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真是準確得恐怖。報了今天中到大雨,白天一直是小雨伺候,淅淅瀝瀝,夜里開始點變虛線,虛線成條,條垂成幕,嘩嘩聲不絕于耳,聽上去穩(wěn)定而不急躁,像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的手掌,不易激動,透著掌控一切的堅定。這個樣子,像是要處心積慮,花費一夜工夫,來淹沒這座不大的,但是像蘑菇一樣生長迅猛的小城。
二十年前,我在這座小城里讀高中。假定它是個人,假定它躺在那里,假定它頭東腳西,那我們的學校就在它的左耳朵眼兒,一出校門就跑到了耳朵外邊。
總是要出校門去跑操的,校門口是一條東西向的公路,像架黃瓜,細窄條兒,每天幾個姐妹作伴一路向西,矮矮的舊磚房夾道歡送,遠處還能看得見一家石灰廠的巨大煙囪。這些家伙們遙望煙囪奔騰而去,我年小力弱跟不上,憤而入歧途,到田埂道上亂踩。兩旁池塘里映著藍天白云,雨天會有成群成群的小蛤蟆當車匪路霸,指甲蓋大小,噼啪亂蹦。捉起一個捏在手心,它會不住地脹氣,寬嘴巴一張一合,雖然只有我捏它,但我當它不是在罵我。
十五年前,抱女挈夫,舉家進城,此后的十幾年越發(fā)像一只蟲,在它的肚皮里兜兜轉轉。一頭是家,一頭是單位,兩頭抹蜜,我是腿上系紅繩的螞蟻,在這顆九曲珠子里循味而進,彎彎曲曲爬過去,彎彎曲益爬回來。幾經搬遷,年復一年,至今仍在它的肚子里打轉。
剛開始我的家在它的肚臍眼兒部位,居中的繁華地帶,開門卻有大片的菜地未被高樓大廈蠶食,清凌凌流水,翠生生薺麥,秋冬日里經霜經雪,菜根也滲透清甜的滋味。
再搬家到它的右胳膊彎里,極為靠南,外圍是古城墻,土夯土壘,如甕如圈,護衛(wèi)整座城池。上班路上也有大片菜地,菜地里有一株垂柳,春日里綠霧蒙蒙,夾道兩旁是合歡花,開得絲絲絨絨,桃紅艷光無限。
再搬家就跑到它的腳趾頭縫里,太靠西了!菜地沒了,合歡花沒了,一棵一棵的綠楊列兵一樣站崗,馬路再寬也盛不下汽車急馳如飛。像這樣下著大雨的夜里,閉著眼睛都能想出來什么境界:公路上咣咣的水,汽車在水里行駛像開輪船。
當初在耳朵眼兒的時候,我和蛤蟆約會:后來在肚臍眼兒的時候,我和菜地約會:再后來在胳膊彎兒里的時候,我和古城墻約會:現在跑到腳趾縫里,好像只能和超市約會。三年大變樣,到處都在拆,在蓋,挖掘機轟轟隆隆,沙子石灰水泥的味兒漫天漫地,一個龐大的,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新城正在孕育。
當這一切消停下來,滿天煙塵降落,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新的,大的,想象不出來的,很豪華、很好看的景致。
是的,這么個小城,乾隆來過,梁思成來過,臨濟宗的祖庭也在這兒,還出過那么多有名的人物,趙子龍、趙佗、賈大山
也有那么多的痕跡還保留著,古城墻、大佛爺、幾摟粗的大槐樹,樹身纏著紅布條,枝干蟠虬。人不多的時候,穿行幽巷,好像空氣里真的飄滿著舊日陽光的味道。可是,總歸是過去了。
代替它的,是一個迅速生長的有機體。像北京。
一個看上去熱鬧喜興,無憂無慮的小城市,卻有著深重的歷史和追憶。我是喜歡它。它是我的家。
一場大雨叫我憂傷,想起一首歌這么唱:
“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死去,我在這里祈禱,我在這里迷惘,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失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里,在這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在這有太多讓我眷戀的東西……”
和我想的一樣。
(責編:寧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