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弟弟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頭發已花白的父親會突然提出要和母親離婚。
2007年冬天,一個雪后初晴的日子,母親到二姨媽家做客去了。剛剛從上海回東北休假的我,正和弟弟在廳里侃大山,父親從他的書房出來了,他手里端著煙灰缸,眼神游移地看著我們,欲言又止。一看他的表情,我和弟弟就知道他有話要說。過了半天,父親才像下了決心似的說:“這么長時間以來,爸爸都沒把心里的想法和你們談一下。我想,和你們的媽媽分開,就是——離婚。”父親說完,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我和弟弟驚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爸,你是咋想的呀,都這把年紀了,媽媽怎么辦?”父親輕嘆一聲:“我不能再這樣耗著了,你們也大了,該理解爸爸的選擇。我主意已定了。”他站起身,回到書房,掩上房門。
我父母曾是上個世紀北大荒支邊的知識青年。聽父親說,當時談對象是講家庭成分的,父親家是右派,母親家是地主,兩個受歧視的年輕人走到一起,在別人眼里是“臭味相投”,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他們養育了我和弟弟,可如今,兩個人卻到了無法再在一起的地步。
2008年春節剛過,我回上海不久,父親就正式和母親提出了離婚。那年,父親63歲,母親62歲,他們都已華發漸生,可怎么就不能相偕走下去呢?母親在電話里哭著告訴我:離婚的直接原因是父親找到了新歡,他說自己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著,現在兩個孩子都大了,他想要為自己活一回。
父母之間的問題,我很小的時候就察覺到了。父親是一家企業的經理,人長得高大硬朗,平時興趣廣泛;母親則只會操持家務。父親為人溫厚,母親卻脾氣焦躁,尤其是母親更年期的那幾年,家里幾乎沒有安寧的日子,他們經常半夜吵架,母親的哭聲、父親的勸阻聲不時傳來。在一次次無謂的爭吵之后,性格剛烈的母親常在晚上離家出走,父親把她找回后,總要不斷地哀求、許諾,一直折騰到天亮。
后來父親就在書房放了一張床,借口說在書房趕材料,怕影響母親休息,就一個人睡在那里了。有一天半夜我起夜,忽然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黑影,一驚之下,才發現父親在默默垂淚。長嘆一聲后,父親無奈地說:“如果不是為了你們,這日子我真不想過下去了。”年紀尚小的我,當時對父親充滿憐惜,可當他真的決定要拆散這個家的時候,我的心里,卻有一種被拋棄的痛苦和怨恨。
二
弟弟在網上給我發來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父親和一個中年女子穿著情侶衫在一起跑步的情形。弟弟幽幽地說,這是他偶然發現拍下的,那女人就是要搶占母親位置的人。
面對父親的這個戀愛對象,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是不平和對母親的同情,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似乎和父親更般配。給二姨媽打電話,才知道,這是個比父親小十幾歲的有夫之婦,長得沒有母親好看,卻比母親溫柔浪漫,只是她的丈夫是遠近聞名的賭徒,讓她經常以淚洗面。她和父親是在社區的歌詠比賽上認識的,從此,兩個人都把對方當成了心靈的寄托和安慰。我苦口婆心地勸父親:“爸,這種女人會毀了你的,她不過是看中了你的地位和金錢,如果她真的愛你,就讓她離婚!”
沒想到,我這賭氣的一句話,卻推進了父親的離婚進程。父親的心上人為了表白自己,真的離婚了!這個讓我深惡痛絕的女人,還在我家附近租了一間小房,開始苦苦等待父親的自由身。憤怒的母親終于同意離婚,條件是,從此不許父親主動和兒女們聯系。也許是父親太渴望追尋這等待已久的幸福了,沉吟片刻之后,他答應了。
離婚后的母親很快收拾了行裝,到上海來找我這個女兒。在機場,乍一看到推著行李出來的母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前母親幫我帶孩子,回東北的時候還是精神抖擻、神清氣爽的,才過了一年,竟然變得面容枯槁、雙目無神,渾身上下都尋不出一點兒生氣來。母親變成這樣,都是父親摧殘的,連父親這么好的男人都會變心,這世間還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母親到上海后,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一邊告知母親的平安抵達,一邊提出了懇求:“爸,我可能不會理解你的愛情,但我也不會干涉你的事情,我只希望媽離開后,你不要馬上結婚,哪怕你們同居我都沒意見。一年兩年后,你真的覺得她不錯,再結婚也不遲,你總得給媽一點兒時間,讓她的情緒平復下來。”父親遲疑了一下,答應了。
可能愛情的力量還是超越了親情,結果父親對我食言了:母親剛走一個月,二姨媽就從東北打來電話說,父親再婚了!而且聽人說婚禮辦得極其西化,父親在婚禮上說,他愿意為了愛情放棄一切。
一切?這“一切”除了母親外,是不是還包括我和弟弟?包括我們30多年的父女情?放下電話,我獨自怔怔發呆。
有些事瞞是瞞不住的。一天,我下班后看見母親魂不守舍地蜷在沙發上,滿面淚痕。原來母親看老家電視臺的節目,結果正有一個“紅歌嘹亮”的直播,她在那個節目里意外地看到了父親和一個女人登臺參加比賽。父親接受采訪時向主持人介紹說,旁邊這位是他的妻子。母親哪里受得了這個刺激,執拗的她想不到父親這么快就再婚了。我只有輕拍著母親瘦削的肩膀,任由她在我懷里號啕大哭……
我不接父親打給我的電話,退回他給外孫寄的禮物。而這一切仍然不能緩解我對父親的怨恨,那種感覺如鯁在喉。
三
2009年春節到了,我猶豫許久,終于給父親打去一個問候電話。父親出差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正值早上8時,聲音里透著一股沒睡醒的慵懶。我一聽,啪的一聲摔了電話。突然,我腦里涌上來一個鬼主意。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煞有介事地說:“爸,剛才給你家里打電話,一個男人接的,好像還沒睡醒似的,一聽說是你女兒,趕緊掛了。”聽筒那邊的父親,原本驚喜的聲音似乎瞬間艱澀起來:“是不是聽錯了?”在我的一再肯定下,父親匆匆地掛了電話。
到了晚上,家里的電話響了,那個女人抽咽著質問我:“你跟你爸說什么了?他喝得爛醉,現在心臟病發作躺在醫院,嘴里還不停地叫著你們姐弟倆的名字。”我好像被什么重重擊了一下,一絲懊悔瞬間涌上心頭。
父親的心臟不好,喝多了酒肯定難受。想象著父親的痛苦,想到他一直以來對我和弟弟的疼愛——在北方將近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下,他在學校大門口等著我下晚自習;他去松花江邊等待開江跑冰排,想僥幸撿到開江魚給我和弟弟改善伙食;小時候,我一感冒發燒他就馬上背著我去醫院;為了我上大學的事,他東奔西跑;家里條件差的時候,他總是把好吃的夾到我們的碗里;有時候媽媽發脾氣,他也總是說:“小點兒聲,別嚇著孩子,都是我的錯……”父親經營企業多年,他防備過誰,也沒防備過自己的女兒啊!我的思緒紛亂起來,愧疚讓我徹夜難眠。
老公語重心長地說:“不管父母之間出了什么問題,他都是你的父親,這個身份永遠無法改變。爸以前那么疼你,就算不報答他的養育恩情,你也不能故意去傷害他啊。”老公的話讓我清醒了許多:因為母親的緣故,我也積攢了一腔對父親的怨恨,我情不自禁地充當了為母親復仇的角色。卻沒想到,我拿起尖刀想要刺傷的那個人,同樣也是對我恩重如山的親人!在父母之間,一個女兒要做的,不應該是幫著其中的一個去傷害另一個,而是要把愛分成兩份,好好地去愛他們兩個人。
我不想猶豫了,囑咐老公照顧好母親和孩子,便打車跑到了虹橋機場。撲到父親的床邊時,我卻顫抖著說不出話來。父親的鼻子里還插著氧氣管,看到我,他試圖想坐起來,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滾下來。那一刻,我知道,我和父親的心從來就沒有分開過。父親喃喃著說:“念兒,我要知道真的會失去你和小峰,我說什么也會將就著過下去……爸爸對不起你們。”
將近兩年沒看到父親了,讓我驚訝的是,即便父親還在病中,氣色卻明顯比以前好,而且壯實了一些,看著年輕了些。這一切,都是那個我曾經痛恨的女人帶給他的,此刻,她正誠惶誠恐地站在我身后,手里捧著一個給我削好的蘋果。她輕輕地說:“念念,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就在這兒陪陪你爸吧。家里還煲著雞湯,我去端來你和爸爸一起喝。”我機械地點頭,那一刻,我實在對這個女人恨不起來了。
四
回上海后,我似乎想通了很多,再面對母親的哭訴時,我會盡量讓自己保持一種客觀的態度,幫母親分析導致她婚姻失敗的原因。畢竟,父親把家產都留給了母親,相對于母親來說,那個女人得到的,不過就是父親的愛情而已。有時我也會委婉地說,陪伴父親的那個女人真的不是母親眼里的狐貍精,她給父親的溫順和理解,確實是母親不曾有的。
母親的心情漸漸變了,不再像以前那么陰郁,偶爾會戴上老花鏡給父親打毛褲,把一份牽掛和親情編織進去。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時,母親也能心平氣和地告訴他我和弟弟的近況,還會說起小外孫的可愛。那天我下班回來的時候,看見母親一邊做飯一邊哼著歌,我過去摟著她的腰問:“媽,有啥開心事啊?”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你爸來電話了,說昨天晚上夢見我了,就是一直不停地跑啊跑的。他還以為我病了,打個電話來問問。”母親的嘴角舒展開來,“看來你爸還真惦記我。”“是啊,媽,親情比愛情更牢靠!”
母親的日子一天天有了陽光,我和老公商量,要幫她徹底從負面情緒中解脫出來。誰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呢?人,總得向前看,向好的方面看,不是嗎?
母親愛唱歌,我自作主張,給她去社區老年活動站的合唱團報了名。我是想一舉兩得:這樣母親就不用整天悶在家里,一顆心全掛在她兒女身上,從而免得樂趣太單一;再者,和其他老年人在一起唱歌,難免要聊聊家常,這樣她就可以知道別人過得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順心,比她苦的人多的是,也許她就不會再自怨自艾了。
每周三,母親很高興地去參加合唱團的活動,大概一個多月后,我發現母親有變化了:首先是笑容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苦著一張臉;而且,她每天忙著練歌、準備服裝之類的,再也沒那么多心思猜測父親現在的生活了。
不過,似乎還有更大的好事在等著我們——最近,母親越來越熱衷于去社區活動站了,每次去,她都要化上淡妝,精心搭配一番;平時和我們聊天時,她總是把一個叫“老羅”的伯伯掛在嘴上。我和老公私底下議論:“這個老羅,會不會是咱媽的第二春?”
但愿吧,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和弟弟會無條件支持!
2009年國慶節,父親在電話里試探著問我:“能不能給我寄些照片來?聽說你們搬了新家,孩子也上小學了。你媽身體還好嗎?馬上就是她生日了,你要好好給她慶祝一下啊。”我把父親的話轉達給母親,正在看報的母親摘下老花鏡,眼睛有些濕潤:“你爸還是想我們了。他要照片你就寄吧,唉……”在母親的這聲長嘆中,我明白,歲月可以帶走許多,但還有親情在牽絆。就像手心與手背,它們注定是你生命的一部分,牽扯著你難以割舍的情與愛。
責編/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