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還有愛你的機(jī)會嗎?

可怕的習(xí)慣

我上初二那一年，她給我出了一道選擇題:“如果我和爸爸離婚，你跟誰?”我給出了第三個答案:“我去死。”作為一個資深的初中班主任，她當(dāng)然知道這句話的可信度與殺傷力。為了證明自己并非危言聳聽，我第二天便拿了家里的500元錢，把頭發(fā)染成了乍眼的紅色，還在左耳朵上扎了三個眼兒，肚臍上也扎了一個。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這般模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的悲傷像條河。她一遍又一遍地沖洗我的頭發(fā)，5升熱水器里的水都用完了，她的眼淚還沒有流干。但從頭到尾，她都沒說一句責(zé)備的話，她知道，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是打不得罵不得的。

原來，是她在發(fā)現(xiàn)爸爸有外遇后，眼里絕不揉沙子地提出離婚的。也是她，忍氣吞聲地收回了這一決定。我是她最輸不起的籌碼，而少不更事的我，也抓住這根軟肋，“綁架”了親情，“勒索”了她，并對她提出了越來越多的要求——“媽，你能不能再瘦一點(diǎn)兒”、“媽，你該去做做美容了”、“媽，你可不可以對我爸的態(tài)度好一些”……

14歲的我，只會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爸爸這個人——他在單位說一不二;他對我有求必應(yīng)。14歲的我，除了本能地想保護(hù)自己家的完整，其實(shí)腦子里也有許多市儈的想法:他們?nèi)绻x婚了，我就可能會有繼父繼母，甚至還可能會有繼兄繼弟繼姐繼妹;他們?nèi)绻x婚了，我就再也不能在同學(xué)中底氣十足地說話;包括父親那輛單位配給的奧迪，如果父親離開我了，它可能就不會終日恪盡職守地成為我的日常交通工具……

一天夜里，我偷聽了她與爸爸的談判。她說:“為了小凡，我可以不跟你離婚，但這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家外有家。以后你可以不必找各種借口晚歸或不歸，你只要每個周末回來全身心地陪小凡就行。”爸爸回答:“別老拿小凡說事兒給自己臺階下，你還真以為自己十七八，還是搶手貨呢?有點(diǎn)自知之明好不好!”

這一次，性格向來激烈的她沒有爆發(fā)，只是一個人抱著被，走進(jìn)了書房。我?guī)状紊蠋吹綍康臒粢恢笔橇恋摹Ｎ冶緛硐氚参克龓拙浠蛘吲闩闼墒牵遗驴吹剿鳒I，怕她求我允許他們離婚。那時候的我，其實(shí)已經(jīng)很清楚就算他們離了，我還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對我的愛并不會少，可是，我不想成為單親的孩子，不想去承受這份特殊。我覺得，他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為了我保持這個家的完整，這是他們作為父母的責(zé)任。

第二天早上，她還像往常一樣起床做家務(wù)，準(zhǔn)備早餐。但我還是敏感地注意到，餐桌上沒有爸爸的碗筷。她的眼神掠過爸爸時，冷得像冰柜，這讓我不寒而栗——她曾經(jīng)那么愛爸爸，就連爸爸臉上新長出遲來的青春痘，她都會當(dāng)著我的面不加掩飾地欣賞，贊那個在我看來有幾分難看的東西可愛，可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明明是不共戴天般的反感，還有冷冷的不屑。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如果她的父母不再相愛了是一件很失敗的事情，我討厭這樣的失敗。

爸爸沒有說什么，看了我一眼，然后態(tài)度溫和地自己拿了餐具，甚至還幫她盛了一碗粥。這讓我有些不相信昨天晚上那個與她吵架的人是他——那個頗有幾分無賴風(fēng)格的人。她沒有動那碗粥，任憑它涼在那里，任憑餐桌上的氣氛漸漸沉悶。而我終于在這壓抑中爆發(fā):“媽，差不多就行了。爸爸已經(jīng)給你盛粥向你求和了，你非得讓咱家雞犬不寧才覺得過癮嗎?如果你不吃，我今天就不去學(xué)校。”

她終于端起那碗粥，猶如喝一碗逼宮的毒藥，就連我的胃都跟著不舒服起來。我知道，她心里很難過，可是為了這個家的完整，為了不讓我自己淪為單親孩子，我必須犧牲對她的心疼。可我不知道，就是從那時起，不心疼她，漸漸地成為一種習(xí)慣——一種可怕的習(xí)慣。

媽媽是弱勢群體

她和爸爸談開之后，爸爸只在周末回家，要月亮不給星星地寵愛著我，任何合理不合理的要求都能給予我無原則的滿足。他們之間沒有了爭吵的機(jī)會，偶爾的分歧，也僅限于在教育我的方面意見不統(tǒng)一。不管他們最終誰遷就了誰，我都覺得很受用——我徹底地成了他們的核心。

一天，我在放學(xué)的路上看到了媽媽，她跟一個年紀(jì)相仿的叔叔走在一起，有說有笑。那笑容真刺眼，因?yàn)樗呀?jīng)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但我卻無法為他們之間的輕松所感染，強(qiáng)烈的危機(jī)感撲面而來。

那天晚飯時，我對她說:“媽，我們班有許多同學(xué)早戀了，甚至還有的男女同學(xué)之間發(fā)生了那種事情。”她雖然很想鎮(zhèn)靜地面對這個問題，但我還是從她瞬間挺直腰背的下意識動作里，感受到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我不急不緩地說:“我知道我爸有外遇，男人嘛，逢場作戲而已，早晚有一天，他會覺得老婆孩子還是自己的好。這一點(diǎn)，連我都看得開，你也應(yīng)該想通。但我得提醒你，如果你也紅杏出墻了，那咱家的上梁就徹底地歪了，我這個下梁要想直也就很難了。你不會這么年輕就想當(dāng)姥姥吧?”

她愕然地看著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到:“小凡，為什么你總有那么奇怪的想法?為什么你總是拿自己的人生來威脅媽媽?”我很坦然地告訴她:“因?yàn)槟闶悄赣H，打我降生那一刻起，你就得圍著我轉(zhuǎn)。”

多年之后，我記不清自己跟她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但我想，一定非常無賴，相當(dāng)面目可憎。我恨不得打當(dāng)年的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

她什么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默然地接受我的要挾。她表現(xiàn)得很好，不僅疏遠(yuǎn)了那位我見過的叔叔，就連見到年齡相仿的男鄰居也不再打招呼。

作為回報，我給她拿回來一張又一張優(yōu)秀學(xué)生獎狀。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驕傲地砸在她手里時，她眼淚來得那個迅速。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不是喜極而泣的表現(xiàn)。但我沒有深究，我覺得她依了我，沒有讓這個家散了，而我也已給了她最大的回報，她應(yīng)該覺得知足幸福。

在我度過了大一上學(xué)期那個想家的階段之后，接到了她的短信，大意是我已經(jīng)長大，從此會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她也要離開爸爸，重新開始。我沒有耐心回短信給她，而是直接打通了手機(jī)，劈頭蓋臉地對她說:“你現(xiàn)實(shí)點(diǎn)兒行不行?你今年都45歲了，你拿什么重新開始?你就不能智慧一點(diǎn)兒?在如今這個社會，要學(xué)會對男人的出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放縱去，總有一天，他會倦鳥思?xì)w，和你白頭偕老。”我喘了一口氣之際，她想說什么，被我粗暴地打斷:“你發(fā)這個短信之前，有沒有替我想過?我還沒結(jié)婚，將來我談戀愛了，人家知道我是單親家庭，這得給我背上一個多么大的包袱?你知不知道社會上正流行一個說法，離婚也會遺傳，因?yàn)榧彝ゲ缓湍赖暮⒆硬欢梅蚱尴嗵帲橐鲅孕薪逃龂?yán)重缺失。為了你的新生活，毀掉我余生的幸福，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她無聲地掛斷了電話。我有勝利的得意，為自己無懈可擊的口才，為自己再一次成功地阻止了她幼稚而沖動的想法，為這個家在我的努力下又一次躲過散伙兒的危機(jī)。

突然心寒

我第一次把后來成為老公的男朋友領(lǐng)回家時，她和爸爸表現(xiàn)得很好，男友很感慨地對我說:“希望咱們以后也能像你爸媽那樣，彼此是夫妻，但更像是凡事有商有量的朋友。”我無語，只有我能看得出他們之間的客氣。那種謙讓，對于朋友來說，是禮貌;但對于夫妻來說，就是路人般的距離，是你與我無關(guān)的冷漠。我倒寧愿他們對彼此還有吵得起來的認(rèn)真與在意。

我結(jié)婚后，很快要了孩子，其實(shí)就是希望盡快把她以幫我?guī)Ш⒆拥拿x，名正言順地接到家里。看著她全身心地照顧她的外孫，看著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臉上，盡管那張臉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我覺得她應(yīng)該很知足，應(yīng)該很享受這樣的晚福。

可是，孩子終于可以上幼兒園的那天，她失蹤了。

剛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去了親戚家里，可是半個月過去后，我找遍所有的親戚家，甚至連她當(dāng)年就讀過的城市我都去了，也沒有找到她。她走時，只帶了幾件衣服和工資卡。我后來還發(fā)現(xiàn)，她帶走了我兒子的照片，把那張原本放在她錢包里的我兒時的照片留在了書架上。

我這才意識到，她是有意離開我的。我從她不給我任何線索的離譜行為以及那張被拋出來的照片里，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她對我的不滿，還有傷心失望，但她終是什么都沒有說。她在被我逼得無路可退的時候，始終沒說過任何一句傷害我們母女感情的話。她，怎么做到的呢?

聞訊的爸爸一直很不高興地責(zé)備著，借題發(fā)揮地把她數(shù)落得一無是處，倒是對她身居何處、以何為生等等切身問題不甚關(guān)心。他輕飄飄地安慰我:“她那么大人了，自己會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替她擔(dān)心，別把自己累病了。”聽上去，多像是在說一個幾近陌生的鄰居。突然間心寒，為她，跟這樣一個人將就了大半輩子。找不到她，我人生中第一次向爸爸發(fā)火:“不管怎么樣，她跟了你20多年，現(xiàn)在她走了，失蹤了，你怎么一點(diǎn)兒都不著急?你怎么這么冷血?”爸爸吃驚地看著我，良久，很有力地回?fù)?“如果不是你強(qiáng)加阻攔，我和她早離了，她可能早找個好人嫁了。我也就不用一直背著花心的罪名，守著名存實(shí)亡的婚姻過這半輩子了。別忘了，為了你的虛榮心、為了你的自私，我和她付出了半輩子的代價!”

我啞口無言，爸爸生平第一次沖我發(fā)火，居然火力如此之猛，字字擊中要害。我蹲在地上，心臟痙攣般地疼痛，因?yàn)槲业谝淮沃懒怂龑ξ业膼勰敲瓷畛痢蚁蛩l(fā)的火最多，說的難聽的話最多，我制造的每一個華麗的理由背后，都是一顆自私的心在作祟。她怎么會看不出來?但她從不揭穿。爸爸會在忍無可忍時，直奔我的死穴而來，而她，作為母親，只會在委屈中忍受退讓，就算是最后也是選擇一個人離開，沒有讓我承受任何的責(zé)備。但我的自責(zé)洶涌而來。

你在哪里?

人生中的不幸總是接踵而來的，她走后不久，我的婚姻也陷入危機(jī)。終于知道了，一個女人為愛情傷心的滋味;終于嘗到了，一個母親不能為孩子維護(hù)一個完整的家是怎樣的心碎;終于明白了，婚姻中的委曲求全，相當(dāng)于去撿拾破鏡之后的一地碎片，不僅傷人傷己，重要的是，不管怎樣努力再也拼不成一個沒有裂縫的圓。

最后，我們還是離了，在走過最初的難過之后，我終于知道，沒有婚姻，也可以活得很好;單親家庭的孩子，也能夠長成陽光少年。而當(dāng)年的我，一直拖著她重新開始的腳步，為愛畫地為牢。

一直都沒有她的消息。我卻在成年之后，為人妻、為人母之后，第一次真正體驗(yàn)到了想念母親的滋味。我開始關(guān)注全國各地的天氣預(yù)報，無論聽說哪里降溫、哪里有雨都會心頭一緊;時常跑回她的家，穿著她的衣服，聞著上面殘留的她的氣息，就像躺在她的懷抱里一樣;有時，我會在她的廚房里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希望那人間煙火的馨香可以引她回家;走在商場里，看到那些中老年人的服裝，我會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想象著如果穿在她的身上，會是怎樣地合體……

這樣的場景總是讓我突然間淚流滿面，尤其是兒子軟軟地依偎在我的懷里時，我會想，我也曾經(jīng)被她如此這般地溫暖過，但被她溫暖的那些年，我多像一塊自私而白癡的冰塊兒，無條件地享受著她的溫暖，卻讓她承受著尖銳的硬與寒。

不知多少次，兒子邊幫我擦眼淚邊問我:“媽媽，你為什么哭呀?”

我說:“媽媽想媽媽了。”

“那她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

“因?yàn)閶寢尣欢拢褘寢尩膵寢屌獊G了。”

“噢，媽媽你別難過了。你的媽媽一定會回來的。”

“為什么?”

“因?yàn)閶寢尣粫G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你不是總跟我說:‘浩浩你再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但你從來都沒有不要我啊。”

不知身在何處的媽媽，你聽到我和兒子間的這番對話了嗎?如果聽到，求求你，回來吧，讓終于懂你的女兒，用不再自私的方式，純天然地愛你一次，好嗎?

責(zé)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