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過去了,哨卡那邊終于出事了。
誰也沒有想到,出事的居然是才來我們學校不久的生物老師,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一般來說,去哨卡那邊鬼鬼祟祟、晃來蕩去的人不是我們這些剛上中學的男孩子,就是……當然只是我個人覺得,就是真正的間諜了。可是間諜即使長得不像詹姆斯·邦德那樣帥和酷,那也不至于淪落到生物老師那樣吧?那個臉黑如生銹鐵皮的中年發福男人,每次看到他站在生物課的講臺上,用地方口音濃重的普通話吐出一個個生物學名詞,都覺得自己是在參演一個逗樂的小品。在他的課堂上我放眼左右,許多同學都在酣睡,有的人甚至發出了香甜的呼嚕聲。
沒想到,這次生物老師是真的出事了,而且很慘。人被抬回來的時候,我迅速地擠上前去,發現生物老師的整個腦袋被紗布纏繞了起來,褐紅色的血水正從紗布的縫隙處慢慢往外滲;如果不仔細看的話,甚至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躺在那里還是趴在那里。現在本該呆在醫院的他怎么又被抬回了學校,是無法救治了嗎?我四處探聽,溫柔嬌小的語文老師吳曉娜告訴我說:“這里的醫院沒辦法了,顱骨碎裂了一大塊,現在準備送去省城的大醫院?!蔽疫€準備詢問更多的細節,這時班主任老麻走了過來,吳曉娜趕緊躲開了,我也連忙消失在人群中。
槍擊事件讓全校的學生都沸騰了,人人臉上掛著古怪的微笑。這并不是說我們幸災樂禍缺乏同情心,僅僅是出自對哨卡那邊的禁地的巨大好奇心。我們擁擠在教室的窗前,看到那個纏滿紗布的身軀被塞進了學校僅有的那輛墨綠色吉普車中,向著省城的方向疾馳而去。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悲哀:這破地方的小醫院連個救護車都沒有。
第二天,各種版本的故事就開始流傳了。其中的一個版本是大家最喜聞樂見的。
據說,我們的生物老師原本在鄰縣的一所學校里當老師,結果和一名戀父情結較為嚴重的女學生一同犯下了羞于言說的罪惡,事發后他在當地就身敗名裂了,然后通過一系列的人事關系調來了我們學校。但是生物老師對那個女學生是動了真情了,茶不思飯不想,在強烈的思念之下,他就爬到了北山上向北眺望,他原來執教的學校就在山的那邊??墒邱v扎在山下哨卡的衛兵就覺得這個人怎么鬼鬼祟祟的,立即鳴槍警告,生物老師根本搞不清狀況,還以為有什么熱鬧可以看看,甚至向著衛兵的方向走去。結果,槍聲再次響起,生物老師當場就失去了知覺。
大家聽完這個故事后,得出的結論竟驚人的一致:教生物的老師多多少少都有點變態,居然會勾引自己的學生,絕對是因為“那方面”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不過當后來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專家——性學家——的時候,我們對生物老師以及生理衛生課的鄙夷才漸漸平息了許多。
那年,一本叫作《海蒂性學報告》的書占據了各個書店的顯要位置,我們結伙成群地去瞻仰,一些人負責打掩護,另一些人負責閱讀,并在撤退后躲藏在街角的花園里為大家復述。那些內容讓我們感到興奮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到有種說不上來的惡心。
我們覺得,生物老師肯定讀過大量這類書,自然包括這本什么報告,而且他肯定還是這方面有著豐富實踐經驗的專家。這樣的想法,讓我們越來越覺得,那一槍簡直就像是對誤入人生禁地的生物老師的一種嚴厲的處罰。本來并不幸災樂禍的我們,現在開始變得幸災樂禍起來;尤其是當生物老師重返課堂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我們的笑柄。
他返校的那天,已經是秋日的一個下午了,距離他被槍擊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夏天。盡管他破碎的顱骨無法修復,大腦卻完好無損,沒有傷及一絲一毫。醫院的治療方案是,用人造的塑料腦殼替換那片破碎的顱骨。手術相當成功,那塊塑料腦殼和他剃光的腦袋融合為一體,如果你不仔細看,你僅僅會以為這是個寸草不生的禿子。其他老師都建議他戴個假發,他戴了幾天總是不習慣,因為這時候天氣仍然比較炎熱,他就干脆不戴了。他說:“這也沒什么,你們就當我是和林老師一樣的禿頂好了?!绷掷蠋熉犃怂脑?,顯得很不高興,撫摸著自己光滑的腦袋說:“我這個雖然不長草了,但地皮還是真的呢?!?/p>
生物老師就這樣站在了我們的講臺上,當他背對著我們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的時候,我們看到他右側的腦殼閃爍著塑料的光澤,覺得像極了電影《終結者》里的機器人。我甚至很有想去摸一摸的沖動??煜抡n的時候,他突然有感而發,對我們談起了那次倒霉的經歷。
他沒有交待他去那里的原因,不過我們覺得那早已是心照不宣的東西了。他只是在憤怒地譴責那個衛兵:“怎么就能胡亂開槍呢?!這簡直是土匪行為嘛!老子要去告他!”我的同桌是一個小名喚作森子的男孩,毛孔發達,遠看像中年人長滿了絡腮胡,近觀則發現那胡須還只是柔軟的茸毛而已。他父親是我們本地武警支隊的隊長,所以他在和老師說話的時候理直氣壯,不像我們總是顯得有些畏畏縮縮。他站起來說:
“老師,是你錯了,那里有牌子寫得很清楚的?!?/p>
“什么牌子?寫了什么?”
“軍事禁地,閑人勿入?!?/p>
生物老師聽了更加生氣了,吼道:“我怎么沒看到這樣的牌子?”
森子說:“有的,就在山腳下,你不信可以問他們?!?/p>
我們齊聲說:“有!”
我們這幫男孩,經常會去那附近轉悠,對那里的情況自然一清二楚。那是一個架在墨綠色的鋼鐵底座上的很大的牌子,比籃球架上的籃框木板還要大得多,上面用紅色的油漆寫著那八個大字:“軍事禁地,閑人誤入。”非常扎眼。
生物老師被氣得夠嗆,手顫抖著指向我們卻說不出話來,最后他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說:“我會去再看的。”
那天中午他就去了。他騎了一輛自行車,遠遠地停了下來,然后匍匐在草地上,舉著一架借來的高倍軍用望遠鏡向山腳那邊張望。他此刻的樣子的確與間諜并無二致了,當然這是絕對可以理解的——這個地方已經讓他恐懼到了極點,但是他似乎并未想到他現在鬼鬼祟祟的舉動或許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幸運的是,這次沒出什么事情,他也順利地從鏡頭中看到了那八個大字。他異常沮喪地深深明白了:那顆擊碎他腦殼的槍子兒算是白挨了。他騎著自行車往回趕,像瘋了一般地踩著腳踏板,最終精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上。他攤開四肢,望著正午刺目的陽光,突然意識到他也許是幸運的,子彈稍有偏移,他就永遠不會再看到這樣美妙的陽光了。
這樣的想法讓他戰勝了沮喪,一臉釋然地回到了學校,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熟睡了。
在下一堂課上,他對我們說了他的偵查行動,并說出了他的感慨。我們私底下嘲笑他說:“真的很像阿Q?!钡]有就此打住,而是問了我們一個很刺激的問題。
他說:“你們誰知道那禁地里邊究竟是什么?”
這個問題讓大家心中一驚,他的語氣仿佛反問一般,難道他知道?大家騷亂了起來,紛紛嚷道:“老師你知道了?告訴我們吧!”
他說:“我也不知道,你們誰知道?森子你知道嗎?”
森子說:“不知道,連我爸爸都不知道?!?/p>
既然生物老師并不知道答案,那么他的問題就顯得太愚蠢了。他初來乍到,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地方的人為了猜測有關禁地的答案,想象力已經揮霍到了疲憊不堪的地步。禁地是什么?這個問題簡直就像是“我是誰”一般成為了一個形而上意義的追問,每個人都被這個問題長期所困擾,整整折磨大家十年了。
十年前,禁地剛剛開始秘密營建的時候,就在我們縣城的西北角也同時被劃出了一塊地方,開始建造和我們住的一模一樣的樓房。那時我們這里的人并不知道山那邊將會有一個禁地產生,都以為是附近火電廠的家屬樓。但后來發現樓盤的規模越來越大,遠遠超出了西北角的范圍,等到竣工的時候,那些樓盤已經能夠和我們原來的縣城分庭抗禮了;也就是說,并不是我們的縣城擴大了一倍,而是我們縣城的旁邊起了一座新城。
不久后,這些樓盤里就住滿了熙熙攘攘的人們,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仿佛那些人是趁著靜謐的夜色突然大規模涌入的。那些人在我們看來非常奇怪,他們說著沒有口音的普通話,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各式各樣的女人,惟獨沒有青壯年的男人。時間久了,我們舊城的人就認識了一些新城的人,問她們老公在哪里工作。她們就指著北山的西邊說:“就在那里面。”再問,具體是做什么的呀?難道是勞教所的警察嘛?她們說:“這個連我都不知道,因為那里面是禁地,有關那里面的一切都是最高機密,說了要死人的呀!”她們不約而同都做出了一個槍斃人犯的手勢。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舊城人才知道山那邊有了個名叫“禁地”的所在。有關它的一切肯定比正月十五的燈謎還要難猜。
就在我們對禁地苦思冥想的時候,新城里又建起了醫院、幼兒園、銀行,甚至還有一所中學,它變得越來越自足,和舊城的聯系越來越少了。只有那些菜農就像是我們的信使一般,能夠每天進到新城里叫賣,然后再把一些那邊的消息傳遞出來。有個菜農告訴別人,他在那邊看到了兩個中年男人,結果他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他在新城賣剩的蔬菜總能在舊城這邊被一搶而光,然后每個人都會小心翼翼地問他關于那兩個中年男人的問題。
菜農不厭其煩地告訴買菜的人說,他是在黃昏的時候看到他們的,他們的車在暮色中從山那邊的公路開進來,然后緩緩地停在了一棟樓前。過了一會兒,他們似乎是在等天色更暗一些的時候,推開車門走了下來,他們都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非常警惕,還朝他這邊審視了好幾眼。
講到這里,菜農突然兩眼放光,說:“我突然像是吃錯藥了似的,朝他們走了過去?!?/p>
聽者驚訝地把手放在選定的蔬菜上,一動也不動了。
菜農說:“我問他們要不要萵筍,這些萵筍可是非常新鮮的啊。他們顯得比我還緊張,讓我趕緊走開,否則就對我不客氣了。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在人家的地盤上不得不矮一頭,我就說不買就不買嘛,兇什么兇。那兩個人朝我揮揮手就上樓了。”
聽者說:“就這么多?”
菜農說:“不要嫌短,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發現噢!”
聽者的手又停在蔬菜上不動了。
菜農說:“我看到他們都有槍!他們沒有系大衣的扣子,就在他們揮手趕我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腰間的槍套和閃著鐵光的槍把,那可是真家伙啊,一點都不含糊!”
終于,聽者嘴里念叨著“槍、槍、真家伙”提著菜回家了,那嚴峻的神情仿佛是在思考著一個無比艱深的數學問題。
菜農在那邊又開始對新的顧客講述剛才的故事了,他一點也不覺得長期的重復會帶來格外的煩躁。
不管怎么說,看來禁地的人都有槍。這個認識在舊城中間普及了開來,對禁地又有了更多的恐懼之情。大人孜孜不倦地教導小孩子千萬不要到山的那邊去玩,這種禁忌反而讓孩子們更加頻繁地在北山附近轉悠,內心緊張充滿刺激,試圖發現一點兒什么蛛絲馬跡。但是,沒有誰會傻子似的真的走上前去,越過界限。就這樣,十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在緊張與好奇之中每個人都相安無事,直到我們那個害相思病的生物老師出現才扭轉了這一切?,F在看來,他的確顯得太無知和可憐了。我們曾偷聽到一些老師私下的議論,生物老師挨了那一槍之后,就再也沒有和那邊的女生有任何的聯系了。
那一槍,不但打碎了他的腦殼,也打碎了他的愛情。
那一槍,更落實我們舊城人民心中對禁地的無限恐懼。
槍擊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這些男孩子都不敢再去北山那邊晃悠了,很怕哪個兇神惡煞的士兵突然沖出來朝我們射擊。就連那個信使般的菜農也不敢去新城那邊了,他現在見了人總是心有余悸地說:“我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當時他們要是對我真的開槍了,我這小命就玩完了!”
氛圍變得有些緊張起來,長久以來猜測而不得的焦慮現在變成了一種怪異的憤怒,一種被傷害了而又無法聲張的絕望。這個時候,又出了一件事情。就是我們舊城中學和新城中學舉辦了一次交流活動,雙方的老師、學生都進行了互訪,我們發現人家的教室比我們的先進多了,居然每間教室都有一臺電視機!更不用說圖書館藏書的豐富和實驗室器材的齊全。他們老師的教學水平也明顯比我們這邊要高出不少,即使是歷史、地理、生物這些在我們這邊通常照本宣科的所謂副課,人家也講得生動活潑,引人入勝;最要命的是,人家的高考升學率居然高達百分之八十五,而我們的高考升學率不過是百分之三十。
當我們看到他們那些衣著光鮮的學生對我們學校發出鄙夷的笑容時,我們有了強烈的受辱的感覺。
大人們總是有著更高更長遠的考慮。大人們聆聽了我們對新城中學那些情況的匯報,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了,甚至嘴角還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一個結論悄然誕生了,那就是:讓孩子轉學。孩子假如能夠去那邊的中學上學,那無疑距離大學就近了一大步。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就算是多花點錢還是怎么著,都是非常值得的。于是有幾個家長就去嘗試了,結果無一例外地都被拒絕了。家長們只好望洋興嘆了。在轉學的問題上,我們孩子的態度表現得曖昧不清:一方面我們似乎是非常向往那樣干凈明亮的教室的;另一方面,我們又被一種隱秘的自卑以及對歧視的恐懼所暗暗折磨,尤其在看到家長被拒絕之后,更加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的母親是一名醫術高超的醫生,她尤其對治療當地的一種過敏性皮膚病深有研究。一天下午,一位身材健碩的白發老者走進了我母親的診所,當他撩起褲腿的時候,那些皮膚上布滿了魚鱗樣的白色皮屑,而且那些皮屑在陽光下竟然閃爍著某種怪異的光澤。他苦惱地對我母親說:“我自從來到這里,皮膚就變成了這樣,涂遍了各式各樣的藥膏,不但不見好,病反而像是得到了滋補似的變得越來越嚴重?!蔽夷赣H聽完他的話,就知道他是從新城那邊過來的,而且有著很好的文化修養。因為舊城的人在描述自己病情的時候,嘴里總像是塞了什么東西一般,言語翻來覆去,含混不清。我母親就說:“你找對人了,這種病在這里只有我能治。”老者抬起頭來望著我母親,眼神中的疑惑正在散去,他說:“劉大夫,我就是聽別人這么說才專程趕來的?!?/p>
我母親在白發老者的腿上胳膊上還有背上涂抹了一層她自制的淡黃色藥膏,這種藥膏的秘方只有我母親一個人知道。據她說,此藥的藥引子是從一種荒野鼠類的油脂內提取出來的,再根據比例加入各類滋補與消炎的藥物。這種藥膏剛開始使用時,有著極強的刺激性,所以白發老者忍不住痛得呻吟了起來。我母親安慰道:“忍忍吧,等到你涂這個藥膏不痛的時候,你的病就差不多好了?!卑装l老者聽完這番話,竟然孩子般地呻吟得更加大聲了。這一切,我歷歷在目。通常放學以后,我都會先來母親的診所,趴在辦公桌上把作業寫完,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我不但聽到了他古怪的呻吟聲,而且還看到了他滿臉的皺紋扭曲到一起的丑陋表情,我不由得跑到隔壁的房間放聲大笑起來。
一個月后,我在兩校第二次交流的活動中,看到了那位白發老者。他在做一個有關未來幾年如何進行教學改革的專題報告,聲音洪亮,飽含激情,我們這些無心向學的男孩少年們都被他的講話所吸引。那時節,班主任老麻正在苦戀語文老師吳曉娜,吳老師不堪其無時無刻的騷擾,所以她總是喜歡和我們學生坐在一塊兒。我就問她:“吳老師,那老頭是什么人呀?”吳老師看了我一眼,紅紅的嘴唇撅得很高,說:“你不知道他?他就是新城中學的校長啊!”
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改變的。
當我坐在新城中學寬敞明亮的教室里的時候,心里滿是慶幸的愉悅和忐忑的不安。有關慶幸的成分很復雜,最表層的自然是清楚一所好的學校對于自己前途的良好影響;深層的興奮在于自己距離禁地逼近了很大的一段路。我的母親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她看到我對轉學的興奮以為心情和她是一致的。她是一個寧靜淡泊的人,自從我的父親在很多年前病死在一所遠在天涯的“革命農場”之后,她不再對生活抱有激情,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一種責任大于熱愛的態度,除了對我的撫育??梢哉f,她對我的成長是費盡了心血。在我告訴她那位白發老者就是新城中學的校長之后,她毫不猶豫地在白發老者下一次來治療的時候,向他提出了讓我轉學的懇求。白發老者考慮再三應承了下來,說:“不過你要想清楚,他只能是個旁聽生。你也知道,政策以及戶籍的限制,轉學是不被允許的?!蔽夷赣H毫不遲疑地說:“旁聽就旁聽?!?/p>
旁聽生自然是個帶有強烈歧視色彩的身份,面對同學們的詢問時我總是顯得支吾,難以作答。幸好他們也沒有深究,他們和我一樣,對于禁地的興趣要更大一些。森子就跟我說:“以后每天你都要告訴一些關于那邊的事情?!鄙锢蠋熞舱业搅宋遥粗业募绨驉汉莺莸卣f:“你要想辦法幫我打聽到那個開槍的士兵是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仇,老子遲早是要報的?!蔽乙灰淮饝怂麄兊恼埱?,那時候我正好迷戀于閱讀古希臘神話。
我心想,我就是被送進新城的特洛伊木馬。
當然,我要去那邊當旁聽生的事在另一些人中間掀起了酣然大波。班主任老麻找我談話,批評我怎么能放棄人格去作賤自己呢?這話我很不愛聽,我說我只聽我母親的話。他就去找我母親談話,結果我母親態度極為堅決,讓他碰了一鼻子灰。還有很多老師也公開表示反對。只有語文老師吳曉娜支持我,她說:“假如你以后不想像我這樣留在這破地方,你就應該去?!彼脑拰ξ夜膭詈艽?,我對她居然說了心里話:“吳老師,我以后一定要去禁地?!彼斫忮e我的意思了,以為我想去禁地里工作,一個勁地夸我有理想。
在我去新城中學上學的第一天早上,我母親鼓勵我說:“不要因為你是旁聽生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你要牢記,每個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p>
我記住了母親的話,并在心底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去了那邊之后,預料中的事情卻比我設想的更為猛烈:我被一大片粘稠的歧視給包圍了,難以掙脫。
這兩所中學之間的仇恨早就存在了,打架斗毆事件層出不窮,甚至有些習以為常了。只要個別人闖入了對方的“領地”,那可是非常危險的,或許你還沒緩過神來,就已經被迅疾聚集起來的學生團伙毆打得鼻青臉腫。這種肉體上的摧殘,我倒沒有經歷;他們是從精神上摧殘我。他們和我沒有任何形式的接觸,不看我也不理我,仿佛我就和四周的空氣一般虛無透明。我每天垂頭喪氣地回到舊城去找森子,告訴他我一天都沒開口說話了。森子憐憫地說:“他奶奶的,你現在可以說個夠了!”
歧視令人憤怒,也令人謙卑。我只能去適應他們的環境,以求得他們的開恩與融合。我認真學習,成績進步很快,老師提問問題,我也積極地舉手,盡管老師從來沒有叫我回答過。這些老師自然不會對一個旁聽生花費任何一丁點心思,在他們看來,我能聽到他們的天籟,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月底,學校組織了一次考試,我的成績居然進入了年級前五名。他們認為我只不過是個旁聽生,就沒有將我列入他們的成績排行榜中。但為了這個好消息,白發校長親自到診所給我母親報喜。我母親非常高興,從這以后,她對我的作息管制一下子完全放開了。白發校長當著我母親的面對我說:“希望你繼續努力,不要辜負你母親的一片心血?!蔽抑挥惺箘劈c頭。
可能是緣于老校長的暗暗照顧,老師們對我的態度有所改變,課堂上某些問題舉手的學生太少了,他們也會叫我站起來回答。我覺得我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了,這種進步的幻覺讓我感到欣慰,不過好景不長,一件很小的事情打碎了這一切。
這件小事和座位有關。我的座位處在教室的最后端,我就坐在硬塞進來的一張桌子后面,單人單桌單排,像壁虎的尾巴。在一次座位大調整的時候,老師決定取消這個有礙觀瞻的尾巴,可是,居然沒人肯和我坐在一起,似乎我是麻風患者一般;就連那些學習很差喜歡藏在后排做小動作的大齡男生也不愿意和我坐。老師動員了很久,無計可施。
后來,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神情憂郁的女生。
這并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而是因為這個女生是那種有“早戀”問題的“壞學生”,在學校里早已身敗名裂,沒有誰會和她說話,包括那個她曾“早戀”的男生。那個男生就坐在我前方第三排的位置,規規矩矩,從來都不打量這個女生一眼,目光到了有這個女生在的方位就會自動虛化成了霧一般的朦朧。那個男生叫夏國,各方面都很出眾,班里很多男生圍繞著他,形成了一個小集團。他們一下課就聚集在操場中間談天說地,笑聲朗朗,而我卻和這個被他們拋棄與蔑視的“破鞋”坐在一起。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位置,在這樣的位置上,任你怎樣努力,就算是考試取得了第一名,也無法改變他們的成見。
我已經習慣了沒有朋友的學校,不再努力融入他們。我也不和我身邊的女孩子說些什么,即便是我位置低劣,也得堅持自己的尊嚴和原則:決不能同流合污。某一天放學的時候,她卻主動向我問話了。她說:“你天天這樣孤獨,不覺得憋悶得難受么?”我愣了一下,隨即說:“習慣了?!彼龥_我笑了笑,說:“我也是。我叫汪艷,你以后實在想找人說話了就找我吧。”我說:“我叫王天標,你憋悶了可以找我說話,但我是不會主動找你的,因為我們之間也沒什么好說的?!?/p>
我拒絕了汪艷的好意,卻在放學路上反復回味著我們的對話,她畢竟是新城中學對我主動講話的第一人,就憑這一點,我對她無法再保持十足的惡意。第二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對她微微笑了一下,她也笑了笑,我突然覺得我是生活在人間的。
上課的時候,她用手肘輕輕撞了撞我,我看到她把一個小紙條塞到橡皮擦的底下,然后遞給我。我展開紙條,那紙條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這讓我始料未及。我看到紙條上一小行清秀的字跡:“其實你很優秀,但這里不屬于你。這里是你的禁地?!边@句話就像一把適當的鑰匙擰開了我的心鎖。我突然間覺得非常難過,忍了好久才沒讓眼淚滑出眼眶。我想了想,在紙條上也寫了一句話:“這里雖然不是你的禁地,但依然囚禁了你?!彼吹郊垪l的時候,對我微笑了,長時間的含著淚水的微笑。我不敢看她,像個木雕一樣挺在那里。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森子,森子卻不以為然地說:“和一個破鞋來往,還不如自己靜靜地呆著呢?!币且酝?,我也會用這樣老于世故的語調去回應他,但那天我聽了他這樣說,突然覺得非常傷心。這種傷心不是針對汪艷的,而是針對森子的。我覺得他的心靈怎么那么麻木呢,他難道不了解我的處境么?怎么能那么粗暴地對人對事呢?聯系起曾經的自己,我覺得羞愧起來。我曾經非??床粦T一個身材窈窕熱愛跳舞的女同學,曾當著她的面說:“這是個騷貨?!蹦菚r我并不十分確定“騷貨”這個詞所表達的所有內涵,我還是那么說了,因為這是我聽過的對女人最有殺傷力的詞匯。想到這些,我的內心猛然間暗流洶涌起來。如果我不是偶然抽身出來,獨立處在舊城與新城之間的真空地帶,我將永遠也不會看清自己的可笑與狹隘。
那天我對森子沒再說什么多余的話,就謊稱有事跑回家了,而且我覺得以后要適當減少找他的次數。
就在我的內心出現微瀾之際,現實中又發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將我一下子拋擲到了更為尷尬的困境之中。
那天的氣氛一開始就非常怪異,那個坐在第三排的夏國顯得特別興奮,一有機會就和他的同伙們商討著什么,聲音低沉,笑容顯得特別猥瑣,那樣的笑容只要看一眼就會畢生難忘。中午的時候,以夏國為首的小集團蜂擁而出,仿佛去搶奪什么獵物似的。中午我都是駐守在教室里的,要趕回舊城吃飯在時間上非常緊張,因此我只能自帶午飯。多年的冷飯,導致了我經常性的胃痛與胃痙攣,這些都是我無可奈何的人生遭遇。我望著他們的離去,從書包里掏出我坑坑洼洼的鋁飯盒,準備獨自享用我的美食。冰冷的酸菜,饅頭,還有兩個飽滿的土豆蛋在等待著我。
就在我剛咬了一口饅頭的時候,沒想到汪艷突然轉身回來了,她老遠就在嚷嚷道:“太馬虎了,居然忘帶錢包了?!彼叩轿颐媲皶r就看到了我的伙食,她的臉一下子全是驚訝的神情??此@樣,我趕忙把飯盒掩蓋起來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說:“你每天都吃這個?”我說:“很好吃啊?!彼蝗徽f:“好吃什么啊,走,我帶你吃飯去?!蔽冶贿@句話嚇到了,囁嚅著說:“你開什么玩笑呀。”她的聲音一下子激動了,說:“我是說真的,走?!闭f著她的手就過來拽我,我嚇得像個小雞一樣東躲西藏。就在這個時候,夏國進來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早有預謀,反正他目睹了這一切。他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那個誰,王天標,我們正好找你呢,你有個朋友強烈要求讓我們來找你?!闭f罷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笑。
愚蠢的我在那一刻居然還感謝夏國的到來,因為他幫我解了一個圍。汪艷一看到他就默不作聲地走掉了。那一瞬間汪艷顯得非常可憐,就像是一只被遺棄而傷心欲絕的小貓。夏國用眼角看了汪艷一眼,然后望著我說:“你跟我走吧,你朋友還在等你呢?!蔽揖拖袷潜或屭s的僵尸一般傻愣愣地站了起來,跟著他走了,連飯盒都忘記放回抽屜去。我在路上反復琢磨,我會有什么朋友大中午的來學校找我呢?
夏國像只老鼠一般帶著我在曲里拐彎的巷子里竄行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的腳步逐漸變得遲鈍起來。夏國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回過頭來對我說:“怎么,你怕了嘛?”他這樣輕蔑我,我反而不怕了。我說:“要怕我就不會來了,哪怕你們真的有什么陰謀!”我語氣堅定,說得鏗鏘有力。夏國似乎被“陰謀”兩個字給刺痛了,他突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對我吼道:“我們會有什么陰謀?我們就是太陽底下的陽謀!”他這樣一吼,我知道絕對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了。
新城這邊都是淡黃色的五層小樓房,我們就在樓房的縫隙中穿行了很久,最終眼前豁然一亮,我看到了遠處的農田。我們居然已經來到城郊了。夏國繼續向前走,前方是一片開闊地,上面蓋著由金黃色的稻草編織而成的巨大蓋子。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在舊城我們也有這樣的地方,那些稻草蓋子下面是挖得很深很寬的地窖,里面貯藏著各種新鮮的蔬菜。果然,夏國掀開了其中的一個稻草蓋子,下去了半截身子之后對我喊道:“快下來吧,你朋友就在下邊!”這下我可不干了,這種隱蔽而骯臟的地方天然地就有一種恐怖,這種恐怖令我啟動了自我防御機制,我說:“這樣的地方我才不下去。你把我朋友叫上來吧?!毕膰欀碱^看了我一會兒,說:“你等著,我先下去,我讓你朋友和你說話?!鞭D瞬間他就溜下去了,剩下一個空洞的地窖口在瞪望天空,像是一只絕望的獨眼。
我站在原地,意識紛亂,正午的陽光又異常強烈,我甚至有了一種恍若夢中的錯覺。我放眼四望,遠處的麥田紋絲不動,連風聲都銷聲匿跡了,絕對的寂靜在統治大地,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以及太陽炙烤地面的破裂聲。就在我恐慌不已的時候,一聲熟悉的呼喊將我徹底驚醒了。“天標,快下來救我!”這句呼喊不斷地從地窖洞口呼嘯著刺穿空間而來,讓我的心臟瞬間收縮成了一個緊握的拳頭。我跑了過來,俯身在洞口向下望,里面隱隱地透出些昏黃的亮光。我吼道:“是森子嗎?”那聲音說:“是我,還有李義和謝飛也在下面。”我納悶極了,趕緊問:“你們怎么會在這下面?”那聲音說:“被他們抓了,對我們下了黑手,然后關在這里了?!边@時夏國走過來,仰起臉來對我喊:“怎么樣,王天標,我沒騙你吧?你趕緊下來,要不然你的朋友就在這兒一直呆著吧。”
這種突發的狀況讓我來不及再多想了,也順著地窖口溜下去了。夏國看我下來了,又踩著洞壁的泥土坑洼重新向上爬去,他爬到一半的位置,把那個稻草蓋子蓋好之后狂笑了兩聲,然后跳下來了。他搭住了我的一側肩膀說:“你跟我過來。”我們低著頭鉆過一個較矮的坑道,眼前的光亮了,可以望見的灰塵一下子擁擠了起來,我發現我們來到了一個很大的儲藏室內,里面點著三根蠟燭,森子、李義和謝飛就被繩索捆綁著站在角落里。另一邊站著夏國及其小集團的七個人,每個人手里都操著棍棒和皮帶之類的家伙。我跑到森子他們面前,說:“你們不是在上課嗎?怎么會被抓到這里來?”夏國插話說:“他們不在學校里上課,他們已經就讀社會大學啦?!闭f完他還鄙夷地罵道,“一群混子!”他的同伙們哄笑了起來。
“森子,到底怎么回事?”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了。森子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們今天沒去學校,逃學了?!蔽肄D身對夏國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也該放人了吧?”夏國疑惑地說:“放人,為什么要放人?他們還沒把東西吐出來呢!”森子吼了起來:“要命有一條,要錢一分沒有!”我憤怒極了,我對著那幫子盛氣凌人的畜生們喊道:“操你媽的,你們不但打人,還搶劫?!”他們圍了過來,緊跟著很多腳就踹了過來,我幾乎不知疼痛地就摔倒在地上了。夏國指著我的臉罵:“你們都是一幫賊,還裝什么高尚!我家煤房的鐵錘、鋸條、鋼管、甚至衣架丟了很多次了,就是你們這幫王八蛋干的。這次是人贓俱獲,他們早都招了!”滿臉泥土的我望著森子,說:“你們真的偷了?”森子說:“狗日的東西們居然把垃圾當寶貝,我們以為是他們不要的,就撿去賣廢鐵了,屁大個事?!蔽彝蝗挥X得無比悲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人家罵他們是賊,并沒有罵錯,可我并不是賊啊,我要是也被他們視為賊,那我還怎么在新城中學呆下去呢?我的自尊,我的人格,隨時都有可能在世界面前全面坍塌下來。我心亂如麻,完全喪失了處理眼前事情的能力。
夏國拿起一條皮帶走到森子他們面前,悶聲不吭地就是狠狠一頓惡揍,森子他們鬼哭狼嚎地叫了起來。夏國打完之后,另外幾個人又沖上去打,蠟燭的火焰上下左右劇烈跳動著,灰塵讓人的嗓子眼里發癢,我不由得咳嗽了起來。他們打累了,站在一邊喘息,我聽到森子他們嚶嚶地哭泣聲,待到蠟燭的光焰穩定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鼻子下面的血正像蟲子一般爬了出來,他們不停地用袖口去擦,那蟲子頑強地從鼻孔里再爬出來。我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心里不由得難過了起來。我又對夏國說:“求求你們,別打了!再打就出事了。”說完后我才覺察到自己求軟服輸的語調,我居然在哀求他們了,連我自己也沒料到。夏國聽了我的哀求,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他走過來沉吟著說:“剛才他們說,你是他們的朋友,而你又是我們的同學,所以看在你的面子上這件事就這么算了,我想了很久,現在只想問你一個問題,那就是,你覺得你有這么大的面子嗎?”夏國這是綿里藏針,囂張得很呀。我咳嗽了幾聲,說:“這件事跟我的面子大小無關,其實本來就不關我事的,但是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和好同學,我樂意調解,要不,今天這事就算了吧?”
我沒有料到我已經掉進了一個陷阱之中。夏國突然說:“聽起來你的立場似乎很中立啊,我不喜歡中庸的人,今天不如這樣吧,你無論如何要做出選擇,要么站在他們那邊,要么站在我們這邊,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我默不作聲,深知非此即彼的選擇是根本無法做出的。選擇夏國他們,雖然有可能今后就融合進新城中學的環境了,但這樣就和森子這幫自小玩大的伙伴們割裂了,而我的家我的根說到底還在舊城那邊;但選擇森子他們,無異于承認自己也是個賊,只不過這次湊巧沒被抓到而已,這可是關乎我做人的道德底線的……事已至此,看來,我只能堅守自己的中立立場了,別無他法。于是,我懷著無奈和恐懼的心情放緩聲音說道:“我就是來調解的。我就是中立的?!蔽业脑捯怀隹冢膰麄兙统覔淞诉^來,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這次的毆打讓我痛至心髓,忍不住呻吟起來。我看到自己的鼻血也流了下來,掉在地上的浮土里瞬忽就被吞噬了。緊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的毆打,我感到自己的頭開始發暈,嘴唇也像觸電一般發麻了。夏國似乎看出我的神態有些不對勁了,就指著我說:“等會再收拾他?!闭f完,夏國又撲向森子他們了。
我在身體內部廣泛而沒有焦點的鈍痛中聽到了森子、李義和謝飛的慘叫聲,這種慘叫聲對應著我無邊無際的傷痛,那一瞬間,我忽然悲哀地想到,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慘死在這里呢?我不由得抬起頭來,望著夏國他們,卻發現他們打得興起,人已經有些失控了,他們居然從儲藏室的角落里撿起了幾塊磚頭,朝著森子、李義和謝飛的臉上就拍了下去,沉悶的聲音令人驚恐到了極點。這時,我聽到森子說話了:“大哥,大哥,別打了,我是你們的孫子還不行嘛?”李義和謝飛也開口討饒了:“求求你們別打了,讓我們怎么著都行?!毕膰麄兺V沽斯簦樕嫌辛擞鋹偟纳袂椋鞘菓饎僬叩男腋Ec驕傲。他們都望著夏國,看他怎么做出下一步的安排。夏國的眼珠子翻滾了幾下,露出了那種令我無比惡心的猥瑣笑容,他說:“這樣吧,你們都把褲子脫光了,給我看看,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彼耐楹逍α似饋?,都為他的奇思妙想拼命叫好。
森子、李義和謝飛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了。我忽然想到這是個絕佳的反抗機會啊,如果這時能出其不意跑向洞口或許能突出重圍呢!可他們猶豫了一會兒,就自己脫下了褲子,露出了畏畏縮縮的下體。夏國審視著那一排可憐的小東西說:“真像是探頭探腦的烏龜頭啊?!彼麄兒逍α似饋?,罵道:“要不怎么就叫龜頭呢,就像這幫龜孫子一樣!”我感到羞愧就像暴風雨襲來,已經讓我完全喪失了反抗的斗志。這時夏國又說:“你們的雞巴怎么都這么沒用,必須硬起來才行,不硬起來這件事就不算完?!蔽译y過極了。我努力安慰自己,忍忍就過去了,不能再被磚頭砸了。
經過較長時間的努力,森子、李義和謝飛的下體都站立了起來,夏國他們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夏國用腳輕輕碰了碰森子的下體,對他的同伙說:“好玩死了,要不就這么算了吧?!钡撬囊粋€同伙卻突然說:“都到這一步了,干脆讓他們射了?!庇质且魂嚭弭[,全都叫好和稱贊。夏國哈哈大笑起來,搖著頭喊道:“他媽的這點子我怎么沒想到?!毕膰鴮ι铀麄冋f:“聽到了吧,必須射,射了就完事了?!鄙油蝗徽f:“你們今天過分了?!毕膰读艘幌?,提起板磚,說:“過分嘛?”森子的嘴唇有些顫抖了,他把脖子一挺,有些結巴地說:“要射可以,咱們做個交易吧,你們告訴我禁地里到底是啥,只要告訴我這個秘密,從今天起老子認你們做大哥了,你們讓我干啥我就干啥。”他的話讓夏國他們爆笑起來。我感到無比悲哀,因為我能理解森子對禁地的那種強烈向往。可是夏國卻說:“他媽的我老爸在里面工作我都不知道禁地是啥,你還想知道,看我打不死你!”又是一頓狠揍,森子受不了了,吼叫了起來:“我射還不行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射完了你們一定要放人啊!”夏國說:“對,我們說話算話?!鄙訌牡厣吓榔饋?,看了一眼李義和謝飛就開始手淫,李義和謝飛緊隨其后,那種忘記羞恥的神態讓我的頭顱里起了徹骨的冷風,我不由得瑟瑟發抖起來。過了幾分鐘,他們先后完事了,整個貯藏室都被那種令人作嘔的氣息所籠罩。夏國他們不笑了,笑容僵硬在了他們的臉上,他們看著森子、李義和謝飛那三張喘息未定的臉,慢慢圍攏了過來。我以為他們又要動手了,可他們沒有,他們沖著森子他們三個人的臉,各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站在原地面面相覷,像是被人偷偷使了定身術一般?,F在想來,他們應該是被自己導演出的下流場面給震撼了,那種青春期的對性的敏感而復雜的態度令他們變得失語而沉默。而趁著這個空當,森子自顧自的迅速穿好了褲子,然后用袖口把臉上的痰液抹去,嗓音沙啞地說:“可以放我們走了吧?”
夏國本來想點頭的,可他突然看到了我,抬起手來指著我說:“那他怎么辦?”我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森子居然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說:“他是你們的人啊,和我們沒關系?!闭鏇]想到,相交多年的森子居然說我是新城那邊的人。我的嗓子眼一下子堵得非常厲害,眼睛也迅疾濕潤了。夏國怪異地笑了笑,轉過身來對我說:“那你也照他們那樣做吧,反正你和他們本來就是一起的。只有你做了,我們才放人?!毕膰终f我是舊城那邊的人!我像皮球一樣被來回踢,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被分裂了,滿心疼痛。
絕望像萬噸生鐵一般從天而降,我感覺自己快被壓垮了。今天我算是完了,不是丟掉人格就要丟掉小命了。“做吧做吧,趕緊做吧,沒有啥的。”森子他們就像是聒噪不已的合唱團一般,不知厭倦的不斷催促著我,隨著每一聲催促,我感到內心的屈辱都在加重,突然間,那種雪球般壯大的屈辱感沖爆了我的心理防線,讓我的腦海里回蕩起了一個絕望的語調: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了這樣不可收拾、無法挽回的地步,那我還有什么可擔憂、可害怕、可恐懼的呢?我看不到眼前的路了,人生的道路在這里遇到了比山還高比海還深的大阻礙,那我就和這阻礙同歸于盡吧!我一躍而起,抓起附近的板磚就向夏國他們沖了過去,夏國猝不及防被我一磚頭拍倒在地,然后我像瘋了一樣怪叫著沖向其他人,那一刻我已經不再是自己,而是滿腔憤怒的化身,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要與這些喪心病狂的家伙們同歸于盡。我的這種瘋狂的勁頭讓他們害怕了,他們一個個抱頭鼠竄了,邊跑喊道:“不好了,他瘋了!瘋了!”可就在這時,對我來說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趁著混亂,森子他們居然丟下我向地窖口跑去。是的,他們居然這么無情無義的丟下我逃跑了,而我就在剛剛的這數小時內卻為了他們平白無故地遭受了難以言說的奇恥大辱和遍體鱗傷!他們的這種接二連三的背叛行為,是比肉體的疼痛更加殘酷的精神傷害,我開始恨他們,比對夏國他們還要恨。我毫不遲疑地轉身朝森子他們追了過去,漸漸地,我逼近了他們,然后我便將磚頭拍向了森子的后背,只見森子趔趄了一下,就倒下去了。李義和謝飛見我反戈一擊,向我撲了過來,而在我的身后,夏國的同伙們正在恢復情緒,手持家伙,也重新向我反撲而來。
“我命休矣!”一個評書中的詞匯竟然從我嗓子眼里噴薄而出,而我手中的磚頭竟也背叛了我,忽然之間居然重若千斤,我怎么使勁也拿不住了,磚頭轟然落地,隨后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誰能想到呢,我居然得救了。誰能想到呢,救我的人居然是汪艷。
那天汪艷并沒有遠遠走開,她想不通夏國找我會有什么事情,覺得奇怪,于是她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跟蹤。夏國帶我走的全是左彎右拐的小道,汪艷只跟了一段路就跟丟了。但她并不甘心,她覺得這里面一定有著很大的密謀。這種偵探小說般的刺激以及她對夏國的“別有用心”(考慮到感情的魔力,這方面的比重或許要大得多),使她義無反顧地開始尋找起我們,連午飯都不吃了。
她很有耐心,按著大致的方向一點點地排查著。她知道夏國及其朋友的家不在這邊,我們是不可能進到房間里去的。她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城郊,面對四野無人的麥地她一度迷茫不已。但是麥地的寂靜,使她聽到了一些可疑的聲音。初始,她以為那些聲音來自附近的居民樓,排查了幾座樓之后,發現聲音似乎并不是從高處,而是從低處傳過來的。她站在原地又仔細傾聽了一會兒,然后向地窖這邊走了過來,她看到了稻草蓋子被拖動的痕跡。她俯下身來,把耳朵貼在蓋子與地面的縫隙處,聽到了我們的聲音,確定了我們的方位。我們鬼哭狼嚎的慘叫聲讓她明白了地窖下面是一座慘烈的地獄,里面的狀況已經遠遠超出了她一個女孩子的把握能力。于是她報了警。
當警察掀開稻草蓋子的時候,我已經被兩方的人打倒在地了。警察的突然出現,讓地窖里所有的人呆若木雞,地面上的陽光鋒利地刺進洞穴內部的黑暗之中,讓我們像鼴鼠一般睜不開眼睛。我第一個渾身顫抖地爬出地窖??吹竭@個世界祥和的外表,感受到清新的風吹進了骨子里,我突然覺得剛才的一切宛如清晨的噩夢,正在伴隨著清醒的過程而逐漸消散。汪艷看到滿臉是血的我,一下子就被嚇哭了,我居然還不明就里地傻看著她。直到我看到了同樣滿臉是血的其他人爬了出來,我才知道我是一副什么鬼模樣。
既然警察都參與這個事情了,事情肯定鬧大了。由于我們都是未成年人,警察對我們只能是以批評教育為主,而學校的處罰則嚴厲得多。調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舊城中學對森子、李義和謝飛做出了“因逃學與偷竊,嚴重警告一次”的處分決定;新城中學對夏國他們做出了“因毆打及虐待他人,開除學籍,留校察看”的決定。新城中學還勒令夏國他們七個人向森子、李義、謝飛還有我道歉。其余的六個人都寫了道歉信,只有夏國拒絕了,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拒不道歉,聲稱自己只是在抓小偷而已。這個說法實在是令人心寒,我憤怒地想找他理論清楚,森子他們卻表現得漠不關心,竟然說:“算了算了?!辈贿^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一周之后,夏國就靜悄悄地轉學走掉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像是在大漠荒野中突然跳出來傷了人、而又迅疾不知去向的幽靈怪獸。由于我和他接觸的時間過于短暫,所以我對他的仇恨似乎被甩到了一塊柔軟的海綿上面,變得無力而渙散了。
那時的我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上,該處分的都處分了,該道歉的都道歉了,卻沒有人對我說些什么,依然冷漠,依然遺棄。根據汪艷后來對我的說法是這樣的:大家一方面覺得我是無辜的犧牲品,另一方面卻認為,如果我真的是完全干凈的怎么會被攪和進去呢?屁股多多少少還是有屎的吧。是啊,我是無法再去澄清什么了,我只知道最傷心的人就是我的母親了,她看到我遍體的傷痕痛哭不已,而我卻是欲哭無淚。我除了憐憫自己之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環境。
我和森子他們再也不來往了。森子自從在地窖里面背叛了我之后,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對任何事情都表現出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就發虛了,連忙躲開了我的注視,那一刻我覺得他的臉就像是用一層橡膠皮蒙上去了一般,顯得異常虛假。是啊,他還有什么臉面來見我呢。新城中學的同學們顯得有些怕我,好像我會給他們帶來什么災難與不幸似的,我原以為他們多多少少會憐憫我,我會借著這種憐憫和他們交融在一起,可惜我又想錯了。他們是對我客氣了,可這種客氣非常決絕地斷送了彼此交融的道路。
不過,我和汪艷的關系有了一個質的飛躍。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里對她的那種感激是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我嘗試著對她保持微笑,和她聊天,希望她能夠擺脫情感的陰影,從心底快樂起來。我母親也在我耳邊念叨:“要不是那個姑娘,你早就殘廢了,你把這個給她帶去吧?!蔽叶ňσ豢矗夷赣H居然把她當年結婚的銀手鐲拿了出來。我連連擺手說:“這怎么能行呢。”我母親斬釘截鐵地說:“這有什么不行的,給!”我只得接了過來。那鐲子居然是滾燙的,證明我母親已經在手里攥了很久了。這時我母親又說:“咱家沒啥值錢的東西,就這個了。”
第二天我就帶著這個銀鐲子去學校了??吹酵羝G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送鐲子給女生這種事有著非常曖昧的含義,我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勇氣,神情也變得有些慌張。汪艷看著我古怪的神情,追問我有什么事情。我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沒事沒事。”汪艷滿腹狐疑地盯著我看了好久,說:“看你的樣子怎么鬼鬼祟祟的?!闭f完她自己笑了。她自從救了我之后,就儼然以我的監護人自居,要求我每天要做什么事情都得向她匯報一下。她說:“我會告訴你誰好壞,你要知道我們這邊的很多孩子沒有父母在身邊管著,可壞了,你可得萬分小心。”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非常不習慣,只是無法拒絕她的好意就勉強應付著;慢慢地,我居然也習慣這種方式了。因為我發現每當我向汪艷匯報了一通之后,我的心里不可思議地變得踏實了。這種踏實的感覺我以前從未體會過,我依稀記得的便是很久以前,母親每晚哄我睡覺的時候,她那聽不清歌詞的曲調給我帶來了極為平和的享受?,F在,只有那種童年時的美妙感受能夠和汪艷帶來的踏實相媲美了。這種踏實像是罌粟,我不知不覺間就難以自拔了。
我和汪艷之間產生微妙的改變,是從一個問題開始的。
自從地窖事件之后,我在上課的時候就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集中精力聽講了。每當我看到前方第三排那個夏國曾經坐過的位子,心里就開始五味雜陳,不堪回首的記憶細節紛至沓來,我一點點地琢磨著事件的每一個環節,在研究當時應當怎么做才能更好的解開困局。有一天我琢磨來琢磨去,突然忍不住問汪艷:“你怎么會喜歡夏國的?”這個問題剛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些緊張地望著講臺上的老師,一動也不敢動。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居然讓汪艷捂嘴笑起來了,她想了想,又寫了一個小紙條給我。我接過一看,上面寫著:“不為什么,就因為我們是鄰居?!边@下輪到我忍不住笑了,我在紙條的背面寫道:“那同桌比鄰居還離得近呢?!彼春笤谖业母觳采陷p輕掐了一下。
那天下午放學,我和汪艷都沒有像以往那般按部就班地回家,我們繼續坐在原地,等到其余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了漫無邊際地聊天。這一切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沒有一點矯飾與強求,并且從那天起,這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革命傳統,每天曲終人散的放學時分竟然變成了我們單獨相處的絕佳開端。我們的很多心事都在向對方逐漸敞開,比如她告訴我了她的最大秘密:原來是夏國先追求她的,結果夏國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夏國為了自保就不再聯系她了,這讓她剛剛動搖的心境難以平靜下來,最后大家反而以為她汪艷是那種輕浮的女生了。聽完后,我對夏國更加鄙夷不已,我對汪艷直率地說,這是叛徒的行為,我是肯定不會這樣做的。
就在這樣的傾訴中,我和汪艷終于無話不說了,我也終于有機會向她問到有關禁地的事情了。
對禁地的好奇我已經壓抑得太久太久。自從到了新城中學之后,我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禁地對我的誘惑卻是與日俱增。我總覺得自己來到新城,已經是到達了去往禁地的中途了,我把我在新城這邊所看到和遭遇的一切,都看作是來自禁地那邊的折射或倒影,我藉此來建構心中的禁地形象。沒辦法啊,這是我們舊城人的宿命,就像是森子寧愿挨打受辱,也想知道禁地的秘密一般。
我是這樣問汪艷的:“我是個打小就沒有父親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父親是做什么的?!蓖羝G聽我這樣說顯然很是吃了一驚:“你沒有父親?”我默默點頭,她的眼神中頓時充滿了哀傷,本來我對沒有父親這件事情早已習以為常了,但她眼神中的哀傷卻也感染了我。緊接著,她隨后的一句話讓我更加哀傷了起來,她說:
“我打小就沒有媽媽,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p>
我沉默了一會兒,再問:“那你父親……”
“他是個高級工程師,在我很小的時候被調進禁地工作了,幾個月才能見到一次。”
“他在里面做些什么你知道么?”
“還真不知道。”她無奈地搖著頭。
“那你去過禁地嗎?”我仍不甘心地問。
“怎么可能呢?”
這樣的結果讓我異常沮喪,以至于我沉默良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汪艷似乎看出了我的變化,她出自彌補或是其他什么心理,突然對我說:“要不這個周末你來我家玩吧?我奶奶對人很好的,你不用怕?!边@個邀請及時地終止了我的沮喪,我甚至有了一絲受寵若驚的感覺。我客氣了幾句,就應承了下來。
為了這次周末之行,我精心準備了很久。洗澡、換衣自不必多說,當天早上起來我居然刷了三次牙。這一切都是舊城對于新城那邊懷有的自卑心理,這種潛意識在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我不但沒有抗拒,反而生怕自己做得還不夠好。臨走,我還給皮鞋刷了鞋油,然后用鞋布擦到明光锃亮為止。我母親看到我都忍不住反復追問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你干什么去?”我撒了個慌,我說:“班級搞活動,每個人都要出個節目?!蔽夷赣H說:“那你不會跳也不會唱,咋辦呀?”我走了好大一截路扭頭說:“我給大家說個笑話好了?!蔽夷赣H在陽光下笑了起來,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似乎我已經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
汪艷的家完全符合我對新城家庭的想象,兩室一廳的房子,干凈整潔,散發出一種清香的氣息,或者說有一種來自大地方的富有誘惑力的氣息。電視機,洗衣機,空調機,各種電器齊全,后來我去解手,發現就連廁所也是坐式馬桶的,我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樣的玩意兒。她的奶奶滿頭銀發,和藹可親,見到我后居然走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抬頭使勁上下打量著我,驚得我連連鞠躬問好。汪艷拽了我的袖子說:“別緊張,我奶奶就那樣,她眼睛和耳朵都不大好,你說話要大聲喊?!蔽冶愦蠛傲艘宦?“奶奶好!”汪艷被嚇了一跳,她奶奶卻聽見了,微笑了起來。
我和汪艷一起呆在她的閨房里,她告訴她奶奶我是來幫她補習功課的,所以她奶奶高興地說:“那我買菜去了,中午就一起吃飯吧,你們好好學習?!闭f完還把我們房間的門也給關上了,這一來,氛圍變得有些緊張了,我還從沒和女孩子這么近地共處一室過。汪艷微笑著說:“我給你看我的相冊吧,我小時候很可愛呢,越長大越倒退了。”我說:“女大十八變,怎么可能倒退呢?何況你現在這么漂亮?!彼p輕打了我一下,取來相冊。我們并排坐在床沿上看,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突然說:“你口袋里裝了什么,硌疼我了。”我下意識地就去掏,結果一把就把銀鐲子給拿出來了。我的臉馬上就紅了,趕緊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我送給你的?!蓖羝G的臉也紅了,她看我的眼神瞬間變得格外富有神采。我的大腦在她的目光注視下忽然響起了琴弦的鳴音,就像是我整個人變作了一把樂器,這樂器的節奏驅使我距離汪艷越來越近了。就這樣,我們把初吻奉獻給了彼此,我們像電視上的戀人那樣擁抱親吻起來。過了很久,直到我們聽到外面有了動靜才趕緊分開。我們彼此對視了一眼便羞澀地笑了,我感到恍若夢中一般。這時,她奶奶叫我們吃飯。我一下子感到恐慌不已,這突然來到的愛情及其附屬的負罪感讓我難以自持。我謊稱有事,然后就奪路而逃。我聽到她奶奶說:“這孩子真靦腆呀?!蔽遗艿綉敉?,深深地喘了幾口氣,把心臟中漲滿的激情釋放出來,然后我抬頭看天,覺得天空比以往高邈了許多。
一個正當青春期的少年所遭受的情感壓抑在那個年代是難以想象的沉重,這可不單純是生物老師所講述的生殖系統的成熟,這是一個人靈魂的戰栗與生命意識的覺醒,我渾身的每個神經末梢都沉醉在一種全面亢奮的狀態之中。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而且下體勃發得特別難受,我的手都伸了下去,可這時不知怎的腦海里閃出了森子他們在地窖里手淫的場景,他們還朝我喊:射吧射吧!我一下子覺得惡心起來,下面也好像遭受了霜降一般,沒那么難受了。
周一早晨我在教室見到汪艷的時候,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覺得她像一把火似的在我身邊燃燒,燒得我口干舌燥。汪艷那天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白色的圓頭小涼鞋,她盛開的美麗更加讓我感到自慚形穢。我朝她微笑了之后就整整沉默了兩節課,在第三節語文課的時候一件超乎預料的事情發生了,汪艷居然主動牽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變得像樹干一般僵硬,而她的手像是一條隱藏在座位底下的蛇,緊緊纏住了樹干。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兩手絞纏處變得滾燙,汗液不識時務地緩緩滲出來。直到下課鈴響了,那條蛇才緩緩松開我的手臂,我感到我都沒有力氣把手臂縮回來了。
為了把我的手和她的手無限期的纏繞在一塊,我們開始約會了。
那時候又一個秋天來臨了,收割干凈的麥田里堆滿了一排排的麥垛,空氣里流動的凈是泥土的清香。我和汪艷騎上自行車不用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這樣開闊而隱蔽的好地方。我們并排躺在麥稈上面,望著天空,談論著天空的顏色。汪艷對我說:“世界上有一萬種人,就像天空有一萬種藍色?!蔽矣X得她的這個說法極具詩意,深深打動了我。我看著天空,被一萬種藍色帶來的眩暈所誘惑,我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汪艷美麗的臉頰,心中突然有了一股很純潔的沖動,我壓抑了一會兒還是憋不住了,我聲音顫抖地對她說:“我想看看你的身體??纯矗忻?”
汪艷的全身顫抖了一下,仿佛我說的話是一股冰冷的寒流。我看到她的樣子突然覺得很害怕,很后悔,覺得自己是不是墮落了,成流氓了?但汪艷的眼神卻打消了我的顧慮,她盯著我的眼睛,毫不羞怯,我迎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覺得那里有一場蔓延千里的山林大火在灼烤萬物。然后,她閉上了眼睛,全身一動不動。我知道她是默許了,我全身打著冷顫向她爬了過去,就在她衣衫褪盡的那一瞬間,我被一種大美所折服,全身居然一下子松弛了下來,我竟對著汪艷那通體透亮、仿佛發光體一般的身體嗚咽哭泣了起來。我事后想了好久,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極而泣吧,活了這么多年終于知道另一半世界的模樣了,心中的世界正在變得完整起來。這肯定是喜極而泣。
汪艷在我的哭泣聲中睜開了眼睛,只說了一句令我戰栗的話:
“你闖進我的禁地了?!?/p>
這句話頓時讓我手足無措,我猛然間想起了生物老師,難道我就像生物老師般無知無畏地越過了哨卡,而一點兒也不知道藏在暗處的槍口正在對準我么?我不由打了個冷顫。這時,汪艷拽住我的衣服說:“抱住我,好冷。”我這才靈醒過來,憐惜地抱住了她。她身體的溫暖讓我有了一種無比巨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我擁抱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也就是擁抱了這世界的一小塊禁地。我想。
那天就那樣結束了,沒有什么更越軌的行為了。我們除了長時間地接吻,就是間或聊些身邊的細微小事,世界上的幸福無非如此吧,甚至,我差一點就完全滿足于這種幸福了。
不過,我突然想到,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留有缺憾的。
現在該說說我進入禁地的事了,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傳奇,也是我所能講述的有關我的最后一個故事了。
我成了汪艷家的??汀C慨斕鞖獠缓玫臅r候我們就不得不去她家里約會。她奶奶對我也很熟悉了,我在她家吃飯也成了家常便飯的事情。這天,我正在她家吃晚飯,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輛轎車的富有節奏的喇叭聲,像是唱歌似的,汪艷聽到后高興地跳起來說:“我爸爸回來了!”我心中一驚,筷子都掉落到桌子上了。她奶奶撿起我的筷子遞給我說:“別怕,她爸爸人很好的?!蓖羝G也說別怕別怕,說著一溜煙就跑下樓了。
她父親是那種典型的工程師形象,臉上的線條堅毅,鼻梁上架著厚厚的眼鏡,他推門進來,滿腹狐疑地審視了我一眼。我感覺自己單薄如紙,已經被他洞穿。汪艷趕緊說我就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學習可好了,是來給她補習功課的。她父親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沖我點點頭說:“坐吧,吃飯吃飯,不要客氣?!闭f話間,又一個男的進來了,汪艷叫他馬叔叔。我曾聽汪艷提起過,是她父親的司機。他抬了一箱子海魚罐頭氣喘吁吁地進門了,那時候這種罐頭可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呢。汪艷的父親對馬叔叔說:“拿兩盒罐頭給這小伙子,他幫艷艷補習功課呢。”我趕緊站起身來對他們說:“謝謝叔叔?!?/p>
從沒有那么艱難地吃過飯,由于緊張,我的胃都有些痛。
飯后,我就起身告辭,汪艷的父親卻執意要留我多坐會兒,大家聊聊天。我只好坐下,他問了我很多學校的情況,我對答如流??伤蝗粏栁?,你家住哪里啊?等會用不用開車送你回去?我頓時語無倫次起來,要是我如實相告我家在舊城,那么我怎么會在新城中學念書呢?這樣追問下去我旁聽生的身份絕對會暴露出來,于是我只好撒謊了。我說我家很近的,根本不用送。他又問我父親叫什么名字,也是在里面工作嗎?我知道他所說的里面就是禁地,我就說了我父親的名字,并堅定地說:“是的,他也在里面工作。”汪艷看著我微笑,并趁機做了個鬼臉。她父親毫無覺察地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里面太大了,不認識。”
算是蒙混過關了。我說時候不早了,要回去了。她父親抬手看了看表,也說不早了,等會還得趕回去呢。汪艷一聽就生氣了,扭頭哭泣了起來。她父親沖我攤開雙手抱歉似的笑了笑,問我:“你多久能見一次你父親?”我一本正經地說:“我都忘了他長什么模樣了。”她父親哈哈大笑了起來,說:“你還挺幽默?!苯又?,他起身把我送到門口,然后用袋子裝好兩盒罐頭遞給我,并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不要怪你的父親,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替我向他問好吧。”我鄭重其事地點頭稱謝。
來到樓下,我先不忙著回家,一屁股坐在樓門口的水泥臺階上調整心情。這時,我看到了汪艷父親的黑色小轎車,像個安靜的馬匹似的臥在那里,我站起身走了過去,用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車身,仿佛在撫摸著一個黑色的夢想。我來到車尾,下意識地用手提了一下后備箱,沒想到竟然拉開了,應該是剛才司機馬叔叔拿罐頭后忘了鎖。我的大腦立即被一種沖動給俘虜了,——重大的決定就是在這個時候做出的,我來不及多想就爬了進去,從里面把蓋子合上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對自己蜷縮在動蕩的黑暗中感到納悶。我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因為自己等得太久而睡著了,現在是車子劇烈的顛簸把我弄醒了。我豎起耳朵仔細聽,只有發動機一成不變的轟鳴聲。我知道這是在去禁地的路上了,我對自己的沒被發現而感到竊喜不已。可就在這時,車突然停了,我嚇呆了,只聽到有人聲傳來,似乎是在查問通行證,我全身冷汗直冒,萬一他們搜車怎么辦?我抱住自己的腦袋,像鴕鳥一般等待著不幸的降臨??晌以俅巫哌\了,車又重新啟動了,通過哨卡了,進入禁地了!過度的緊張讓我覺得這狹小的空間內空氣是如此稀薄。我像被拋上岸的魚一般張大了嘴巴。
路變得異常平穩,我幾乎都感受不到路面的顛簸起伏了,仿佛是趴在冰面上滑行一般,發動機的轟鳴聲也變得小心翼翼。在經過了幾個較大的轉彎之后,車速放得越來越遲緩,我以為車子要停下來了,可是車子卻這樣緩慢地滑行了許久許久,才幾乎沒有察覺地停了下來。發動機熄火之后,萬籟俱寂,我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得非常急切,耳朵里面也充斥著沙沙沙的耳鳴音。突然間,聽到前方的車門打開了,人下車,有移動的腳步聲,然后車門又重重的關上了。這時我聽到汪艷的父親挺大聲地抱怨道:“這個熄燈管制的規定也該改一改了吧?!瘪R叔叔說:“是啊,黑燈瞎火的,路都看不清,幸好我記得帶手電了?!蔽液芘滤麄儠頇z查后備箱是否鎖好了,一動也不敢動,但他們迫不及待地走了,夜晚的腳步聲特別清晰,即使我蜷縮在里面也聽得一清二楚。
我繼續等待,直到耳朵被寂靜弄疼為止。我把后備箱打開了一條小縫,把頭探過去仔細看了很久,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似乎蓋子并沒有打開似的。可是陣陣微風吹過來,讓我確定蓋子是打開的。我慢慢爬了出來,放眼望去,禁地竟處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抬頭望天,天空居然黑得連一絲兒月光都沒有,只有幾粒星星在孤獨地閃耀著。我憑著一些物體的大致輪廓,慢慢地離開汽車,向較遠處走去。我發現這是個很大的車庫,但卻是三面圍墻,并沒有大門,我就走出了車庫繼續前行,結果我的正前方卻是一堵圍墻,我想有墻就一定有門,就開始尋找門的位置。待我找到門的時候,卻發現門被鎖住了。
我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困在禁地的黑暗中了。
巨大的恐懼讓我繼續探索起周圍的環境。我發現車庫的外墻上嵌了那種長方形的鋼筋梯子,一直密密麻麻地通向黑不可測的高處。我義無反顧地爬了上去,一直爬,就這樣我竟然來到了車庫的頂端。這是一個三角形的屋頂,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屋脊上面。在高處,風愈來愈大,向周圍望去,偶爾能看到零零星星的燈光亮了,可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又稀稀拉拉地全滅了,黑暗又像棉被一樣將禁地捂得嚴嚴實實。我還是逐漸興奮了起來。畢竟我是來到禁地里面了,而且還坐在禁地的高處,只要我耐心地再等一會兒,就在日出的那一刻,禁地將馬上向我敞開,禁地的所有秘密將在我的眼前一覽無遺。
我全神貫注地望向遠方,很想朝著遠處那縣城的方向大吼一聲:“我終于來到禁地了!”我想起了舊城里那些為禁地絞盡腦汁的人們:塑料腦殼的生物老師;嚇破膽的菜農;班主任老麻;甚至森子。我覺得我已經遠遠超越了他們。我又想起了夏國等等這幫新城中學的壞蛋們,覺得他們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實現了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夢想。另外,我在心底深深地感激了吳曉娜老師和白發校長等滿懷善意的人們,是他們讓我感到了世界的溫暖。
想完那些人之后,我現在最思念的人就是我的母親和汪艷了,我多么希望能把在日出時所看到的一切秘密都告訴她們,和她們一起分享啊——即使是天亮后禁地的哨兵發現我,向我開槍,我也在所不惜。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押在禁地上面了,或者說,在看到禁地之后我的生命將一無所求,人生不就是抵達并穿越一個又一個的禁地么。無論是死是活,我都已心甘情愿,都已成為禁地里的一部分了。
是的,我已與禁地融為一體,成了不可破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