看到我,臉色就拉了下來。我問她,為什么有關征收的事從來都不告訴我。婆婆說,“征收有幾個錢?你又不是沒錢,難道也要來爭。”
我氣極了,說:“這錢我也有份兒,我為什么不能爭!”
她說“你有什么份啊?從12年前我兒子離世,你就不再是我們家的人了!”
原來,在婆婆眼里,我一直是個外人。那一刻,我真是又氣又痛。我說:“既然你這么想,這12年你為什么要跟我一起生活?要我養著你?”
這時,之蘭從旁邊沖了過來,說:“你哪里養了我媽?分明是我媽在給你當不要工資的保姆。寶兒是我媽帶大的,你的生活是我媽照顧的,我媽沒有吃你的閑飯,她是憑自己的勞動掙錢養她自己。”
我深吸了口氣,對婆婆說:“媽,你說句實話,我對你怎么樣?我是把你當保姆看待嗎?保姆我會給她買衣服、買鞋子一出手就成百上千嗎?保姆我會在請客吃飯之后,都記掛著要點幾個好菜回家補償她嗎?保姆我會在考慮結婚的事上都要權衡再三嗎?我們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當成我自己的媽了,你為什么就對我這么沒有感情?我也并不是在意這點兒錢,只是你的做法讓我傷心。你跟我說清楚你要把錢給之蘭,說之蘭日子過得艱難一些,我會反對嗎?”
婆婆鐵青著臉說:“我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子,憑什么要跟你說,你有什么權利反對?”沒想到平時老實巴交,對我低眉順目、言聽計從的婆婆因為有了一點錢,底氣就這么足了。
也有鄰居們幫我說話,說之蘭這么多年沒在婆婆跟前盡過孝,看到家里有征收款了馬上就回來了,一看就動機不純。可婆婆說:“其實之蘭一直要我跟她們一起生活,我是舍不得孫子。他還太小,子昭又只顧著工作,沒有時間照顧他。現在寶兒長大了,我也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了,我想和女兒一起享享福了。”
我壓抑住滿腔的憤怒,說:“和我在一起,我不夠孝順你嗎?我對你不夠好嗎?”她說:“你好,你孝順,可是媳婦的孝順和女兒的孝順是不一樣的。媳婦的孝順是給別人看的,你越孝順越讓我不安。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年,我都是非常小心地在看你的臉色,你臉色不好,我便大氣都不敢出。在自己的女兒身邊我就不會有這種感覺,哪怕她罵我,我也不會怕她,因為她是我生的。”
我無話可說,當天晚上就開車回了城,并發誓從此跟這一家人一刀兩斷。
五
兩年之后,聽到的關于婆婆的消息居然是自殺,想來她過得不怎么好吧。我是想幸災樂禍的,誰叫你當初那么無情無義,可我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婆婆一定后悔了吧,后悔當初離開我去那么遠的地方投奔女兒。可是,我還是克制了自己要打電話給之蘭追究原因的想法,那是人家母女之間的私事,我一個外人有什么資格插手?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帶兒子去旅游。在碧藍的湖水里,我們開始跟別的船只打水仗。打到激烈處,船翻了,不會游泳的我一下子被扣在了船底。兒子一直在市青少年宮學游泳,他一下子就竄過來抓住了我。可是,因為我太沉,他拖不動,反而被我帶著往水底沉。我已經神智昏迷了,可是我一直牢牢記著他是我的兒子,我想的不是如何抓住他,而是如何推開他。我們在水里不停地掙扎,直到救生員及時趕過來把我們拖上岸。兒子緩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聲大哭,我也哭了。
那個時刻,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婆婆。十多年前,婆婆沒有錢,所以不想拖累生活貧困的女兒,寧愿跟著和自己完全陌生的媳婦過。后來,婆婆的房子和土地升值了,也就是說天上掉下來了一筆錢,她想全部留給自己的女兒,因為女兒需要這筆錢。
在自己有困難的時候不想給女兒增加負擔,在自己有能力幫助女兒的時候哪怕背負罵名,哪怕違背良心也在所不惜地要顧著女兒,這是一個母親的本能,誰都沒有權利去譴責。
我終于撥通了小姑子的電話,問她:“之蘭,媽媽還好嗎?”
責編/魏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