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苗
每天都看見老人。
在城郊河邊的工地上,打樁機吭哧吭哧地打著樁,攪拌機稀哩嘩啦地攪拌著水泥。老人默默地佝僂在工棚外的河岸邊,拾掇那一長條年糕般大小的地。
老人是給打樁隊看場的。白天活兒少,老人就來河邊拾掇那又臟又臭雜物橫陳的垃圾地。先是清理那些垃圾,后來又把揀出來的石子一筐筐地背走。再后來,又見他背來一筐筐的泥土,在河岸邊上倒出長長的一條土畦子。人們才知道,老人原來是要在這工棚和房屋的空隙里種地了。
老人要種什么呢?
老人在地里挖坑,密密麻麻地挖兩長行坑。又在坑里澆水下種,用土灰把坑都填滿了,又蓋上了塑料布,誰也不知老人下的什么種。不久,塑料布拿掉了,老人用刷牙的杯一杯一杯地往坑里倒水。又不久,地里冒出一瓣一瓣的嫩芽了,芽又長成一片一片的綠葉了。老人就施肥。一次用白花花的化肥,一次用黑乎乎的草木灰。又一次,老人不知從哪里搞來大糞,用水拌稀了澆苗。新苗長出三張四張圓圓的葉子了,新苗長出長長短短的藤子了,老人用竹片和樹枝搭起一個高高長長的棚架。
藤子一天天長高一天天往上竄,老人就一天天把藤子往棚架里順上去。人們這才看清了,老人種的是絲瓜、瓢瓜、南瓜,帶豆、扁豆、刀豆。瓜和豆長大了,老人就給它們捉蟲子、除黃葉。
日子在一天天的平淡中過去,瓜、豆卻在平淡的一天天中轟轟烈烈地成長。瓜藤越來越濃密了,豆葉越來越豐茂了,又開了紅紅紫紫的花,在河岸邊織一架墻一般茂密蔥綠的熱鬧。
熱鬧又漸漸地消退,花也萎了,綠葉也變得鵝黃了,藤墻上就掛滿了一串串似帶似刀的豆,一個個似碗似瓢的瓜。瓜、豆一天比一天多,瓜、豆一天比一天大,瓜、豆一天比一天沉甸甸得像要把棚架壓塌了,卻不見老人來收瓜摘豆。
老人不再來地里拾掇了嗎?
工地冷靜了不少,沒了打樁機吭哧吭哧的喧鬧。地基澆好了,大樓進入砌墻階段。前期工程的打樁隊撤了,老人也跟著走了。
經過河邊的人,每天都想看看老人有沒有來收他種的瓜和豆子??墒菦]有。直到瓜和豆把棚架壓斜了,直到瓜和豆把棚架壓塌了,也沒見老人來收他的瓜和豆子。
老人哪兒去了呢?
在另一個打樁工地,有人看到了老人。
看到老人的時候,老人正在拾掇著一塊地:撿垃圾、背石頭、倒泥土、整土畦……
老人又要種他的瓜和豆嗎?
老人種的瓜和豆還收不收成呢?
打樁隊的人說:老人本來是和兒子一起當打樁隊民工的。去年兒子讓塌下來的打樁架砸死了,隊長就讓老人給打樁隊看場子??戳藞鲎右院?,老人就有了習慣,每到一個場地,就拾掇一塊地種瓜種豆。工期長等得及收成的,他種。工期短等不及收成的,他也種。
有人說:老人不是種苗,是種生命。
生命不在乎結局,在乎過程。
老人與狗
好久沒見那條狗了。
那條狗,本來總跟在老人屁股后的,老人到哪兒它到哪兒。
老人上街回來,那狗嘴里總叼著一根黃瓜或一個小南瓜。老人拾掇瓜豆地,那狗也在地里屁顛著,有時給老人叼個舀水的瓢,有時給老人叼個播種的筐。
這狗叫旺旺,本是老人兒子的寵物。兒子上街,旺旺也上街。兒子沒錢買肉,只給自己買愛吃的豆,給旺旺買愛吃的瓜。晚上,兒子睡,旺旺不睡,蹲兒子床前,豎耳朵睜眼睛,警戒。白天,兒子在工地干活,旺旺不干活,卻站在兒子旁邊不遠處,望著兒子搖頭擺尾。
那一天,旺旺也像平常那樣望著兒子搖頭擺尾,打樁機的鐵架子塌了。眼看要砸著旺旺了,兒子沖過去。“咣”的一下子,兒子被鐵架子砸死了,旺旺也受了傷。
受了傷的旺旺只蹲在兒子身邊哀鳴,不吃不喝,怎么都拉不走。兒子的骨灰上山那天,旺旺掙脫老人給它拴的鐵鏈子,一下兩下竄到山上,竄到兒子的墳包前。
后來,旺旺就影子般地跟著老人了。白天,老人上街它上街,老人下地它下地,只是,旺旺走路有點瘸,那次傷,重。晚上,老人睡工地上看場子,旺旺不睡,蹲在老人身旁,豎耳朵睜眼晴,警戒。
一天,老人早上起來,旺旺不見了。直到晚上很遲了,旺旺才回來。
老人說,旺旺旺旺,哪兒去了呢?
旺旺不說,只幽幽地吠。老人發現,旺旺的嘴上頭上腳上,都沾著不少的黃泥土。
旺旺旺旺,你鉆泥里干什么呢?
旺旺不說,只這樣早出晚歸了好多天。
終于有一天,旺旺早上出去,晚上沒回來。
老人到處找。工地上、菜場里、街路邊、瓜豆地……凡旺旺平常愛去的地方,老人都找。都找了,也沒見旺旺的蹤影。
旺旺旺旺,你哪兒去了呢?
不知過了多少天,老人上山給兒子燒紙。發現兒子墳邊新扒了一個洞,洞里躺著已死了的旺旺。旺旺的嘴上頭上腳上,都沾著不少的黃泥土。洞前,還有兒子愛吃的豆莢和旺旺愛吃的絲瓜。
老人流著淚,用泥土把狗洞填上。又在洞穴前種了一棵樹,在兒子的墳包前,也種了一棵樹。
從那以后,老人就有了習慣:每到一個工地,都要在工地的邊角整出一塊地,種兒子愛吃的豆和旺旺愛吃的瓜。
又不知過了多少天,老人上山給兒子燒紙,卻被眼前的情景看呆了:兒子墳包前和狗的洞穴前的兩棵樹上,爬滿了長長的青藤,青藤上密密麻麻地結著豆莢、掛著絲瓜……
老人與門
打樁工地并沒有門。
兒子被打樁架砸死后,隊長對老人說,你給我們看場子吧。老人就拿了凳子坐在工地的進口處。
工人們到工地,老人說:上班了?進門干活吧。
工人們離工地,老人說:下班了?出門走好啊。
就有了門。
夜里,只剩老人一個看場子了。
建筑工地都很亂,東西經常被偷,派保安防守也不行。可是,老人看場的打樁工地,東西沒少過。
賊倒來過。
賊來的時候,老人正醒著。發現外面有動靜,知是賊偷東西了。也不打也不罵,只嘮嘮叨叨地和賊說話:兄弟,你是窮人吧?我也是、還是老人。你有兒子吧?我也有,卻被機架砸死了。你難吧?我也難……老人的嘮叨還未完,外面的動靜卻沒了。
第二天,附近工地都被賊偷過,只有打樁隊的場地安然,鋼筋都沒少一根。
隊長挺滿意。大會小會都提老人的事,還給老人高工資。
有年輕的氣盛的發牢騷,說自己累死累活,還不如看門的老人收入多。
有人就制止:別說了,隊長怕老人……
隊長怕老人什么呢?
不光怕,隊長還捧老人。
每天的派工碰頭會,關老人何事呢?隊長卻都叫老人來。老人來了,也不管他站前頭還是站后頭,也不管人家有看見還是沒看見,隊長總是大聲問:老人在嗎?大家回答說:在!隊長才派工或宣布開工。
開工或派工,都沒老人的事。
沒老人事了,老人就去拾掇那塊整理出來的年糕般大小的地,種瓜種豆澆水施肥什么的。
隊長也奉承。時不時地問:老人的地種得怎樣了?
趕上收成,隊長還讓大家吃老人種的瓜和豆。
吃瓜和豆的時候,老人總對著菜盆子念叨:兒子啊,都是你和狗愛吃的菜……
時間就這么一天一天平靜地過去,打樁隊也這么一天一天平靜地施工。東西沒有少,施工也安全,連續三年無事故。
總公司就集中下屬幾十支工程隊到打樁隊開現場會,聽隊長介紹安全生產無事故的經驗。
隊長說:我們沒有別的招,就是有個安全門。
大家望一眼空蕩蕩的工地,問:門呢?
隊長指指進口處。
進口處也沒有門,只有一條凳子,凳子上坐著老人……